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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花儿

2020-06-08余一鸣

长城 2020年3期
关键词:王老师老师

余一鸣

王飞云在金陵大学副校长位置上干了五年,退休年龄就在眼前,倘若能升职,尚可以延缓几年。王飞云内心里不是没有这个期待,可老伴说,你算了吧,你的心思已经撒野了,既不在官场也不在学问上,你扳着手指算一算,这一年没过半,你都回固城六趟了。固城是王飞云的老家,也是老伴的老家,当年他师大本科毕业后在固城中学当老师,娶了当校医的老伴。老伴不是反对王飞云回老家,老家也有着她的一大堆亲朋好友,她只是提醒王副校长,你潜意识中已想着叶落归根,人家跑官场跑学术场,你老往老家跑,干脆就别惦记别的了。

老伴随王副校长进省城后做了校医院的护士,拿了半辈子注射针针筒,说的这番话也像是不经意扎了王副校长一针。好在王副校长已经人老皮硬,这辈子挨老伴的针扎已经多了去,痛过三秒后就麻木了。王副校长心里对自己说,你这辈子该有的名利都有了,不该有的得不到就算了吧。王飞云这些年活得有些累,国内国外有开不完的会,其中当然不缺休闲度假的好去处,但是,倘要做到身心彻底放松,他还是要回到老家固城,县城的五星宾馆凑合,如果是睡在固城鄉政府招待所改建的民宿里,他能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一天精神抖擞,用年轻人的话说叫“满血复活”,这也真是件怪事。王飞云有时也开导老伴,说,当年结婚时,本以为我俩会在乡中教师宿舍窝一辈子,现在我好歹做到了大学副校长,你也成了教授级护士长,已经超出当年设想,咱应该满足了,得留点福荫给子孙后代。他俩的儿子儿媳在美国常青藤高校做教授,也算出息了。老伴说,谁心里撇不下谁清楚,好像这番话应该是我对你说哩。

不管怎么说,只要接到固城的邀请电话,王副校长都是来者不拒。年纪大了,王飞云认他自己的死理,固城就是他头顶的那朵云,走到哪里他都是这朵云里的雨。他的肚脐眼里抠不净的是老家灶上的泥,当年他娘生他时就是在脐带上抹了一把土灶上的泥灰。而他的左腕上还留着在固城中学带的伤,举手抬腕都提醒他,提醒他在固城中学挨的那一刀,牵扯着他的心呢。

王飞云这趟接到邀请,是参加县里的发展大会。所谓发展大会,就是邀请本地和在外地的杰出人才聚会,为本地的经济文化发展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出谋划策。省里开过一轮,市里开过一轮,县里的发展大会应该是第三轮了。王副校长前两次都参加了,见到方方面面的人物,个人也颇有收益。这固城乡现已改为固城镇,隶属高溧县,高溧县地处江南,虽然不像昆山常熟那些发达地区常年占着全国百强县市的头几把交椅,但毕竟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不论是在高溧县志,还是在当代名人名册上,杰出人物都是一大把。王副校长当然算一个,虽然比起几位院士还差一点,但毕竟也是厅级干部,二级教授,说差就差那么一点点了。省里的会可以不参加,市里的会可以不参加,但县里的会必须参加。为什么?到时候亲朋好友都在县电视台上寻他的面孔,他不露个脸,大伙的想法就丰富多彩了。这道理,跟老伴她说不出,说不通。

会议联络处曾联系王副校长,他们将会派专车来省城接他,王飞云婉拒了,还是自己的学生派车自在,熟门熟路。报到地点在世界国际大酒店,应该是高溧县最豪华的酒店了,传说是五星,王飞云注意过前台,明显挂的牌是四颗星,其实真要挂五星也不是难事。现在的大专转本科,二本转一本,高校说升级就升级了,逼得上面再弄出个“211”“985”名头,这酒店将来肯定能弄出什么六星七星的名堂。会议规格很高,正面是巨大的欢迎横幅,侧面是顶天立地的电子屏幕,画面上正宣传本县改革开放的巨大成果。司机泊了车,就有穿制服的小伙子赶过来替王飞云拎行李箱,刚出大堂的旋转门,就有一位中年服务员迎上来,接过行李箱,领他去报到处办手续。办完手续,转身,中年人笑吟吟地看着他,说,王校长,我送您上楼。此人王飞云看着面熟,看打扮,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乱,莫非是个大堂经理?王飞云也算个官场中人,看那四周人百鸟朝凤的目光,预感到自己判断有误。中年人自我介绍,王大卫,金大环境学院毕业。有人插话,我们王县长。王飞云听学生孔小年提到过这个名字,似乎在以前的春节回乡团拜会上也见过一面。王飞云说,失敬失敬。王县长说,老师客气了,您是我母校校长,我就是您的学生,学生该当执弟子之礼,欢迎王教授回故里。

一县之长,官不大,但是作为一方土地,不能小瞧。这位王县长给王飞云留下的印象不错,不负金陵大学对他的培育。

会议分组王飞云自然分在固城镇这一组,组长孔小年,固城镇党委书记,王飞云的嫡亲学生。王飞云做过二十多年大学教师,做中学教师不到十年,比较而言,来往密切的倒是他教过的那些高中学生,尤其是他当过班主任的学生。一方面中学教师管得宽,班主任得管天管地管吃喝拉撒,形如老母鸡带小鸡仔,而大学教师基本上课后即撤,枪子儿都追不上老师影子。等到带研究生时,学生人少,也走得近了,却发现一个比一个功利精算,人心怎么都隔着一层,保持距离为妙。另一方面,王飞云那时刚出大学门,比高中生大不了几岁,与复习生更是堪称同龄人。他们课堂上是师生,课下是兄弟,没大没小,那感情是别的师生没法比的。可以说孔小年每一次选择每一次进步,都是先听听王老师的意见再作为。即使现今做了镇上一把手,他也把王老师敬若神明。报到当天,他就把小组人员全都拉到了镇政府会议室,孔书记亲自给各位老乡一一端茶,给抽烟的人敬烟。固城作为一个镇,其实就是一个圩子,相传春秋时,此地本是“鱼龙之宅”,伍子胥开挖胥河后,疏导了水阳江上游来自皖南山区的来水,水位降低,泽国变成一片沃野。这片土地三面环水,分别是固城湖、石臼湖、丹阳湖,人们沿湖筑堤,围垦成圩田,固城圩即其中一个圩。不要小看这个只有六七万人口的小镇,从圩子里走出了一批人才,在座的有退休省部级官员、现役将军、教授,当然还有几位亿万富翁。现在是多媒体时代,孔小年请大家看了一个本镇的宣传片。固城镇的三大龙头产业是建筑、长江运输和螃蟹养殖,此宣传片王飞云曾看过不止一遍,只是今天看与以往感觉不同,原来屏幕上有好几张面孔,今天都在座。孔小年就挨着老师的座位,王飞云说,大青呢?大青怎么能不来?孔小年苦笑着朝老师摊了摊手。孔小年凑着老师的耳根说,不给我面子呢。县长请他都没请得动。王飞云点点头,王县长送我上房间时透了点风,退耕还湖,这是要他割掉半条命呀。

