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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当英雄

2020-06-08郑局廷

长城 2020年3期
关键词:社区医院

郑局廷

1月19日的早晨,天阴沉得可怕。还有几天就过大年了,可却不见一点过年的气息。

黄铁斌熬好小米粥,盛了一碗,放入汤勺,端到床头,递到妻子于晓雯手上:“我跟晓强说了,他马上开车过来,陪你去医院做透析。”

倚靠床头的于晓雯从被窝中伸出瘦削的双手,接过碗,陡然一颤,粥差点泼出来,黄铁斌赶忙帮她稳住,从碗里拿起汤勺,舀了一勺粥,送到她嘴边:“就让我喂你吧。”

于晓雯张开嘴巴,把汤勺里的粥吸气一样地汲进口里。继而,她从黄铁斌手里取过汤勺,望着他惨淡一笑:“我能行,还没到那个程度。”

“上午九点,街道召开紧急会议,不准请假。”黄铁斌低声嘀咕道,其实是在间接告诉她,不是情况特别紧急,他不会不陪她去医院做透析的。

“你去开会吧,有晓强陪我去就够了。”于晓雯露出苍白一笑,道。

两人说着,听到门外有小车轰鸣之声,黄铁斌走出房间,看到于晓强双手托着一只大纸箱走进门来,他帮忙接住纸箱,放在桌上,问:“这是什么?”于晓强把口罩从鼻口处拉至下颏,喘了一口气,“我给你们弄的医用外科口罩。”黄铁斌愕然,“我们家又不开医院,要这么多口罩干么?”

于晓强圆睁双眼,像报告重大新闻似的发布道:“昨天,钟南山来武汉了,据说华南海鲜市场发现的那个新型肺炎,可以人传人,并且传染性极强。”看黄铁斌没啥反应,于晓强一惊一乍道:“这么大的事,你一个干部,怎么还不知道呀?昨晚我接到好多电话,听说汉口武昌两个地方又有上千人住进了医院,死了好多人。”

“只是听说的事,你不要瞎讲。”黄铁斌制止道。他当然也听说了,只是作为党员干部,得有个立场,没有亲眼所见,不能瞎传。为了领受妻弟的好意,他关切地嘱咐道:“你也在华南海鲜市场那里做生意,要引起警觉,不可大意。”

“我不会有事的。”于晓强把胸脯拍得砰砰直响,极其自信地排除道,“首先我撤出得早,没感染机会。其次,我在市场的东边卖鱼,而接触野生动物的摊主全在西边,被感染的几率很小很小。第三,我身体强壮,那些个病毒呀,见我就躲。”

“这个病毒不是一感染就发病的,有很长时间的潜伏期。”黄铁斌昨晚在微信朋友圈中,看过醫生专门发出来的视频,他记得很清楚,“尤其老人抵抗力差,发病的多。岳父岳母都还好吧?”

“正常得不得了。”于晓强满不在乎,仅过片刻,便同黄铁斌商量道,“姐夫,我老婆带着儿子前几天回荆州老家了,我想今天把姐送到医院透析完后,开车去荆州,今年就陪她父母过回年。我爸妈呢,到年三十那天,你把他们接过来团个年。”

“行。”黄铁斌答应下来,“你老婆是个独生姑娘,人家父母这几年过年,没有孩子陪在身边,挺孤单的。你们能去尽尽孝心,姐夫十分理解支持。”

于晓雯穿戴整齐从房里走出来,于晓强打开纸箱,拆开一盒,取出两片口罩,分头递给了于晓雯和黄铁斌。

目送小车远去,黄铁斌戴好口罩,骑着摩托车赶到街道办,但见机关干部及社区书记没一人戴口罩,他赶紧取下。大家三三两两站在场子上,纷纷发表议论,黄铁斌站在一旁,当着听众。从他们口中说出来的发病人数,远比妻弟于晓强所述的更多,有的说有上万人,有的说有几万人,还有的说死了几百人,从这些冷冰冰的数字之中,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恐怖。

九点钟的会,由街道党工委张书记主持,王主任讲话,依旧是“老三篇”:提高思想认识、加大防控力度、强化责任落实。虚儿叭叽,没啥干货。讲认识时,继续强调让大家不要信谣传谣、以讹传讹。疫情就在身边,已经不是谣言,能够看到真实的病例和感知到逐步逼近的危险,而他们依然镇定、依然乐观、依然鸭子死嘴壳子硬地唱着高调说着大话。也不知道他们的心怎么就那么大?讲加大防控力度,应该是讲具体措施,可听来却空如气囊,根本没有可操作性的举措,依旧老调重弹、旧话新说,黄铁斌感觉在吃一碗炒过多遍的剩饭,又硬又腻还硌牙。

王主任作了一个小时的报告。好在,张书记的总结强调,没有用足半个小时,会议终于在十一点前结束。

黄铁斌回到城建办,准备召集办公室人员开个会,屁股没落座,政府办小许叫他,说王主任找,他便随小许来到王主任办公室。王主任率先发问:“老黄,你老家是沙岭社区的吧?”

听到说沙岭社区,黄铁斌一时还没转过弯来。他的老家前几年都还叫沙岭村,这两年为提升城镇化率,从村改为社区,一时还不习惯。愣过神来之后,他点头道:“是的。”

“沙岭社区的书记、主任及会计,全感染上了那个新冠肺炎,昨晚确诊,都住院了。社区不能一日无主,早上我跟张书记请示过了,决定派你回去代理一段时间的书记。”

一个社区三个干部集体感染,被“一锅熬”,可见这个病传染的厉害程度。黄铁斌的心里掠过一缕恐惧。沙岭名曰社区,其实还有近千亩鱼塘,专业养殖特种鱼、虾,与华南海鲜市场有密切的业务往来。病毒像水墨画的墨汁,正悄然向四面映染。情况如此紧急,疫情如此严峻,自己毫无准备,如果慌里慌张地答应,只怕有些不妥,他委婉推却道:“王主任,我家躺着一个‘药罐子,离不开人照看,只怕我没有充足的时间和满副的精力去做社区的工作。何况,城建办在春节期间,也忙得不可开交。”

“你老婆得的是肾病,有根有把的。她也算是老病号了,懂得如何自理。”王主任笑着驳回道。他起身从饮水机里倒了一杯热水,双手递到黄铁斌的手上,极力恭维道,“你当过兵,也在村里做过十几年的支部书记,基层工作经验丰富,处理问题果敢周全,既能打大仗、恶仗,更能打胜仗。不然,党工委不会把城建办主任这个重要职务让你担任。”

怎么越听越不顺耳了呢?一个小主任,在街道里是级别最低的干部,甚至连官员都称不上。而听王主任的口气,好像他当这个城建办主任,受到多大恩赐似的,黄铁斌颇为不爽。不错,城建办主任是街道办事处里最为辛苦、最为惹眼、最易提拔的角色,黄铁斌的前几任,都只在这个岗位上干过两三年,顺利提拔进入班子。而他却在这个岗位干了五年多,像蹲进了一个深坑,不仅没被捞上来,却陷在坑里,越蹲越稳。无论怎么说,他还是有些想不通的。街道只要有急难之事,领导们第一个想到的总是他:防汛抢险,让他守最险段面;缠访户赴京上访,让他带人劝返;拆迁维稳,让他全程顶上。可就是无缘提拔。有人说他起点太低,只有农村支部书记的底子。也有人说他四十好几了,不在提拔年龄范围。还有人说他讲话太直,总喜欢抬领导的杠,不招领导待见。所有这些理由,都是扯淡。头儿为了安抚情绪,找他谈心,隐晦地给过他提醒:“急事难事做了,脏活累活干了,工作能力没得说。可为啥推荐票始终过不了半数?就是做人啦,不能太冒头出尖,让别人看出你身上存有英雄主义的毛病。”真是天大的冤枉,能力出众倒还被冠以“英雄主义”的标签,变为招人嫉恨的理由,成为组织部门来考察不投你推荐票的借口,这个理找谁去说?他听不下去了,怒爆粗口:“他妈的王八蛋才想当什么英雄!”本来“英雄”是一个挺正能量的称谓,也是他在部队时一直追求的目标,而今却成为阻碍仕进的“拦路虎”,不知不觉,变为了他心中的负累,让他产生了一种下意识的忌讳和恐惧。经历多了,他也懒得搭理这事,把自己混在普通干部中,按部就班地工作和生活,倒也怡然。此刻,王主任不停地往他的头顶上加戴“高帽子”,让他看出了些许的虚伪,心里的那股气,就忍不住地直往外涌:“王主任,街道办每年有人提拔进班子,领导班子成员有十几人,你随便派一个去,都比我的官职高,比我能力强,比我牌面大,你何苦要为难我呢?”

“老黄,我找你是来谈工作的,不是听你撒气的。”王主任正告道。

黄铁斌霍然而起,顶撞道:“不瞒你说,我心里不仅有气要撒,而且有火在冒。”

“看看你和领导说话的态度……”王主任拿手指点着他,一连三问道,“你这个样子,哪个领导会替你说话?你这副德性,哪个领导推荐你进班子?你这个臭脾气六亲不认,哪个领导关键时刻力挺你?”

黄铁斌颓然坐下,细细想过,觉得自己太过敏感太过激进,没过脑子话就出口,心里有些懊悔,可他又不想低头承认错误,只能像木头墩子一样,一动不动地枯坐着。

“老黄,有要求可以提,但领导安排工作,不能耍态度。”王主任将语气和缓下来,充满真诚地许诺道,“你的事情,党工委已有考虑,吴副主任即将退休,可以空出一个位置。”

像这样的封官许愿,黄铁斌听得多了,可有什么用呢?虽然有些寒心,可当王主任再次给出暗示时,又燃起了他心中的一许希望。搞行政的人,不就是图一个提拔么?提拔就代表你的能力被认可,提拔才能称得上是一个小小的官员,才有更大的施展才能的平台。既然党工委已有考虑了,就不能给脸不要脸,他借梯下楼,答应道:“王主任,我去。”接着又“此地无银”地补了一句,“我推脱可不是为了讨官要官。”

“哪个不知道你老黄是个什么人,一般不答应,答应不一般。”王主任的脸上,露出了征服后的满足感,他盯着黄铁斌,不失时机地提出了更为严厉的要求,“沙岭是我的联系点,在防控工作上,我希望你抓出特色,给大家带个好头。适当时候,我召集社区主任在那里开个现场会。”

我的好主任,搞防疫也要开现场会呀,是不是太那个了。黄铁斌心里直叫苦,可口头上他还是表了态:“领导放心,防疫责任大于天,我会全力以赴。”见王主任的脸色变得和煦了,他立刻恳求道,“王主任,我有一个小要求,想请你解决。”

“你说。”王主任努嘴道。

领导如此爽快,黄铁斌也不客气顺竿往上爬了。他已经嗅到了疫情的危急和紧张,要抢人之先,利用王主任的行政资源,备足物资。“请领导出面,从街道防保站调五箱口罩和三箱防护服。我好歹是个街道的干部,杀回社区工作,总得带点见面礼吧。”

“防保站不知有没有库存?”王主任拿不定把握。

“只要主任发话,防保站拱破天眼也会弄到。”黄铁斌给领导打完气,接着说出了自己的安排,其实是在激将领导赶快落实防护物资的事情,“我想下午带着人员及口罩和防护服进驻社区,晚上展开工作。”

王主任有些勉强地拿起座机话筒,又撂下,很不明白地询问道:“老黄,我只是让你到社区牵个头、开个会、搞下动员,看你又是要口罩又是要防护服,搞得全副武装似的,是不是反应过度了?”

“王主任,我當过几年的防化兵,略略懂得这个东西的威力。”黄铁斌郑重其事道,“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一场灾难似乎正朝我们迎面而来。”

“你是一个党员,也是街办的一名干部,怎么能够制造紧张情绪、发布恐慌信息?”王主任一本正经地批评过后,又理据充分地说服道,“这个病毒在去年十一月份就出现了,有几个发病?到现在不是没多大的事么?前不久,国家疾控中心专家来到武汉,调研了好多天,明确指出,这个病毒‘不存在人传人‘可防可控。有了权威发布,市里、省里的‘两会相继召开,各种文化惠民活动照样进行,昨天百步亭社区四万家庭十万人的宴会如期举办,气势恢弘,人喜神欢。省里这两天还要在洪山礼堂举行迎春晚会。我跟你说,疾控专家不是吃干饭的,市、省领导不是马大哈,他们肯定比我们有头脑有见识。你就不要大惊小怪,更不要骇人听闻!”

