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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磨街

2020-06-08左马右各

长城 2020年3期
关键词:旅店棋盘棋子

左马右各

我下岗那年在火磨街开饭店。没挣到钱,赔了不少。饭店干不下去,就转掉了。我不想回矿区,就身上揣着转店的钱,在市里混。我想再找个挣钱的事干,也想再试着碰碰运气。那时年轻气盛,总觉得手里抓着大把的日子可以挥霍,屁股底下也像坐着火炉子,人无法安稳下来。年轻也让人輕信,只要抓到手一把生活的火焰就能引燃未来。我不回去,是想就此掐断自己和单位的联系。再也不想跟着单位半死不活的节奏,继续半死不活的人生。

我在外边浪荡一天,晚上回到火磨街落脚。我住在小美旅店,那是一家干净舒适的家庭旅店。火磨街是冀市有名的旅馆街。街路两边,全是便宜的小旅店。十块钱就可以住进一个四人间里。小美旅店四十几间客房,几乎天天满员。这让我怀疑,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一家廉价旅店。

饭店没挣钱,却在街面上混了几个朋友。窦大是一个。在火车站对面的站前路上开一家诊所,主治性病,兼及皮外伤处理和其他头疼脑热病症医治。他十年前住过劳改,出来后,没事干,就弄个执照做起了医生。他的诊所——可不能小瞧,有市卫生局颁发的正规执照。窦大还是注册医生,他持有一本哈尔滨医科大学的毕业证书。皮三算一个。他是个自由自在的浪荡子,人瘦高,奶油脸皮,俊气,满身这个城市坐地老户的腐酸气味。皮三家境好,爹妈在贸易路上经营着冀市最大的水产门市。他闲着没事给朋友帮忙,常年在站前旅馆包一套间客房,接送大连、西安、温州、扬州等南北城市往来冀市的长途客车。我那饭店没转前,他没少捧场。他接送的客人特别,大都是年轻女子,还有姿色。我和窦大开皮三玩笑,说你姓“皮”这姓,和你干的事还真般配。不管我们玩笑开得深浅,他从来不恼。窦大、皮三和我,很谈得来,有事没事愿意凑在一堆神侃。这往好里说是意气相随,往差里说就是臭味相投。

我四处瞎碰了十几天,一无所获,心就有点灰。想起有日子没去见窦大,就去找他解闷。几天没见,他门口摆残棋的棋摊,又换人了。

我进屋就问,“大豆”,你门口原来那老头呢?

死了。窦大有气无力地说。

死了?我问,怎么死的?

窦大说,车给撞死的。

我说,怎么,发财了,高兴地不看路了?

窦大就给我说事情经过。上个礼拜,有一天老头运气特好,碰上几个傻大粗愣的主儿,一天下来,糊弄了八百多。一高兴,就在旁边小饭店贪喝几盅。结果回家路上,给车撞了。自行车滚落沟里,他人横在马路上。肇事车辆从他身上碾过去,没停,就逃了。更倒霉的是他在路上趴了一夜,等早晨被发现时,人已碾压得像个皮影。他出事的路口是条国道,一到晚间,往来的重型卡车都像醉了,疯了,个个开得贼快,呼啸而来,又呼啸而过。那阵子肇事逃逸的事儿,特别多。在偏僻路段,大白天撞了人,都敢逃,更别说晚上。

听窦大说完,我心中一暗,像眼前飞过去一群黑蝴蝶。那老头我见过几次。说是老头,其实也就五十多岁。人精瘦,脸上的皮,看着像是包不住骨头。塌鼻子两边长着一双空洞无神的大眼睛。那眼坑里,嵌着一对有点混沌的黄眼珠。下棋间隙,他不时会快速地瞄人一眼,那会儿,黄眼珠里转动的全是狡猾和诡诈的光影。他棋摊上没生意时,我也凑过去和他闲着练过手。他一看就知,我是用心学过的练家子。这种时候,他就莫名变得拘谨起来,像被人看穿或是抓住了什么把柄。

