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病
2020-06-08张学东
张学东
1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后来的事情,都是从这个傍晚开始的。
那天我一推开房门,满屋子都是烟气,直冲人的肺管。我捂着鼻孔,不由得干咳起来。通向前阳台的晒得发黄的木门虚掩着,晾衣架上搭着的蓝色条纹床单,似在微微摆晃,床单旁边,是一条印有“囍”字的几乎褪了色的大红枕巾,这些都是我哥平时用的卧具,早晨出门前,我才抽空把它们清洗干净晾好的。这套两居室的小房子,还不足五十平米,是我哥后来新租下的,房子很旧了,又在顶楼,天花板上有好几圈孩子尿样的水渍,准是夏天雨水滴漏的结果。此前,我哥将原先结婚时买的那套房子转手了,这样一来,他就再也不用月月为房贷的事操心,压力也就小多了。更重要的是,出门进门,再也碰不到那个令我哥生厌的男人。
等我们兄妹俩在这里安定下来,我就主动跟我哥提出来,租金由我来出,他听了,立刻又跟我瞪眼珠子。我忙改口说,那我至少出一半吧。他还是气呼呼地,差一点儿就冲我举起了巴掌。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当大哥的,不会让自己的妹妹出房租钱。可他为我丢了工作也是事实,人家报社不要他了,连记者证也被吊销了。他现在只好委曲求全,给一家杂志社做做文字校对,每审读完一期稿子,人家给他开不足两千块劳务费。所以,除了去那家杂志社交接任务,他平时基本上不怎么出门,活都是拿回来在家干,老厚老厚的一摞打印稿,字都小得像黑蚂蚁,我随便扫一眼,顿时觉得头晕眼花。我可不像我哥,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我哥总是把自己关在北面的那间小屋子里,没日没夜地盯着那些东西校对。也许是校稿的缘故,他烟抽得好凶,屋里烟熏火燎,像失了火,味道难闻死了。可我也不敢不能跟他抱怨什么,要知道是我毁了他原来的生活,尽管我哥从来没有这么对我讲过。
我妈后来过世,肯定也跟这件事有关。老人家肯定到死也不会相信,自己一直引以为荣的儿子,有朝一日竟会在城里丢了饭碗,而最让我妈感到愧疚的,一定是当初,她不该冒冒失失把我送进城里,送到我哥身边,好心办坏事,我成了埋在我哥身边的一颗炸弹。我想,我妈就是在这样的悔恨与愧疚中,郁郁而终的。那次,我们兄妹赶回老家给妈办完丧事,我哥整个人都颓萎了,他跟我返城的路上,手里始终抱着老人的遗像,一句话也不跟我说,浮肿的双眼死死盯视着车窗外,活像是一尊木雕。现在,我们的爹妈都相继下世了,我二哥顾产真正成为一家之主。我俩离开老家的那天,二哥是这样对我说的。他说,往后有了闲工夫,就回来转转。那一刻,我才真正懂得,家其实就是爹娘,没了爹娘,也就没了这个家。
记得我妈以前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跟老方之间大概就属于这类情况。
老方比我大了将近二十岁,我哥说他都能当你爹了。我知道我哥说的都是气话。这也怪不得他,谁叫老方害得我哥被公安拘留,后来连饭碗也弄丢了。其实,我知道这也不能全怪人家老方,毕竟那天动手打人的是我哥。我长这么大,从没见我哥那么凶过。在我心目中,他总是温文尔雅,是个知书达理的白面书生,我从小就很崇拜他。我哥学习成绩在我们老家一直很棒,特别是他考上大学进城工作后,我们村老老少少没人不夸他的。我那时就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像哥那样,也要好好念书,将来迟早离开那个破地方。我真是万万没想到,我哥发起火来,真像一头野兽。那晚,我亲眼见他举起砖头,扑上去就把老方的脑瓜子打出了血,那血流得像关不住的水龙头,着实把我给吓傻了。我哥说他讨厌老方,说老方总是在他面前咕咚咕咚喝可乐,感觉跟乡下人饮驴似的。他说他讨厌可乐这种东西,更讨厌老方旁若无人喝可乐的蠢模样。
我知道我哥又在扯谎。哪能为这么一点事,就把人家脑壳打烂的理?
其实说白了,我哥就是不想让老方对我好。说心里话,一开始,我也不太喜欢这个虎虎实实的老方,他长得五大三粗的不说,脖子上还老像被拴的狗一样套着个金链子,有事没事总爱呼哧呼哧冒虚汗,身上老一股馊抹布味。可那阵子,我需要一份挣钱的活,我不能成天像我哥养的那只豚鼠一样呆在家里,白吃我哥的,白喝我哥的。当初,我妈之所以把我送到城里来,就是想让我在这里找个事做,将来也像我哥那样站稳脚跟,在城里安安稳稳过小日子。可偏偏是,那个住在我哥对门的老方,主动说他能给我一份工作,中午还管一顿饭,活不累,工钱也不错,所以我就爽快地答应了。
渐渐地,我发现,老方这人挺不错的,他对女人很细心,花起钱来也不小气。
我刚去他店里上班,一把活还没干呢,他就先带我买了好看的裙子,说是店里的工装。他月月除了准时发我工钱,还总要给我几百元提成,说要是销售业绩再好,还能多给点儿。有时,店里关门晚了,他就用轿车载我回家,还事先买点儿好吃的放在车上,让我带着回家当夜宵。一来二去,好比水到渠成,我真就被这个虎虎的男人打动了。不管怎么说,老方让我觉得很踏实,我在城里需要这样一个靠山,我总不能永远跟我哥住在一起吧,毕竟他有自己的生活。我当初真傻,根本没有考虑过我哥的内心感受,直到那晚,老方开车送我回来,就在我哥家楼下的空地上,老方的脑袋被喝得醉醺醺的我哥冲上来,狠狠地拍了几砖头。
出了那件事之后,我哥的女同事就是那个黄莺姐,也好心好意劝过我两次,她说你最好离那个男人远点,你哥真的很不喜欢他。还说她已经帮我联系好了新工作,让我去她朋友开的一家私人幼儿园当老师,就是教小朋友唱唱歌、跳跳舞、做做游戏什么的。可我干不了这活,我天生五音不全,唱起歌来比鸭子叫得还难听,会吓着那些孩子,跳舞就更不行了。其实,我心里还是放不下老方和他的店,他那里需要我。
那一阵子,老方的脑袋昏昏沉沉,我哥把他打出很严重的脑震荡,老方说,他脑壳里每天都有一万只苍蝇飞来飞去,嗡嗡作响。我说都怪我哥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大伤害。老方就很感动,胖胖大大的一個老爷们,当着我的面居然哭了,眼泪鼻涕乱淌。他求我帮他照看他家的那条沙皮狗姑娘,我觉得他自己都伤成这样了,还一心惦记着那条母狗,心里暗想,这样的男人对女人应该也很上心吧。世上好多事就是这么怪,如果我哥不采取那么极端的方式,也许我跟老方并不见得能发展下去,可现在阴差阳错,我反倒更加在乎老方了。当然,最让我感动的是,我哥确实对老方出手够狠的,而他却一点儿也不怀恨在心,后来还是他主动提出跟我哥和解的,不然的话,我哥肯定不是被拘留两天的事,闹不好是要被判刑坐牢的。
这天傍晚,若不是我一进门,就惦记着要去阳台收床单,我想可能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我哥了。当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阳台空间本来就很小,加上撑开的那一面床单,几乎挡住了阳台所有窗户。我伸手去拉已经晒干的床单时,呼啦一下,它就像一面大旗从杆子上滑落下来。也就在这一瞬间,我整个人都震呆了。眼前的情景,让我失声尖叫起来:
哥!你怎么站在这啊?吓死人啦!
怎么说呢,那感觉就像魔术师在玩大变活人,被整面床单遮挡住的我哥,活像一只巨大的蝙蝠,猛地出现在我眼前。他站在紧挨着窗户的那个旧鞋柜上,整个身体几乎贴在窗玻璃上,一只脚已经伸出了黑乎乎的窗外,像是在试探外面的高低和深浅,他脚上没有穿拖鞋,甚至连袜子也没穿,脚指头发出白惨惨的光,跟亮闪一样刺我的眼。他因为站得很高,我必须仰视着,才能勉强看清他的脸。他下巴上胡子拉碴的,青灰色的脸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只有呆滞的目光毫无保留地飘向窗外,像是在跟远方的什么人对视着。
我迟疑一下,猛地上前,死死抱住了那条立在鞋柜上的小腿。
哥你快下来,窗子开得那么大,掉下去可就没命了!
我被自己的叫喊声吓住了,同时,我的心跳已到了极点,咚咚咚咚咚咚……我就那么死命抱住我哥一条腿,像抱着一根救命稻草。求求你了,快点下来,快点下来吧,哥,你这是要干啥啊?吓不吓人呀!然而,不管我多么用力,他就是一动不动,好像是,他在做最后的决定,是不是就这样纵身一跳。
那些日子,我哥的情绪的确糟透了,动不动就摔东西,胡乱骂人,再不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钻进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有一天,他在饭桌上看着看着手里的稿子,突然就把那一厚摞子东西扔在地上,这样做似乎还不够解恨,又猛地起身,用两只脚使劲跺了半天,嘴里乱嚷着,妈的,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全是垃圾!简直狗屎不如!我赶紧抢步过去,好不容易推开了他,手忙脚乱从地上挽救起那摞无辜的打印稿。当时,我的眼泪唰地流出来,不知是为那摞被踩得脏兮兮的稿子,还是为了我哥。
此时此刻,我哥仍执拗地站在阳台窗前,尽管我已经将所有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可还是一个劲地感到心惊肉跳。万一夜里,万一趁我睡着了,他再爬到阳台鞋柜上,怎么办?因为这套出租房在顶楼,房主并没有安装钢筋护栏。我哥要是真的就这样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可怎么办呀?现在,我只能死拉硬拽,几乎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好不容易才把我哥弄回他睡觉的房间。这间屋也有一扇小窗户,同样没有装护栏,想要跳下去,也会很方便。我犹豫再三忐忑再四,想着晚上还是跟他睡在同一间屋比较好,这样我也好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我哥当然不同意我睡在他身边的。
其实,在上床之前,他似乎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他悄无声息换好了睡衣,扣子扣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这套睡衣还是离婚前我嫂子买给他的,同样是细条纹图案的纯棉质地,我发现他这个人其实很念旧的,就连过去结婚时置办的枕巾,他也在敝帚自珍地继续用着。我洗的时候早就发现,那条枕巾的边都毛了,后脑勺经常枕着的地方,几乎快磨破了洞,我特意给他买了一条新的,可他就是舍不得换,说是还能凑合着用呢。
思前想后,我还是偷偷给黄莺姐打了个电话。我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让我哥听到。我把自己的恐惧和担忧一股脑都跟对方说了。黄莺姐迟疑了一会儿,她的声音有点颤,显然,她也被我哥现在的状况吓得不轻。她原先是我哥的同事,她也许比我更了解我哥。她说自己正在外地开会,她答应我回来以后会来看看我哥的。可问题是,我哥他谁也不想见,包括跟他在报社一起供职多年的黄莺姐。我哥跟我嫂子离婚后,黄莺姐一直跟他走得很近,那时我还以为,黄莺姐会成为我未来的新嫂子,可现在看来,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我哥对她好像没有那种意思,非但没有,现在甚至连面也不愿见一次。
在我哥进屋睡觉以前,我始终坐在客厅里假装看电视,其实是一直默默地察言观色。他刷牙的样子好像比平时还认真,嘴角挂着厚厚一圈雪白的泡沫,哗啦哗啦洗漱完毕,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先睡了”,就闷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我赶忙跟过去,轻轻敲了敲门,问,哥,你没事吧?估计他已经躺下了,床身吱吱地叫了两声,然后隔着门板,我听见他咕哝说,傻丫头,我好好的,刚才就是想到阳台透透气,你别大惊小怪的!可我还是将信将疑。要知道他先前的样子,可不像现在这样正常,那感觉很像一个人正在梦游,面无表情,眼神黯淡,简直有点灵魂出窍呢。
也许,我真的是多心了。
但愿吧!