可是,微信群里炸了锅,疫情舆论满天飞,难道是微友无病呻吟?难道是群众故意造谣?难道是西方势力借机渲染?难道是自己小题大做?怎么可能呢?疫情正在蔓延,病例摆在眼前,为什么充耳不闻熟视无睹呢?唉……市里的大领导们,被这些年清泰平安的大好局面所蒙蔽,形成了不可能出事的惯性思维,抑或是他们只知道这是一种肺炎,一个常见病,殊不知它是通过病毒在感染在传播。他们盲目乐观和过度自信的情绪,传递到了各级各层,直至大众百姓。所以,大家的心里,压根就丝毫没有那种意识。黄铁斌也想同芸芸众生一样,懵懂而过,自得其乐。可是他就是比别人多一点常识,让他难得糊涂,越想越后怕。他站起身子,双手合揖,装出一副求情的模样:“王主任,你一个电话的事,就满足我这一次呗。”他打定主意,自己没有权力没有能量带动整个街道,但有责任有信念把包保的社区做得更好。

王主任摇摇头,再次抓起座机话筒。黄铁斌走出王主任办公室,来到城建办,同副主任老余做了工作交接,又把抽调驻村的何伟平、唐丰和姚颖召到一块,让他们准备行囊,下午出发,进驻社区。何伟平是在他手上提拔的副主任,唐丰是他招录进来的一个小年轻,他发话后,欣然接受。而姚颖是市委组织部的选派干部,清华大学建筑设计硕士毕业,下派城建办只是镀几天金而已。她含笑问道:“黄主任,只有我一个女同志去,不会拖你们的后腿吧。”他顺势夸奖道:“现在搞工作,每天要填表格、录数据、报材料,需要一个得力人手,只有你拎得清搞得定,让我放心。”姚颖抿嘴而笑,兴高采烈地去做准备了。

到了午饭时间,黄铁斌走向机关食堂,手机响了,他赶紧接听,是在广州孙逸仙医院工作的弟弟打来的,开门见山地问他武汉疫情怎么样。他说没怎样呀?没啥动静。弟弟曾留美两年,他说美国的同僚很关注这个病毒,担心会产生大范围的传播,你一定要做好防护。他只能嗯嗯地点头答应。弟弟今年换了新房,需要“暖房”,上个月把父母接过去了,他便问:“父母住得习惯不习惯?”弟弟说:“有些不习惯,慢慢来呗。”

挂了电话,黄铁斌回味着弟弟的话,愈发相信自己的判断。只是他始终闹不明白,连美国人都引起了警觉,从电视上看,香港人也早早戴起了口罩,还有医院的门诊人数激增、拥挤不堪,等于发了告示。而这里大多数人,从官员到百姓,怎么就如此胆大、如此麻木、如此愚钝呢?

吃过午饭,黄铁斌骑着摩托车回了家,妻子做透析还没回来,他便动手清理起了回老家居住的日常用具,包括于晓雯的。他不打算回街道了,准备在老家过年算了。

小车停在门口,于晓雯走下车,于晓强没打招呼,掉转车头,箭一样飚走了。

于晓雯取下口罩,喘了一口气,道:“医院里人多,挤都挤不进去,要不是晓强想办法,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怎么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病人?”黄铁斌取过温好的中药,递给于晓雯。

“据说都染上了那个肺炎。唉……”于晓雯接过药,叹气道,“听到那里边的人议论,吓死人的,说同济、协和被发热病人挤得开不了门啦。”

于晓雯的话,让他的心一阵紧缩,黄铁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他望着妻子,满含关怀道:“你这个病身子,一定要戴好口罩、做好防护,切莫感染上了。”

“不会的。”于晓雯瘦削而蜡黄的脸上布满祈望,“上天已经让我身患一个重病,肯定会垂怜我的。”

“领导安排我回沙岭主持一段时间的工作,你陪我一块回老家吧。”黄铁斌用轻松的语气,充满向往道,“咱们远离喧嚣,去过田园生活。”

“现在么?”于晓雯的眼里迸出一缕惊喜。

“当然。”黄铁斌道,“东西我都收拾好了。”

黄铁斌驮着于晓雯,行走在回老家的路上,经过街道医院,转眼一瞥,正如于晓雯所言,一片人山人海的状况,与微信朋友圈中微友们转发的同济、协和、省人民医院、中南等四大医院发热门诊前排长队的视频,如出一辙呀。想到先前弟弟打来电话的提示以及社会上传讲得沸沸扬扬的议论,他敏锐地判定,这个病传染性很强,绝非某些专家所言的人不传人。不然,不会有这么多人被感染。看来这次疫情没那么简单,绝不是动员会上领导们讲得那般轻飘。而一想到沙岭社区有一百多户人家在华南海鲜市场及周边打工、做生意,这几天要陆陆续续地返回老家过年,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危险在快速地逼近,必须阻断传染源头!他的心里,已经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当头个吃螃蟹的英雄!不,当勇士。虽然他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地当什么英雄当什么勇士,但疫情凶险,他只能挺身而出迎头而上了。

载着妻子回到沙岭老家,黄铁斌马不停蹄,骑车沿整个社区转了一圈,对地形路段更了然于胸,然后来到社区党员群众活动中心,社区副书记老金和分管治安维稳的副主任小秦及妇联主任兼网格员小赵候在会议室里,他从包里掏出一盒口罩,递给小赵,让她发给大家戴上。老金拿着口罩,不知道正反不晓得上下,笑着问:“黄主任,有这么严重么?”

老金的话,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观点,他们没有经历过,也鲜少关注,加上心理麻痹,所以根本没有认识到疫情的严重程度。黄铁斌得先扭转他们的思想,增强他们的紧迫意识,便极其严肃、特别慎重地告诫道:“情况非常严重!我们沙岭社区除了有三名干部感染外,我能查询到的,在市里打工的人员中,还有五人感染住院。最最关键的是,我们社区很多人与华南海鲜市场有密切合作,这是大隐患。你们应该从亲友、熟人那里听说过了,这几天各个医院里的发热门诊人满为患,一般要排十几个小时的队,才能看上病。谁也不知感染了多少人?”

“最吓人的是,病亡率蛮高。我弟媳的父母,六十多岁,传染上这个病,抢救了几天没救活,前天都走了路。”小赵接过黄铁斌的话,补充道。

会议室里顿时弥漫着一股肃杀、紧张的气氛。

“问题既然这么严重,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呀。”老金打破沉默,转向黄铁斌,“黄主任,我们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知道咋办,只能仰仗你出主意拿措施了。”

“有黄主任回社区领衔,我们什么也不用怕。”小秦语气夸张地抬举道。

“我也不是神仙皇帝,抗疫工作,得依靠你们,依靠群众积极参与。”黄铁斌的目光从三个人身上扫过,语重心长道,“首先我们要养成戴口罩的好习惯,既是做给群众看,也是做好自身防护。我们有了好身体,才可以为群众做事。”

“黄主任,我们一切听您的。”小秦道,“您发指示吧。”

当然,黄铁斌早就有了主张,只是他要找合适的机会提出来,看到三双眼睛巴巴地望着自己,他深思熟虑道:“沙岭社区的疫情防控,我想围绕八个字展开,‘内防感染,外防输入。”

“‘内防感染,我们下功夫可以做到,无非是对这些有感染病人的八户人家,强行让他们关门闭户,不与社区其他人接触。”老金当即说出了他对八字方针的理解和担忧,“只是要做到‘外防输入,恐怕有些难度。这每天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多如牛毛,也不知道哪个染病,怎么防得住呀?”

“防不住也要防!”小秦怼道,“传染病有一传十、十传百的速度,如果不把外来人员防住,我们整个小区立马沦陷。”

“这可怎么办啦?”小赵急了,“黄主任,您快拿对策呀。”

是时候说出决定了,黄铁斌一字一句道:“封区断路!”

“听老人们说,旧社会‘走人瘟的时候用过。”老金打了个寒噤,“但几十年都没有这种规模了,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上级会不会同意?”

“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的职责,是牢牢守住自己的这片社区!”黄铁斌斩钉截铁道。做出这个决定,有如投下一颗核弹,他希望把影响造大,让关注度更高,将领导们震醒。虽然压力山大,他准备挺身背负。当然,他也想到了,这个决定一出,立刻会出现方方面面的阻碍。春节临近,正是外地人员和从主城区人员返乡的高峰时节,把他们拒之“区”外,有人要投诉,有人要指责,甚至有人要拼命。他准备豁出去了,并想好了说辞:从本市回来的,谁也保不住不带菌染毒,为了你自己家人及亲友的平安健康,理当主动回避,全力支持这种隔绝行動。从其他地方的回乡人员,更应该拥护这种做法,社区已经有众多感染病例,还有许多未知的带毒者,你回来就会增加被感染的风险,为什么非要往疫群堆里钻呢?只要把工作做细,绝大多数群众是能理解的。凭这些年一直身处一线、做群众工作的经验,他自信能够赢得群众的支持。只是,为了让这个决定具有合法性,也让自己有回旋的余地,不能以他的口气讲,那等于让人抓住攻击和处分的把柄,只能以社区群众自治的名义说。想到这里,他颇感为难地提出道:“我是个代理书记,只能提出这种建议……”

“黄主任,我们全力支持你!”老金赶忙表态,他的脑子转得就是快,一眼就看出了黄铁斌的苦衷,“我们以社区群众自治的名义发布‘封区断路的决定。”

老金的态度,决定这项工作的成败。原来的沙岭村由黄湾村的七个组和金坮村的五个组合并而成。老金在金坮那边威信特高,是完全有能力干书记的,但因为村支书约定俗成由黄姓人担任,所以,他一直干了二十多年的副书记,成为金坮那边的“代言人”。黄姓这边七个组有他顶上,金坮那块有老金担纲,整个社区的群众工作不愁做不下来。黄铁斌的心里有了底,便发话道:“老金,晚上我带个组负责黄姓这边,你带个组负责金姓那边,逐户上门,挨家宣传。主要讲疫情的危害性及‘封区断路的必要性。同时,做通那些有返乡人员家里的工作,敦促他们连夜打电话,让那些准备返乡回家过年的人断了念头不再回来。”

“好的,按你说的做。”老金乐意答应下来,建议道,“黄主任,这个会议室,就是我们社区的防控指挥部,每天我们来这里集中。”

“太好了。”黄铁斌高兴地响应道。

何伟平带着三名队员走了进来,找凳子悄然坐下。黄铁斌拿出在部队当班长组织操练时的那种果断以及在城建办布置工作时的那种架势,像指挥一场即将开始的战役一样,直呼其名地指派道:“姚颖,迅速拟出‘致社区居民的一封信和‘致外来返回人员的一封信,并打印出来,六点钟完成;何伟平,带上唐丰,由小赵引路,到有感染病人的八家去做工作,要求他们家庭成员相互隔离,并在这八家门口立上醒目的警示标识;老金,打开社区的‘大喇叭,把疫情信息发布出去,把‘封区断路的决定向群众吹风;小秦,确定封控地址,准备封堵器材,做好劳力准备。开始行动!”

分工明确,各路人马闻风而动,领命而去。

走出会议室,黄铁斌走向西边的社区医院,却听到“大喇叭”响了,他驻足倾听,老金用吵架一样的粗嗓门,紧急地叫嚷道:“各位父老乡亲,从华南海鲜市场传染出来的那个什么冠状肺炎,已让整个武汉大面积感染,有不计其数的人得了这个病,并且有好多好多人,死于这个病。我们社区不仅有三个村干部,还有上十个人也感染住院。病毒就在我们身边,肺炎就在我们眼前。”老金大声咳嗽一下,加重语气,近乎喊叫道,“疫情猛于虎,病毒快于箭。我们社区有百余户在华南海鲜市场及周边做生意,如果不与他们彻底隔绝、完全断开,沙岭社区将成为传染重灾区,旧社会‘走人瘟的悲剧将要重演。所以,社区干部经与部分群众代表商议,也征得回村主持全面工作的黄铁斌主任的同意,从今天深夜开始,实施‘封区断路,社区里的人一律不准走出社区,外面的人,一个也不能让他们进来。如果有谁违抗,沙岭社区的全体居民,群而诛之、群而攻之!”