我从小就和祖父学过下象棋。祖父是我们那一片的象棋高手。他闲了,特别喜欢研究残棋,得空了,也教我。像什么“七星聚会”“野马操田”“千里独行”“蚯蚓藏龙”“火烧连营”“带子入朝”等名局,都烂熟于心。其他江湖名局,也知道个一二。残棋的精义在设计。被楚河汉界隔开的棋盘上,摆布的看似是剩勇残子,但走起来却变化百端,步步惊心,十万分的险诈。一个残局摆下,粗看,胜负明晰,几乎三下五除二就能拿下。可一俟上手,这变化就出来了,越走越像是陷入到迷宫里。棋盘上的每个棋格,看着直线相交,横平竖直,但每个点又都隐藏着陷阱和杀机。这也是残棋特别诱引人的魅力。小孩子学东西快,没两年,我这棋艺也就和祖父互有输赢了。后来想,我的棋艺长进快,全得益于祖父教诲。对弈中,每当我准备行子,只要摸到的棋子和棋盘上的情势有悖,祖父总是慢腾腾地提醒我,再想想,看准了再走。祖父没了,有关他的记忆也渐渐黯淡下去,像是从生活中退场了。

这残棋沦落市井街头,变身为挂彩谋生的赌博游戏,就已成了不入流的俗物。或许象棋本身就这德性。一般能下得残棋的人,对行棋过往中的招数、棋步都记得死熟,像拓印在脑子里。能在街面上摆残棋混生活的人,经多了,细瞅,都是心机深谙的狡诈之徒。虽说我后来参加工作,很少有机会下棋,但小时候学到脑子里的东西,几乎一点没忘。

我和窦大很快就忘了老头的事。闲坐着满嘴跑火车似的扯淡,无非是街面和江湖那点事,胡扯了一阵子,就觉得什么也没劲。外面车站的广播声、街路上小贩的叫卖声、车流、人声以及音像店的摇滚乐混杂起来,组合起这个世界日趋沉沦的喧嚣和热闹。这声波一阵阵挤进室内,又旋转着出离而去,这样扫荡几次,室内就剩下了虚无与空寂。我和窦大一脸茫然,既不为外面的市声所动,也心无牵挂,仿佛我们俩已被宣判了点什么。那样子,就像是从没有过未来的人。窦大拿起桌上的MP3,点下循环播放,又扔回桌上。音乐滚滚而出。那声音的烟幕,像逃离魔瓶困束的魔鬼,迅速变形、扩散,瞬间就占领了室内空间。它还在向外膨胀。诊所内像撒野似的滚荡着《好汉歌》的粗肆旋律。血液就在这旋律中滚荡沸腾,隐约还有种像箭要离弦般的出射感。刘欢独异的嗓音更像催情。我们俩闷声犹如沉醉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听歌。等歌声不再滚荡着碾轧内心时,一切又变得寂寥、空阔,没意思了。

窦大关掉MP3,问我,中午去哪里吃饭?

你请?我说,还是皮三请?

说到皮三,窦大很气,从椅背上直起身说,这狗日的不够交情,吃独食。昨晚,他那里留宿一个陕西过来的漂亮妞。这小子,像贼一样痛快了一夜。妈的,刚才他还在我这里显摆,说那妞如何热辣、骚情呢。让我一脚给踹出去了。

妈的!这个屁三,我跟着笑骂一句,让他也得病。

窦大说,他要得病,叫我大爷都不给他治。

我一扭身,忽然晃见门外一侧围起的人群。我心头一坏,对窦大说,让这个新来的家伙请。

窦大脸上浮起阴笑。我起身出去。

摆残棋的是个中年人,面目猴气、猥琐。脸色蜡黄,俩眼袋乌青,看着像个色痨。我喜欢街头或是灯杆下的棋摊。虽市井气十足,但不沾染这街面上混生活的无奈与龌龊。他自称老尤,叼着劣质烟卷,嘴一龇,露出一口污浊恶心的黄牙。我差点放弃想捉弄他的欲望。但一想到中午的饭局,就忍住了。我站在一边,看他下棋。棋盘上摆出的残棋,是名局变种,加点无关痛痒的花样而已。两局本都是和棋,但他的对手都下输了。彩头不大,二十块钱一局。棋散了,围观的人也散了。棋摊边还剩下俩人,其中一个就是输棋的人,一脸懵逼不甘的样子。要不是急着赶车,保准不肯走,还得下。剩下一个,是看热闹有瘾的。他热情得有点过,还在跟老尤探讨这棋是怎么输的。过了一会儿,他俩也走了。