2
女人注定是藏不住事的。
那几天我心里焦躁得厉害,眼皮子整天不停地跳,趁着店里没顾客的时候,就把我哥的情况一五一十讲给老方听。
现今的老方,比原先可精神多了,衣服的颜色好鲜亮,T恤衫是眼下最时髦的桃粉色,裤子是米黄色纯棉水洗布,都是我帮他精心挑选的,这身行头使他看上去朝气蓬勃,多少有点儿成功人士的样子了。以前,老方总是穿得灰头土脸,而且,身上总有一股子酸不拉唧的抹布味儿。这也不能都怪他邋遢,他一个人背井离乡,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辗转打拼很不容易。他从最初站在市场桥头,成天价举着粉刷家当揽零活开始,到带领七八个人的装修队上门包工,再后来手头有了一些积蓄,他又瞅准机会,在街面盘下了一套门面房,二楼作为他的装修公司办公室,一楼装潢成十分精致的店铺,专门经销女士的护肤美容产品。老方说,打从头一眼在我哥家门口看见我的时候,他就想好了要请我去他店里帮忙,他还说他看人是很准的。我就娇嗔地问他,我在他眼里是个啥样的人。老方嘿嘿笑笑,用肥厚的手掌撥拉拨拉他那头硬扎扎的短寸,欲言又止,模样好憨。于是我说,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到,你就是个大骗子。老方笑得更憨。我喜欢他这样没心没肺地冲我笑。有时,我觉得他像个大哥哥,有时又觉得他更像家乡的某个叔伯,至于男女之间的那种感觉,总是时隐时现的。
老方听我诉说完,皱了半天眉头,连连晃着大脑袋说,不成,不成,这样下去呀,早晚是要出大事的!我噘着嘴说,老鸹嘴不吉利!人家是想让你分担分担,你反倒跑来火上浇油呢。老方看出我情绪不佳,忙口气和缓地替我分析起来。
你大哥就是心思太重,当初咱俩其实啥也没有,他偏偏往歪里瞎琢磨,到头来算是害人害己,他们这些知识分子啊,没事就爱胡思乱想,针尖大点儿事,他能闹成天大,不像我们这些大老粗,饿了就吃,累了就睡,你哥脑子里的弯弯绕太多了,鬼知道他都在想些啥呢。你可时时都得多长个心眼子!我以前干过的一家装修活,男人在单位好像还是个不小的头头呢,你猜后来怎么的?那家漂漂亮亮的女人,得了什么忧郁症,老担心男人出轨,年纪轻轻的,夜里从十几层高的楼上跳下去,脑浆子白花花摔出一地!
我听老方说得煞有介事,越发地忐忑起来。那我总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他,什么也不干了吧?老方稍作合计,说,干脆这样,我先带几个工人,给你们租的房子安上一套防盗栏,这样,你哥至少不会从窗口跳下去。老方这样真诚地说,我多少感到踏实一点儿了,正如老方这个人给我的那份踏实感。有时,我真的弄不明白,老方这么一个爽快人,我哥怎么就死活瞧不上人家呢?还是,他俩上辈子原本就是一对冤家,今生今世非得仇人相见。
这事我留了个心眼,我偷偷绕开我哥,直接去找那个房东谈。
房东是个暮气沉沉的老男人,说起话来黏黏糊糊,习惯转动着一双黑豆小眼跟人讨价还价。听说我们想安防护栏,他头摇得赛过拨浪鼓,一个劲说,六层高的楼,贼娃子是爬不上去的,根本没那个必要。我当然不想让房东知道我哥有自杀的倾向,那样他兴许会把房子收回来。我说安上也没有坏处啊,他说反正他不想花那些冤枉钱。半天,我说我的理,他说他的难处,死活也谈不到一起。回过头我把结果跟老方学说了一遍,老方说,这种小市民,都是些守财奴,别理他的,咱先装上再说。我说那不便宜了房东,老方说反正也没几个钱,大不了以后赖他两个月房租。我一想也对,就说那也不能让你破费,你从我工资里扣吧。老方像是没听见似的,转过身就唧唧咕咕给他的工长拨电话,很快就把事情吩咐下去了。
翻过天,正好是我哥去杂志社交稿的日子。
老方就乘虚而入。把他最信任的工长和两个小工派了过来,我留在家里做接应。工人又钻又焊又敲地折腾了一下午,等傍晚我哥回来之前,前后阳台和两间卧室的窗户,都裝上了银灰色的护栏,看上去又结实又牢靠,我那颗悬着的心,才算咽进肚子里。哪知我哥气哼哼地指着阳台的护栏嚷道,妈的,这是谁干的?弄得跟监狱一样!他这样大声一嚷,我才认认真真盯着护栏向外面张望,原先还算开阔的视野,现在确实让一条一条的钢筋分隔成小块了,感觉还真有点不太舒服。可我不能说实话,我推说谁知道呢,大概房东觉得这样安全一点儿吧,人家也是好心嘛。
说话的时候,我偷眼观察我哥。他独自站在阳台窗前,不,现在应该是钢筋护栏前,像一个无法逃脱牢狱的囚犯,正大口大口吸着烟,他的背影显得黑瘦而单薄,腰身多少有些佝偻,很久没有理过的头发,乱蓬蓬的似一团茅草,后脖颈被长长的发梢遮没了。他从拘留所回来以后,就再也没有出门理过发。后来,我去厨房做饭的时候,他还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阳台里拼命吸烟。烟成了他最信任最依赖的伴侣,仿佛只有在吞云吐雾的时刻,他才能让自己镇定下来。
3
那段日子,对一个像我这样年纪轻轻的姑娘家来说,可能也是最幸福的。
也许我真的不该这样,我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非分之想,可我就是管不住我自己,我竟然有点儿喜欢上老方了。我明明知道,我哥就是死也不会答应这件事的,可面对老方的热情攻势,我还是让步了。关键是,老方并不像我哥想的那么坏,他虽然有些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甚至还会自以为是,可他待我是真心的,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言听计从,就拿安装护栏这件事来说,老方确实解决了我的后顾之忧。
我到城里后,从未觉得这个城市跟我有半毛钱关系,这是别人的城市,是城里人的城市,我只是一个来找事做混饭吃的姑娘,我像只土生土长的乡下蜗牛,因为一不小心爬上了开往城里的货车,然后就懵懵懂懂被带到这里。我一直认为,老方是这个城市里第一个给我开绿灯的人,他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最重要的是,这种出现合情合理,没有丝毫叫人觉得不妥的地方。自打我给老方看守店铺以来,他从不把我当外人,像什么出货进货管账销售,都交给我去做。一开始,我还真担心自己笨手笨脚学不会呢,可老方说,你就是差一张上大学的小纸片,除此之外,你不比任何一个城里姑娘差。这句话对我鼓励极大。
我当然不能辜负老方对我的期望,加上我从小长在乡下,天生就能吃苦耐劳,别人稍微一点拨,我立刻就通了,不到半年工夫,我就把老方的这家美容产品代销店打理得顺风顺水井井有条。我还扭转了以前等客上门的被动局面,利用吃饭和休息时间,四处发送小传单和优惠卡,把周边大大小小的生活区都跑遍了,渐渐地,竟有了一批相对固定的回头客。同时,我还报名参加了一个夜间美容培训班,认认真真跟师傅学习护理方法和按摩技巧。这样没过多久,我就开始给那些爱美的女士办护理月卡,利用自己刚学的三脚猫功夫,为她们提供美容服务。这事连老方也大吃一惊,一个劲夸我,没看出来,你真是个天才啊!现在,我似乎越来越觉得,这个城市终于跟我这个人有了丝丝缕缕的联系,我的双手已经抚摸过很多很多女人的脸面,我想方设法让她们称心满意,她们也给予我丰厚的回报。
老方大概觉得我一个人都快忙不过来了,他就主动提出来,说店里可以再招一个人用,可我还是坚持自己先干着,等以后生意真的好了再说。老方心疼地看着我说,那就难为你了,想想又说,你干美容护理挣来的辛苦钱,店里一分也不要。我知道老方是想变个法儿贴补我们,他很清楚我哥现在的状况。可我同样还是拒绝了,我说我已经拿了一份薪水,这本来就是我分内的活。我想起了我妈在世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她说是自个儿的终归是自个儿的,不是自个儿的强求不来。她还说过,吃小亏的人,才有大福气。我妈一辈子养育了我们三兄妹,她省吃俭用含辛茹苦把我哥供养成大学生,又让他在城里安家落户,后来又坚持要把我也送到城里过好日子。我妈临终时拉着我和我哥的手说,你们都要好好的,妈就是死了也能闭眼。这句话像一颗钉子,一直深深地戳在我心坎上,我想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能辜负了她老人家。
我在城里过的头一个生日,是老方一手替我张罗的,事先我一点儿也不知晓。那是我十九年来,头一回那么隆重地过自己的生日,过去在老家,我妈总是有干不完的农活和家务事,所以,根本不可能腾出手,给哪个孩子好好过生日。记忆中,只是吃过那么几次像样的长寿面,面条是我妈亲手擀的,又细又长,下在锅里白花花的,再在汤里卧两个荷包蛋,撒一撮葱花,调几滴胡麻香油,就算是很奢侈了。
老方说要带我去外面饭馆吃点好的。他事先定好的那个包房还没开灯,老方是摸着黑把我轻轻地摁在一把软扶手椅上的,然后他就嚓的一下打亮了火机,火苗扑扑闪跳,好像我们老家夏夜里的萤火虫。他的样子多少有些神秘,弯着腰,一根一根,点燃了饭桌中央圆盘上的蜡烛,我静静地数着,一共是十九根,随着烛光越来越亮,我终于看出桌上摆着一个很大很大的蛋糕,而且,那蛋糕上面还写着“顾乐生日快乐”,我一下子就愣住了,眼泪很不争气地在眼圈打旋儿。