老金用模糊的数字,尽情渲染了疫情的严重和可怕,顺理成章地提出了“封区断路”的决定,算是给广大群众通气打了招呼,为晚上进宅入户开展说服作了铺垫。黄铁斌听完,很感满意。走到医院门口,看到医院负责人朱医生也在听广播,他上前与老朱打了个躬,老朱赞扬道:“黄主任,我一听社区实行‘封区断路,就知道是你想出来的绝招,英雄之举,明智之策。要是让在华南海鲜市场周边做生意的那些人回来,沙岭社区就没的救了。”

“疫情危急,病毒肆虐,只能想这种办法了。”黄铁斌苦笑道。

“要是江汉区的领导能有你这种魄力和胆量,早点封闭华南海鲜市场,封锁江汉区域,就不会发生这么严重的疫情了。”朱医生假设道。

“那些领导既要照顾影响,又要护住官帽,碍手礙脚,心存侥幸,想都没朝这个方向想,更没这个胆量。”黄铁斌冷笑一声,喟叹道,“最后遭殃的,总是老百姓。”

“你说的何尝不是。”朱医生应和道,“我所得到的信息,各个医院的传染病区都快收满了,由于缺乏核酸检测试剂,后边等待的人成千上万,致使很多患者不能确诊也无法医治。你说,怎么搞得如此被动呢?”朱医生满脸焦灼,急得不行。

“我们是小萝卜头的干部,管不了那些大事,只能做好我们的分内,无愧于心。”黄铁斌把思绪拉回到眼下,拍一把朱医生的肩膀,“带我参观参观你的医院呗。”

随朱医生转完一层,让黄铁斌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社区医院不仅有B超机,还有胸片机,虽然都是从大医院淘汰下来的老旧设备,可简单的检查还是能做的。跟着朱医生走上二楼,是十几间只放着病床的病房。他问朱医生,怎么床上都是空的,没铺床上用品?朱医生说,因为没有住院病人,所以把床上用品锁在柜子里了。

下楼走进朱医生的办公室,黄铁斌问:“微信圈里流传着好多版本的治疗这种肺炎的药方,你有没有留意?”

“留意了,都是西医的,我全记录下来了。”朱医生道,“我们国家从古至今,出现过几百次瘟疫,都是中医中药扑灭的。我自己认为,中药调理,或许对这个病更加有效。”

“要是你能开发出一个中医方子治好这个病,那就是华佗转世、百姓救星了。”黄铁斌半开玩笑道。

“我把祖传的近千张中药单子都翻出来了,没事的时候,我就在琢磨。说白了,这个病就是温湿病,只要对症用药,效果是一定有的。”朱医生很为慎重地汇报道。

“你有这种情怀,我要为你点赞。”黄铁斌赞扬过后,建言道,“弄不好这家医院也会收治患者,你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尤其是药品方面的,什么抗病毒的,什么增强免疫力的,什么中草药,诸如此类,多进一些回来,免得到时候想买都买不到。”

“是呀。”朱医生顿悟,“我得马上打电话给医药批发公司,让他们今晚就给我拖过来。”

不到六点钟,天就黢黢黑了,老金张罗着从社区服务中心隔壁的华芳酒店弄来了盒饭,大家各取一盒,自行散开。黄铁斌拿出手机,打通于晓雯的电话,让她自己弄点吃的,嘱咐她早点休息不要等他。刚刚打开盒饭吃了两口,姚颖走到他身边,汇报说两封信已写好,并各打印了八百份。他连说了几个好,学霸就是学霸,做事飒爽,让人少操很多心。姚颖刚刚走开,何伟平端着饭盒走到他对面,告诉他,在八户有感染病人的家门口,张贴了用红油漆写的“家有感染病人,请勿靠近”的白色纸条,很为显眼。他把饭盒搁在桌上,有些担忧地问:“邻居乡亲可以不靠近他们家,但这些家里的人出来怎么办?”何伟平木了一下,转而向他提议,可以在这八家门口各搭一顶帐篷,派人二十四小时监守,反正城建办多的是帐篷。他当即表态:“成!你连夜落实。”

吃完饭,姚颖把两封信按户数分成两半,唐丰将口罩隔成了两堆。黄铁斌带着姚颖和唐丰、老金带着小赵,分头开始入户走访,发信、送口罩、搞宣讲。

零点过后,黄铁斌负责的四百多户全部走访完毕,绝大多数家庭表示理解和支持。但有两家定好明天中午宴请宾客,一家是祝寿,一家是请满月酒。择的日子选的期,请柬早已发出,并且肉、鱼、菜都已备全,每家请二十多桌,有两百多人赴宴。如此众多的人员聚餐,如果有带毒者夹杂其中,那可要出大事的。他回到指挥部,拉着老金,再次登门,经过正说反劝,两家答应取消,但社区得赔偿菜肴损失。想想人家提的要求在理,与老金商量后,黄铁斌同意给每家三千元补偿,两家才答应马上给亲友打电话,取消明天的宴会。

早上六点,黄铁斌就醒了,无论睡多迟,他第二天这个时候都会醒来。差不多凌晨才回来,他怕吵到于晓雯,便在这边房里睡了。他一骨碌地翻身起床,悄然出门,沿公路跑到江边,在江畔跑了十公里。这是他十多年一直坚持下来的习惯,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夹着外套,缓步进屋,来到厨房,煮了一锅面,添了一碗递给于晓雯,问她:“昨晚睡的怎么样?”于晓雯回答:“睡得还踏实。”黄鐵斌又问:“身体没感觉不舒服吧?”于晓雯摇头。他心生疚愧,责怨自己这几天事多,有些忙,早出晚归,顾不过来管她,叮咛她自己照顾好自己。于晓雯淡然笑道:“你忙你的,我能照顾好自己。”

吃了一大碗面条,黄铁斌跨上摩托,骑行在贯穿整个社区的东西通道上,往东走了一段,在与邻村交界的十字路口,看到了用泥巴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土包,上边盖满树枝杂木。他掉头往西走了一程,也是在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了与东头一样的堵路土包。应该说,这两个堵点选得好,小车过来,看到阻碍,可以向左、向右或倒车返回,不至于形成堵塞。他折回到往南的进出主通道上,约摸走了两三百米,看到小秦带人码石凳。一个石凳超百公斤,码了两排,上面又叠了一层,好似铜墙铁壁一般。

黄铁斌把小秦叫过来,强调:“这是进出社区的主干道,防守任务会非常繁重。”

小秦毫不惧怯,说:“兵来将挡,车来墩拦。”

黄铁斌对小秦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黄姓这边的上门女婿,曾经是个小“拐头”,身上有一股江湖侠气,因而接交的三教九流的朋友特别多。前几年,村里有些麻烦事处理不来,请他出面,事情迅速摆平。于是,黄文江书记便让他代理起村政法村长,没想到他工作做得很出色,使沙岭一跃而成为街道办的政法先进单位,代理两年后,就转成正式的了。他提醒道:“小秦,肯定会有返回人员在这里搭横耙、扯横皮,甚至威胁恐吓,你要顶住压力,守住关口。”

“我为群众守门把关,压力再大也不怕。您放心,我会牢牢守好这道关口!”小秦充满信心、豪气十足道。

黄铁斌的心里感到了踏实。“封区断路”,这里是矛盾焦点,堵住了这个缺口,整个行动就成功了一大半。他掉过车头,没骑多远,身后传来激烈的争吵之声,便停下车,转身走向卡口地带,只见一辆豪华奔驰小车停在那边,车边站着一个头发锃亮、梳着背头的老板模样的人,有点眼熟,仔细一瞅,原来是在江汉区做家装生意的金老板。这可是危险人物呀!他的心里阵阵发紧起来。见黄铁斌走过来,金老板大口拉气地责令道:“你是黄铁斌吧,赶快放行,让我进去,我家老爷子今天过七十大寿,几弟兄等着我回去开席。”他从心里瞧不起这种耍派头抖威风的老板,便不卑不亢地告知:“对不起,金老板,昨晚已经上门通知你们家取消寿宴,并让你的家人打电话给你,社区实施‘封区断路。所以,你不能进来。”金老板听得不耐烦了,马上拉下脸,大声质问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权力‘封区断路?”他声色俱厉地回击道:“我是人,不是东西。我是没有这个权力,但社区群众有这个权力。听群众怎么说你们:‘带毒回村,不肖子孙。”金老板气得蹦跳起来,唾沫横飞,气急败坏道:“你泥腿子没洗干净几天,脚丫缝里还留有鸡屎,居然如此对待一个职工过千税收过亿的老板,我要给区里打电话,我要给市里打电话,马上撤办你!”他从包里掏出一只口罩,交到小秦手上,说:“把口罩给他戴上,别让他满嘴喷粪、污染空气。”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社区办公室,老金和几名城管队员正在喝朱医生送过来的预防感染肺炎的中药汤,姚颖听说很苦,马上放下。黄铁斌拿起一袋,用指甲撕开缺口,仰头咕咕几下就咽下喉。他咂咂嘴巴,劝姚颖道:“中医虽苦,但肯定管用。我在网上看到,中药治防这个病很有效,你还是喝一袋,起码无害。”姚颖皱眉拉眼道:“小时候身体不好,药吃得太多,苦怕了。”

手机铃声响起,黄铁斌瞧一眼屏显,是王主任打来的。他早就料到领导会打电话进来,没想到这么快。他不紧不慢地把手机贴近耳窝,立刻传来王主任凌厉冷凛的发问声:“老黄,你怎么能够不经请示就‘封区断路?这将造成恶劣的政治影响和严重的社会恐慌!”他小心翼翼地解释道:“领导息怒。你昨天在动员大会上讲,各地要因地制宜地创新防控举措,沙岭社区根据你的指示,由三千多居民自发地做出‘封区断路的决定,我只是点头同意。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没你说的那么玄乎,不会出啥事的。”王主任降下声调,好心相劝道:“老黄,为公家的事打破自己的脑壳,值得么?我告诉你,已经有人将这件事投诉到了区里,反映到了市里,直接受影响的是张书记,还有我,你怎么拎不清呢?赶紧拆除路障,恢复通行!”王主任啦王主任,你除了想着你的官帽,你还想着什么?哼!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没办法,只能同他打太极了。“‘封区断路,是社区群众的决定,我只是一个代理书记,哪里有权下令拆除呢?”王主任再次提高音量,直接点名,怒声恐吓道:“黄铁斌,地球人都知道,是你出的馊主意。你不要跟我躲猫猫,迅速按我说的落实!你如果还执迷不悟,上级追查下来,端你饭碗,到时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喜欢出风头,想当英雄。但是,风头出过了要被砍头,英雄当反了会成狗熊。你要清楚你的处境,明白你的行为。”黄铁斌真是有苦说不出,谁他妈的稀罕当什么英雄,拳头怎么净是往软肋上揍呢?老子早已经被“英雄”这个称谓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想都没朝那处去想。只是疫情紧急,再不亮剑、再不预警,武汉就没得救了。他不想吵下去了,便无精打采地回了六个字:“我很清楚明白。”

挂断电话,一阵凄怆涌上黄铁斌心头,微信刷屏,病人暴增,亲爱的王主任,你是瞎呀还是聋呀,就没看到或听到这个病毒正在恣意妄为地四处扩散?我为啥要“封区断路”,不是希望这个举措能够引起关注得到重视么?要是有种,你应该去向高高在上的区领导乃至市领导那里反映底层发生的真实情况,转述百姓的哀怨,怎么总是把主攻的方向、批评的枪口,对准我这个基层小干部呢?告诉你,我灵敏的直觉一直支持着我清晰的预判,我没有错!可惜,老子不是雷公爷爷,不然,劈地来声惊雷,震醒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官员。他再也坐不住了,既然做了,就要做到极致,做它个轰轰烈烈,做它个惊天动地!他火急火燎地指着姚颖,说:“你用最快的速度,将沙岭社区‘封区断路的情况编一则消息,向记者们发布,并上传区长、市长热线。”

“黄主任,千万别出这个头!”何伟平急忙站起来,劝阻道,“你给我们有过交代,关键时刻,提醒你不要又犯什么‘英雄痴。”

就像被点到穴位一样,黄铁斌霎时蔫了。因为接二连三地受所谓“英雄主义”所累,提拔不成,还让人憋屈,他发誓再也不出头冒尖当什么英雄好汉。何伟平履行“职责”的劝告,让他发烫的热血有些冷却、发热的头脑顿时冷静。实施“封区断路”举措,本身已经引发了风波,一旦发布出去,被媒介炒作报道,不啻于在全省乃至全国扔下一枚震撼弹,造成的冲击无法估量。当然,这是他巴望得到的结果。只是,“英雄好当,后果难想!”他站起身子,像狗子转圈一样地在屋子里踱起了步子。已经出发,难道退却?他灵机一动,自找理由地解脱道:“我所做的算不得什么英雄之举,至多是一个勇士所为。”他只能用阿Q式的方法欺瞒自己。

“你也听说了,月初的时候,有八名医护人员向民众发过新冠肺炎人传人的视频,可被公安部门找去训诫谈话后,各自签下保证书,才没被刑拘。你这样做,不论是想当英雄,还是想当勇士,都等于引火烧身。”何伟平正正经经地提示道。

“引火烧身?我已经不重要了。可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武汉,有可能要出大事了!真的。”黄铁斌近乎疯子的癫狂之语,听得几个人木之浑之,没人理解和回应。

“要出什么大事?”在会议室门口,有人接话道,蓦然走进来两个不速之客,为头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看上去很老成持重的年轻人。他扫过大家一眼,面无表情地自我介绍道:“我姓柯名方正,区政府办公室的。陈区长接到电话,有人反映你們社区擅自‘封区断路,不让市民进出,专门派我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嗬!来得真快,还是区里的。黄铁斌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那么一丢丢。只是,他不是很满意,为什么没来区领导?他瞅一眼柯方正和他同行的那个人,都带着一副“钦差”的威严和派头,看样子来者不善。柯方正公事公办地询问了基本情况后,直奔主题地问:“黄主任,请问你为什么要‘封区断路?”