热闹过了,棋摊就有点冷。

我刚准备上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剃着板寸头的胖子,一屁股歪在马扎上。老尤摆出一个局。他说,换一个。老尤又摆一个。他还说换。摆到第五个,胖子脚一跺说,就这盘。他们约定彩头,五十一局。第一局,胖子输了。

他對老尤说,再来。

老尤又在棋盘上摆出一个局。

胖子说,还下刚才那局。

老尤就有点愣。但还是按胖子说的摆下。这一局,胖子又输了。

他手一挥,再来。

老尤就眼带问意盯着他看。

胖子发话,你愣个毬啊,还来那局。

这死胖子,有个性。死赌一局残棋。输棋,他倒也不急,很是痛快地掏钱。第三局不知是老尤起了戒心,还是怯了,在能赢的局面下,露个破绽,下和了。这胖子,还以为自己终于找到解局的棋路,竟高兴地跳起来,手舞足蹈地说,明白了,明白了。然后,他两眼空空,既不看老尤,也不理会周围的人,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转身走了。脸上神情,还甚是得意。怎么还有这样的人。我当时就有点傻。再想,这人可能有病。是上帝那样的病。

胖子一走,凑上来围观的人也散了。车站附近就这样,人聚得快,也散得快。

棋摊又冷清下来。老尤摆好一个残局,身子一仰,靠住身后的法国桐,闭目吸烟养神。那样子,像挖好陷阱的猎人,等着猎物出现。他闭上眼前似是瞄过我一眼。棋盘上摆的是一个“七星聚会”的残局变种。它改变了原来这局棋在棋盘上带有想象意味的形式美感。

我坐到棋摊前的马扎上。窦大端着一把袖珍泥壶从门诊部走了出来。

我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百元红票子,押在棋盘下。老尤用眼白太多的眼,端详着我。然后,把刚收的两张五十元绿票子押在他那首的棋盘下。都不出错的话,这是一局和棋。我想碰碰运气。几个回合下来,都是棋谱上的路数,没什么破绽。我放慢了走棋的速度。再走几步就要完局。我故意拖长一步棋的时间后,快速走了两步。都是滑将。老尤更是落子如飞。他很自信。我暗暗高兴。他在上钩。我又慢了下来。我一面迟迟不肯走棋,一面摇头,嘴里念念有词,这棋和了。这棋和了。和了。就在他也以为我要放弃,精神松懈的刹那,我突然语气急促声音不大不小含混不清地喊一声,将!哎!手里啪的一下,車二进九,把車送了过去。他想都没想,摸起老将,将六进一,上推一步。他走的一招,按棋谱的路数,也是如此。但等他棋子离手后,却傻眼了。我的車正等在那里。我诈了他一把。虽是嘴里喊着将军,但手中的車并没有沉底,少进一步,停在九格上。他的脸登时白了。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他很快镇定下来,一句话没说,从棋盘底下摸出那两张绿票子,递给我。接过钱的那一刻,我想,我真的堕落了。

在酒桌上,窦大说,你小子真鬼啊。我没回他的话,问道,这在门前摆残棋,一天能弄多少钱?窦大想想告诉我,少说也能弄个一二百吧。以前那老头,不是一天还弄过八张大票吗。每天弄一二百,我有点疑惑。这是没本的生意。我开饭店那会儿,辛苦一天,生意好时,也就挣个四五百。摆个棋摊,不显山不露水,就能到手一两张红票子。这真让人不可想象。但怎么说起来,这棋摊不是正经营生,也不是正经人干的事。若要我去做,还真拉不下脸。再怎么说,我在原单位,也曾是个坐过办公室的人。不过,这会儿我的人生堕落了。它在经历某个关口。也在看不见地缓慢下滑。

我想到一个挣钱办法。对窦大说,回去和那个老尤,商量商量,他出摊,我当托,一起玩儿一阵这个棋摊怎样?