其实,一个多月前,他就参加了市政府召开的听证会。这事凭史一青一个做老板的,根本就拦不住。

史一青回到宿舍时,宿舍里只有孔小年一个人,其他人都在教室上晚自习。孔小年这时候独自在宿舍做什么?史一青瞥了他一眼,昏黄的灯光下,长条桌上有一个打开的饼干盒,孔小年的嘴巴鼓成了一个包,他在吃独食呢,史一青看明白了,同学们在的时候,他吃饼干会招人恨,和同学分享又不舍得。孔小年对突然回来的史一青也有些意外,他慌忙将饼干盒合上,想了一想,又打开了,取出两块,递给史一青。史一青一时愣住了,不知道接着好,还是不接好。

史一青和孔小年已经有几个星期不说话。

孔小年的父亲是副乡长,分管乡镇企业,经济条件比一般农民家庭好多了。他完全可以不挤高考这条独木桥,到他爸手下任何一家厂子弄个不错的位置,吃香的喝辣的,可孔小年偏偏志向远大,在乡办厂混一辈子也是农业户口,他的目标定位至少是有城镇户口,奔的前途是做国家干部。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卧薪尝胆做了复习班的学生,不,应该说是做了一年又一年的复习班班长。他爸在乡里是数得上有权有钱的人物,乡中的校长和老师都巴结着他的宝贝儿子,孔小年的身边也围着一帮小喽啰,唯他马首是瞻,混点小吃小喝。史一青不买他的账,来这里图的是考大学,考不上大学抱条粗腿有什么用?何况在史一青眼睛里,孔小年的爸是条粗腿,孔小年最多也只是条小尾巴。话是这样说,史一青的成绩并不比孔小年好,若论刚过去的高考成绩,他还比孔小年低十几分,上这个复习班,是他妈哭着喊着逼他来上的。他二叔史扁头在省城做包工头,也答应带侄子去打工,可是架不住嫂子跟他翻脸,罢了。史一青那天起得迟,上课铃声已响,他掀开被子去洗漱,所有人的牙刷牙膏都摆在门后的旧课桌上,史一青拎了自己的漱口杯,顺便往牙刷上挤了一截牙膏,他已经很久没买牙膏,除了缺钱,还因为他懒得去供销店,他急匆匆地用牙刷在嘴里捣了几下,发觉不对头,一股怪味,用手掌抹了一下嘴角,抹了一手掌的黑油泥。他三下两下漱了口,赶回宿舍一看,他刚才挤的哪里是牙膏,是一管鞋油,插鞋油的漱口杯是孔小年的,全宿舍穿皮鞋的也只有孔小年一个人。作弄他的人就是孔小年。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了后他才进了教室,他径直走到孔小年课桌前,劈头盖脑给了孔小年一顿乱拳,要不是孔小年的那几位跟屁虫拼命拉住他,他一定将孔小年揍出个七荤八素。这事惊动了赵校长,赵校长让班主任王飞云把他带到了校长室,王老师汇报了前因后果,赵校长说,这事明摆着是你不对,长期占别人的小便宜,暴露后又出手伤人,你不是来这里复习,是来复习班捣乱,回去吧,今天你就把东西整理一下回去。史一青有一会儿不吭声,突然说,那把我的学费退给我。赵校长说,你还想退学费?你以为我这里是你家小菜园,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前面上的课老师白给你上了?孔小年的医药费你不要承担?王飞云说,史一青,别跟赵校长犟,该认错认错,该复习还得继续复习。你态度端正了,校长会原谅你的。校长不说话,看史一青的态度。史一青的右脚尖不停地在水泥地面上磨蹭,停了,抬头说,我如果没学上,那孔小年也别想上得成。

赵校长气得一拍桌子,说,你,你居然敢威胁我?

史一青淡漠地看一眼憋红了脸的校长,转身走了。留下王飞云老师,不停地替学生向校长赔不是。史一青白天回宿舍整理东西时,王飞云制止了他,王飞云说,一个人讲究清洁卫生这是优点,我知道班上有很多男生不刷牙,你坚持刷牙是个好习惯。但是,占别人小便宜肯定是错的,有的同学常年用盐水刷牙,也决不挤别人的牙膏。因为这不仅仅是挤点牙膏的问题,是做人的方式问题。养成这种习惯,走上社会注定成不了大事。老师相信你,知错能改,留下来,考上大学,你才能真正做到扬眉吐气,语文书上有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可是,王老师说说容易,史一青要做到实在太难,要不,怎么会有人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呀。

史一青把两块饼干揣进口袋,接受了孔小年的示好。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把我的饭菜票都买下?孔小年说,你要走了?史一青说,对,别说废话,你肯不肯买?史一青问对了人,这个班上只有孔小年这样的人口袋里有这么多的现钱,孔小年说,行。