黄铁斌心里没底,本想打个马虎眼应付过去,却看到柯方正带来的那个人摊开本子、手握钢笔准备做记录,知道难得糊弄过去了。没啥了不起的,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大不了被他们一本奏上,那不正是自己巴望得到的结果么?他敞开心门、振振有词地坦陈道:“三个原因:其一,我是沙岭社区的代理书记,要对辖内三千多居民负责。如果在华南海鲜市场做买卖的那一百多户人家一窝蜂地涌回来,后果不堪设想。只有封堵,才能阻断病毒传播。第二,疫情紧急,而广大群众蒙在鼓里浑然不觉。实施‘封区断路,就是为了警醒群众,让大家提高防备心理,警示意义大于行为意义。第三,灾难迎面而来,且来势汹汹,却看不到上级有实质性的防控动作。我人微言轻,想说的话也传不上去,只能用这种极端办法,拉响疫情警报,引发社会聚焦,促使防控升级。”

“你就没有考虑过后果么?”柯方正紧紧追问道。

“我的脑袋长在自己肩上,怎么没有考虑?但我始终相信我的观察及判断不会出错。”黄铁斌自信满满,怕自己的话说得太满,又稍留余地道,“即便出现偏差,我也没啥怕的。我已经身处底层趴着泥土,大不了下地狱呗。”他语调很轻松,表现出一种“我已无我”的无惧姿态。

柯方正没再往下多问,带着下属告辞,黄铁斌尾随相送。临别,柯方正把黄铁斌叫到一旁,面带欣赏,语含钦佩,掏心掏肺地交流道:“你看似冲动鲁莽,实则理性睿智。千夫诺诺,惟你谔谔。我们何尝没有看到疫情在泛滥,可却没有你敢于出招的胆魄,没有你捅破天际的勇气,更没有你舍得一身剐的情怀。你放心,我会把你‘封区断路的良苦用心向陈区长汇报,力争引起高层的重视。”说完,他拿出手机,请求道,“加个微信吧,希望能够与你这位大英雄成为朋友。”

黄铁斌赶忙声明道:“柯主任,我不是什么大英雄。”说着,从包里掏出手机,打开“扫一扫”,在柯方正的手机屏显上晃过,“吱”的一声,微信名“方方正正”的图像出现。

望着柯方正远去的背影,黄铁斌感慨万千、信心倍增。看来不是我一个人在战斗,至少,在空旷辽阔的原野,自己用生命发出的嘶吼,听到了微弱的回音。

1月23日,腊月二十九,天上下着麻分细雨,黄铁斌冒雨跑到江边,但见天阔江远,轻雾环绕,茫茫一片,不见一人。肃杀清冽之中,惟有奔腾的江水滔滔诉怨,光秃的江渚留白无言。在唏嘘感叹之中,他跑完十公里,雨水夹杂着汗水流淌全身。回到家,他赶紧冲了个热水澡,顿感浑身通透。接着,他走进厨房,煮了半锅豆皮,给于晓雯端去一碗,铝锅里剩下的那部分,他全部消灭在肚子里。

骑车赶到指挥部,刚刚落座,觉没睡好,头有些昏沉。昨晚刚从指挥部回到家,接到了街道纪工委小江的电话,通知他作好准备,纪工委的杨书记带着派出所的汪所长,明天上午到沙岭社区,专门调查核实“封区断路”情况。王主任还是下狠手了,让纪工委和派出所联合办案,锁定事实,固定材料,为日后处理留下证据。要说没一点紧张那是假话,只是他很快从紧张的情绪中跳脱出来,思考起应对之策。正在他想得入迷之时,听到电视上播报市指挥部决定封城的消息,黄铁斌的第一反应是欣然。怎么鬼使神差、掐点准时地宣布这个决定?王主任,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时运回转,你刚刚派发给杨书记和汪所长的核查任务,成命如何收回?我都为你臊。只是得意了那么一会儿,他的心里却涌现出一种莫名的悲哀和难言的苦涩。自己只是一个身处底层、不足挂齿的小人物,学历不高,格局不大,境界受限,尚能够根据形势做出判断,并且果敢采取行动,而那些领导们呢?是被形式主义的花招蒙蔽了双眼?还是被官僚主义的枷锁桎梏了手脚?一个超千万人口的大都市,就在这些天,每个医院排着长队、等着看病的视频,连篇累牍地在网络在微博在微信在短信中传播,甚至还有人发出了至少十万人染病的警示,为什么就没有防控措施呢?

手机发出“叮咚”之音,有微信进入,黄铁斌顺手取过一瞧,是“方方正正”的,他点开图像,看到了柯方正发过来的一段话:“终于封城,如你所愿,可能稍稍迟缓了一些。那天回到区里,我当即给陈区长作了汇报,他让我迅速向市政府写出‘沙岭社区实施封控,疫情防控刻不容缓的专报,下午亲自送市政府去了。大英难,你尽可放心,我会全力以赴地支持你!”

黄铁斌立刻写上:“我不是什么英雄。谢谢你的支持,有你帮助,我再不是孤军奋战。”回复了过去。

老金和何伟平几人走了进来,看见他坐在那儿,老金赞不绝口道:“黄主任,你不仅能够预测大势、卜知未来,算得上一个高人,而且敢做敢当,无所畏惧,称得上是一名英雄。真是厉害呀厉害!”

提到“英雄”,像触碰到了一块伤疤,痛感犹在,他默下脸,极力申辩道:“我哪想当什么英雄?只是做了一个有良知的人,应该做的事情。”

正在讨论之时,朱医生拿着他熬制的“清肺排毒汤”走了进来,大家各取一袋,撕开就喝,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浓的中草药的苦味。姚颖拿手在口鼻处不停地扇风,终究闻不得那个味,逃出了会议室。

老朱来到黄铁斌身边,小声报告:“黄主任,刚才接诊了两个发热、咳嗽病人。”他惊跳起来,赶紧问:“是不是感染了那个病?”朱医生坐下,用比较确定的语气道:“虽然不能确诊,但我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两人发热都在三十八度以上,有干咳、乏力症状,跟他们做胸透检查,双肺部有毛玻璃一样的病灶。最为关键的是,两人都是那八家的家属。”他立刻想到送医,便发话道:“安排人往医院送吧。”何伟平问:“现在哪家医院能进去?我姨夫的父母被感染了,排了两天队,还未轮上,病情越拖越重了。”老金印证道:“我儿媳妇那头也有亲戚感染,在协和排了十五个小时的队,才看上医生,在门诊打了一针,拿了些药,就回家了。”姚颖大胆建议道:“黄主任,与其送医排队,浪费时间,拖延病情,不如就在社区医院进行治疗,反正微信朋友圈有很多药方,大同小异,朱医生综合一下,应该没有多大问题。”

这只能算作不是办法的办法,黄铁斌盯着朱医生的双眼:“你有把握么?”

“把握谈不上,但我有信心。”朱医生表现出胸有成竹的样子,“我打算用西药控制,用中藥调理,采取中西结合展开治疗。”

“好!”黄铁斌当机立断,“你把二楼的病房收拾出来,让两位患者住进去,告诉他们只是疑似,不要给他们增添心理压力。治疗上的事,你全权做主,我相信你!”信任比黄金还重要,此时此刻给予他信任,就等于给他勇气和力量。

朱医生屁颠屁颠地走了出去,黄铁斌对老金说:“你赶快把隔壁的华芳酒店征用下来,作为患病家属的隔离点。”老金一边答应一边向外走去。他指着何伟平和唐丰说:“你们把这两户的家属全部请到华芳酒店,每人一间,分开隔离。”两个人赶忙起身,匆匆而去。此时,会议室里只剩姚颖和小赵两位女将,他布置道:“‘封村断路只阻拦了车以及车上的人,但没有隔住步行返回的人员,你俩的主要任务就是将返回人员登记造册,给他们查体温,还要求他们分房、分餐、分住、分开活动。”小赵很是为难道:“这些人都在单位工作,与社区无啥关联,只是回来过个年,他们要是不服管,有抵触情绪,我们怎么办?”关于这一点,他也没啥法子,可这部分人是染菌带毒的危险群体,不把他们防控到位,整个社区就要全面失守。他重申道:“先登记、查体温再说,对不配合的,我会想办法。”姚颖拉着小赵走出了会议室。

事情安排妥当,黄铁斌给王主任打通电话,请求他跟派出所长说一声,让管片民警老彭来社区协作一下,有少数居民不服官劝,只服警管。昨天下午和今天早上,他给管片民警老彭打过电话,可被推了,他确实太忙,抽不出时间顾及这边。虽然事小,但隔了只手,没有办法,只能搬领导压了。王主任答应得很爽快,说即刻落实。挂断电话没多会,管片民警老彭的电话主动打过来了,问请他过来需要解决什么问题。他不假思索,说需要你过来对感染人员、隔离人员以及外来返乡人员进行训诫、警告,社区特别需要借你这把力。彭警官说:“我安排一下,争取明天抽空过去。”

黄铁斌走进广播室,小秦小跑着跟进来,急切地请战道:“全市封城,卡口不用守了,接下来我干啥?”他指派道:“找几个年纪稍大的居民,分成几班,敲鼓打锣,不间断地开展宣传和巡逻。同时,在八个患病人家的门口,严加看管。”小秦领到任务,精神抖擞地转身就走。

通信员按了一串密码,“大喇叭”响了。前几天,他不敢大张旗鼓地进行广播动员,都是让老金在讲,今天,他要大大方方地召开广播大会。昨晚失眠,他就琢磨开了,只有用“打油诗”的形式,编成顺口溜,才能让群众易懂易记。他嘴对着麦克风,用高亢的男音,抑扬顿挫地边记边讲道:“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居民朋友:疫情很嚣张,病毒很猖狂,老实呆在家,切莫出外浪。宅家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呆得长不长,学学人家张学良……”

一口气地流利讲完,黄铁斌自感满意,他让通信员录下,一天三遍播放。刚才在讲话时,包里手机震个不停,他赶忙查看,是妻弟于晓强打来的,便回拨过去,片刻工夫,听筒里便传来于晓强急促的声音:“姐夫,我们家两个老人从大前天开始低烧,他们没引起重视,昨晚烧到了三十八九度,并且咳嗽、乏力,我估摸是传染上了。现在全省封城,我也赶不回去,只能麻烦你把他们送去老二那里。我跟老二说了,她正在想办法找床位。”他的心里顿时流过一缕惭愧,这几天忙昏了头,根本就没过问两位老人的情况。他立刻答应道:“我马上落实。”接着又叮了一句,“先别跟你大姐说。”于晓雯身体不好,若是听到父母染病,急火攻心,加重病情,那个麻烦就真的大了。

黄铁斌打电话找朋友借了一辆车。他带了几个口罩和一套防护服,骑车来到街道,坐上朋友的车直抵岳父家,他为两位老人戴上口罩,又督促朋友做了全身防护。车子启动后,他与姨妹吴晓娟联系上,吴晓娟通知他们把车开到宝丰路的大桥医院。

因为岳母的姐姐结婚多年没有小孩,在很小的时候,吴晓娟便过继到姨妈家,顺带把姓也改了,由姨妈家把她抚养成人。所以,吴晓娟对亲生父母的感情没那么深厚,与大姐于晓雯和弟弟于晓强之间,也似乎隔了一层,不是那么亲近,走得也不很勤便。吴晓娟是区卫健委的一名科长,她老公是区里的干部,两人算是有关系的人,不然,怎么能找到两张住院床位?

