金钟之旅—记我与青年歌唱家李鳌的合作
2020-06-09文/吴昊
文/ 吴 昊
在“第十二届金钟奖比赛”中,青年男低音歌唱家李鳌获得第一名,我有幸作为他的艺术指导参与了比赛。虽然比赛结束已经数月有余,但比赛中的点点滴滴仍让人记忆犹新,对我而言,有成功,也有小小的遗憾;有收获,也引发了更多的思考。因此,我想从艺术指导的角度回顾一下此次参赛的经历,与大家分享。
我与李鳌的合作
比赛间隙我和李鳌闲聊,才发现彼此相识已经十年有余。记得第一次相遇是在2009年的北京,那时他作为“青歌赛”最年轻的获奖者已经“小有名气”,而我刚从圣彼得堡音乐学院公派访学回国。后来他告诉我,那次比赛中我的演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因为我们是山东师范大学校友的亲缘,自然而然地建立了联系。此后的四五年间,虽然没有艺术上的直接合作,但却慢慢变成了挚友,有时还会在不同的城市不期而遇,聊音乐、聊生活,大家彼此惺惺相惜,但合作的机会却总是擦肩而过。今天回忆起来,这四五年的友谊为我们日后的合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第一次合作来得既突然又自然,当时他正在旧金山准备一场独唱音乐会,我恰好在此旅游,因为他要演唱的俄罗斯作品比较“小众”,而我又比较熟悉这些作品,所以我就“摇身一变”成了音乐会的钢琴伴奏,自此,我们的合作也就“一发不可收拾”。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2019年,他在比利时Flagey音乐厅的独唱音乐会。李鳌因为获得2018年“比利时伊丽莎白王后比赛”的第三名,而受邀翌年在比利时连续举办四场独唱音乐会。当接到他的邀请电话时,我紧张而兴奋。Flagey音乐厅享誉欧洲乃至世界,“伊丽莎白比赛”的影响力更是毋庸置疑,能在这里演奏是难得的机会。但是,虽然我已经拥有二十年的艺术指导经验,我们的合作也已经比较默契,但对于能不能获得挑剔的比利时听众的认可、能不能为他弹好这一系列重要的音乐会,我还是有些紧张。为此我专门找到了我的导师Timothy Bach教授帮我打磨这套曲目。当李鳌的歌声在Flagey音乐厅响起,传递的自信和音乐厅高雅、温暖的氛围完全感染了我,音乐会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现在回想,对于艺术指导来说,需要不断地充实自己,而如果能得到优秀歌唱家的青睐与邀请,那真是最幸运不过的事情了。
比赛的压力
不同于比利时演出时的兴奋,当我接到李鳌参加“金钟奖比赛”的邀请时,更多感到的是压力。“金钟奖比赛”是国内无可争议的最高级别比赛,几十位权威的评委专业而又挑剔的评审自然会让人倍感压力。比赛不仅是歌唱家比拼的舞台,同时也是艺术指导们相互较量的“战场”,会遇到很多“老熟人”,大家既是朋友,又是对手,平日里“嘻嘻哈哈”,到了舞台上尽情展现自己,彼此比拼。而这次受邀专门为李鳌做艺术指导,我更不能辜负了他的信任。这些压力和后面将会提到的小花絮,导致我在第一轮的演奏中表现得兴奋有余,但缺少一点儿对音乐的专注。李鳌给了我很多“不经意”的鼓励,远在美国的朋友常恩特、罗宇辰帮我积极分析问题,我自己也慢慢调整,忘记压力,努力回归音乐。在此后的两轮比赛里,我发挥得越来越好,而我们的合作也越来越默契。
我想,这种压力对于李鳌也同样存在,国际比赛获奖的光环给了大家更多关注他的理由,也让大家对他的演唱多了一份期待。而他的自我调整能力实在令人佩服。记得某天,在我们去排练的路上他突然停下脚步,扫码了两辆单车,将一贯的步行即兴改为骑单车,让我这个多年不骑车的人兴奋不已,大家紧绷的弦放松了不少。