史一青临走前双手朝孔小年一揖,说,他日若能相见,我—定报答你今天相助之恩。史一青不是所有的书都读不进去,武打小说读进去不少。他毅然打开门,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史一青没有走圩埂,从固城圩到县城,必须经过三个圩子。从一个圩子到另一个圩子都有一座桥,如果把圩子看作一个圆,沿着圩堤走那就得走三个半圆,才能穿过三座桥。史一青选择的是走直径,三个圆的直径。数学老师也讲过,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是直线。可是,圩区中间是垛田,所谓垛田,就是挖河泥填高农田,垒土成垛,垛上耕种,垛下为河,用于灌溉,实际上垛田之间也被河沟隔开。从天上看圩区,是一个大圆圈守护着若干小圆圈,犹如风雨一到,老母鸡翼下藏着若干小鸡仔。圩区人下田或出行,家家都有一只小船,见水船载人,见堤人载船。史一青没有船也没有桨,但史一青不怕。自小在圩区长大,史一青有一身好水性。已是仲秋,水中已有几分寒冷,史一青将所有衣服卷成一团,尤其将放钱的口袋箍了一道又一道,他赤条条走进水中,双脚踩水,单手托举衣服,波澜不惊,只有上岸时惊起夜鸟一两声惊叫。史一青上了垛田,也不急着将衣服穿上身,省得穿上又脱下。史一青的身上冻起了鸡皮疙瘩,心里却无比欢畅。从上初中起,史一青有很多年沒有如此自由自在了。眼前总有无穷无尽的作业,耳边总有无穷无尽的唠叨,而现在,他赤身走在田埂上,没有谁嘲笑他,耳边只有夜风习习,虫声唧唧。甚至连那两腿间的活物,也安静如一只虫蛹,只是在跨过坑洼处时才有些许欢快的动静。史一青赶到汽车站时,天还没有亮,他站在远处,看了一眼候车室,灯火通明,长椅上睡着几个裏得严实的人,不知是流浪汉,还是赶早班车的人。他不急着进车站,在附近的巷子里,他找到一家饭店门外的水龙头,就着凉水把两块饼干吞了。其实那饼干早已碎成了不知多少块,他把口袋底兜底翻出来,碎屑子也不放过,握在掌心倒进嘴中。这饼干真是香啊,将来有钱了一定天天吃饼干。很多年后,饼干被称为垃圾食品,史一青的办公室和行李箱里都存着一款饼干,就是这种葱油饼干。

史一青买了去省城的早班车票,公交车驶出县城,欢快地奔驰在梧桐树叶掩映的马路上,史一青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车内人多,史一青觉得身体暖和过来。邻座是位大嫂和她的女儿,小朋友可能头次出远门,兴奋地唱起一支童谣:

荷花荷花几月开?

一月不开二月开。

荷花荷花几月开?

二月不开三月开。

荷花荷花几月开?

三月不开四月开。

大嫂制止了女儿,说,别吵,吵着这位大哥哥睡觉了。史一青眯着眼,其实心里替小女孩把这支童谣唱下去了。荷花到六月就开了,到了六月六,圩区家家户户都会摘了荷叶蒸包子,这是所有圩区小朋友的期待。史一青想起的不是吃包子,高考落榜后老媽劝他复习,就是这样打的比方,一月不开二月开,二月不开三月开,到了六月,这荷花总得开的!如今,老妈指望的这朵荷花永远不会开了,史一青的高考之路彻底了断。

史一青有一丝伤感,他心里还是不服气,荷花不开,六月还是会到来的。

发展大会的第一天议程,上午开会听书记县长汇报,下午考察参观。会前照例是看宣传片,这次是宣传全县的改革发展成果,内容自然更加丰富多彩。高溧县地处本省西南角,交通不便,工业基础薄弱,这几届政府下大力气把农药厂化工厂迁出,打造青山绿水的品牌。建筑和水运两大产业都不在本土,那是本地的人赚别处的钱,水产养殖是本地的支撑产业,反正湖多河多,全面开花,很多垛田都挖成蟹塘,政府一年举办一届螃蟹节,十几届了,中央台都来做过节目。而螃蟹业的大户,首推史一青。史一青冲着镜头,侃侃而谈。他也有五十左右了,看上去鬓角的头发又白了许多,面容清癯,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添了几分斯文,偶尔举起手中的烟猛吸几口,还能看出依稀留存的匪气。

中午用餐,现在都守规定从简,自助餐。王县长端着不锈钢餐盆走到了王副校长身边坐下,一口一个老师。王飞云本科读的是中文,硕博读的是经济,教的也是经济,虽说与环保学院有工作联系,专业上讲还是隔着行业。王飞云说,王县长,我可不敢掠人之美,冒称导师。王县长笑着说,我曾正儿八经坐在您的讲台下听您上课,算不算亲学生?王副校长脑子转了一遍,说,明白了,你读过党校,有可能确实听过我的讲座。王飞云作为本省著名经济学家,省市领导都请他去上过课,省市党校也请他做了兼职教授,这王县长肯定是在党校培训时听过他的课,这样说来倒算是个亲学生,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大话,“一日为师称为师”,该不算夸张。当下社会的人际关系,最贴己的就是同学战友关系,在大学校园这种象牙塔,师生关系就是同门同户,关上门是一家人。王县长再称王飞云为老师,他也听得耳顺了。

王县长说,高溧县委县政府报批的退圩还湖方案,水利部已同意根据水利部水利水电规划设计总院审查实施可行性,根据方案,固城湖退湖范围为永胜圩等三个圩,永胜圩最大,阻力也最大,其中损失最多的将是史一青的公司。我听说,史一青曾经是您的学生,这人油盐不进,却对您俯首听命。王飞云说,承蒙县长抬举,其实史一青是我二三十年前的学生,也就是这几年我俩走得近一些而已。