車在大桥医院旁边停下,吴晓娟守在那儿,她特别交代了一些事项,叮嘱他们跟着她,啥也不要说,人家问什么也不用回应。随吴晓娟进到医院,黄铁斌看到排队诊病的人像一条长龙,从医院里蜿蜒而出,在马路边延伸了几百米,病人似乎早有准备,都自带凳子坐着。医院内,摩肩接踵,拥挤不堪。他左手扶着岳父右手携着岳母,跟在吴晓娟的身后,在人缝中侧身而过,艰难插行。

岳父岳母在室内做CT检查,黄铁斌坐在外边的长椅上想着心事,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抬眼一看,原来是在部队服役时的战友谢大龙,他现在街道上做工程,算得上一个小老板。谢大龙把他拉到一边,急急慌慌地求援道:“我父母都感染了新冠肺炎,住不进院,刚才从一个狠人手里,花二十万买了个床位,可只能住进去一个人啦。你姨妹是卫健委的,帮我求求她,再找张床位,我出钱都行。”花二十万给父母买张床位,够讲孝心的。但他很看不惯这种以钱买“床”的行为,不仅助长了歪风邪气,而且打破了医疗公平。他冷脸推却道:“我岳父岳母都没着落,你让我在姨妹那儿怎么开口?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刚好岳父岳母从CT室走了出来,他迎上去,回头给了谢大龙一个无奈的表情。

几项检查做完,接近黄昏。要不是吴晓娟巧妙插队,做完这些检查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望着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却依然排队守候的病人,黄铁斌的心里,生出一许羞愧,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吴晓娟把他们带到离医院不远的一栋旧楼房里,黄铁斌知道这是她十年前住过的房子。进屋之后,吴晓娟用电吹壶烧上水,拿手机点了外卖,然后跟他商量:“姐夫,两位老人的核酸检测结果初一才能出来。我们两口子身在一线,没有时间照看,你能不能辛苦一下,后天把他们送进医院住下后再回去?”他没有匆忙答应,也没急着否定,紧开口慢开言道:“我现在被派回社区,兼任书记,负责几千人的防控工作。今天请了半天假,还不知道是啥情况?还有,你姐姐病病怏怏的……”没待说完,吴晓娟打断道:“好了,好了,看你说的,比我们还忙。你去吧,姐有那个病,家里断不得人。”

他本来是想把两老送进医院住下再回去的,现在却把他们扔到了吴晓娟这儿,黄铁斌的心里有些难过。怪谁呢?只能怪核酸检测太慢,他满是疑惑地问:“为啥核酸检测结果要等到后天?”吴晓娟细说内情道:“本来核酸检测出结果需要十几个小时,加上明天三十,人家总要团个年吃顿饭吧,不说耽误一天,起码也得个大半天吧。如果没有关系,后天都难拿到结果。因为每天的检测量有限,只有几百例。”

原来是这样,难怪医院里每天都是挤满了人,不谈住院,先过检测关都难。姨妹是卫健委的,应该知道很多内幕,黄铁斌好奇地问:“现在到底有多少人染病,有没有一个统计数据?”吴晓娟“哼”了一声,撇嘴道:“谁能统计得清楚?同济、协和、中南和省人民医院,这四个地方每天发热病人的门诊量不少于千人,还有其他几十家医院及社区医疗服务中心,也在接诊这类病人,谁知道有多少人被感染?我觉得,网络上、微友圈传的那个数字,不是空穴来风。每天能诊上病、打上针、拿到药的病人,算是幸运的,绝大多数病人轮不到。你没看到很多病人像苍蝇一样,四处乱撞,跑了这家跑那家,可哪家医院都是满满当当。”

病人这么多,不收治住院,那就是移动的传染源啦!黄铁斌心焦如焚,急切地提议道:“赶快把他们收院治疗呀,不然,被传染的人会越来越多。”吴晓娟长叹一口气,无奈地惋惜道:“怎不是呢?要是都能收治,就不会产生继续传染,病人也不会每日暴增了。可是,床位有限,收治不了。”

黄铁斌满是气恨地责问道:“床位这么紧张,怎么就没人管呢?”吴晓娟也有些激愤:“有人欺上瞒下,已经丧失了最佳防控时机。现在依然不想办法扩充床位,简直就是拿群众的生命开玩笑,罪不可赦!”

电壶发出了鸣叫,水烧开了,黄铁斌殷勤备至地拿纸杯倒了两杯水,分头递给岳父岳母,服侍他们把药吃了,叮嘱几句后,便告辞出门,心里好像欠着什么一样。于晓强把两位老人托付给自己照看,而自己未曾尽心,丢下他们,一走了之,心情怪难受的。

坐上朋友的车,沿路返回,却没有来时的那般顺畅,有的路段被隔断,只能七弯八拐地向前蛇行,花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才到达街道。黄铁斌谢过朋友,骑上摩托,赶回社区,却见指挥部里灯火通明,大家坐在那里,等着他这个总指挥回来。他没听各位汇报,也没安排明天的工作,而是让大家早点回家睡个好觉。战疫长着咧,身体不能拖垮。

黄铁斌撂下摩托,步行回家。他顺带察看了两个帐篷的值守情况,每个帐篷内,吊着一盏灯,有社区的大学生志愿者坐在椅子上,手肘搁在桌沿,全神贯注地看书学习。他没有打扰他们,从缝隙里瞧过一眼后,便悄悄离开了。控制八家,等于是在控制传染源,必须坚定不移。从目前看来,防控值守做得不错,他感到比较满意。

1月24日,大年三十,天上乌云密布,云层压得很低,总好像要下雨的样子。黄铁斌在各个点巡察完后,来到社区医院,朱医生递给他一袋“清肺排毒汤”,他接在手上,没打算喝,朱医生催促道:“快喝呀,绝对有益处。”他用指甲撕开袋口,乐哈乐哈道:“我得喝,至少没害处。”看他喝完,朱医生向他报告了上午的收治情况:“早上又来了五名患者,都是这几天从市区回来的,全是这个症状,估计是被感染上了。”他急问:“几个人情绪咋样?”朱医生道:“情绪倒还正常,我已经让护士给他们挂上吊瓶,等会再拿中药给他们喝。”他面色凝重,小声透露道,“指望大医院是彻底没戏了。我昨天把岳父岳母送到姨妹那儿,从她口里得知,染病人数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想,一时半刻,医院不可能提供住院床位。所以,我们只能自力更生,自辟门路,展开治疗。”朱医生心儿发虚道:“其实我很想借助这次机会,证明一下自己。可我害怕那些患者把我当成巫医马脚,对我没有信心,起哄去找别的医生。”他反问一句:“他们能到哪里去找医生?你大胆医大胆治。其它问题,我会帮你解决!”

唐丰慌叽叽地跑到他面前,气喘吁吁道:“黄主任,快,快,那边要出人命了。”黄铁斌跟着唐丰一路小跑地冲到一居民家,只见一个面相熟悉的中年妇女没戴口罩,右手举着菜刀,同老金、何伟平等人对峙着。他想起来了,中年妇女姓马,结婚时请他当过司仪。制服这类人,首先得拉近距离、缓和气氛,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他掏出一片口罩,缓缓展开,双手递到她的左手边,绽开笑脸,套近乎道:“马姐,如果没记错,你大我两岁吧,你结婚的时候……”看她面色逐渐和缓开来,他柔言细语道,“把刀放下,将口罩戴上。今儿年三十,有么事还说不清楚的。”马姐徐徐放下菜刀,将口罩慢慢戴上。他和颜悦色地询问道:“家里出了病人,心里肯定难受。对你们密切接触者,按要求实施隔离,是为你们好。如果有什么困难?你讲出来,我们可以商量。”顷刻,马姐眼泪汪汪,啜泣道:“我父亲卧病在床,我拉去隔离了,谁管他吃喝?还有,我的宝贝儿子才十一岁,从没离开我的怀抱睡觉,我怕他受惊受吓。”

后天是透析时间,于晓雯对此很为关注,黄铁斌一下就听出来了,连忙宽心道:“肯定正常上班,后天我就带你去医院透析。”

于晓雯脸露喜色,突然寒颤一下,颈脖缩住,浑身微抖,黄铁斌立刻起身,弯下腰,双眼望着她:“你没事吧?”她收了收身子,故作轻松道:“放心,我会有啥事?”他扶着她走进房间,伺候她在床上躺下,替她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

新年正月初一,满天阴霾,冷风飕飕,看不见丁点新的气象,闻不到一丝新的气息,整个社区死一样沉寂,几乎不见人影。黄铁斌把几个重点部位巡察一遍,与昨晚察看的情况差不多。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也是一个搁不住事的人。越是在大年时节,人的思想越发容易放松,有些部位越发易出纰漏,晚上不走一遍查一下,会心神不定,睡不好觉。早上不察一察看一看,心里没底,一天都不会踏实。

黄铁斌在医院门口一晃,朱医生便拿着一包“清肺排毒汤”走了出来,将药递给他并看他喝完,才跟他报告,早上又住進了三例发热病人,与前两天住进来的人症状相差无几。他明知故问:“又是那个病?”朱医生道:“三例都是从市里的返回人员,从流行病角度以及他们的血项及双肺感染情况来看,基本可以判定。”他的心又悬了起来,问:“三个人住进来,你二楼的病房所剩无几,只有四间了,如果再多出几例,该怎么办?”朱医生双手一摊,很是无奈道:“我也没有办法,只能祈望不再新增了。病床是一回事,关键是我的几名医护人员难负其重。”他突发奇想道:“祈求没有用,该来的总会来,只能寄希望你中药显灵、妙手回春,让住进来的病人早早康复快快出院。”朱医生兴致陡增,欣然道:“我研制的中药汤的确很有效果,尤其对这些轻症患者。前天进来的两个人,症状有明显减轻,昨天进院的五个人,病情已经稳定,没有走向严重。”此时此刻,正是送信心给信任的时候,他顺势猛吹猛夸道:“中医中药,流芳千年,博大精学,我一贯信服它的神奇,更相信你调制配方的能力。你要做个有心人,把各个病人的用药进程及效果全部记录下来,保不住咱们社区医院出个张仲景,为全市抗疫研制出实用有效的中医药方。”

人需要不断鼓励,尤其像朱医生这种人,不仅手上握有祖传的秘笈药方,而且他痴迷中医中药,对药用药理钻研颇深,造诣不凡,可惜没人理会无人赏识。危难显身手,时势造英雄。其实,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爆发的时机。

姚颖抱着一堆书走过来,与黄铁斌点头打过招呼后,面向朱医生说:“您昨天跟我说,那几个人的情绪有些躁狂,不能安心稳神,我找来了几本书,可以送给他们看。同时,我也可以上二楼,跟他们讲一讲我小时候战胜病魔的励志故事。”

“你别上二楼,那里是传染区。”黄铁斌立刻制止道,“把书交给朱医生发给他们就行了。”

“我亲口跟他们讲一讲我曾经的病况和感受,可以更好地打通他们的心结,抚平他们的恐慌情绪。”姚颖忽闪忽闪的两只大眼睛里,流淌着笑意,闪耀着真诚,又对着黄铁斌宽慰道,“我戴好口罩,穿上防护服,不会被感染的。”

人家唯恐避之不及,而她却迎险而上,为的是让住在二楼的患者放下包袱、安心治病。这个人靓心美的傻姑娘,无惧病毒、忘掉自我了,黄铁斌还能说什么呢?看着她纤瘦、袅娜的背影,他只能送上挚诚的祈祷。

“大喇叭”又开始播放他的那段录音,黄铁斌听着,自己都感觉腻烦了。他思忖着,该编一节新段子,让大家换换口味了。录音播完,广播里传来小秦讲话的声音:“各位居民朋友,关在家里,只有几天没出门,就有人关不住了,要出门透气,想出来放风。昨天下午,黄福祥擅自跑出家门,在社区窜动,我们批评了他。可他不听劝告,今天早上又跑出来闲逛。为了箍住他的手拴住他的脚,我们社区的义务联防队用手铐将他铐在家里。警告各位居民,如果再有违抗者,社区还有很多套手铐……”

我的个天啦,越听越离谱了,手铐是给犯罪嫌疑人的专用工具,不是用来铐普通群众的,你小秦充其量只是一个社区管政法工作的副主任,有什么权力滥用手铐?何况,黄福祥是一个小时候得了脑膜炎被烧坏了脑壳的“苕气”,怎么能如此对待呢?本来特殊时期,可以采取非常手段,但用上手铐,不仅仅是防控过度,更是违法越界。黄铁斌快步来到广播室门口,堵住从里面走出的小秦,问:“黄福祥是什么情况?带我去他家看看。”