老方点燃所有蜡烛后,才笑着对我说,这大半年多亏了你这个小寿星。我迟疑着,一时不明白他怎么知道我生日,事实上,有时连我自己都不大想得起来,乡下孩子的生活都是粗陋的,根本没有那么多精细和浪漫可言。老方见我直出神,忙说,快点起来呀,该小寿星吹蜡烛许心愿了。我才犹豫地站起身,等我呼呼吹灭了那些蜡烛,老方恰好打开了包房里的枝形吊灯,屋子一下子变得金碧辉煌了,他顺手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束包装好的东西递到我眼前,生日快乐!红得耀眼的玫瑰花,不用猜,不多不少十九朵,我再也忍不住泪水。这倒不完全是乡下丫头很容易被漂亮的蛋糕和鲜花打动,而是我为这段日子所经历的一切,为我和我哥。尤其是想到我哥,我的泪就止不住了。我边抽泣边咕哝,我哥他太可怜了,都怪我不好,是我害了他……老方无声地用一只手臂从背后揽着我,肥厚的手掌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肩头,我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在朦胧的泪光中,情不自禁地把头靠在这个男人结实的胸膛上。
就在这晚吹生日蜡烛时,我在心里默默地给我哥许了个愿,希望以后他能快快乐乐的。我小时候,我爸整天不着家门,说是去帮四乡八邻料理什么红白喜事,其实他就是迷恋喝酒,那种场合酒是可以管够的,所以他每回把自己灌得像只醉猫,半夜三更才摇晃回来,还要冲我妈撒酒疯。那時,我总是战战兢兢蜷在我妈的被窝里,连头脸也不敢露出来,我怕看见我爸那张因醉酒红得发亮的脸,还有那种又缥缈又愚蠢的眼神。他总是没完没了数落我妈,嫌她这样不好那样也不是,唾沫星子飞溅,我妈要是稍有反感和不满的举动,他就不分青红皂白动手就打,仿佛体内多余的酒精,快要把这个阴郁的男人点燃了,他非得狠狠发泄一通不可。等我哥长到十五岁,终于有一次,在我爸又冲我妈举起拳头的时候,他突然就从床上跳下来,像只初生的牛犊一样,用他的脑壳,奋力撞向那个醉醺醺仍在逞强发威的男人身上,我爸应声倒地,仰面朝天砸在地板上,活像一大块冻肉,半天都没有再爬起来。我哥跟打了鸡血似的,还在大声喊叫着,让你再打我妈,有本事你冲我来呀!我妈简直吓呆了,她惊恐地睁大了本来已经绝望了的眼睛,好像不认识这个儿子了……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可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那大概是我童年里最惊心动魄的一晚,打那之后,我爸喝醉了明显不那么闹腾人了,就算他想找我妈的茬儿,也得掂量掂量那个个头已经赶上他的儿子。
我哥拿砖头砸老方脑壳的那晚,我仿佛又一次回到了从前,回到那个充满了恐惧气味的乡村夜晚。也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哥骨子里其实就是一个很血性的人,他有正义感,善恶分明,好冲动,关键时刻,他会不计后果挺身而出的,这可能就是他的个性。
老方时不时跟我说,性格是能决定一个人成败的。我能明白他的意思。尽管我非常不乐意用这种逻辑往我哥身上套,可有时我又禁不住要往这方面想。人是很奇怪的动物。起初,我刚来城里的时候,觉得自己非常脆弱,好像事事都离不开我哥的庇护,那时我哥就像父亲一样。可过了一段日子,我在城里有了事做,特别是我哥出事和我妈去世后,我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无形中就担负起了要好好照顾我哥的担子。本来我是来城里投靠我哥的,可谁知世事难料,现在我又得像姐姐或长辈那样,反过来替他操心了。
然而,事情根本不像我想得那么简单。
新安装的坚固的钢筋护栏,只让我的心宽松了那么几天,新的麻烦又来了。我发现我哥的饭量越来越小了。我通常会在头天晚上做饭的时候,多做出一个人的量,然后将饭菜分别装进两个塑料盒子里,家里有一台微波炉(还是我哥新婚时添置的),这样到了第二天中午,我哥不必操心做饭的事,他只需把那两个盒子放进微波炉里,转上两分钟,就能吃上现成的。可那晚,我哥在饭桌上吃得很慢很慢,老是对着饭菜出神,我问他是不是菜炒得不合口,他却放下筷子对我说,以后少给他盛点儿,晚上吃多了,顶在胃里难受。我想想也有道理,就在每回盛饭时少舀一勺米饭,可他似乎吃得还是很艰难,我问他是不是胃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瞧瞧,他只是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嚼东西太费劲了,牙根子难受。我以为他的牙长了蛀虫,问他他又不置可否。
第二天,我一直惦记着这事,下班后去附近的一家药铺咨询,卖药的听了,眉头皱了几皱,说,该不会得了厌食症吧?可以买点消化类的药,吃吃看。我觉得有点儿道理。我哥整天呆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消化不良也是有的。我把药店开回来的山楂丸、健胃消食片、吗丁啉和养胃舒冲剂,统统放在我哥房间的写字台上,叮嘱他饭前饭后按时吃。我哥从一摞子校对稿中抬起发红的眼睛,扫了我一眼,然后就盯着那些药盒,愤愤地嚷,我没病!你都给我拿走!我说谁说你有病了?这些不过是用来促进消化的,也不看看,你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你一个大男人的饭量还不如我呢,这样下去咋行!我是大着嗓门跟我哥说这些话的,然后,我气呼呼丢下他,用力把他的房门一甩,咣的一声,我估计他肯定被我的脾气吓了一跳,要知道我以前是不会发脾气的。
可能是我的话让我哥意识到了什么,他回心转意似的开始默默地吃我给他买的药了。后来每顿饭后,他都很自觉地去吃几粒,没过多久,那些药就全部吃完了,我自然很高兴,虽然我哥的饭量并没立竿见影地增加多少,可我相信,这样下去他肯定会好起来的。晚上我从老方的店里回来,发现两个饭盒都是空的,于是,我再给他留饭时,就悄悄地加上那么一点儿,同时,我又不声不响地买回一些消化类的药,照样放在他的桌子上。
我一直期待那些药片能赶紧起效,我哥的饭量会猛增,身体强壮起来。这样又维持了一阵子,我就不再给他买药了,因为我再也没有发现他有剩饭菜的情况,每天两个盒子都是空的,这让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没过多久,我在打扫房间时注意到,我哥的桌子上竟又堆着大大小小的药盒、药瓶,有消化类的,有维生素类的,还有一些治疗常见病的。反正不管有没有病,我总能看见我哥在默默吃着什么药,好像吃药成了他的一种生活习惯和依赖。他每每背对着我,一个人站在餐桌跟前,左手迅速往嘴里扔进些东西,右手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大口喝水,然后将脖子高高向后扬起,让人感觉到,吞咽药片对于他来说,似乎比吃饭要快活得多。也许就是从这时起,我哥开始按他的想法随心所欲地服起药来。
天气刚一入秋,我哥就得了一场重感冒,不停地打喷嚏,低烧不退,整天把鼻子擤得呜呜响,我让他去医院看看,他死活不肯,说只要多吃点药就没事了。我急忙又去给他买回快克、三九感冒冲剂,还有消炎用的阿莫西林,我让他按说明书上交代的一日三次、每次几片的规定剂量服用,他倒是干脆得很,竟一次就把一天的药量统统吃下去,我简直担心死了,生怕会有药物中毒的严重后果发生。我一个劲埋怨他,你又不是三岁小孩,药咋能胡乱吃呢,你就不怕要了你的命?可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我哥不但没有什么不适的反应,感冒症状反倒比前一天减轻了不少,喷嚏基本止住了,烧也明显退了,头脑也不那么发晕了,他又能端坐在桌前给人家校对稿子了。这样一来二去,我哥似乎尝到了胡乱吃药的甜头,凡是该吃药的时候,他都如法炮制屡试不爽。用他自己的话说,别听医院那些家伙瞎指挥,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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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时候,自己的身体自己未必清楚。
就拿我来说吧,整天早出晚归,白天在街上看店,晚上守着我哥,竟把自己身上那个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有天店里的一个女顾客,羞涩地说她想用一下卫生间,等那顾客走后,我无意间发现纸篓里换下的卫生巾,才意识到这个可怕的问题。例假比上一次晚了将近一个半月,这个事实一下子就把我的生活打乱了,我心神不宁手忙脚乱,我跟老方只有过一次,就是在我过生日那个晚上,我真是恨死老方了,更恨我自己不争气,我没脸跟我哥说,他要是知道了,准会去找老方算账的,不定又会惹出多大的乱子呢!我跟我哥一再保证过,说自己跟老方只是雇佣关系,我给他看店,他给我工资,情况就是这么简单。尽管我哥对此半信半疑,可他也没有再去找过老方。自从我们搬到别的地方,不跟老方住对门了,所谓眼不见心不烦,我哥也就不再关心老方这个人。
我对这种事一点儿招也没有。
我妈以前跟我讲过,说姑娘家没过门子,就跟男人偷偷好,肚子弄大了再没脸见人,只有去跳河投井的份了。我们老家就有个女的,她在城里给人家当保姆,过年的时候,身上裹着宽宽肥肥的军大衣跑回来,爹妈都没在意,高高兴兴忙过年的事。那天正好是大年三十,到了半夜里,那女的独自出门去蹲茅坑,乡下都是旱厕,四周是一人多高的土围墙,顶上最多苫一片草席子,腊月里天寒地冻,估计当时那女的肚子疼得厉害,又淅淅沥沥流了好多的血,后來竟昏倒在里面,天蒙蒙亮时才被家里人发现,等再送到医疗点去抢救,人早已经冻硬棒了,据说一个好大的男胎也死在肚子里。这件事后来就成了反面教材,凡是进城去找活干的姑娘,临出门前,家人都要把这件事跟紧箍咒一样在耳边狠狠念一通。现在一旦想到这事,我真的连死的心思都有了。
哪知,老方听说后竟喜上眉梢,他一把把我从地上抱了起来,稀罕得跟没见过似的,一个劲拿他的胡茬儿蹭我的脸。他说,这有啥好害怕的,小傻瓜,你要是真能给我生个大胖儿子,咱老方家祖坟都要冒青烟了!