王县长说,大青这几天躲着不见我们,还请王校长您替我们做做他的工作。

下午的会议日程,第一项就是参观史一青的螃蟹文化产业园,产业园地处永胜圩内。永胜圩是固城镇的新圩,始建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王飞云就是当年参加筑圩的人员之一,其时正值隆冬季节,西风劲吹,湖水向东,露出大片湖床,若是往年,正是拾湖的好时节,湖床的泥水塘中,滞留了不少来不及逃亡的鱼虾,就是湖泥中的蚌贝,也能让妇女儿童的提篮和水桶满载而归。圩区人口不断增加,粮田有减无增,吃饭问题是根本问题,高溧县时任领导拍板,与天斗,与地斗,向固城湖要粮。口号是新口号,方向是老祖宗几千年前指引的方向,办法是历代使用的人海战术。高溧一县有三十多个圩子,都是从三个湖的水域逼抢而得。按古法炮制,首先得在湖中筑起一条外堤,阻止湖水回流,第二步是筑内堤,相衔成圩,第三步是在湖底挖河渠垒垛田。那真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役,王飞云至今难以忘却那如火如荼的场面。包段到村,户户出人,圩区有一套成熟的出工规则,每年冬季农闲,别处的农户是真闲了,喝酒打牌嗑瓜子,圩区人不行,圩区人得上堤筑圩,加固堤埂,预防来年的洪水泛滥,铁锹挖土,圩篮运土,木夯垒土,大桶茶,大锅饭,大块肉,热火朝天。可是筑新圩就苦多了,湖面上还漂着浮冰,人的心都贪,恨不得把堤筑到湖心去,不满足露天的那爿河床,总想着纵深推进。男劳力们用草席在水中围挡出堤槽,往里面填土堆出堤基,风吹浪逐,就需要有人固定草席,冰水刺骨,跳下去的都是干部和共产党员,王飞云的父亲当时是生产队长,在冰冷的湖水中一站就是半个钟头,后来膝关节落下了疼痛的毛病,到死那彻骨的疼痛也没能减轻。王飞云那一年读高一,按规定放寒假的高中生也算劳力出工,给他分配的活儿是挑圩篮运土,一根扁担,两只圩篮,圩篮之所以称为篮,是因为它其实是由毛竹片组成,竹片并不像竹篮那么密,中间连缀的是麻绳,圩区的泥土湿润,黏性也大,挖下去方方正正,切面光洁如镜,放在圩篮上像是放大的豆腐块,不会轻易散碎,所以稀疏麻绳也兜得住。这泥块看上去漂亮,可是担上肩死沉,水分多呀。堤埂先是看不出高低,渐渐地,从湖床崛起,远看,湖中仿佛有一条慢慢露出脊梁的卧龙。挑着圩篮的劳力列队而上,卸了泥块列队而下,中间任何一个人驻步都会挡住身后的人,招来骂声。王飞云先是右肩磨破了,换左肩,左肩也磨破了,再换右肩,右肩结的痂磨烂了,如此往复,两肩都烂了,皮层下面是肉,肉下面是膜,白膜,白膜下面才是骨头,不止王飞云这个学生仔是如此惨状,平时挑担子少的年轻劳力也同样,换岗,调整去挖土或者夯土,很多年后王飞云的噩梦就是斜着眼睛见到了肩膀上的烂肉和骨膜。付出的艰辛总有回报,新圩建成,按人头分田,固城乡每人分得五分田,这不是一个小数字,等于让固城乡家家户户的耕地翻了一倍,尤其是前两年,粮田尚没向上级报备,不需要缴公粮交农业税,永胜圩这个大粮仓给无数家庭带来了无尽的欢快,湖泥肥沃丰润,秧苗插下去,不需要施肥洒农药,就能结出沉甸甸的稻穗。农忙时节,固城人扛着农具,一队队扑进庄稼地,没有人觉得累,欢声笑语一片。

王飞云当初能读完高中读完大学,少不了家中来自永胜圩粮食丰收的支持。

从感情而言,固城人王飞云真不忍心永胜圩退耕还湖。人类在粮食缺乏的年代开垦了它,而一旦衣食无忧生活富足,就要抛弃它?这种想法当然愚昧可笑,尤其出现在―个大教授的脑袋中,更无理性可言,王飞云也嘲笑自己产生这种念头实属荒唐。

固城湖螃蟹属于中华绒螯蟹类,肉质肥嫩鲜美,十多年前曾被国家工商总局认定为中国驰名商标,是中国第一个水产类驰名商标,这大概也是县政府把螃蟹养殖作为本县主打产业的原因之一。王飞云小时候没少吃螃蟹,固城湖畔的村民都亦耕亦渔,不过,那时螃蟹甲鱼类都算不上正经渔获,相比较鱼虾,它们卖不上价格,从沉甸甸的渔网中捡到它们,渔人脸上都呈现出失望,谁都想不到若干年之后,这螃蟹甲鱼居然对了城里人的胃口,价格比鱼虾高出一大截,那时的螃蟹没人稀罕,大多留在屋里给小孩做零食,饭后的小孩子,常常手持一只黄金壳大蟹,在村巷和圩堤上流窜打闹,蟹实在太多,就干脆剁了喂猪,赤脚医生说,猪吃了螃蟹,补钙,长骨头。固城乡的老人感叹人间沧桑,常用固城湖的螃蟹和甲鱼打比方,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哩。史一青的螃蟹产业园,最早是螃蟹产销合作社,将养殖户的螃蟹收购池养,营销各地水产市场。史一青想做出品牌,改名为“螃蟹文化产业园”,请王飞云出主意,王飞云提出了建一个“螃蟹博物馆”的设想,这主意正中史一青下怀。史一青这小子做事雷厉风行,很快就网罗了一班人马,平地盖起了一幢五层楼,三个月之后开馆典礼,让王飞云大吃一惊,这博物馆,有固城湖的生态地理历史,有螃蟹的生物发展史,有历代文人咏蟹的诗文,甚至搜罗了一批金银铜瓷的螃蟹古玩,近几年螃蟹节评出的蟹皇蟹后,也被他悉数采购做成标本,泡浸在玻璃缸中,那蟹皇蟹后的伟岸,恐怕连一般的海蟹也自愧。让王飞云眼花缭乱的是多媒体的光影技术,比如王飞云向博物馆推荐的一首诗,作者是贾宝玉,诗句如下: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

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现在这首诗与黛玉宝钗的同题诗在屏幕上共同呈现,组成了一个完整情节,画面中背景精美,人物栩栩如生,配音声正韵达,让人不由得流连忘返。这博物馆成了产业园的名片,也成了本县水产养殖业的独特风景,吸引了不少领导和游客到访,史一青对王飞云说,其实就是多花几个钱,上面不是一直号召要“做大做强”吗,我只是按上面的精神走了一步。