我讲出了自己的想法。窦大知道我下棋的根底,张嘴说,这事不用商量。他敢不愿意?说半个不字,我就让他滚蛋,滚得远远的。别让我在这条街上看见他。

窦大说这话,我信。他在火磨街一带,按道上人的说法,也算是有名号和码头的人。

皮三对这事有点不屑,嘴一撇,说,你也是开过饭店当过老板的人,干这个,掉价,也太不靠谱。闹着玩儿,还行。

我端起酒杯,一口干了,说,什么老板。我现在狗屁不是。

我当托,不是那种每局必出,每盘必下。我钓大鱼。看见有像是要上当的冤主,我和老尤就在那里把棋一步步地演示、说透。等有人忍不住要上钩了,老尤就说,我赌红棋赢。那人自然就站到老尤那边,往陷阱里掉。老尤伸手摸出五百元,押在棋盘下。那人毫不犹豫地也就跟了。我也不含糊地押上一千元。这棋一走,变化就出来了。我赢了。老尤装出一脸生气的傻相把钱递给我。

一般这时,我都迅速起身离去。

生意好运气也好的时候,这一天,能弄几千块。这天上掉馅饼的事,在一周之内,总能碰上两到三次。看挣钱如此容易,我有点晕。心也就跟着膨胀。私下暗想,这样弄半年,饭店亏掉的本钱,就能捞回来了。这时,我在火磨街的小美旅店,已单独包下一个房间。住久了,我有点喜欢上旅店的小老板小美了。她单身,带着一个三岁的女儿,帮母亲经营旅店。她眼白清澈,给我的印象是个没怎么受过世事熏染的女子。小美是一朵扎人的玫瑰,看着好,闻着香,却很难得手。试探过几次,我也就罢手了。我有办法解决个人问题。开饭店时,旁边开美发店的鸨婆,有几个跟我是鱼水相好。只要我有那意思,她们也乐意和我一起消遣漫长枯寂又无聊孤闷的长夜时光。都是漂泊在外的人,做起事来内心有种莫名的默契。我们私下把这消遣当作是彼此消除恐慌的安慰和鼓励。

应对棋摊上的事,我已如鱼得水。但回到旅店,临睡前躺在床上我也会无由地去想,这是我要的生活吗?将来——我还有将来吗?我记得不止一次这样问过自己。小美说过,她不和没有将来的人在一起。有一次,她来房间送水,转身走时,我从后面抱住了她。随即便把她按倒在床上。她一点都不慌张,只是在我伸手去解她的衣扣时,抓住我的手,盯紧我的眼睛说,我不和没有将来的人在一起。我说,我们不需要将来。她说,我要。然后,她推开我,起身整理一下自己,出去了。她走后,我有过一阵虚无的迷顿。人也像在一个看不见的深渊里下坠。

这天,我们又钓到一条大鱼。赌注从五百元一局起步,步步攀升,升到三千元。都是我赢。对手喝酒了。明显已经喝高,但又给人像是佯装喝醉的假象。

皮三在我耳边说,这屌货,像个暴发户,烧包得没地方撒钱,浪到棋摊上来了。狠劲宰他。

我在犹豫。他还要继续下。我劝他改天酒醒后,再来。

他眼珠子一瞪,怒视着我说,我这酒,已经输钱输醒了。再来,这一局五千元。最后一局。

我真的不想再下。这棋也不能这样下。我怕出事。

这时,皮三往他身边一站说,我看好你,跟押五千元。

我被逼上了梁山。我点出钱,递给老尤。他把两摞钱,装入一个布包,卷紧,抓在手里。一般有大魚的时候,窦大就已把周边围观的人,悄悄撵走了。他的眼神,会明确地告诉那些想看热闹的人:走开!对个别不识相的,他的眼神就变成:滚蛋!

我知道自己能赢。但不知道这棋局该怎么结束。我被逼到了刀尖上,已无法下来。再说,那毕竟是一大笔钱。我心一横,管他今后怎样,先赢下来再说。

对手虽然酒喝大了,看着也像是迷神。但走棋路数,却像滴酒未沾那般清醒。看着他,我就有点恍惚,感觉这人心里一定是遇到了类似坎儿的事。但他那样子,又并不想急于越过,甚至还流露出有点在慢慢享受它的真诚。可不时从他眉宇间偶尔泄露出来的杀气,又让人心生寒意。这家伙有来头。我心中有一丝不祥的凶念,一闪而过。