我很讨厌他这种大男子口气,好像要是怀了女孩,他就不想要似的。我嘟着嘴说,我跟你不清不白的,凭啥要给你们方家生孩子?老方迟疑了一下,说,那我明天就跟你把证领上。我没好气地说,笑话,那你家乡的老婆和姑娘咋办?他嘿嘿傻笑两声,想想又说,放心,反正我是不会让你吃亏的,我迟早要跟她离掉,我那婚都是当年爹妈包办下的,我跟她没有啥感情,这么多年又不在一起生活,以后我一准对你好,我挣的钱全都归你。我说,我才不稀罕呢,我已经吃大亏了,你这个老骗子,现在我该怎么办啊?我哥知道了他要宰了我!老方见我当真抹起了眼泪,就低声下气哄我坐在椅子上,他规规矩矩跪在我面前,两只大手紧紧搂着我的腰。他一本正经地说,反正窗户纸总要捅破,干脆我明天就去找你哥提咱俩的事,大不了让他再砸一次我的脑袋,我骨头硬不怕。我呜呜地抹了一把鼻涕,又使劲捣了他一拳头,你疯了!那样我哥真的会杀了咱俩的!老方一下子没了底气,他多少有些怯我哥的,嘴里咕哝着,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说让人咋办好啊?
其实,我方寸已乱,一点主意也没有,可问题就摆在眼前,光哭天抹泪有啥用呢,总得想法子去解决。我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盯着老方,一眼一眼打量他,像是需要重新认识认识这个男人。老方被我盯得有些发毛,直愣愣地问,你心里到底是咋想的么?我这才一字一句地问他,你对我是不是真心的?老方很肯定地冲我点点头,说他要是有半句假话,就让天打五雷轰。我说,你也知道,我现在除了我哥一个亲人,这城里就只有你了,为了你,我已经得罪了我哥,要是有那么一天,连你也变了心,我发誓一定不会饶过你。老方显然被我的眼神和口气给吓怔住了,但他还是又赌咒又发誓地冲我点头。事实上,我也被自己的样子吓住了,可我还是很冷静地对他说,那明天一早,你就带我上医院吧。老方一听,人顿时蔫了,额头眉头都皱巴巴的,简直像极了他家的那条沙皮狗。
城里医院就是不一样,妇产科查得好仔细,还要照一个什么彩超。大夫在我的腹部涂了一层凉森森的胶水一样的玩意,然后,就用一个类似圆珠笔头的东西,蘸着那些粘液,开始在我身上探来探去,然后大夫顺手塞给我几片卫生纸,轻描淡写地说,行了,擦一下吧。我害羞地低头在腹部擦来拭去,这时又听见大夫叮嘱说,初次怀孕,平时要多注意身体,头几个月不能夫妻生活。我简直羞得不敢抬头了。
老方就在门口焦急地等着,见我出来忙凑上前,像搀病人似的扶住我,一个劲打问怎么样怎么样。我的脸一定红透了,火烧火燎的,我随手把大夫开的单子递给他看,他迫不及待扫了几眼,又不得要领地说,这些英文字母我也看不懂啊。我没好气白了他一眼,傻样,谁让你看懂,你只要对我好就行了。说完,我就径直往前走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结果本来是意料中的,可经由大夫一番折腾,突然就变得神圣起来。我要有孩子了。我要当妈妈了。这两句话反复在我耳边回荡,让人既感到欣喜,又觉得害怕得要命。实打实地说,来做检查之前,我并没完全想好该怎么办,当大夫亲口告诉我怀孕了之后,我才正儿八经想这件事。毕竟我还没有结婚,而且,我喜欢的男人还是个有妇之夫,更要命的是,我哥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个人。现在,让我做出一个决定,要不要肚子里的孩子,这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
我不禁又想起那个稀里糊涂就死在老家茅厕的可怜姑娘,那结局实在太惨了,明明她在城里怀了别人的孩子,可是最终只能一个人偷偷跑回家瞒着亲人自己受苦。因为没人知道那女的怀的是谁的孩子,大伙就七嘴八舌,说什么闲话的都有,有的说她在城里不好好干保姆,偏跟主家男人勾勾搭搭的,硬让女主人给撵了回来;还有的说的更难听了,说她根本就没干什么保姆,而是专门跟不三不四的男人睡觉挣钱。总而言之,人死了也不得消停,让爹娘丢尽了脸面,在人前抬不起头。因为想到这些,我又不断告诫自己,绝不能干傻事,到头来害人害己,我一定要把事情前前后后都想清楚了,再做决定也不迟。
那几天老方哪都不去,整天盯贼一样盯着我,中午陪我吃饭,上下班开车接送,要不是有我哥挡在那里,他肯定会一直护送我到家里的。我能感觉到,老方从来没有对什么事这么上心过。
这天我跟老方路过步行街的宠物巷口时,我想都没想就径自走了进去。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动物笼子,最大的笼子能装得下凶猛的藏獒,最小的就是我哥以前用来养仓鼠的铁丝笼子,那些憨态十足的小动物都被圈在里面,有的闭目养神,有的爬来爬去,有的龇着小奶牙吱吱乱叫。那些卖猫的、卖狗的、卖兔子的摊位,一眼望不到头,将窄窄的巷道堵得水泄不通。
不知为什么,以往我总是觉得这些小动物很烦人,气味又难闻,可现在一点儿也不那么想了。我在一个摊位前停下脚步,好心疼地看着几只小猫咪,它们估摸着也就一个来月大,雪白雪白的小身子上,分布着几个深黄色的斑点,看着就让人喜欢。摊主见我忽然蹲下来,立刻笑眯眯地从纸箱里捞出一只小猫递到我面前。小猫睡得迷迷瞪瞪,眼睛几乎睁不太开,叫声细嫩微弱,粉粉的小舌尖像春天的桃花瓣,琥珀色的圆眼珠泛着胆怯的荧光,我想都没想,就把小家伙接在手上。它竟一点儿也不认生,雪团似的硬往我胳肢窝里钻啊钻,就跟婴儿见到妈妈似的。我身上那种叫做母性的东西忽然间被唤醒了,我温柔地轻轻抚摸着小猫的脑袋和身子,那茸茸的手感和热乎乎的心跳,竟来得那么真实和强烈,就在我准备放下它的一刻,小家伙突然用小舌头一下一下舔我的手心,我的心就被舔软了。摊主眼尖,忙说,瞧呀,猫咪跟你多投缘啊,抱回去养着玩呗,才五十块钱,够便宜的。还没等我表态,一直站在我身后的老方早掏出钱塞给了摊主。
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我从街上抱回来这只小猫。也许潜意识里,我真的是想试着当一回妈妈了。老方对我总是百依百顺,又懂得投其所好,他一个劲对我说,你喜欢的话就养着,猫狗都是通人性的。我多少有些犹豫不决,可转念又想到了我哥,现在养一只小动物,兴许会对他的健康有些好處,他一个人成天闷在房子里,和一大摞稿子和香烟做伴,简直像个孤家寡人。而我之所以心血来潮来逛这宠物巷,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他着想的,我本意是想买一只他以前最爱养的那种仓鼠或豚鼠,可我实在是不喜欢那种贼头贼脑的家伙,觉得膈应得很,猫我还是可以接受的,再说了,这只白毛黄斑点的小猫确实够可爱的,一般人见了都会喜欢。
可我万万没想到,我哥那么排斥我养猫这件事。他来给我开门的时候,一眼就瞅见我怀里抱着的小东西了,他愣了几秒,阴郁的眼光凶巴巴地盯着猫咪,好像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动物似的。小猫也冲他不无警觉地喵呜了两声,随即,扭过小脖子,拼命往我胳肢窝里钻。我哥的目光就很不满地挪到我脸上,我预感到情况不妙,但我还是故作镇定说,这猫可乖呢!哥你放心好了,平时我来管它……没等我把话说完,我哥冲我嚷起来,谁允许你养猫的?你赶紧把这畜生抱走!我可不喜欢这玩意,猫是奸臣!他的样子凶得可怕,声音也大得惊人,连我怀里的小猫也紧张得哆嗦起来。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外面天色那么暗了,我总不能现在抱着猫,再跑回宠物巷退货吧。所以,我干脆不用跟他解释什么了,反正东西已经抱回家了,生米煮成熟饭,他不喜欢我也没办法了。于是,我低头绕开他,径自跑回自己的房间。我把小猫安置在一只空的鞋盒子里,里面铺了一件自己穿旧了的秋衣,好让小家伙在里面舒舒服服呆着。
哪知,我哥随后又撵了过来,他气呼呼站在门口,好像我养猫触痛了他的哪根神经,非要跟我理论理论不可。你耳朵聋了吗,没听懂人话,我说了不准你养它!坚决不行!他再次冲我吼叫着,眼光比先前更阴狠,那架势好像随时会冲进来,一把将小猫抓起并扔出窗外。
哥,你别大喊大叫,好不好,不就是只小猫,我养它碍着你啥事了?你过去不是就喜欢养小动物吗?其实我本来还想说,我这都是为了你才养的,可看他那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实在让人扫兴得很。兴许是我的嗓门太高的缘故,刚刚在鞋盒里趴下的猫又抬起小脑袋,冲我怯生生地喵呜起来。我只好随手把房门带上,我估计小猫也该饿了,得给它弄点吃的。饭桌上还有早上我喝剩的牛奶,我找了个小碟子,倒上一点儿牛奶,再揉一小团面包屑进去,然后用指头搅和搅和,完全不顾我哥那副凶巴巴的模样,就给小猫端去了。小家伙舔食的劲头挺足,红红的小舌头在碟子里吧嗒吧嗒响。我想只要肯吃东西,就好养活。
整个晚上,直到我们吃完饭,我哥也没有再跟我多说一个字,这样也好,井水不犯河水。说心里话,我也懒得再搭理他,我现在真是觉得,他这个人脾气越来越古怪了,简直像个神经病。等收拾完碗筷,我就一个人躲进房间里,我发现小猫已经在地上尿了一小摊黄尿,还把纸盒里铺好的秋衣扯得乱七八糟,我用卫生纸擦干净地板上的尿液,又把秋衣重新在盒子里铺平整。之后,我和衣躺在床上,让小猫乖乖地趴在我肚子上。小家伙吃饱喝足了,就显得有些懒洋洋的,呼吸声噜噜作响,很像是我们乡下人拉的那种风箱声。它好奇地在我肚子上翻了几个身,又开始用小爪子一下一下清理自己了,它把小爪子用舌头舔那么两下,再用潮湿的爪子去弄自己的脸,整个过程极其认真。这让我感到好神奇,这么小小的一只动物,谁也没教过它,它竟什么都会,能吃能喝不说,还能清理自己的皮毛,实在是了不起得很。
这样想的时候,我下意识地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好像我已能清晰感知到那个小生命的存在了。我知道时间不能再等人了,我必须做出一个了断,要么到时候把孩子生下来,要么明天就去忍痛做人流。刚才老方开车送我回来的路上,他把肥厚的手掌放在我的腹部,不无焦虑地说,乐乐,你千万要想明白,这可是一条性命啊,咱不能做傻事啊。我能感觉到他是真心想要这个孩子,至少他表现出敢于承担责任的样子。
我摸摸自己的肚子,又抚摸一会儿几乎睡着了的小猫,我从来没有觉得,一个人呆在黑暗中感觉那么好。我忽然有种很踏实很踏实的感觉,到城里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身边仅仅多了一只刚满月的猫娃子,世界似乎就不同了,要是真的有个小家伙,成天围在我身边,笑着跳着说着闹着,还不停嘴地叫我妈妈,我会更踏实的吧。
5
我决定留下肚子里的孩子,似乎跟留下那只小猫没多大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养猫的事不用藏着掖着,尽管我哥气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可我依然故我。孩子就不同了,小家伙現在当然不显山不露水的,除了我和老方,谁也不知道这个秘密。我想到了一定时候,自然是要告诉我哥的,我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他接受这个事实,当然,我还要让他当我未来孩子的大舅呢。我下定决心后没过几天,老方就提出来他要回一趟老家,说是那边的事情需要他去处理,他把店里的事都托付给我,装修方面的活自然是由他长期雇用的工长来负责。我没有过问太多,只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他稍加思索说,也就十天半个月吧,又嘱咐我每天抽空去看看他的狗,我说这个不用你操心。