小秦的脸上写满自豪,不住地称功炫耀道:“这个黄福祥,浑身都是蛮劲,我们用了好几个人才把他制服,现在铐在家里,像个乖乖儿一样,一动不动了。”

黄铁斌真想张口喷他一脸,但考虑到那样做会挫伤他的工作积极性,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话说,只能冷脸以对,不吱一声。小秦也是会瞅眼色行事之人,看到他的态度,跟在旁边,没再发声。

推开黄福祥的家门,黄福祥老实巴交的父亲赶忙迎过来,可怜巴巴地检讨道:“黄书记,秦主任,我们没有管好这个憨儿子,犯事了,政府把他铐起来,我衷心拥护。我保证管住他,不让他再给政府添麻烦,你们千万别把他带走了。”

听到这纯善朴实的话语,黄铁斌顿时心生惭愧,就事说事道:“你的态度这么积极,我们非常放心,就不带他走了。”

黄父双手合揖,对着黄铁斌,又是打躬又是拜的。

黄福祥的左手被铐在八仙桌的雕栏上,身体别扭地坐在椅子上。黄铁斌走到他面前,替他把脸上的口罩戴正,问:“你还跑不跑出门?”黄福祥傻傻呆呆地望着他,直摇头,紧接着眼泪叭叭地直往下掉。他掏出纸巾,心疼地替他擦去眼泪,对小秦努嘴道:“给他把铐子打开。”小秦从包里掏出钥匙,“咣”一声,手铐开了,黄福祥甩了甩手,低着头跑房里去了。

临走之前,黄铁斌对黄父交代道:“铐他一下,只是给他一点教训,你们不用往心里去。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万一有人问起来,我们不会讲,你们也不必往外讲。”黄父千恩万谢道:“谢谢你们宽大,我们不会说的。”

走在返回的路上,黄铁斌的心脏还在咕咚咕咚跳个不停。小秦尾随其后,他转头叮嘱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再过问,不必声张。你在广播上讲的那段话,让通信员消音,不要留下任何痕迹。”小秦唯唯诺诺,口里直说是是是。

越是非常时期,越是不能胡来。世界上,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黄铁斌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教训,所以特别小心,格外谨慎。这件事只要炒作开来,一定爆翻网络,岂不是在给防疫添乱?幸好,没让事件发酵,快速而低调地处理下来,消除了隐患。

回到指挥部,黄铁斌让人把小赵叫过来,命她组织志愿者给每个居民户打电话,登记急需购置的物品,由社区派志愿者集体采买、送货上门。

小赵出去,小秦进来,向他低声报告道:“有两户人家,自家人凑在一块‘杀家麻雀——打麻将赌钱。”看他一眼,又问,“要不要效仿别的社区的做法,由义务联防队抓住他们顶桌游街?”黄铁斌狠狠地瞪小秦一眼,有些不可理喻,如今的社区干部,怎么如此不讲人性地滥用权势鱼肉百姓?是不是又要回到那个“糊涂官打糊涂百姓”的愚昧时代?越想心里越来气,他怒不可遏地站起来,拍桌打椅道:“他们是社区群众,不是阶级敌人!人家只是在自家娱乐,谁给的权力,能够这样恣意妄为?”

堵在胸间的一口气发泄出来,黄铁斌感到一阵畅快,可看到站在面前垂头丧气不言不语的小秦,他觉得自己发力过猛、有些失态,便自找梯子、主动下阶道:“你带人去劝诫几句,他们应该会主动散桌。”

初二一大早,黄铁斌外出跑步回来后,在厨房里煮好稀饭,舀了一碗,端给于晓雯,抱歉地跟她说,上午不能带她到医院做透析了,街道的王主任要来社区检查防疫工作,得全程陪同。于晓雯双手接过稀饭,毫不在意地说,上午不行就下午去呗。黄铁斌有些自责,这些天工作忙,他几乎天天凌晨回家,睡在那边房,和妻子见不了几面。本来昨天可以按时回家,可昨晚姚颖又突然有了症状,吓的他在医院守了小半夜,回家更迟了。这会看于晓雯满脸透红有些反常,便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有点发烫,赶忙取来体温计,插入她的腋下,几分钟后抽出来查看,37.5度。他着急地说:“走,我把你弄到社区医院打一针,喝一袋朱医生熬的那个中药汤。”她摆了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好人在那个地方,无病都要整出个有病来,反正下午要到医院透析,顺带去看看医生就行了,不在乎那几个小时。他一想觉得有理,就从桌上药瓶里倒出一片“布洛芬”,敦促她和着稀饭吞下。稀饭只吃了一半,她便把碗递给他,说吃不下去了。他接过碗,问她昨天屙了多少尿液出来?她说这几天尿越来越少了,昨天只屙了两次,一次挤出了一点点。他想,下午无论如何要带她去透析,不然,尿液排不出来,浑身肿胀,不定有多难受咧。

快步紧走,赶到医院,昨晚姚颖被朱医生安排在一楼,他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口,将门推开一条缝隙,看到姚颖蜷着身子正在熟睡,心稍稍安宁了一些。

“昨晚我专门给她把脉问诊,单独煨了中药,几乎是灌进去的,可全部吐了出来。”朱医生详细汇报道,“没有办法,我只好根据祖传治鼠疫的方子,略加改进,用栀子、制杏仁、制桃仁、白胡椒粉等制成外敷藥,等她醒后,我就敷在她双脚涌泉穴。你放心,我会用心帮她治疗的。”

“好!”黄铁斌点了点头,转而用眼光扫视医院一圈,重炒剩饭地叮咛道,“社区医院环境不好,条件有限,一定要搞好消杀,你们医务人员千万别被感染了。”

“按你的要求,每天消杀三次。”朱医生满有把握道,“我们医务人员大概率不会被感染,包括你。尤其我们每天在喝‘清肺解毒汤,也对身体有一定帮助。”

“看来我得坚持喝呀。”黄铁斌从桌上取过一袋药,撕开口子,一口气喝下。

来到指挥部刚刚坐下,老金进来了,两人碰头正商议着工作,小秦带着王主任走了进来,小许跟在屁股后边。两个人立刻起身,笑着向王主任致意。

王主任开门见山地问:“目前在社区服务的有多少志愿者?”

黄铁斌有些发木,不知道领导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他在心里谋了谋,答道:“十五个吧。”

“昨天在区里开会,区长说,大疫当前,要充分发挥志愿者的作用。既然你们发动起来了,很好!”王主任充分肯定后,亲自安排道,“等会让十五名志愿者都来会议室,咱们站在党旗下,集体举行一个仪式,举右手,搞宣誓,摁手印,由小许拍个视频发出去。我们这么做,主要是给大家一个鼓舞和激励。”

哼!病毒肆虐,防控在急,我的领导居然想着的是“刷存在感”和“作秀”,黄铁斌的内心厌恶至极,但又不能明显表现出来,也不能明确打破,只能敷衍应付道:“志愿者下社区工作去了,我让小秦召集一下,等会再拍吧。”说完,他偷偷跟小秦使了个眼色。

“好,工作要搞,宣传也得跟上。”王主任心情很好,语调中去除了官气,多了一份亲切,“老黄,带我看一看你们的防控工作吧。”

黄铁斌偕老金带着王主任转了几户人家,找居民问了几个问题,又在华芳酒店隔离点驻足片刻,听完情况介绍后,王主任满脸微笑,一阵哼哼哈哈。最后来到社区医院门口,黄铁斌如实汇报道:“医院已收治十例患者。”

“社区医院条件这么差,你们还敢收治病人?”王主任脸色突变,极为严肃地发问道。

“这些病人不收治入院,总不能看着他们死吧。”黄铁斌带着笑意顶嘴道。

“胡闹!”王主任厉声责问道,“昨天区里召开防控会议,按上级指示精神,轻症患者和疑似病人只能居家隔离!你们倒好,将他们集中收治,交叉感染了怎么办?”

“王主任,你听我说。”黄铁斌压抑着内心的愤懑,尽量平缓语调,阐释道,“社区医院,收治这些病人,有三个好处。第一,为这些患者及时治了病,不至于病情拖重。第二,没有让他们东奔西跑四处求医,切断了传染源。第三,病人与家人完全隔离,阻断了对家人传染的风险。我们周边好多居家隔离的家庭,都是一人得病全家感染。”

“老黄,居家隔离是上级领导的明确指示!我就纳闷了,人家是千方百计地落实领导要求,为什么你总是绞尽脑汁地违抗上级精神?为什么总是目无领导擅作主张?为什么总是标新立异逞强显能?”王主任连续发出几个诘问后,揭穿老底,厉声警告道,“前几天你提前搞什么‘封区断路,还没来得及追究你,现在又别出心裁、另搞一套,净与上级闹对立唱反调。我告诉你,好出风头、充当英雄,终究要付出代价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出啥子风头当什么英雄。”黄铁斌心生悲凉。他只是没有随波逐流,时刻保持头脑清醒,做了一些本该做的、理应做的事情,为啥包括王主任在内的那么多人,都认为他在出风头当英雄呢?

“老黄,你是自己不觉得,其实你已经在错误的路上滑出去很远了,再这样下去很危险,要出大事的!”王主任苦口婆心地力劝道。

“我都是根据现实情况,实事求是展开防控工作的。”黄铁斌坚定果断、咬口坚持道,“我觉得上级领导受蒙蔽,被忽悠,做出的决策存在失误。”长久憋在心头的话,如火燎喉咙不吐不快,再不想藏着掖着了,索性痛快淋漓脱口而出,“王主任,市里、區里那些大领导是眼路迷蒙,看不到基层情况;耳根被塞,听不见民怨沸腾。你是一个街道主任,难道你看不到听不到感受不到么?你应该把实际情况向上级反映,为他们决策提供参考。”

可王主任不仅没听进去,却更加恼羞成怒:“黄铁斌,我看你的眼睛长到头顶,不知道自己到了哪步田地?居然质疑领导的决策,否定领导的眼光。”他盯着黄铁斌,动用官威施压道,“我命令你,迅速撤离社区医院的所有人员,放他们回去居家隔离!”

“我办不到!”话语低沉,却回拒得相当彻底。

“你,你,”王主任手指着黄铁斌的脑门,怒声反问道,“如果出了问题,你负得起这个责么?”

“如有问题,我愿担责!”

“等着瞧!”王主任怒容满面甩袖离开,小许跟在后边追赶。

“王主任,志愿者集合齐了,等着您去拍视频。”小秦追着叫喊道。

王主任头也没回快速离去。

何伟平走过来,小声责备道:“刚才,我一直跟你眨眼睛使脸色,你怎么完全看不到呢?”

情急时刻,只有自己看对手,哪还看得到别人?想说的话,是由着性子飚出来了,心里好像卸下一块石头,刹时感到舒坦了许多。可是说着说着,就由激动到激昂再到激愤,把王主任彻底得罪了,也让自己陷入到两难境地。如果社区防疫不出问题,全面过关,工作上没得挑,而冒犯上司硬怼领导的这本账目,将被王主任铭记在心,今后提拔呀晋升啦,只怕是痴心妄想。如果社区医院稍出差池,那自己就成了案板上的肉,王主任将痛下狠手、恣意宰杀、加重处理,那会是惨不忍睹。思来想去,他认为自己冲动过头,这性格看来真得改一改了,不然,今后的路将越走越窄。然而,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一个发射了几十年的“直筒子”,炮身固定,炮筒生就,从哪里改?怎么改?为什么要委曲求全?大不了被打回原形,重回社区,做一个普通的居民。小时候,父亲只穿着大裤衩,带着赤身裸体的他到江边游泳,父子俩躺在滩头上,父亲跟他说:“人啦,生下来就是趴着两块屁股,仰着一截树棍。任何时候,都要做最为真实的自己。”是呀,做一个真实、透明、干净不虚的人,有什么不好?