但我飞快地甩掉了它。我必须集中精力下棋。也许是太自信了,棋到中途,我竟鬼使神差地错算一步,走出一招大漏勺。棋子脱手,我这心就凉了,也像挂在蜘蛛丝上一般悬起。瞬间,冷汗犹如融化的雪水顺着脸颊流下。我看见老尤攥着装有双方赌资书包的手,像抽鸡爪疯一般颤栗。他的脸,也已是爬满死相。皮三已把手悄悄搭在老尤手里的包上。我知道,一旦对手赢棋,他会抓过钱,就跑。我也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对手当然不会放过这天上掉馅饼的美事。何况这是挂着百张红票子的大局。那只手快捷地抓起棋子。我双眼干瞪着,像个等死的人坚持着看到死神来临的时刻。

但就在这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一只鸟挽救了我。准确地说是一只黑喜鹊。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落在身边这棵法国桐树上的。但它拉下的一粒屎,却铸成神迹。那粒鸟屎,不偏不斜正好落在对手抓着棋子的那只手的手背上。那是一只行进到半途的手。鸟屎下落后,带着被放大的响声,溅开了花。那只手,如遭电击,一抖,抓在手里的棋子,像泥鳅似的滑手而出,落在棋盘上。它稍一颠动,便稳稳占住一个棋格。像是它就该在这里。棋摊上的空气一下子凝住了。

那是一枚红車。棋子身上裹着一层被污垢和汗渍浸染后的陈旧浆迹,“車”字中间内里的十字漆面剥落殆尽,隐隐如空洞张开的嘴巴。它被意外定在那里,显得有点垂头丧气。可就在前一秒钟,它还是奔将而去的夺命杀手。此刻,它只是我马蹄下的猎物。我当然不会放过,起馬夺車。棋子短暂相碰的脆响炸散了刚刚还盘旋在我心头的阴云。

我抬头向树上看去。喜鹊不见了。树枝上,空荡荡的,只有风在轻轻挤着滑过。我有一种死过重生的轻飘感觉,像似整个人在脱离人间世界向上飞升。

我的对手当然沮丧万分。他愤怒了。他对那只鸟愤怒。对那粒开花的鸟屎愤怒。但鸟飞走了。鸟屎还在他的手背上,像个污点。也像罪证。他无处发泄,他就对自己愤怒。愤怒的结果是,他站起身,甩掉鸟屎,很响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然后抬脚把马扎像只足球一般踢到马路中央。这还不够,他又弯腰,兜起棋盘,甩手扔向高空。一阵风把棋盘托起,卷到马路对面去了。棋子则散落得无影无踪。但他没有动钱。他很规矩。这时,他像似也发泄完了,冷静下来。他的目光像钉子一般,从眼睛深处的黑洞中射出,在我脸上一寸寸地扎过。我觉出一股凉意带着某种尖锐的刺痛感,沿着脊椎蛇一般向上蠕动、爬行。它的冷寒冻僵了我。

他走了。像从未出现过那样,被车站前一阵密集来往的人流淹没了。这事之后,有一个星期,我和皮三白天没敢在窦大的门诊前露面。老尤也没敢出摊。

一切又风平浪静,恢复如常。我什么都忘了。走出漏招的懊悔、败敝心绪,赢钱的兴奋、刺激,都忘了。恼怒万分的对手,也被我在记忆中清空。我脑子里只有那只鸟,和它创造的奇迹。可我都没看见它一根羽毛的影子。可就是它在关键时刻像神一样拯救了我。这只鸟,很快就成为火磨街私下里的新传说。

有一晚,我啤酒喝得微醺,在旅店柜台边绘声绘色把这故事讲给了小美,她竟听呆了。她那痴迷的动人模样,让我恨不得一口就吞吃了她。乘着酒意,我一把揽过小美,手快速地伸进毛衫内,紧紧抓住她的一只乳房。小美愣住了。也许是过于突然,她竟忘记了躲避和拒绝。我的手慢慢又有了新动作,在轻轻揉搓它。跟随着揉搓蓬勃的,是内心的醉意和欲望。它们像潮汐。我低头把嘴唇向小美的唇上压过去。我以为我会得逞。也像似在得逞。但醒过神来的小美,一把推开了我。她没有生气,也没恼。只是像上次那样整一下衣衫,转身,回到柜台内。小美说过,她不会和没有将来的人在一起。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我有点沮丧。回到房间,我就倒在床上,像死一般睡了过去。