老方是开着宝马车一个人上路的。
那天,我在帮他收拾行李时,发现在车后备厢里,塞着好几个花花绿绿的纸盒子,都是些小孩子的玩意,有色彩艳丽的芭比娃娃、游戏机、彩色画笔和动画拼图之类。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其实心里明明白白,那都是他给自己的小姑娘买的,还有几个鼓鼓囊囊的服装袋,不用猜里面肯定有他老婆的东西。老方上车前,跟我来了个电影里才有的西式拥抱,他趁机把嘴搭在我耳鬓边说,乐啊,可一定要照顾好你和咱们的孩子,该吃吃该喝喝,千万别老想着省钱。说着,又从裤兜里摸出钱夹,硬是往我手里塞了两千块。我说,你不是月月都给我工钱吗。他说那可不一样,这是专门给你买营养品的。那一刻,我竟有种莫名的愧疚感,觉得自己的决定也许是个错误,我太不近人情了,明明知道人家有妻子女儿,我这样做会让很多人为难的,也许每个人都得为此做出选择和了断。可我已经左右不了自己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就像我根本无法阻止一个小生命的到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等待,等待。
自从小猫来到家里,我哥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虽说他不再嘟囔着让我把猫赶紧抱走的话,可他也基本上不怎么跟我说话了,兄妹俩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彼此好几天都不说一句话。我也渐渐习惯了,只是在晚间把饭做好,满满当当端在桌子上,再冲我哥的房间喊两声“吃饭了”,他才闷声不响地走出来。我尽量不让小猫咪满屋子乱窜,以免惹得我哥吹胡子瞪眼。这晚也一样,我们又跟陌路人那样,无声无语地吃完了饭。我哥扔下碗筷,就钻进阳台吸烟去了,他的背影在黑暗中变得模模糊糊。我很麻利地忙完厨房里的活,就打算出去一趟,我得赶到老方家去,那只沙皮狗总得喂食和遛弯。
我哥像平常一样打开了电视,声音调得老高,然后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死死盯着屏幕,又是体育台的足球比赛,他应该算是个球迷吧,反正电视上只要有球赛转播,他都要从头看到尾的。他一边盯着绿茵场上跑来跑去的一群小人,一边咕咚咕咚往嘴里灌啤酒。我在自己的房间换衣服的工夫,突然听到外面当啷一声,起初我并没太在意,可很快,我就听到我哥的咆哮声,那叫声来得很迅猛,像是突然被谁激怒了似的,简直到了怒不可遏的程度。我急忙从房间跑到客厅里,只见啤酒罐躺在电视机正下方,屏幕上残留着的液体往下滴淌,遥控器已被摔得四分五裂,一节五号南孚电池,直接骨碌到客厅门口了。我哥愤怒僵硬的背影,在荧光屏的映射下,愈发变得古怪,活像反特片里的很邪恶的反派人物,因为恼羞成怒正在歇斯底里大发其火,显得乖戾恐怖。
他妈的,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还不射门?射呀,快射呀,你到底犹豫什么呢?磨磨蹭蹭跑来混饭吃的吧……瞧你那只臭脚,往哪儿带球呢,眼睛瞎了吧……该死!该死!我哥一面火冒三丈地吼叫,一面抬起脚去踹电视机壳,好像那玩意是一只足球,他可以一脚把它射进绿茵场上的球门里去。咣当,电视机已经严重偏离了原先的位置,差那么一点就要倒向一边去了。
我急忙从后面用力将我哥拽住,并随手关掉了电视机,我相信再晚上那么一秒钟,那台电视机就该彻底报销了,我哥的破坏力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我连拉带扯将他弄到卧室门口,可他还是气得鼓鼓的,口鼻呼呼乱喘,像一头正在发脾气的犟牛,喉咙里始终不依不饶地谩骂着。
哥,你这是怎的了?电视机招你惹你了,万一你把它踢爆炸了,伤着你自己该咋办……我如训孩子般一股脑质问着,心里实在害怕得要死。说心里话,我长了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世上有人这样对待一台电视机的!
我哥大概在地中间站了一分来钟,等我把遥控器壳的碎片、电池,还有啤酒罐一一从地上捡起来,他才或多或少平静了一些,继而,眼神变得十分暗淡,陷入到某种恍惚中去了,好像他刚从一场荒诞透顶的怪梦中醒来,一时无法跟现实对接。这实在让人担忧,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怎么会荒唐到这种程度?我哥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他真的病了?
因为心里还惦记着沙皮狗,我虽犹豫了好一会儿,后来还是一个人悄悄出了门。
这时,我哥已经回到他的房间去了,门缝底下露出一道很窄的亮光,他又开始点灯熬油,看那些让他厌恶的稿子了。我心里多少踏实点儿,就算他再发驴脾气,那些稿子又不会威胁到他的生命。
我打车赶往老方的住处。沙皮狗应该知道主人出远门了,据老方说,狗是世上最聪明的动物,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知道,上午他出门前拿了换洗的衣服,狗大概看出八九分了。等我打开房门,简直被眼前的情景给惊呆了,从沙发到地板,再到阳台,到处都是雪白雪白的大大小小的棉絮团儿,我好像一不小心,走进了一个弹棉花的作坊里。这狗竟把一对沙发抱枕活脱脱撕开花了。沙皮狗见人进屋,疯狂地冲我扑上来,两只前爪一举一举地抱拢我的腿,湿乎乎的舌头不停舔我的手和裤子,还激动地汪汪个没完没了,好像在冲我发泄它内心的不满。
眼前的空地上,有好多人急急火火跑来跑去。
居委会的大妈们也出动了,她们各自从家里抱来了一床床的棉被和褥子,有几个男人甚至还抬来了几张厚实的旧床垫子,他们把这些东西左一层右一层地,都铺在我哥所站位置的正下方的空地上;几个壮实些的男人,也自发地组织起来,五六个人一组,将两床大棉被用力撑开,把被角牢牢地攥在手里,他们随时做好接人的准备。人们始终在大呼小叫又忙得热火朝天,好像这里要举行一个很庄重很盛大的仪式。我的嗓门突然敞开了,能发出很响亮的声音,于是,我把双掌拢在嘴边,冲着上面大喊起来,哥!千万别干傻事,我求你了!以后啥事我都听你的,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哥你快下来吧,我求求你了啊……喊到最后,我忽然觉得自己腿肚子一软,就地跪了下去。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虚弱过。
楼下的人越围越多了。后来,连110的警车也呜哇呜哇开进院里,几名消防干警也参与到营救当中。很快,我就发现,楼顶上不光只有我哥一个人,在他身后悄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正慢慢地摸索着靠近我哥。一个领导模样的民警手里捏着一只对讲机,那玩意不时发出吱吱啦啦的声音,他过来跟我搭话。姑娘别哭了,你就是那个人的妹妹?我一边用手背揩抹眼泪,一边使劲点着头。你哥最近受过啥刺激没有?昨晚你有没有发现,他有啥反常的举动?我胆怯地摇了摇头。民警对我的态度似乎很不满意,姑娘你再好好想想。
我尽量克制自己的负面情绪,但眼泪还是稀里哗啦流个没完。又过了一会儿,我才拖着哭腔说,我哥说他不喜欢小猫,他让我把那只猫抱走,不让我养它,可我没听他的话,他生我的气了……说着,我又止不住呜咽起来。我在想,早知这样,我真不该把小猫抱回家来,现在惹出这么大个乱子。民警听完我的絮叨,就不再问我什么了,他肯定觉得,我纯粹是在胡说八道浪费时间,于是他径直往楼前走了几步,一面手搭凉棚往楼顶方向观察,一面嘴冲着对讲机呜里哇啦吩咐着什么。
现在的情况是,楼顶上的两个人,彼此间也就相距十来步远,我哥的脸已经转向了那个正在靠近他的陌生人了,对方冲他伸出一只胳膊,似乎在跟我哥聊天,或者,是在试图抓住我哥。这时,我哥突然一回头,朝楼下望了一眼,像是在人群中找什么人,或者,寻找一个最佳的跳楼位置。楼下的围观者顿时一片唏嘘,大伙儿不由得往后退了退。我哥的脚又往楼边移动了两步,这样一来,他真的就站到了楼顶的最边缘处,我看见他的脚趾了,他居然是光着脚上去的。此刻,他只要身体稍稍往前一倾斜,整个人就会倒栽下来。我的心早提到嗓子眼里,我连一丝儿气也不敢出,我甚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黄莺姐突然风风火火赶来了。我不知道是谁通知了她,也许,她只是公事公办跑来调查采访的,他们报社对这类消息的嗅觉,总是比狗鼻子还灵通。我看见黄莺姐从黑压压的人堆里挤进来的时候,就像看到了大救星,我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我说,莺子姐,你一定想想法子,救救我哥吧,他会没命的……我有一肚子话想要跟她说,可嘴巴却不听我使唤,只是更加大声地呜咽起来。黄莺姐匆匆搂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妹子别害怕,我会尽力的。她过去跟那名领导模样的民警交涉,很快,她被获准由一名执勤警引领着,径直穿过耀眼的黄色警戒线,迅速钻进楼道里去了。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楼顶。我哥背对我站在上面,他身上那套蓝色条纹的睡衣,此刻看上去特别刺眼。我哥跟那人对峙着,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他俩已经这样僵持了很长时间了,看来对方并不能说服我哥。
秋天的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可照在人身上一点儿也不暖和,我还一个劲打冷战。我听见身边那些围观的人开始七嘴八舌:一个戴眼镜的说,这人八成是得了抑郁症,肯定是不想活了;一个头发染成黄色的女人接过话头说,嗯,有这种可能,他们这些人啊,总觉着处处不如意,整天悲观厌世的,对人生不抱任何希望。戴眼镜的点点头说,这种家伙脑子里经常会产生幻觉,老是觉得别人都想害他,看谁都不顺眼……“抑郁症”这三个字,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听到,隐隐觉得他们说的跟我哥的表现有些相似,但我现在哪还有心思想这些,我只求他们能把我哥平平安安救下来,那就谢天谢地了。
我哥到底还是被人七手八脚地从楼顶架了下来。
怎么说呢,他当时的样子真够瘆人的:目光垂散,脸色煞白,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就跟丢了魂似的。我扑上去紧紧抱住他的时候,他就跟不认识我一样。也许考虑到他的安全问题,民警当时并没有把我哥送到家里,而是塞进那辆停在院子的110警车里,直接把他带走了,当然,我也随他一起去了。鸣着警笛的汽车在路上行驶了一会儿,我才发现,黄莺姐一直坐在我身边,我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这种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孤单,好像这偌大的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了,这种感觉异常强烈。我的眼前又不时浮现出,不久以前我哥孤零零站在阳台窗前的可怕情形,也许从那一刻起,那个可怕的念頭,就跟一颗种子那样在他脑子里生根发芽越长越大,直到这天清晨,他悄无声息地独自一人离开房间,毅然决然地爬上了高高的楼顶。