我想,对于歌者和艺术指导而言,在良好的演唱、演奏技术的基础上,心态的调整是一种经验,是需要通过不断实践与磨炼、慢慢用心积累与感受的最奇妙的事情。
比赛作品的选择
选择好参赛作品是参加比赛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工作之一。不同于一些国际比赛,此次“金钟奖比赛”允许参赛选手在报到当天最终修改并上交参赛曲目。国际比赛往往在报名时就要求确定好曲目,不能再有变动,从报名到比赛,时间跨度甚至可以长达一年,虽然给了选手更充裕的准备时间,但也有可能使得选手因为长时间的定向准备而失去对作品的新鲜感,更不利于选手准备周期中根据自我能力及各方面的变化进行及时调整。而“金钟奖比赛”的规定很好地避免了以上的弊端,但比较而言规则似乎略显宽松。如何使“金钟奖比赛”更符合国际标准,有待大家讨论。
针对比赛的性质、特点而选择合适的作品,以及合理安排每一轮作品的顺序都颇有讲究。比赛之前的差不多半年时间里,我们不断沟通有关作品选择的问题。最初李鳌选择了罗西尼歌剧咏叹调《我是一个大夫》(A un dottor)作为第一轮参赛曲目之一,这首作品演唱速度极快,要求歌者语言极其灵活,戏剧性很强,音乐效果非常不错。但考虑到“金钟奖比赛”的严肃性与规范性,以及第一轮比赛拉幕的规则,李鳌大胆放弃了这首我们合作已经比较成型且较有“新意”的作品,取而代之以莫扎特的《夫人,请看这张名单》(Madamina! Il catalogo è questo),力图以稳定的演唱质量、严谨的学术风格取胜。
此外,我们在每一轮作品顺序的安排上也进行了一番思考。在第二轮中,最初设计的作品顺序为《黑雾》《魔王》,以及比才的咏叹调《当爱情的火焰在燃烧》(Quand la flame de l’amour)。这样的安排让三首作品之间的戏剧性强度与音乐情绪的递进上显得比较理性,似乎对比赛发挥来说也比较“安全”。问题集中在《黑雾》与 《魔王》两首作品顺序的选择上,由于对《黑雾》这首作品进行了重新处理,同时也考虑到《魔王》在演唱与合作上的复杂性与难度,考虑再三,我们调换了两者的顺序,问题随之而来,由此导致的由“热”(《魔王》)到“冷”(《黑雾》)的反传统顺序安排,犹如“淬火”一般,能不能在技术和音乐两方面都能“冷”得下来,给我们两人都带来了不小的挑战,为此,我们多次排练,试图寻找最佳、最稳定的感觉与状态。通过听众的反馈及回看录像,我们发现,原本所担心的因为顺序变化而有可能导致的作品情绪承接方面的问题,由于重新处理的《黑雾》较之前更具戏剧性、情绪更丰富、音乐对比更强烈,从而得到了很好的解决,两首作品在情绪上衔接紧密,不仅没有“断链”的感觉,甚至让人耳目一新。
比赛的曲目选择往往决定了最终的演唱质量。对于歌者这个敏感的职业来说,如果在比赛中有机会可以根据自身状态、比赛性质与规格,以及与艺术指导的沟通情况进行曲目调整,是要特别用心思考的事情,合适的选择往往会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再如第三轮参赛曲目拉赫玛尼诺夫歌剧《阿列克》中的《阿列克的咏叹调》,原本是被用于第二轮参赛,但李鳌听取了徐兆仁等教授的意见,并通盘考虑,将这首俄罗斯正歌剧咏叹调与《杨白劳》这首中国正歌剧咏叹调放在决赛演唱。我想,这一方面是出于对“金钟奖比赛”规格的考虑,同时也是有意加重第三轮也就是决赛轮作品的分量。实践证明,经过前两轮李鳌戏剧性的演唱,决赛中这两首正歌剧咏叹调所表现出的压抑及内在的挣扎,不仅没有演唱效果不够热烈的遗憾,反而带给听众更多的回味与震撼。最后两轮比赛作品演绎风格上的极大反差,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李鳌演唱的能力与艺术修养,而《阿列克的咏叹调》最后大段的管弦乐尾奏,也给了钢琴部分充分的发挥空间,使我能够尽情展现钢琴伴奏的魅力。我想这种安排恰恰符合了赵登营、石倚杰教授在第一轮比赛后的点评要求:比赛最终较量的是“内涵”。