王飞云已来过产业园多次,从面包车下来,他没有随队伍进去参观,而是独自走到了大门外。

永胜圩的构架与老圩不同,它外圆内方,河道呈“井”字形结构,在河道边修建了可以行车的公路,当时是为了供拖拉机运输使用,现在也可以供汽车行驶,公路的两侧,栽种了水杉,这些水杉已经成材,主干笔直耸峙,枝叶郁郁葱葱,天空瓦蓝,秋风轻拂,成了新圩中一道亮丽的风景,这公路的两侧,是连绵的蟹塘,当年的良田,现在都挖成了蟹塘,水面如镜,倒映出蓝天白云,蟹塘的四周,围着蓝色的塑料挡板,阻止脚痒的螃蟹逃逸。蟹塘的堤埂上,立着简易的小屋,蟹塘的水面上,泊着一叶小舟,这些都是养蟹户的标配,在小屋的前后,有散步的母鸡或白鹅,白鹅偶尔一声高亢的鸣叫,让路人猛地一惊。这些家禽是真正散养,吃塘边的青草和青虫,王飞云胆固醇偏高,不敢多食螃蟹,爱吃蟹塘边长大的散养鸡鹅,史一青每次上门都捎上一二只。值秋,螃蟹即将上市,蟹农们开始忙碌,蟹塘边有人割草有人投食,螃蟹的饲料荤素搭配,除了青草,还得喂动物内脏或者小鱼泥螺。王飞云走近一个蟹塘,有塑料围挡,他亲近不了水,但看见那闪着波光的水面,看见那水底水草的招摇,王飞云也是喜欢,看水色,他知道这水底潜伏的生物数量不小。当年放学路上经过水边,他甚至通过水面的气泡或浑色,就能判断出水下面藏着什么种类的鱼。进了城,这种判断能力退化了,公园的池塘,学校的水池,都是清淤后输入自来水,水中放养的大多是观赏金鱼,伫立一旁,他连一丝真正的鱼腥味也嗅不到。

正浮想联翩,有人朝他走近,他转过身,逆光,他看不清来者,换个站位,眼前站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农妇,戴着草帽,穿着长靴,浑身上下被一条长围裙包裹,看眉眼,倒长得周正,或许实际年龄还不到半百,劳作者都看上去比年龄长得老相,这是人家的地盘,王飞云主动招呼,你好。

妇人主动朝他摇摇手,说,你是来产业园参观的客人吗?

王飞云用本地话说,正是,不過,我是本地人。

妇人细看了他两眼,说,您是王老师?

王飞云点点头。做教师时间长了,常遇一种尴尬情景,那就是学生认出了老师,老师却叫不出学生的名字。这学生,显然是他当年在固城中学教的学生,过去快三十年了,他教过的学生成千上万,如何能一一记得清楚?

学生摘下草帽,王飞云发现她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痕,她仰着脸说,王老师,我是唐景花。

王飞云嘴上说“哦”,眼睛里还是恍惚,没能把她从记忆深处捞出来。

唐景花有些失落,说,老师还是不知道我是谁,我年前就见过您。也是,那时候,我在班上成绩一般,只有孔小年这样的好学生您才记得牢名字。

王飞云确实没有把当前的农妇和当年的某个女生对上号,不过,他心里清楚了,这女学生应该是史一青和孔小年同班的学生,当老师的,留在记忆中的学生只有两种人,—种是优生,如孔小年,成绩优秀印象深刻,另一种就是差生,调皮捣蛋,也印象深刻。至于见过他,大概是电视新闻上吧。

唐景花同学热情好客,立即请王老师进屋坐下,递烟泡茶,那时代的高校录取率低,中学生大多没机会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王飞云常常感叹,学生还是老的好。有一回他回老家农贸市场买肉,屠户自称是他的学生,几斤猪肉死活不肯收钱,他却连学生的名字都没记住。

正想与唐景花聊一会儿,手机响了,是孔小年,催他归队。唐景花说,老师等一等,从塘边拎出一网兜螃蟹,说,老师,您带回去尝个鲜,壳还没硬,但可以吃出个味了。王飞云摆手说,下次下次,等螃蟹上市时我再来你这里吃。

唐景花目送着老师的背影,说,一定呵老师,您说话得算数。

孔小年这几天的失眠症越犯越严重了。组委会给各位小组长安排的是套间,小组长都是乡镇和部局的一把手,倒不是搞特权,参与者比他们权高位重的人不是少数,主要用于对口接待,镇政府办公室全班人马基本把这里当成了办公室。等所有人撤走,孔小年一看腕表,已经过了十二点,他洗漱上床,眼皮耷拉下了,脑子却越来越兴奋。

退耕还湖,理论层面上他完全能理解,但落实起来确实是件难事,且不说史一青这样的大户,四万多亩良田,现在成了四万多亩蟹塘,几乎家家户户都把钱砸进了养殖产业,即使自家没有养蟹,资金也会被亲友或借或贷投在蟹塘里,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次几乎是要把头发一把扯光,动的是固城镇所有百姓的利益,都说基层干部最怕的是拆迁工作,拆迁一般也就面对几十户几百户,这次的工作难度无疑远超以前任何一次拆迁,他这个镇党委书记又面临一场挑战。

固城镇刚刚完成的一次拆迁,不是拆迁人的房子,是拆迁鬼的房子,迁坟。圩区人多地少,别处都是将坟往高处葬,圩区最高的是圩堤,先人也曾经把某些偏僻的堤埂划为坟场,但是洪灾来临,墓穴往往成为水涌的溃口,千里大堤毁于蟻穴,墓穴大于蚊穴,棺材朽烂后就成了一个个水箱,洪水一旦借道贯通,水患势不可挡,1983年大水,几个圩子堤埂冲毁,据查都与旧坟有关。从那以后,上面不允许在圩埂上建坟,祖宗没保佑子孙,但祖宗毕竟是祖宗,老百姓把死者葬进自家田中,祭祀方便了不少,火化已实行多年,但本地习俗,仍要把骨灰盒放进棺材土葬,于是,家家户户的良田中都留出一个角落垒坟,做死者安息之地。县委书记是城里人,刚到垛田视察庄稼时,风吹中稻浪之上的坟茔如礁如岛,他还以为是田野中的特有的风景,等到孔小年做过解释,书记沉吟了一下,说,这些坟墓占了多少良田?全县加起来应该不是个小数字,新时代了,死人应该给活人让路。书记在苏南发达乡镇挂过职,那边的殡葬改革也走在前面,不久,书记亲自带上民政局和乡镇局一帮人去取经学习,并点名固城镇为试点单位。