我一直没敢问黄莺姐,她随警员爬到楼顶上以后,到底跟我哥说了些什么,又是怎么让我哥暂时放弃了死的念头。我只是打心底里感激黄莺姐,我觉得她真是我们的大恩人。我哥被送进医大的附属医院,在精神科做了详细的检查,他很不配合医生的工作,一个劲嚷嚷自己没病。我作为他唯一的亲属,大夫直言不讳地告诉我说,你哥患的就是抑郁症,需要马上进行药物治疗和心理干预。大夫给他开了一些口服药,盐酸帕罗西汀片和盐酸氟西汀胶囊,另外还有帮助睡眠的安定和谷维素。幸亏,我临上车前口袋里揣着老方给的两千块,不然这堆药加上做B超和脑CT的费用,我肯定要出丑了。
这位大夫最后叮嘱我说,像你哥这种情况,以后最好不要让他单独一个人待在家,即便晚上睡觉,也得有人监护着,以往的临床经验表明,患者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做出异常的举动。大夫停顿了一下,顺手端起不锈钢茶杯,抿了两口茶继续说,据说,这种病人总能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谁在召唤他,来吧,来吧,快跳下来吧,下来你就解脱了。
这天以后,我的世界完全不同了。
每天,我得死死守在我哥左右,连老方店里的事我也只能搁在一边了,有几个需要做按摩的客户,总不停给我打电话发短信。我只能实话实说,请求她们谅解,当然我没敢说我哥得了抑郁症。我每天都怕得要命,怕自己一觉醒来,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人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尽的福。我妈过去常把这话挂在嘴边。吃苦其实我真的不怕,怕就怕我哥这种情况,我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我真的后悔了,当初就不该听我妈的话,心血来潮进城找我哥。我老在琢磨,要是没有我,就没有老方和那件事,那样的话,我哥现在肯定还在报社好好上他的班呢,说不定他跟黄莺姐还能走到一起。从这个角度讲,我应该恨老方才对,他才是罪魁祸首,可问题是,我根本恨不起来。
偏偏在我最焦头烂额的时候,老方这家伙又不在身边,连个帮我拿主意的人都没有。好在,黄莺姐隔一半天会抽空来一趟,她拎来新鲜的水果和一些书籍给我哥,私下里也向我打问一下我哥的情况。同时,黄莺姐也会给我普及一下有关抑郁症患者的知识,她说得这种病的人,就像是身体被什么东西给困住了,最终导致他的人生也像是被困住了,那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它却非常强大,就像给一个人施了魔咒,直到把这个人的身体和精神完全榨干,让患者万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我听得一愣一愣的,真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黄莺姐每次都要反复叮嘱,说除了按时按顿让我哥服药,最重要的是,要想方设法让他保持心情舒畅,千万不要再刺激他了,他现在十分脆弱,就像那匹快被压死的骆驼,多一根稻草,都能要了他的命。
我多少明白了黄莺姐的意思,她肯定是指我跟老方的关系。有好几次,我都想一吐为快,可话到嘴边又咽了。我趁她不注意,悄悄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这感觉真让人提心吊胆,同时,又有种破釜沉舟的执拗和冲动,我听见内心深处的另一个女人在说,要服从你自己的感受,要服从你自己的选择,孩子是无辜的。过去,我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直到确认自己怀了老方的孩子后,才开始一次又一次听到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的声音。我想这个女人一定比我更聪明也更泼辣,她扛得住这世上的任何风风雨雨。
记得还在乡里中学念高中那会儿,班上就有个腼腼腆腆的男生,好像喜欢我。他天生一副五短身材,虎头虎脑的,平时不太爱说话,偶尔跟我在一起,他总是耷拉着头,好像犯了啥错似的。有天突然下起大雨,我们都没带雨伞,在放学的路上,他从我后面赶上来,不声不响就把自己的衬衣脱了,像撑伞一样用衬衣给我挡着雨,自己却被浇成个落汤鸡。他身上连件背心也没穿,就那么光溜溜地淋着,雨水顺着胸膛往下淌,看着好可怜。他把我带到路旁一个看瓜的小棚子里。外面雨下得好急,废弃的瓜棚子里也在滴滴答答下小雨,他居然又跑出去,不知从哪块地里扯来一大片塑料薄膜,他手倒巧,蹲在雨水中,涮洗干净了那片薄膜,然后又折又扯地折腾了那么几下,竟然就做成了一个简易的雨披。他默默地帮我披在头上和身上,他说你要是着急,我这就送你回家。我当时很受感动,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可是,我不喜欢这个男生,他除了长得不好看,家庭条件也很一般,他不是我想象中的对象。
我那时懵懵懂懂地觉得,找对象一定要挑个条件好的,最好他将来能带我离开这农村,也像我哥那样去城里生活。所以,那天包括后来一直到毕业,我都没有跟那个男生说什么,更不可能做什么,尽管他确实一直对我很好。我想,当初我要是真的动了他们说的儿女私情,可能一切都不同了,我现在可能已经嫁给那个蹲在雨地里给我做雨披的人了。
这样无边无际胡思乱想时,我才猛然间意识到,老方其实长得挺像那个男生的,他俩都是五短身材,都生得虎头虎脑,都不怎么爱说话,唯一不同的是,老方比他更成熟更有男人气。这可真是老天作弄人啊,在不知不觉间,老方竟成了那个男生的影子或替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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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大夫怎么说,我总疑心我哥是把魂弄丢了。我就想起小时候的事,每当我们谁得了那种很麻烦的病,就是打针吃药老不见好,我妈就神神叨叨地断定,说准是撞客了,就是黑天出门不小心,碰上了难缠鬼。这种时候,我妈会悄悄地去镇上买些香火纸裱回来,夜里她偷偷摸摸跪在院子外面,一面烧纸一面不停念叨,期盼神明保佑,让孩子的病快好。我稍大点儿的以后,还陪着我妈烧过两回这样的纸呢。
我由不得自己朝那方面去想。
我跟对门的黄脸妇人打听,她说小区外面巷子口有家生资日杂铺,那里应该能买到我想要的东西。不过,女邻居的眼神却怪得出奇,她肯定是在怀疑,小小年纪,怎么会这么迷信呢?我顾不了那么多,所谓久病乱投医,管它呢,有枣没枣,先打三竿子再说。东西买回来了,我还得踅摸一个能烧纸的地方,楼前空地人多眼杂,不便行事。最后,我挑中巷口那边的一个树坑,那里至少能看见一点儿黄土,我妈说烧纸得在土上燒,不然地下的鬼神根本收不到。我趁我哥睡下的时候,偷到了他的打火机,然后,蹑手蹑脚拎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神色诡秘地溜出房间。凡事都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烧纸也一样,尤其是在这城里,连我都觉得自己鬼鬼祟祟形迹可疑。我围着那个树坑至少转悠了五六圈,总是有行人不时地打那里经过,好在是黑夜,路灯也不太亮,不然我真拉不下脸来。
一想到我哥的病情,我也就豁出去了。
我垂着头,跪在那个潮乎乎的树坑里,颤颤巍巍点燃了纸裱香火,火光霎时亮起来,炙得人脸滚烫。我实在想不出该向哪位大神祷告,嘴里只好反复地念阿弥陀佛,通常电视里演的都是这样子。正当我虔心念叨的时候,忽然有个很粗暴的声音,冲火光这边大喝,谁在那里玩火,会把大树烧着的!我心里本来就有点儿打鼓,再加上人家那么一嚷,简直吓得手足无措。我想弄灭那些正在燃烧的纸钱,可却毫无办法,火越烧越旺了。那个家伙还在冲我大喊大叫不依不饶,情急之下,我不得不站起来,用两只脚轮番踩踏那些烧了一多半的纸钱,火星子溅得我满脚满身,我觉得自己狼狈极了,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的。想想城里真是太憋屈了,竟连一片烧纸的地方也找不到。
既然信神没什么指望,也只能相信人家医生的话了。我苦口婆心好说歹劝,我哥总算是勉勉强强开始服药了。但他的情绪似乎并没有多大改善,依旧不声不响地,在昏惨惨的房间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晚上他也不再盯着看那些电视节目了,电视机自打上次被他踹过几脚之后,好像得了严重的脑震荡,图像不时地会像火苗上下蹿动,还有一些雪花点儿和乱糟糟的细线条闪来晃去。我想,这样也好,省得我哥看着看着不满意,冲机器乱發脾气。
小猫倒是乖巧伶俐,它已经学会了在固定的沙盘上拉屎撒尿,对房间中的所有物品都兴趣盎然,总是喜欢用小爪子拨拉来拨拉去,尤其是喜欢我的鞋子和沙发垫子,它把东西抱在两爪间,左右开工折腾个没完,好像里面藏着一只狡猾的老鼠,非得把它抠出来不可。小家伙调皮可爱的样子,多少能让我晦暗的心情晴朗那么一点儿。其实人真的离不开这些小动物,看着它们在你身边晃来晃去,至少你会觉得自己并不那么孤单。
不过,我哥对小猫的事一点儿也不在意,他现在似乎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他的孤绝和死寂有时真让人感到恐惧。我到今天也搞不清楚,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忽然会变成这个样子呢?该死的病真是不长眼睛啊,怎么偏偏缠上了我这苦命的哥哥,要知道他已经够悲催的了,离了老婆,丢了工作,卖了房子,可以说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因为时时刻刻都要为他担惊受怕,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也快郁闷死了。
那家杂志社的主编,人长得尖嘴猴腮,头发长得出奇,好像刚从八十年代的香港武打片里跑出来的演员。长发主编没进门脸色就好难看,没有一丝笑模样,气横横地跟我问话。原来他们的刊物马上就要刊印了,可我哥至今也没能按期交回那批校对稿,而且,电话又不开机,人也联系不上,人家急得快要发疯了。长发主编还是通过报社联系到黄莺姐,又通过黄莺姐好不容易才找到我们的新住处,他登门就是来讨要稿子和兴师问罪的。我一个劲解释说,我哥确实病了,最近一直在家里休息。我请长发主编先进屋坐下喝茶,然后才战战兢兢溜进我哥的房间。我哥正在睡觉,他最近变得很虚弱,天刚一擦黑,他就上床静静地躺下了,也许是那些药物起了催眠的效用。那摞厚厚的校对稿就堆在桌面上,我蹑手蹑脚从里面捧出来,很不好意思地交给对方。
长发主编气呼呼地吸着烟,斜着眼睛接过那摞稿子,他很随意地翻看几页,可翻着翻着,他突然就把稿子摔在了地上。我简直被这情景吓傻了。我蹲下身去捡起来,那些雪白的纸片上,几乎无一例外被打了满篇的红叉,那种记号笔的颜色好像鸡血,每张纸跟鬼画符似的。
之前,我知道我哥老对这些稿子心怀不满,常常看着看着,就会骂骂咧咧,甚至还扔在地上拿脚踩过一回。可我压根没料到,事情会严重到这种地步,他给人家闯了这么大的祸。我一连声地赔礼道歉,请求对方谅解,说给他们赔点损失费。
这不是赔不赔钱的问题,你懂吗?长发主编怒不可遏,他这纯粹是在拿我们刊物开玩笑!你让他赶紧出来,这事必须当面解释清楚!