心中没了杂念,人就变得释然。同大家在指挥部吃完盒饭,黄铁斌跟老金交代几句后,便走向家里。半道上,于晓强的电话打进来,告诉他于晓雯已经发了几天烧,头疼乏力,有可能染上了那个病。他心头一惊,但当即否认,说你姐只是感冒,不应该被感染上。于晓强说:“我也希望姐只是感冒,但又怕万一。要怪就可能怪那天做完透析,我接父母和姐在一个包房里吃了一顿饭,提前团了个年。我怕是带毒没发病,传染了爸妈,说不准也让姐感染上了。” 黄铁斌惊悚至极地问:“还有这个事?”心里却嘀咕开了,如果于晓雯真被感染,自己在她面前还真得必须有防护,不然要是自己也被感染,这个家就要塌天了。正悲着,于晓强懊恼地说:“都怪我,别提了。我在职工医院找了熟人,你下午就把她送过去住院。”他嗯嗯答应下来。于晓强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语气沉痛地跟他透露,父母昨晚才等到床位住进医院,但一进院就推进了ICU,父亲患有冠心病,母亲常年高血压,二姐说两人的情况很不妙。于晓强带着哭腔,说我不想姐再出啥事。接着,又千叮万咛道:“职工医院的床位很紧张,我已跟他们的后勤科邱科长说好了,想办法加了个床位,现在加张病床有多难,姐夫你是知道的,我只想姐快快入院,加紧检查治疗,一刻也不要耽搁。”

回到家,黄铁斌换上一片新口罩来到屋里,看到于晓雯没有起床,也没吃午饭,依旧睡在床上,他走到床边,俯下身,说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吧?于晓雯翻了个身,说算了,吃了排不出来,人不舒服。他说你起床吧,我马上跟代医生联系,先去把透析做了。说着,便拿出手机,打通代医生的电话,没想到代医生先问他怎么上午没过来。他说上午有事,准备下午过去。代医生说所有辅助科室下午关门,全部支援发热门诊,只能明天上午带她过来了。他特意把那几个字重复一遍:“明天上午呀!”其实是向于晓雯作个转述。他不忍心告诉她,因为如若今天不做透析,她会很痛苦,漫漫长夜不知如何捱过?

于晓强的短信进来,发来了职工医院邱科长的电话号码。黄铁斌再次俯下身,细言细语道:“起床吧,晓强在职工医院找了个床位,我带你去检查一下。你这又是发烧又是头疼的,万一真是那个病,就先住进去赶紧治疗。”说着,他要去掀被子。于晓雯紧紧抓住被角,凶他道:“你这么希望我得那个病啦。”他坐在床头,悉心关怀道:“我只是想带你去做个检查,有病早治。”于晓雯剜了他一眼,很是生气地唠叨道:“已经回家了,还戴着口罩,真好像我得了那个病似的防着我。”他急忙解释道:“晓雯,你这个症状算是疑似,我这样做,对你对我都好,你要理解。”于晓雯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讲道理地顶杠道:“我不理解。告诉你,我没那个病,我怎么会得那个病?老天已经对我很不公平了,还怎么忍心让我传染那个病?”说着说着,泪水滴在枕头上,一会儿湿了一大片。他从抽纸盒里拉出两张纸巾,替她擦去眼泪,极力附和道:“是的,是的,老天不会再伤害你的。”讳疾忌医的人,你只能顺着她说,不然,她会与你翻脸。于晓雯鼻子耸了几下,哽咽道:“明天上午,你一定要带我去做透析。”他强硬表态道:“就是天塌下来,我也带你去做透析。”他想,明天送她把透析做完,再顺带驮她去职工医院作个检查,到时上了摩托,就由不得她了。突然,她捂着被子猛烈咳嗽起来,一直不停。他跑到堂屋里倒了一杯热水,待她停咳平喘之时,将水杯送到她的嘴边,她虽然想喝,但只抿了一小口。她只能控制,喝多了排泄不畅,那种痛苦让人难以承受。

“晚上想吃点什么,我专门给你做。”放下水杯,他轻声问。于晓雯喃喃道:“我啥也不想吃,我啥也不能吃,等会吃块巧克力,就能撑到明天上午去做透析了。”

两个人叙着旧事,聊着家常,特别温馨。好久没有这种氛围了,彼此很是珍惜。然而,刺耳的手机铃声响起,黄铁斌不舍这种静好,没予理会,可手机不住地响,他不得不接听,是朱医生打过来的,语调十分焦急:“你赶快过来,姚颖好像不行了。”他忽地跳起,对于晓雯说:“我不能陪你了,有急事要去办。”于晓雯的口鼻藏在被窝里,瓮声瓮气道:“你去吧,给我还加床被子。”他拉开立柜,抽出一床棉絮,加盖在她身上。走出房门时,他回頭瞥了一眼,心头涌出一阵莫名的情愫。

赶到社区医院,朱医生慌里慌张地颤声道:“从中午开始,姚颖高烧三十九度多,我给她挂了吊瓶,可止不住,现在体温飚升到四十度,并有发厥、抽搐现象。这是重症,我真的奈何不了。”黄铁斌急问:“你搞了这么多年医生,在医院有没有熟关系?”朱医生摇头。他把眼光盯到何伟平、唐丰身上,“你们呢?”两个人摆头。

救命要紧,没有第二选择。黄铁斌打定主意,向朱医生要了一套防护服穿上,对何伟平发令道:“带上年前我让你取的现金,咱们送姚颖上医院。”说完,他冲进病房,背上姚颖,小步快跑地向出社区的卡口奔去。

城建办的车停在卡口,黄铁斌坐到后排,让何伟平和蒋丰将姚颖抬上车,头枕在他的腿上。何伟平坐进驾驶室,递给他一副墨镜,让他当护目镜戴,启动小车后,问:“黄主任,往哪去?”他接过墨镜戴上,望着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的姚颖,好比看到了自己的女儿,下定决心,报出地址:“新华路职工医院。”立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于晓雯病魔缠身、卧病床榻的情景,霎时涌过一阵锥心之痛。痛定思痛,他只能默在心头,一个劲地赔小心道不是:晓雯,对不起,我把晓强给你找的床位,让给更需要救治的危重病人了。最为关键的,是我把她抽到社区指挥部来工作的。她现在病情很重,随时有危险,抢救生命要紧,我只能这么做了。我想,你碰到这种情况,也会义无反顾地这么做。明天,我即便上天入地,一定给你找一个床位。

发着高烧的姚颖,一阵悸动过后,在迷迷糊糊中,吞吞吐吐地发出呓语,黄铁斌只听清了一句:“我要活着!”望着她烧得像炭一样红的脸,以及握着她滚烫滚烫的双手,他俯下身,在她耳边加油打气道:“姚颖,你一定要活着!”唯恐她没听到,他提高语调,重说了一遍。

途中,黄铁斌让蒋丰与邱科长取得了联系,邱科长要了他们的车牌号码,说了一个地方,让他们等在那儿。

约摸半小时,好像度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邱科长过来了,他看一眼姚颖,立刻说:“赶快进来。”他让黄铁斌背着姚颖跟在他身后,低声告诉他,病床在908,电梯口人多,直接走楼梯。

爬上九楼,黄铁斌已经气喘吁吁,放下姚颖在8号病床躺下,他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大半。邱科长说他可以离开,只留蒋丰一人办住院手续就可以。

在背姚颖时,她有呕吐物流溢到他的身上,黄铁斌挤进洗漱间,简单作了个清理,用清洁剂洗了手,然后步行下楼,在拥挤的人潮中被推搡着走出住院部大门。

医院院内,到处都是人,等着就诊的长队排到院外,不见尾巴,比那天在大桥医院所见,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到底有多少人感染了这个病?黄铁斌想象不到预计不出。走在街道上,偶尔有服务防疫的车从身边经过,但见更多的,是三五成群的人在寻医、在求诊、在奔走,成为武汉街上一道刺眼而凄怆的风景。在他身边,两个女人架着一名老者拖步而行,老者双脚发软,口里直喘粗气,有气无力地求饶道:“你们让我歇会,不要把我拖死了。”两个女人,一个可能是他的老伴,一个可能是他的女儿,硬生生地要把他拽起来,可老者耍赖似的不肯再走,两个女人嘤嘤唧唧地哭起来,可能是老伴的女人带着哭腔埋怨道:“谁让你喜欢赶热闹,被感染得上了这个病?你以为谁想管你?”说完,便猛烈咳嗽起来,一发而不可收。由于口鼻被口罩遮着,让她的透气更加艰难,连额头都憋得通红。看她的样子,好像也有被感染的迹象。黄铁斌看在眼里,怜在心头,特别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可是,能做什么呢?此时此刻,也许一句搭白、一个眼神是对他们最大的帮助。他走近三人,问了问情况,从他们女儿的口中得知,昨天本来是她先生带着她父亲寻医,但不幸他先生也被感染,好在是轻症,留在家里隔离。早上,只能是她和母亲架着父亲从硚口家里出发,赶往离家不远的大桥医院,哪晓得人挤人,连门都不能靠近。于是,他们就往位于东西湖区的金银潭医院赶,没料到那里的人比大桥医院还多。没作停留,又向同济医院和协和医院跑,都是排着长队,看不见尽头。最后,他们就往职工医院这边来了。横跨几个区,步行几十公里,父亲本来生病,身虚体弱,累得不行,拖得够呛,也看不到希望,所以,死活不想再走了。听完他们的诉说,他诚恳建议道:“感染患病的人多了,哪家医院都是满的。与其跑了这家跑那家,不如守在一个地方排队,总还是有望头的。”他又对老者说道:“大叔,咱们不再奔波劳累了,就在这儿排队候诊。”老者点了点头,艰难地站起来。队形已经排到百米外的马路上,他搀扶着老者,一起来到队尾,立刻有一个精瘦精瘦的年轻人走过来,小声问要不要凳子?他说来两个。一会儿过后,年轻人拿来两个塑料凳子,向他要一百元。真是杀人价,贵得有血腥味,平时几元钱的东西,居然卖到了五十元。他掏出一百元,递给了年轻人,然后把凳子交给两位老人,让他们坐下。老者的女儿迅速从包里拿出一百元还给他,说:“谢谢你!”

住院病床的严重匮乏和应对能力的极端不足,害了病人,苦了患者。虽然让姚颖顺利住进医院,但黄铁斌想来不是滋味。一个普通人家,怎么住得进院?最为悲哀的是,绝大多数病人,还在善良地死等苦盼。

一腔悲悯,形成了汹涌澎湃的洪流。黄铁斌收回目光,坐进车内,满目忧患道:“中央昨天开了会,怎么咱们这里还是杂乱无序、混作一团、毫无章法呢?”何伟平道:“中央的指示精神贯彻下来,还得有个过程。领导们被突如其来的疫灾吓蒙了,吓傻了,束手无策不知所措,加上他们威信全无指挥不灵,当然就是这种混乱局面了。”一种忧国忧民的焦虑让他如坐针毡,他急不可耐道:“我有几条建议,跟我整理出来,明天发出去。”何伟平从包里掏出纸和笔,“你说,我先记下来。”

这几天的所思所想,已经烂熟于心,尤其这会儿的所见所闻,更为他提炼好的几条观点找到了佐证。黄铁斌条理清晰地叙述道:“第一条,加紧征调民营医院以及能够提供医疗服务的场所,赶紧扩增床位,病人不能总这么居家隔离了,应该尽量全部收治。第二条,迅速对确诊病人、疑似患者、感冒发热人员以及密切接触者等‘四类人员分开隔离,快速切断传染源,彻底杜绝感染面。第三,中医中药对治疗新冠肺炎是有疗效的,赶快让中医中药介入治疗。第四,加强社区封控,冻结人员往来,阻断相互感染。”何伟平记完,收起纸笔说:“你所说的这些作法,是我们社区正在做的,切实可行,很有成效,就怕领导们听不进去。”他并不气馁,坚信道:“我们没有权力做出决断,但我们可以为领导决断提供基层最真实的声音,相信他们能够听到。”何伟平担心道:“我可以通过网络给区里、市里发,甚至可以给中央有关部门发,就是怕耽误了时间。”他鼓足勇气,发狠道:“你给我把中央指导组的驻地摸准,我直接闯宫进谏!”他准备豁出去了。

“黄主任,你一再声称不当什么英雄,可你这样奋不顾身赴汤蹈火的行为,都是英雄才有的壮举。其实,有些事勿需我们操心劳神,人民养活了那么多的能人、智者、名士、高参,市里、区里还有那么多的领导,他们会想办法拿措施的。我们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就不要冒那个险,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了。”何伟平苦口相劝道。

何伟平说得没错,在偌大的舞台上,有主演,也有辅演,还有友情出演和群众演员,自己连跑龙套的资格都没有,轮不到自己去上台表演,更轮不到自己去当什么主角。可问题是,世道太平,何需英雄?人民安康,何需英雄?疫情愈发凶猛,不仅不见转机,而且持续恶化,也许是受时空之限,在我眼里,根本没有看到人民养活的那拨人在防疫防控上拿出一击必杀的谋略,没有看到那个遏制颓势扭转局面的盖世英雄出现。在黑云压城的至暗时刻,自己还能忌讳“英雄”的字眼么?还能纠结想不想当英雄这个问题么?只要能把这些切合实际的建议和行之有效的措施送达出去,拯救这个城市,当什么还重要么?黄铁斌眼望前方,既像是给何伟平允诺,又像是给自己有所交代一样地回应道:“就让我像杀红了眼的战士一样,最后冒险冲锋一次吧。”

一直守到十点多钟,才接到蒋丰的电话,告诉他姚颖的住院手续已经办妥,黄铁斌的心总算放下,托付蒋丰留下护理姚颖,挂了电话,他对何伟平说:“咱们回吧。”

回到社区,黄铁斌看了两户帐篷的值守情况,又到华芳酒店隔离点瞧了一眼,一切都很正常。他来到社区医院,向朱医生询问了住院病人的恢复情况,得知十位病人均有好转,有的病人症状正在消失,他颇为放心地步行回家了。

走进家门,打开堂屋的灯,黄铁斌感到一阵异样,他连喊几声于晓雯的名字,却没听到回音,便大步跨入房里,却见床上纹丝不动。他奔到床边,揭开双层被子,人顿时惊呆,于晓雯已经没了气息。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蕴含着不舍和不甘,死也没能瞑目。她的嘴张得大大的,可见有过呼救和喊叫,可是,没人帮她缓过那口气。

满心痛悔,悲戚难言。两行清泪,潸潸而下,浸湿了口罩。黄铁斌用手轻轻地合闭了她的双眼,抓住她冰凉的手,悲痛万分地呜咽道:“晓雯,是我剥夺了你的治疗权利,是我耽误了你的治疗时间,是我亲手害死了你。你怎么能撇下我,不辞而别?”