发达地区的做法是一个镇建一个纪念堂,纪念堂内建有安息楼,楼里是一排排骨灰盒存放柜,每个格子里存放一个灵位和骨灰盒,走进去,所有人都噤了声,怕惊了那些密密麻麻的灵魂。对方镇长介绍说,其实家家户户能保存的坟墓都在三代之内,有三五幢楼,全镇应该都能盛下了。

孔小年习惯性地向王老师讨教,王老师说,从经济角度讲,这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效益有目共睹。如果从文化风俗看,迟早会暴露出欠缺的一面。但是现在,你身在官位,职责在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尽量把工作做好是你唯一选择。做好工作,首先是解决钱的问题,按迁一坟一千元算,镇上得付出一个天文数字。除了县财政补贴,他还得找本镇几家企业的老总,每有困难,他们是他的财神爷,首先躲不掉的就是史一青。孔小年开口总说那句话,谁叫你是我的同学呢,苟富贵勿相忘,王老师语文课堂上给我们讲过的。摸着良心说话,孔小年能有今天的仕途,史一青多少是有贡献。前几年隔壁乡有老板饭局上口吐狂言,说让乡长一个时辰到决不会一个半时辰到,那话还真的应验了。这成了一个笑柄,王老师听说了,开玩笑说,这传说的老板和乡长,不会是史一青和你孔小年吧。官员傍老板的事,不算少,孔小年对老师说,老师放心,史一青没有那么蠢,我也没有那么贱。史一青如果那样轻狂,他也不可能做成如此大的事业,史一青在做螃蟹合作社之前,早就是省城的开发公司董事长,江南江北开发了七八个楼盘,他的公司注册在固城镇,他是本县最大的纳税户,当然也是固城镇最大的财税支撑,有他的公司在,固城镇镇政府的日子才比别的乡镇宽裕。一方面,史一青是省人大代表,与市县各级领导都能说上话,另一方面,史一青是个有家乡观念的人,前几年,有些地区搞招商引资,在税收上优惠折扣,有的企业禁不住诱惑,就投奔别处去了,孔小年也有过担心,对史一青的公司而言,那折扣是大几千万,史一青却没有迈腿他投,当年做螃蟹合作社,后来做螃蟹产业园,开初投入是睁着眼睛赔本的买卖,史一青也响应县镇两级政府的邀请,投入了。史一青说,都说我发财了,那我就为乡亲们做点事。帮乡亲们,其实也帮了孔小年,固城乡改镇,财政盘子一直不达标,史一青在永胜圩的产业投入,帮全镇人民圆了这个梦。孔小年从乡党委书记到镇党委书记,听上去只提了半级,但对于攀登仕途的人来说,也是一惊喜。孔小年主动找到史一青,史一青说,钱不是大问题,王老师说的那话你只听了个囫囵。做个农民,你搞社会主义新农村,让集中一起住楼,都欢天喜地。那鬼神,你搞社会主义新农村,谁知道他们乐意不乐意呢。史一青的钱到了位,人却不露面,后来才知道,他把祖宗三代的坟都迁走了,这家伙在省城郊区买了块坟地,葬那里了。有钱人都迷信,讲究风水,孔小年装聋作哑,装作不知道有这回事。

全镇迁坟的事总算搞定,固城镇受到了县里领导的表扬,孔小年没少受罪。孔小年两次去纪念堂,两次都挨了揍。纪念堂的选址是个头痛问题,村村寨寨的人都不肯与鬼神为邻,试想,进进出出的路上,一不小心就能遇上送骨灰盒的灵车,经过的路边总有撒落的冥币飘舞,清明时节更是火烛弥漫烟雾升腾。孔小年本想把堂址放在永胜圩,圩内入住的人口有限,阻力小多了,但县里领导不同意,现在想来,那时他们就有了退耕还湖的考虑。最后把堂址选在湾处,在两个圩子的交界处。古人筑圩时,把正面朝湖水的圩埂设置成多个折弯,目的是减缓洪水直冲而下的力度,这些折弯形成了湾区,当初一定费工费时,今天看来却是祖先智慧的实证。现在,有新圩挡在前面,湾区水浅滩现,与村庄又隔着高高的圩堤,在圩区应属不二的纪念堂选址。但消息一走漏,还是遇到了附近村民的抵制,算起来纪念堂离村庄隔着一公里的距离,村民还是不答应。村干部不敢出面,由老人会牵头,基层干部都清楚,老人会是乡村一股强大的宗族势力,他们列队站在圩埂上,拉起一道抵制阵线,与孔小年带着的一批镇干部对垒。有人喊,那个瘦高个是书记,立即有扁担铁锹朝他袭来,还好,他肩上挨的是扁担,没伤着骨头,赶紧带队撤了。第二次去,叫上了派出所的民警,老人们嚷嚷道,有本事把我们都逮走,我们反正扛着棺材板了。本地有句俗谚,扛着棺材板砸人,是指倚老卖老,不惧生死。其中有一位蓄着山羊胡的老者,指名跟孔书记叫板,说,你要真是大公无私,为什么不把这纪念堂放在你们孔家村?孔小年跟他一时说不清道理,老者冷笑着说,都说活到我们这把年纪,可以扛着棺材板砸人,现在你弄得我们连棺材也睡不成了,找不到棺材板,我扛着板凳照样能砸人。说罢,猛地举起手中的条凳砸向孔小年,孔小年弯了腰躲闪,背上还是结结实实被砸中了,他倒下,派出所的人冲上去把老者控制住了。孔小年挨的这一下不轻巧,他趴在地上挣扎着想站起来,下属纷纷过来搀扶,他低声说,别扶,叫救护车。警车未必能吓住人,但救护车却能触动人心,人心都是肉长的,孔小年的苦情戏有了效果,救护车把孔小年一人救走,留下的人顺利进了湾区。