见人家不依不饶,我只好犹豫着放低了声音说,其实,我哥得了抑郁症。长发主编一边撇着嘴,一边盯视我的眼睛,好像怀疑我是不是在撒谎,过了那么几秒钟,他才阴阳怪气地嗤了一声。一个大老爷们,我就奇了怪了,有什么可抑郁的?我看他就是矫情,纯粹是无病呻吟!他往脑后撸了撸乱蓬蓬的长头发,终于拂袖而去了。
打这天起,我哥再也没有做过任何事情。
他现在的样子别说做事,就连跟别人最简单的交流都十分困难,他爱钻牛角尖,又爱动怒,身体越来越瘦了。夜里睡不了几个钟头就醒了,一个人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像尊蜡像;白天又无精打采,总是呆望着某个地方一语不发,好像周身上下的零件都被锈住了。尽管我又担心又害怕,可我也知道,如果我的精神也倒了,这世上就再也没人来照顾他了。我得让自己坚强起来,尽量强打起精神。我顿顿都按医嘱,将一把药塞进他手心里,一直盯着他咕咚一声咽下去才离开。听大夫说,他们这种病人会假装吃药,然后趁人不备,再把嘴里的药吐出来扔掉。
每每这种时候,我哥表现得更像一个不听话的大男孩,他总冲我嘟囔半天,讨价还价,说自己没有病,根本不需要吃什么药。我只好说,谁说你有病了?人家大夫开的药,都是帮你调整体质和睡眠的,你吃了身体慢慢就会好起来,就能休息好,休息好你就不会老胡思乱想了,更不会到处乱跑。我当然只字不提他想跳楼的事,那样也许会刺激到他。他自己也好像已经遗忘了,就好像那天只是梦游了一次,或者,他心知肚明,只是嘴上什么也不说。
大概是因为长发主编的造访,我打算给我哥剪剪头发。
那天中午吃过饭,我多烧了一壶开水,说,哥,我给你洗洗头吧,你的头发都有味了,难闻死了。说这话时,我温柔地把双手搭在他的肩膀头上,一下一下给他按摩颈部和肩周,我学会的那些手艺还是很奏效的,他的脑袋就不受支配似的来回晃动起来,一副很受用的样子。我趁机把自己身上的围裙摘下来,轻轻地围在他的脖子上,然后,我边按摩边说,你头发也太长了,干脆也帮你修一下吧。他不置可否,或者,在我训练有素的按摩中,他真的有些昏昏欲睡了。事不宜迟,我立刻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剪刀和梳子,开始干活。这时我才发现,我哥的头发长归长,前额和脑顶其实相当稀疏了,鬓角里还藏着根根白发,我的眼一下子又潮湿起来,要知道他才三十来岁,正是一个男人的黄金时期啊。我强忍着没让泪水流下来,剪刀在我手里一张一合,我哥的烦恼丝就跟秋天的树叶一样,一片一片落下去。
小时候,逢年过节,都是母亲给我和两个哥哥拾掇头发的。我的头发相对简单些,洗一洗剪剪刘海儿,再扎个羊角辫就好了。两个哥哥则复杂得多,母亲为了省钱,竟摸索着学会了用手推子给哥哥们理发。那只银亮银亮的金属推子,是她软磨硬泡从镇上理发馆的老师傅手里买回来的旧货,她总是爱惜地用蘸了煤油的小布团,将推子擦了又擦,使金属闪闪发亮。每次理发前,她还要在推齿上滴那么几滴油,不然,那推子准会夹住头发,哥哥们老是鬼哭狼嚎地叫唤……一定是我想着想着走神了,剪刀猛地夹住了头发,我哥吱地叫了一声,吓得我差点扔掉手里的工具。他的表情惊愕而又震怒,瞬间的疼痛,似乎让他回到了过去,回到了童年或少年时的某个生活场景。也许,在这午间明媚的光线中,他仿佛又看见了我们的母亲,正手里捏着银光闪闪的推子,在他头顶默默耕耘。他的眼光随即黯淡下来,他一声不响耷拉着脑袋,仿佛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我发现我哥的眼眶渐渐湿润起来。
有了这次的成功经验,平时我尽量跟我哥多待一会儿。
我总是没话找话地和他聊我俩小时候的事。每回聊着聊着,我就把自己聊哭了,泪珠子噼噼啪啪落下来,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当着我哥面流眼泪了。我真希望他还能像小时候那样,搂搂我的肩,摸摸我的脑壳,再拿手指勾一勾我的鼻梁,然后调皮地对我说,羞羞羞,把脸抠,这么大个姑娘家,还好意思哭鼻子呢……可是如今,我哥对我无动于衷,他就那么面無表情地枯坐着,活像个死人。
我终于有些理解黄莺姐那天说的话了。她说你哥脑子里像是压着一块石头,而且,那石头还在不停地疯长,整个大脑的回路都被堵得死死的,对别人说的话做的事都毫无反应。我恨那些该死的石头!
8
那几天在家照顾我哥,怕打搅病人休息,我特意将手机调成了震动。这天傍晚,我从烟熏火燎的厨房把饭菜端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桌子上的手机有两个未接电话,都是老方的,等我再拨过去的时候,那边又没人接听了,我就想等会儿再打吧,先叫我哥出来吃饭。饭刚吃到一半的时候,电话又来了,震得桌面笃笃响。我赶紧拿起手机,一转身钻进卫生间里,我可不能让我哥听到谈话的内容。我估摸着,老方应该在返回途中了,他快十天没照面了,肯定是想给我个惊喜,说不定这会儿,他人已经到家了。这样想着,心里多少有些激动,对于这种小别后的重逢,我充满了期待,再说,我得好好跟他说说我哥的事呢。手机那头讲话的,却不是老方,一个非常陌生的声音,正冲我“喂喂”叫喊。
我心头一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倏地攫住了我。
稍后,我就听到对方急切地盘问我是机主的什么人,我的心早已经悬在嗓子眼里,我犹豫着说出我是老方的女朋友。这个称呼我还是头一次对外人讲,讲完后,我立刻就有点后悔了,我觉得自己真是太冒失了,万一是他老家的亲友怎么办,那会给他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我心里正反复自责呢,耳边又传来一阵很急促的喘息声,电话那头的人说话时明显带着十万火急的声调,喂,你男朋友他开车追尾了,他的宝马车钻进我们的大货车屁股底下了,整个车顶都让推平了,你得有个思想准备……一个晴天霹雳砸在我头上,我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老半天竟欲哭无泪。我看见洗手池上方镜子中那张女人脸,几乎一瞬间扭曲变形了,像是一只正在迅速脱水干瘪的苹果。
老方是在即将驶离高速公路时出的事。
当时,他距离我也就剩下半个钟头的车程。我一直在想那两个未接电话,它们之间仅相隔了十几秒,也就是说,如果电话刚一响,我恰好就接上了,那么,十几秒后老方就不会再打给我。毫无疑问,一边开车一边拨电话,肯定让他分神了,否则,他准能避开前面那辆刚刚超过他的大货车了……我恨我自己,那天为什么没把手机揣在身上。是我害了老方。
我挂断陌生男人的电话,便飞也似的出门打车,赶奔车祸现场。一路上,我都在不停祷告,老方一定不会有事的,他那么强壮虎头虎脑的,而且,我还给他怀了孩子。我一面想一面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好像要唤醒那个微小的生命,让小家伙跟我一起祈祷。我到那里的时候,看见警车顶上的警报器正在乱闪,那种红蓝相间的灯光,以及快速闪跳的频率,很容易让人想到凶杀和鲜血,我双腿一软,就倒在地上。
场面显得异常混乱,这条道路暂时被封闭了,成串的车流正在交警的疏导下向别处绕行。有人正在指挥一辆吊车,轰隆轰隆往起吊挂那辆巨无霸大货车。从我这个方向,几乎看不见宝马车的影子,它完全被压在货车底盘下了。汽油味浓得像烈酒,到处飘散,似乎一点即着。尽管我浑身瘫软且哆嗦着,可我还是让自己拼命往前爬去,柏油路硬冷硌人,夜色阴沉,秋风在耳边不停呜咽,像一群悲伤的妇人在集体号啕。我感到一阵绞痛,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后来,是一名交警把我从地上弄起来的,他问我是谁,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或者只是无助地点头或摇头。我的恐惧和眼泪,已经替我说明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大货车总算被吊了起来,就像一头巨大而狰狞的鲨鱼,车尾朝天倒立着,一伙警员迅速扑过去实施抢救,车上的玻璃早就碎裂了,之前那个大货车司机,准是从裂口处找到老方的手机的,然后才根据机主的最后通话号码拨打给我的。很快地,那边传来一二、一二的号子声,车门被野蛮地撬开了,一条黑乎乎的东西,硬是从扁瘪瘪的车厢里被扯了出来,我赶紧闭上眼睛,心中拼命呐喊,老方老方老方啊……可是,老方再也没能醒来。
交警先对着一动不动的老方,劈劈啪啪拍了一会儿照,然后,我才被获准上前去辨认。他们又陆续从老方身上取出钱夹、钥匙串、手表,还有那条金链子,统统交给我保管,交警说手机需要拿回去做进一步事故调查分析。此刻,躺在冷冰冰的柏油路上的那个人,跟睡觉了似的,看上去非常陌生,无论如何我也不愿意相信他就是老方。我跪在这个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的男人身边,怎么也哭不出来,我简直像个傻瓜,比傻瓜还傻,连最起码的哭也不会了,连眼泪也没有了。
直到警员拉开一条崭新的塑料裹尸袋,准备把老方塞进里面的一刹那,我终于像火山那样爆发了。老方不是垃圾,是个大男人啊,他们不能就那样把他装进不透气的黑袋子里。我歇斯底里地扑上去,见人就推,见人就骂,别动,谁也不能动他,你们都滚开……我像个女疯子那样,张牙舞爪,胡喊乱叫。