比赛中的排练与沟通
每一位歌者,特别是成熟的歌唱家,都有自己鲜明的风格,这种风格很难用语言描述。正如邱怡老师谈到的,艺术指导们也应有自己的气场,而这种气场一定要与歌者的气场相互融合方能相得益彰。虽然我与李鳌已合作多年,相互比较了解,共同储备的曲目也很多,但为这次“金钟奖比赛”所做的准备,无论时间还是精力,都是双方投入最多的一次。首先,我在参赛之前再次找到Timothy Bach教授帮我准备曲目,还特别找到Marcie Stapp教授重点处理歌剧作品,针对在Flagey音乐厅演出《魔王》时的不足,强化了节奏问题与部分技术细节。我比原计划提前三天回国,争取到更多时间调整时差,也赢得了更多的排练机会。在比赛正式开始前和每一轮比赛的间隙,我们每天都会安排两次排练,每次一个半小时左右,共同研究、计划第二天的排练曲目。这种计划并非按部就班地根据比赛的进程而定,而是在此基础上,重点强化过去我们不熟悉的作品,比如《黑雾》,这首作品我们之前并无合作,我对李鳌选择这首作品参赛感到既“惊讶”又“惊喜”,“惊讶”是因为这是首看似“很小”的作品,他竟然有勇气拿来参加“金钟奖比赛”,“惊喜”是因为我自己不仅非常喜欢这首作品,而且有一些个人的理解有待实践,这次是不错的机会,所以铆足了劲儿准备跟他交流一番。但直到排练时才发现,作品理解上的矛盾冲突让我们甚至有些僵持不下,最后电话打到李鳌的恩师魏凡俭教授那里寻求意见。这时李鳌聪明地叫停了排练,当再次回到排练时我惊讶地发现他的演唱竟完全契合了我的理解,对于这半小时休息时间里他所做的心理、技术上的调整,至今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搁置”着不与讨论。问题虽然看似解决了,但作品毕竟没有经过舞台的检验,上台之前,对于这首作品,我隐约感觉到他少有的“忐忑”,即使他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的自信。比赛后听众的反馈说明他真的把这首“小歌”演绎成了可以打动人心的“大作品”。相较以前他对此首作品的处理,这是一个全新的诠释,挣扎、无奈、期望、憧憬,这些复杂的情感在短小的字里行间里都被他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也让我可以安下心来表达我的理解,在钢琴部分看似简单的内容里充分塑造音色、营造氛围、铺垫情感与串联章节,虽然前奏部分钢琴被标记了f,但我并没有纯粹追求物理概念上的“强”,而是意图塑造情绪上的“沉重感”,意外的收获是我终于听到了比赛时那台“不太好弹”的施坦威充满魅力的音色,钢琴低音区撼动人心的自然共鸣与他的歌唱产生了奇妙的和谐,整首作品听起来不张扬、不肤浅,没有亢奋,但力量贯穿地更透彻。虽然基本实现了我们的设计,但比赛之后,我的硕士导师盛文贵教授依然“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不足:歌词“看见了”部分,钢琴的三十二分音符演奏的有些许突兀。我想这种遗憾正是我和李鳌对作品的理解还没有达到完全统一的表现。有趣的是,两个月以后,李鳌告诉我他当时并不完全同意和接受我对作品的理解,但现在再来品读,那种处理竟蛮有道理。我惊讶于歌唱家在没有完全接受某种处理时竟能对作品有如此准确的表达,我也觉得这是李鳌的戏言,如果没有“相向而行”的合作精神,他又如何能诠释得那么深刻。