上了救护车,孔书记第一个电话打给派出所所长,让他把老人放了。所长说,为什么?孔小年說,若是把纪念堂放你家附近,你父亲也恨不得砸死我。老人气出了,人也退了,没必要跟老人家过不去。

孔小年想到那一幕,后背又隐隐有了疼痛感,医生检查过了,没有大碍,他知道只是自己的心理感觉。这一番神游,他更加难以入睡,干脆起身,坐到会客室的沙发上,翻阅手机上的微信。孔小年有微信,但他加微信的人很有限,像他这种领导身份,不适合随便发微信,这是一种共识,在官场上互加微信其实没有意义,即使有人提出加微信,或者被看成礼貌,或者就被看成无礼。但微信毕竟是了解当下社会的一个窗口,你还可以躲在这个窗口后面洞察某些人的性格和心态,不发微信的人往往也埋头于翻阅微信,称为“潜水”或者“隐身”,其实这是一种战术,人做演员,我做观众,人在明处,我在暗中。比如史一青这家伙,每到一处,总喜欢发此地的名胜风景照片,孔小年想掌握史一青的行踪,只需要翻翻他的微信。

史一青连续一个星期没发微信,但这并不等于他没有出门。他的公司总部在省城,自从老家的螃蟹产业园落成,他喜欢守在永胜圩内。这几天,发展大会他不露面,诸多头面人物到他地盘上参观他也不亮相,要么是闹情绪,要么是在做什么谋划。史一青这个人,肯定不是那类躲在暗处生闷气的人。

他突然看见了王飞云的微信头像,他给一位微友点了个赞,看来王老师也没睡着。孔小年看了一下手机时间,已经是新的一天,一点多了,他试着给王老师发了个微信。

老师,您还没睡?

没有,年纪大了睡不着。王老师回了一个微笑的图标,微信玩得挺溜。

其实王老师比他们这届学生也大不了几岁。

孔小年说,要不,我过来陪您说会儿话?

王老师回了一个“0K”的图标。

王老师与他住的是一幢楼,只不过他住的是个行政单间,按他的级别委屈了,可这次发展大会,级别高的来宾太多,顾不了许多。好在王老师不讲究这些,他说如果住到乡下的民宿更自在。坐下,王老师重新泡了茶,孔小年习惯性地摸出烟,意识到王老师不吸烟,又悄悄塞回口袋,王老师说,别憋屈着,我打开窗户就行了。孔小年老实不客气地点了烟,老师就是老师,到老都能包容学生的缺点。若是在上司面前,这就是冒犯。

孔小年最后一次高考,考取一所师范大学的数学系,毕业后分配在高溧县中教高中数学,孔小年教书很努力,上进心强,几年后就做了年级组长,他父亲是一个要害局的局长,退休前对儿子提出要求,参加公务员考试,吃政治饭。孔小年有些犹豫,做中学教师有两种前景,一种是走专业发展方向,评上特级教师做名师;另一种是走行政,当主任当校长当教育局长,高溧县几任教育局长都是校长出身。父亲说,你还年轻,选择一条路,你要先看看这路能走多远。选择当一辈子教师,可以衣食无忧;选择走教育行政,路窄,最多就是做—个教育局长或者分管文教的党外副县长;做公务员,从基层做起,却可以不断奋斗,到市区到省城,前景不受限。父亲当然跟儿子不打诳语,孔小年向王老师汇报,王老师说,说支持你把教师做到底吧,我自己也是半途做了逃兵,底气不足。你喜欢教师这个职业吗?孔小年说,我做数学老师,从早到晚就是解题讲题,揣摩高考试题,说不上有什么喜欢。王飞云说,我当初决定考研究生离开,也很矛盾,一方面觉得这个职业有好的一面,可以帮助学生跳出农门,改变身份;另一方面,又怀疑自己从事的不是一个好职业,摧残学生的身心,硬赶着学生挤上同一条流水线,有罪恶感。但愿现在的中学教育有所改变。孔小年说,升学率越抓越紧,怎么可能有改变?王老师喝了—口水,说,从职业选择角度讲,大多数人都是干一行厌一行,微信上有这样的说法,医生不允许孩子报考医学院,教师不希望孩子读师范,你父亲从政一辈子,却建议你走他的道路,他一定有自己的计划和打算。王老师又说,树挪死,人挪活,如果你选择从政,当然是离开教育系统,空间更宽阔。

王老师跟他说话与跟史一青说话不同,他跟史一青说话,总是明明白白,直来直去,而跟孔小年说话,从不一锤定音。

孔小年就此考上了公务员,分配到了当时的固城乡政府土地所。

孔小年很努力,不断进步,做乡长后的第一年,他曾经邀请王老师回老家时来乡政府指导。孔小年认认真真地向老师汇报自己的工作成果和思路,王老师认认真真地发问和质疑,听完了,王老师说,不错,从现在开始,不要追求GDP了,不能做加法,要做减法,要做环境和文化。

孔小年这几年掉转方向,除了殡葬改革,他的工作重点转向了环境治理、乡村旅游、电子商务等方面,固城镇能走在别的乡镇前面,包括这次面临的退耕还湖试点,换个说法,是上级对他的信任。

这些都证实了王老师的先见之明。

王老师说,我吃的就是经济研究这碗饭,读到的文章多一些,见到的人多一些,只是在宏观理论上有些感受,真正做实事的人,还是你这个书记。

王老师说,当年你们班上有没有一个女生,叫唐景花?

孔小年说,有啊,唐景花,我们都叫她的绰号,糖精。

王老师说,糖精?