我妈过去常在几个孩子耳边念叨,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现在,这句话忽然又从我脑子里蹦出来,我想这肯定是我妈在天有灵,她老人家不忍心看着我们在城里受煎熬,她想以一个过来人的口气,指引着我们往前走。我被警车从高速路上送回来的途中,双眼死死盯着黑乎乎的窗外,耳中又依稀听到母亲的这句老生常谈。这晚,我头一次没有回去跟我哥住,而是直接去了老方家里,我只能去那里了。
房门一开,沙皮狗一跃而上,像个急切的孩子一样抱住了我,我也紧紧地搂住它,它每天都被锁在这空荡荡的屋里,每天都在望眼欲穿地等待主人的归来。我抱着狗,像抱着一个懵懂的孩子,眼泪成断线的串珠落个不停。沙皮狗皱着眉头,不停拿舌头舔舐我的脸,泪水的滋味一定让它感到了某种不安。很快,它就嗅到了我裤兜里属于主人的气味。这狗真是太聪明了,它竟用牙齿执拗地叼出了老方的钱夹,灯光下,我才注意到,咖啡色牛皮夹子上,尽是斑斑驳驳的血迹,先前外面太黑,我什么也没看到。
这种时候,我终于能大声地哭出来了。是生死两隔的血迹,让我意识到这世界到底有多残酷。我要是再憋着不哭的话,准会把自己活活憋疯憋死的。狗反反复复嗅着那只钱夹,仿佛在闻主人身体的某个鲜活的部位,后来它开始汪汪汪汪疯狂地乱叫,那哀伤的嘶吠,完全淹没了一个女人的哭声。我忽然觉得,这狗比我还要可怜,它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主人了,而且,它永远也不会明白,老方到底上哪去了,它会夜以继日地苦苦等下去。
后来,我从地上捡起那只被狗舔得湿漉漉的钱夹,一步一摇地走进老方平时睡觉的房间。我把钱夹、手表、钥匙串,还有那条项链,都款款地摆在他的枕头上,这样看上去好像他就在那里。随后,我让自己侧着身,像忠实的狗一样,蜷缩在枕头旁边,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我依稀能闻到一个男人的气味了,浓浓的汗液中,夹杂着一丝血腥。
我甚至能听清那块手表发出的吧嗒吧嗒的声响,非常有力,好比一个人的心脏还在鲜活地跳动。
整个晚上,我都在反反复复想,老方要是没出意外的话,现在也该躺在这里了,那样的话,明天一早我睁开眼睛,就能跟他见面了……
9
我始终没有跟我哥提及老方的事,就像他从来也不跟我讨论自己的病情。
尽管我对此讳莫如深,可我相信,他能感知到我内心巨大的伤痛。我哥跟哑巴一样,什么话也不说,从早到晚安静而顺从地待在屋里,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啥时间该吃饭了,啥时间该吃药了,啥时间该上床休息了等等,一切都是机械地按部就班,他只是默默地照我说的去做。
有时,他也会奇怪地盯着我,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我讲,可老半天却欲言又止。也许他并不清楚,自己的脑子正被一块石头压着,这注定了他不能正常地与别人交流情感。
从车祸现场回来后,我的两只眼睛再也没有干过,终日以泪洗面,我觉得自己现在跟行尸走肉差不了多少。我去喂狗的时候,狗就会变成老方的样子,冲我摇尾巴舔舌头,喂猫的时候,猫也会变成老方的样子,瞪着眼珠冲我喵喵直叫,它们全都长得虎头虎脑、憨态可掬。我的眼泪一次次弄湿了它们的皮毛。我最怕跟我哥对视,怕他问我乐乐你到底怎么了,那样我会彻底崩溃的。我只想一个人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待着,怀里紧紧抱着那只小猫。
树欲静而风不止。
老方的老家终于来人了,临时通知我去跟他们见个面。
那个女的表情有些木讷,身上的穿戴包括发式,都透着一股子乡野气。我暗想,要是我一直待在我们老家,活到她这个年岁,估计也差不多吧。在这妇女身后,怯生生地躲着一个小姑娘,个头不太高,看上去矮墩墩的,大概是随了老方那种身材,脸蛋子红得出奇,像是生了很严重的冻疮,唯独套在身上的新衣新裤,颜色鲜艳,完全是城里孩子的样式。我一眼就看出,这衣服准是老方回家时捎去的。此外,还有两个男人,一老一少,老的脸膛黝黑,蹲在角落里不停地吸烟咳嗽,那个前额和鼻头上爬满粉刺的年轻后生,神情有些狠叨叨的,看见我的时候,腮帮子一鼓一鼓,嘴角直往下撇。
我来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我把老方的家门钥匙等东西,直接交给了老方长期雇佣的那个负责装修的工长。能看出来,这个木匠出身的南方男人,心情跟我一样沉痛,他是老方早年在街边揽活时就结识的,可以说多年来一直追随老方,他们是同甘共苦的伙伴。工长跟大伙儿简单交代了几句,意思是你们今天三头对面,好好坐下来商量商量,看老方身后的事该怎么妥善解决。
等工长介绍完情况,我才弄清楚,老者是老方的父亲,年轻后生是老方的小舅子,那娘俩不用说我已猜到,正是老方的妻女。我的身份在这一伙人里,显得最为突兀和尴尬,参加这样的商谈,对我来说简直是种折磨,我几乎想转身逃之夭夭了。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老方最信任的工长开门见山地说,老方回老家前,已经把这套住房过户到我名下了。这个消息无异于重磅炸弹,一下子就把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震住了。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老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他早就有什么不好的预感?老方啊老方,你为啥非得这样做,这让我多为难啊!
最先从沙发上跳起来反对的是年轻后生。凭啥?她算老几,我姐夫的财产,统统都归我姐和娃娃,旁人休想占一分一毫!老方的父亲一直默默吸着烟,这阵子,总算是把他虾米样的身子往直的挺了挺。话可不能那么说,我儿子辛辛苦苦闯下的事业,咋说也有我们老方家一份吧。工长见他们互不相让争执起来,忙插话说,老方确实跟我合计过,他这次回家,把攒下的三十万全取了出来,说他跟老婆没感情,可这些年她在家里拉扯娃娃过日子,得有个交代,不然良心上过不去。老方的父亲一听这话,马上拍着桌子吼嚷,好啊,好啊,你们不声不响地,昧走了几十万,连句实话也没有,如今还不知足啊,可怜我儿子那么仁义哟……老方的小舅子当仁不让,梗着脖颈强词夺理,说那笔钱是给他姐的精神损失费,可他外甥女今年才满十岁,往后还要念书出嫁过日子,这些费用理该从姐夫的遗产里出。老方的父亲气得一通猛咳,脸膛憋得紫黑紫黑的,用手指着年轻后生的鼻子道,你这话放在屁里,怕都挑不出来,我儿子人都殁了,哪还管得了那么多事?你们这是诚心要讹人吧!
双方各执一词,弄得不可开交。
工长不得不再次出面调停。我听见他郑重其事地說,还有个特殊情况,你们恐怕还不知晓。说到这里,工长突然指了指我,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里。这姑娘怀了老方的孩子,照你们刚才的说法,人家娘俩以后也得过日子不是,既然老方走前做好了安排,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毕竟亡人为大嘛,咱们还是别违拗了。
老方的父亲听了这番话,才竭力瞪大那双被皱纹包裹的三角眼,在我的肚子上瞄来瞄去,可惜,我的肚子依旧很平坦,他注定什么也看不出来。老头想了想,不无狡黠地咕哝着,你要是这么说,到时候她能给咱方家生下个大胖小子,我看啥事都好商量嘛……
哪知,老头的话音未落,那边又叫嚣起来,哼,没啥商量的,谁能证明她肚子里怀的是我姐夫的种?就算是,又不是明媒正娶的,有啥资格跑来跟我姐抢财产……
腹内一阵翻涌,兴许是妊娠反应吧,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恶心过。
我忽然想到以前历史课讲过的“瓜分”这个词。我从他们每个人脸上,看到了侵略者可怕的狰狞,奇怪的是,他们竟没有一个人显露出应有的悲伤。我的脑袋忽然一阵生疼,仿佛里面被塞满大大小小的石头,在一片嘈杂声中,每块石头都在急速膨胀变大,要爆开似的,压得我几乎抬不起头来。我感到天旋地转,昏昏沉沉,无法呼吸。我似乎终于理解了我哥那种生不如死的状况,我真怕跟他得一样的病,我不能病,也不敢病,我病倒了谁来照顾我哥呢?我实在不能待在这房间里了,我不想再看到他们唾沫横飞、面红耳赤、争来吵去的样子。
从进门到出去,我一句话也没有跟他们说。我的眼前一遍又一遍浮现出那个情景,老方在路上开着车,最后两次打电话给我。那时,他离老家越来越远,而离我越来越近了,他一定有许多许多话要对我说……不过,我其实什么也不需要,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地回到我身边。
最后一次离开这所令人伤感的房子时,我手里只牵走了那条已经忧郁成疾的沙皮狗。这狗成天趴在窝里默默流眼泪,给它的狗粮也不怎么好好吃了。我知道在狗的世界里,有一个人是最让它牵肠挂肚的。
而我又何尝不是?
责任编辑 张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