许久,黄铁斌起身来到厨房,烧了一盆热水,慢慢细细地为她擦洗身子,又给她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在她脸上扑了薄粉,涂了腮红,心酸地自语道:“晓雯,那些病亡的新冠肺炎患者,都是死在病床,没有亲人陪伴,没有梳洗,没有整容,没有换衣,没有花圈,直接被塞进装尸袋,殡葬车成批成批地把他们拖走。庆幸的是,我能在你身边,能给你廉价的一点体面。另外,我能给你最后一点尊严,找一台车,专程送你到殡仪馆。”

黄铁斌坐在床边,对着于晓雯的遗体,以泪洗面,泣不成声地念叨道:“晓雯,二十多年前,我从部队复员返乡,被推荐到一家镇办企业景华服装厂当副厂长,为了给厂里跑贷款,我认识了在银行工作的你,一来二去,我们互生好感,谈起了恋爱。当时,我家住在边远农村,我本人也是农村户口,美其名曰是一个副厂长,其实就是一个‘背袋子的临时工。而你家住镇上,吃商品粮,中专毕业,是银行的干部,还长得那么白皙、文静和恬美。好多人追你,你横竖看不上眼,而只中意我。你不知道,我很自卑。自卑我的家庭,自卑我的身份,自卑我的学历,自卑我的工作,没一样能够匹配得上你。我心里多次打退堂鼓,想中断与你的交往。可你顶住压力,冲破门第,说服你的父母,在世俗的流言和難听的舆论中,坚定地和我在一起。可是,怎么走着走着,半路把你丢下了呢?”他说不下去了,用双手捂住脸,任眼泪不停地从指缝间往下滴落。

凌晨五点钟,黄铁斌拿出手机,先给于晓强打通电话,强忍悲伤、断断续续地说出“你——姐——去——了”四个字。电话那头的于晓强发懵片刻,怒声反问道:“我不是托人加了一个床位吗,你没送她去住院?”他无言以对,有口莫辩,只能默默地收了线。他给何伟平打了电话,告知他“你嫂子走了”,让他快点过来。接着,他给街道民政办高主任打去电话,通知他,“我妻子于晓雯过世了”,恳请他想方设法找一台殡葬车送于晓雯去殡仪馆。高主任表达哀悼后,颇感为难地跟他解释,这几天各个医院病亡的人太多,殡葬车忙不过来,调不出档口。缓一会,高主任提议,私家车禁行,你就用城建办的车拖过去,我跟殡仪馆打声招呼,争取早点火化。他表示感谢后挂了电话。最后,他翻出女儿静雅的号码,迟疑片刻,没有拨出去,还是先瞒着,等到机会合适再告诉她。

何伟平来了,在于晓雯遗体前鞠了三个躬。黄铁斌从立柜里取出被单,严严实实地裹住了于晓雯的遗体,跟何伟平商议道:“伟平,殡葬车抽不出空,我想背你嫂子去殡仪馆,或者找辆板车拖她过去。”何伟平愣神一下,道:“十五公里路程,背亦好,用板车拖也好,那要弄到什么时候?再说嫂子很可能是那个病走的,不能一路传染啦。”他望了黄铁斌一眼,自作主张道,“既然是送嫂子走,就用城建办的车。如果有人追究,我承担全部责任!”

总结、表彰接踵而至,黄铁斌提不起精神来,脑子总是沉沉的,他受的伤无法平复,他多么希望专门来一场反思会。在他看来,需要反思的问题太多太多了。比如,如何避免推诿、杜绝甩锅,形成职责分明、上下联动的公共卫生安全的预警机制?如何做好拦截病毒扩散而非跟着病毒追赶的控疗预案?如何在立法、管控方面先行一步,而不是当马后炮?如何建立对号入座的追责问责机制,让渎职失职者接受审判?等等,无非是让人们铭记灾难、思考原因、吸取教训、不致重犯。一个民族,安于现状而不反思,必定有更为悲壮的下一次。与此同时,他觉得还应该来一场善后会,十分急迫,非常必要。大疫过后,次生灾害如何清除?生态环境如何修复?关闭了两个多月的九百多万人们的心理阴影如何化解?死了那么多人,孤老、孤儿及残缺家庭如何慰抚如何安生?好多好多的问题,亟待解决……

街道的吴副主任已经办了退休,空出一个领导职位,机关里议论纷纷,传讲有几个人跃跃欲试志在必得。好多关心黄铁斌的人,来到他办公室,鼓动他抓紧活动,不要再错过机会,他总是一言不发一笑带过。历经疫情,人似乎没了那种激情,也没了那股锐气,变得淡泊、沉静了许多。

张书记已经升任区委领导,机关里盛传王主任即将接任,区委却迟迟没有正式公布,而有许多溜须拍马之人,已经改称王书记了。区委组织部明天要来街道考察,小许来到黄铁斌的办公室通知他,说王书记召见。他故意问,王主任升任书记是不是任命了?小许说,大家都这么叫,我也跟着叫呗。他让小许先去,自己靠在椅上,思考起王主任召见的用意,百分百为提拔之事。他想过了,不外乎两种结果,提拔和不被提拔,细一掂量,提拔的几率微乎其微。如果不提拔,必须提前防范作好应对,把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绝对不能让姓王的看笑话。他沉着、冷静地从抽屉里拿出笔和纸,迅速写下几行字,落下自己的名字,并将日期提前到昨天。审过一遍,他把字条装进包里,不慌不忙地来到王主任办公室,坐在那天曾经坐过的位置上。王主任靠在椅背上,俨然一副书记派头,官腔十足道:“老黄呀,这次派你回沙岭社区代理书记,你的工作用三个词概括:预判超前、防控精准、成效显著。所以街道把你作为‘抗疫英模报到区里,区里又单独把你推荐到了市里。你这个人呢,气魄大,能力强,情怀深,敢担当,是一个能做事的干将。吴副主任退休空出来的职位,应该非你莫属的。”讲到这儿,王主任突然停住。

被灌了一通迷魂药,黄铁斌有些飘飘然,可看到王主任戛然打住,他预感到了不妙。果然,王主任的“但是”出口,后边就是“负面清单”了:“有人实名举报,你妻弟为你妻子于晓雯弄了一张住院床位,你却置妻子危重病情而不顾,将床位让给了你办公室里的女下属姚颖。举报人认定,你和姚颖之间有暧昧。”

已经埋在冬天的东西,黄铁斌希望永远埋葬不再翻出,可王主任却要把它晒出来,他的心仿佛被刀戳了一下,疼得不行。他不疾不徐、淡然回应道:“于晓强写举报信,我非常理解。只是你可以派人调查呀。”

“我们派人查过了,纯属无稽之谈。”王主任当即予以澄清,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继续披露道,“还有一件事,你用公车送于晓雯去殡仪馆,被人匿名举报,区纪委已经作了核实。”

于晓雯的死,已经让他深感自责,悲伤之事又被生生地扒出,黄铁斌的心宛如被揪扯似的痛。他实在不想忆起那段痛苦的经历,可那一刻发生的事却清晰可见犹在昨天,何伟平拿纸盒遮挡车牌的样子定格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不应该有谁知道这件事,是谁匿名举报?难道是民政办高主任?晃过这个名字,他立刻明白过来。既然已经没啥秘密可言,他索性无所顾忌、如实坦白道:“不错,我是用城建办的车把于晓雯送到殡仪馆火化。”

“你呀,怎么能在这种小事上出岔子呢?好可惜呀……”王主任将“呀”字拖得很长,语气中似乎充满着怜悯和惋惜。

既然上报“抗疫英模”都没啥事,街道及区纪委均签字过关,怎么提拔就有事了呢?黄铁斌明白,这是王主任故意寻歪找茬。再听听他说话的语气,怜惜之中含有调戏的成分和幸灾乐祸的味道。他的眼里窜出一缕火苗,扑向王主任,恶作剧似的假设道:“王主任,当私家车限行,当殡葬车抽不出空,当防疫工作紧而又紧,如果是你妻子或者亲人,因为新冠肺炎病亡,身上带着病毒,十五公里的路程,你准备肩扛背驮地送去?还是用板车拖去?还是用三轮车推去?”

“你不要胡扯!”王主任被问得有些急眼、有些慌张,但他很快强装镇静下来,断然否定道,“我的亲人不会病亡!”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揭疤,想让老子急,老子先让你急一下再说。继而,黄铁斌又说道:“这次疫情告诉我们,死亡和明天,谁也不知道哪个先来?即便你是领导,也铁定逃不过这个定律。”停了一会,他倾吐心声道,“我从不后悔用公车送于晓雯去殡仪馆。能够送她安然离去,是我这个做丈夫能给她的最大补偿,也是我的人性救赎!”

“啧啧,铁骨柔肠,好感人好高尚呀!”王主任满面不屑、连讥带讽道,“都什么时候,居然还摆出一副‘英雄的脸谱。想当英雄,不要想疯了。”

“我不想当英雄!”黄铁斌一字一句、字字铿锵道,“我也是一个普通人,只是多了一份忧虑、责任和担当。你永远也不会懂。”

“好了,好了,我不同你打‘嘴炮了,咱们回归正题。”王主任只能鸣金收兵,继续先前的话题,“鉴于你违规使用公车,所以,这次准备上报提拔的人选是……”

“高主任。”黄铁斌抢先说了。

“你怎么知道?”王主任有些讶异。

“你刚才夸过我:‘预判超前。”黄铁斌自我调侃道。

“你这次不仅不能提拔,可能还要追责。”王主任望着黄铁斌,希望看到某种反应,可他表现出风轻云淡无关星月的样子,王主任难掩失望,继续使用着“钝刀割肉”般的折磨方式,慢腾腾地宣判道, “我想城建办主任这个位置……”

黄铁斌迅即站起身,打断了王主任后面要说的话,他从包里掏出那张字条,送到王主任面前,吊儿郎当道:“还用你亲自开口,我早就知道了。”

王主任扫过字条一眼,双眼圆睁,满脸惊诧,难以置信:“申请都写来了。你怎么提前预知我要安排你回沙岭社区担任书记?这可是我中午才做出的决定。”

“想看我暴跳如雷?想看我沮丧颓废?想看我跟你低头向你求情?想用你的权势慢慢折磨我的自尊?你失算了……”黄铁斌一阵狂笑,幽默中透着苦涩,坚毅中带着无奈,“社区才是我的家。只有在那儿,我才能扎扎实实地做点我想做的事。”说完,他旋过身子,墩墩而去,留給王主任的是一扇坚实而方正的背影。

他准备把这一切的一切都埋在那个冬天,然后从社区开启新的生活。

晚上,接到何伟平的电话,告知他王主任当书记的事黄了,听说从区里派人过来。他懒懒地回复道:“谁当不一样。”刚挂电话,姚颖的电话打了进来,难掩兴奋地向他透露,从区里派到街道当书记的是柯方正。听到这个名字,他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好啊!”而在同姚颖通话之时,他的手机里钻进来一条微信,挂了电话瞧一眼屏显,是“方方正正”发过来的,柯方正会说什么呢?

责任编辑 刘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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