我想,歌者和艺术指导的合作最重要的便是倾听,不仅倾听彼此的声音,更倾听彼此的心声。相互间的矛盾冲突并不可怕,这恰恰是以合作为基础的艺术表现形式中最有价值、最光辉的闪光点,也是最让人回味无穷的记忆。
比赛花絮所带来的思考
说到花絮,就不得不提到“抽签”,这是件讲究运气的事情。李鳌在他最近参加的所有国际比赛中都抽到了一号,这种运气实在令人“钦佩”,而在本次比赛第一轮中他又“幸运”地抽到了一号,这也令我措手不及,匆忙套上礼服上场应战,经验教训显而易见—艺术指导要时刻做好准备。第二轮抽签前,李鳌突然让我代为抽签,他对此解释的“悖论”竟是“反正我自己还会抽到一号,你抽几号都可以接受”。于是我在选手们惊讶和不解的眼神中为他的半决赛和决赛抽签,还好没有延续他的“幸运”。现在回想,他的一点儿“小聪明”让自己完全释放掉了“抽签”这个对选手来说不起眼但却最敏感的压力问题,而让我代其抽签的举动正是绝对信任的体现,甚至有种把自己托付给对方的“壮烈感”。这让我想到Timothy教授曾经跟我讲过的故事:小提琴家海菲茨和钢琴家桑德尔(Arpád Sándor)为了合作理查·施特劳斯的《小提琴奏鸣曲》,两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都在一起散步、一起排练、一起喝下午茶、一起生活。歌者与艺术指导的合作也是如此,绽放于舞台上交相辉映的瞬间,更植根于日常生活中的相互了解,长期合作建立起的信任难能可贵(只是希望下次类似的压力不要再“转嫁”到我的肩上)。
关于比赛时间限制。说实话,我们都没有太在意这个问题,我自己是在二十年前参加“大阪国际声乐比赛”中亲身经历过一次选手超时被叫停的情况,后果相当“惨痛”,但我想李鳌身经百战,应该对比赛规则及他演唱作品的时间早已“滚瓜烂熟”,所以排练中只是轻描淡写地问过一次,他“信誓旦旦”地保证“没问题”。但决赛完毕回看录像时,我们都大吃一惊,当我弹完《阿列克的咏叹调》大段的尾奏,双手离开钢琴刚落到腿上,甚至连呼吸都还没来得及停稳,计时器就在全场余音绕梁的寂静中清脆地响起,一切好似“劫后余生”,如果因为这样的一个失误而影响了最终的比赛结果,一定会非常遗憾。后来对比发现,因为我们约定要在最后一轮比赛中尽情享受比赛,力图最大限度地表达作品要求,把音乐线条放宽,“抡满了唱”,所以把原本还有一点余额的比赛时间用到了极致。好在一切还算圆满。
比赛的花絮往往反映的是看似微小但会影响最终结果的决定性因素,正所谓“细节决定成败”,一切都有可能成为决定比赛的胜负手。
献给“我的朋友们”
请允许我把下面的这段话献给参加这次比赛的所有艺术指导们:
这次比赛让我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又见到了那么多在这个舞台上努力的艺术指导专业的朋友们。大家好多都是十年前就在一起弹比赛的老朋友,十年间都没有放弃,彼此追逐前进,虽然交流不多,但似乎总是惺惺相惜,一个简单的招呼,渗透出大家对艺术指导这个专业共同的复杂情感。从“不受重视”到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艺术指导们付出了很多,所取得的成绩当然也离不开声乐老师、歌唱家们的帮助。师长一辈的张佳林老师依然出色,而且加入了徐庚延(Kyeong Yeon Seo)女士这样优秀的韩国籍钢琴家,当然还有更多优秀的朋友们。比赛结束,大家道一声珍重,相约下次再见,共同为歌者做好“绿叶”,共同为我们热爱的艺术指导专业努力、共同为我国的音乐事业添砖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