世上从来没有白给的午餐。得来钱,除去老尤应得,其余看似都归我。其实,我要拿出部分给窦大。我懂道上的那点规矩。有钱大家挣,挣着了,还要大家花。再说了,这毕竟是流水的外财。每次给钱,窦大虽表面推辞,但最终都还是笑着接下。皮三不要。他只要我请三样:喝酒、K歌、泡妞。这也基本是每次得钱后我们的必修课。这会儿,我有了野心,想把这临时起意弄起来的一宗事,正儿八经地再干上它一年。一年后,我将离开这座城市。忘记它。我甚至感觉自己的这个决定已像是在规划我的人生。

长久以来,时代给我的印象总是在你想到它时,就看见它庞大的身躯正碾轧着人群经过。这让人恐慌。可如果你暂时忘记了它,事实证明,也不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是经验。但你不能否定它的存在。时代在不停地带来消息。它也以各种各样的消息的方式存在。那阵子街面上嚷嚷不停的亚洲金融危机、资本大鳄操纵证券市场、企业倒闭、下岗失业潮什么的,我想就是时代在作祟。在我的印象中,像是一夜间满世界都哀怨沸腾着资本的原罪。但在我的意识中,这些能够裹挟人的生活或是在改变人的命运的事物,都早已远离了我。我的心思里全是棋盘、棋局和棋子,和那个似是而非的决定。别的都难以插足,挤不进来。有时梦里,我的脚都在走馬步、象路、卒线,它们带着心跳声像小鬼似的起落在棋盘上。

棋摊又给我们赚来一个星期的好运。钱带着蝴蝶缤纷的影子快速闪进我的口袋。我们喝酒、K歌、泡妞,日子四处飞溅着泡沫,像是生活被没有重量的事物充斥。这天,棋摊就要收摊了,老尤告诉我,这两天他晃见一个来逛棋摊的人面熟。起初没多想,今天他又来了。老尤忽然记起,这人就是那个被鸟屎砸掉棋子的倒霉蛋。老尤不无担心地说,他会不会是来报复的?我差一点就忘记我的人生中还有过这个人的存在。老尤的话,把他从记忆的暗影中重又推出。但在我记忆中瞬间灿烂一闪的是那粒鸟屎,它在那人手背上像花朵绽放的形状。鸟屎后面被淹没的那个人,像是并没存在过。我心下暗想,他又来了。他来了又能怎样?

阵雨后的夏夜凉爽宜人。窦大、我、皮三在诊所门前喝啤酒。难得有这样一个清闲的雨夜。小桌上已堆满空啤酒罐。皮三说,今晚会从扬州过来几个小姐。她们在他这里中转一下,明天再乘坐大客车去北京。那边会有人接。皮三忽然摆出一副轻贱相说,那可是说话都软声软语的江南女子哦。窦大一听就来了精神,大方脸上光芒四射。他说,今儿这雨下得好。来,哥仨干一个。

我们的酒罐碰在了一起。

从街路上缓缓滑过来一辆车。我看清它了。一辆红色的大发面包。它在减速。它停在了便道边上。车门打开,一下涌出来六七个人。他们人人手里拎着一把砍刀。前座上的人,头探出车窗,指着我们,恶声说,就东边那俩小子!

一阵摇晃的刀影向我们扑来。

我跳起来就跑。皮三比我反应更快。他比我腿长,没几步就跑在了我的前面。他冲刺般跑过一个路口。街灯下,他的身影如飞。我跟过去。但就在这时,从路口急速拐出一辆红色轿车。它有一對奇怪的圆形车灯。那车灯像想象中魔鬼睁大的眼睛。它射出的光,带着电焊弧光的速度和灼烫。我看见车挡玻璃后的两个人,他们被惊吓到,一个大张着嘴,另一个捂住了双眼。那灯光射进眼瞳,就烫伤了我。顷刻间,我感觉像是我的人生瞎了。

它发出怪叫在刹车。我被吞进那光色与声音的雾里——飞了起来。

责任编辑 梅 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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