孔小年笑了,说,那年代,供销社有卖,就是味精一类的东西,放几粒在开水里,甜死个人。那唐景花一笑两个酒窝,甜,男生私下里起的绰号,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这样叫她了。不过,她在我们班复习时,已经是考过三次高考的落榜生,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不知什么原因,却与大青同一天退学了。所以,您没什么印象。

王飞云想起有这么个人了,唐景花,学生之间互叫绰号,还是避着老师的耳朵。年轻的男教师对班上的漂亮女生,说不关注,这是违心话,他对“糖精”应该有印象,或许是她在他班上没读完一个学期,给他留下的印象不深刻。可是,白天他看到的糖精,脸颊上除了有两道括弧一样的皱纹,怎么也找不出酒窝的痕迹呀。

孔小年叹口气说,她这大半辈子混得惨,是我扶贫的对象之一。她守的那蟹塘,也是我和大青想帮她一把,从别人手里转包的。只是,她太不争气。

孔小年欲说又止,停顿了一下,说,老师还是离她远点,讲实话,这么些年,我和大青都不待见她。

那些花儿。王飞云突然想起朴树唱过的一首歌名。

史一青在省城汽车站下车后,直奔火车站。史一青的目标是少林寺,他倒不是想去少林寺出家做和尚,他听说少林寺办了一所武术学校,他想去学本领。那几年正是男生读武打女生迷言情的年代,港台小说风靡大陆,史一青虽然被父母逼着上复习班,但其实读武打小说才是他花时间最多的事,闭上眼,他就能把自己想象成拳打少林脚踢武当的盖世英雄。

史一青有一个梦想,那时代的青少年,人人有梦想。

史一青找到了火车站的售票处,他盘算过,他身上的钱差不多能买一张到郑州的火车票和郑州到嵩县的汽车票,至于到了嵩县怎么办,他暂时还想不了那么多。他站在火车时刻表前选好车次,有人和他搭讪,兄弟,你是去哪里?史一青警惕地打量这人,他穿着呢子大衣,戴着眼镜,看上去是个斯文人。他说,去郑州。“眼镜”说,那正好呀,我有一张去郑州的火车票,临时有事走不成,你要不要?史一青说,我为什么要买你的票?前面就是售票窗口。“眼镜”说,小伙子,你是头回出远门吧?看来是把我当作坏人了。前面是售票窗口,我也可以去那里退票,可是,退票得扣我的手续费。这样,手续费是五块,我便宜三块卖给你,咱俩各得一份便宜。史一青又看那人—眼,“眼镜”后面的目光很诚恳。“眼镜”说,要不这样吧,我将五块钱都让给你,省得咱俩再去窗口排长队。五块钱不是小数字,是史一青半个月的生活费。史一青解开暗钮,从怀中掏钱买下了那张火车票。

“眼镜”当然是坏人,他卖的是假票,史一青在检票口被拦下,他愣在那里,进站的人流大包小包撞得他东倒西歪,一张张面孔写满了对他这个挡道者的气愤,有人甚至出口大骂。

这应该是史一青人生史上头一回真正受骗,而且是在人生地不熟的他乡。史一青看着手中的火车票,那票沿硬得硌手,打印的铅字也没少—个笔划,白纸黑字,在固城湖边长大的史一青眼里,那都是神圣不可侵犯。当然,很多年后,史一青做了老板,连合同章都懒得相信,那是另一回事。

他必须找到“眼镜”,把被骗的钱要回来。

史一青饿了啃馒头,渴了喝洗手间的自来水,困了在花坛的长椅上打个盹,火车站永远是个热闹的地方,他在售票处和广场两处守候,第三天傍晚,他发现了“眼镜”。“眼镜”出现在售票处时,还拎着一个旅行包,看上去鼓鼓满满,大概是新添的道具。史一青在心里多次想过,找到了狗日的“眼镜”怎么办,只要他肯掏出钱就不啰嗦,不能耽误去少林寺,他身上剩下的钱耽误不起。可见了“眼镜”,哪里忍得住,他一拳砸倒了“眼镜”,骑在他身上,怒吼,还老子的钱,还老子的钱。“眼镜”的眼镜飞出去老远,好在这家伙离了眼镜看得更清楚,他连声说,兄弟别打了,别打了,有话咱好好说。史一青揪住他的呢大衣衣领,从水磨石地面上拎起他,“眼镜”低声说,兄弟,我给你,都给你,求你千万别报警。史一青并没想过报警,回过头,有两个警察已站在身后。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动手,太招眼了。“眼镜”赔着笑脸,对警察说,老兄弟多年未见,见着了忍不住玩一把,亲热。警察显然不相信他的话,转过脸看史一青。史一青说,终于找到了这家伙,手痒,没忍住。警察严肃地盯着史一青说,这是公共场合,你们想撒欢就撒欢?“眼镜”弯腰捡眼镜戴上,一手拎包,一手拽住史一青胳膊,说,老弟,咱去换个地方,不麻烦警察。

俩人到了花坛的走道上,“眼镜”松开了手,史一青反手抓住他的腕子,说,还想逃跑?“眼镜”说,你松手,我想跑也跑不过你。史一青说,还我钱。“眼镜”说,看出来,你也不想招惹警察,莫非也犯过什么事?史一青说,老子能犯什么事?犯不犯事与你有什么关系?要不,咱回去找警察。“眼镜”说,行了,兄弟,算我胡说。我谢谢你,今天幸亏遇上的是你,否则,我至少得在看守所待半个月。

“眼镜”把所有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只有几张毛票,打开那个旅行袋,里面是揉成一团的旧报纸。“眼镜”说,他每天卖车票的钱,都得交给老板。他像商店的营业员一样,商品卖掉了,钱却不归自己,只是拿一份工资。他拿的是计件工资,假票卖得多,老板给他发得就多,卖得少或遭遇了警察,那就只能喝西北风。史一青急了,弄了半天还是想赖账,他挥手给那飞翻的两张嘴皮子来了一拳,“眼镜”伸出手扶正了眼镜架,顺手抹了一把嘴角,出了不少血。“眼镜”说,你打我吧,打我一拳抵一块钱,打完了,咱两清,各走各路。“眼镜”在嘴角上又抹了一把,暗淡的灯光下那白净的下巴上血色鲜艳。“眼镜”说,咱好好说话,你再相信我一次,我还兼着另一份工作,晚上替别人送货,今天是接工资的日子,你跟我去送货,送到后我用工资钱还你的票钱。史一青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认了。

天色已暗,“眼镜”从广场的角落里找出一辆人力三轮车,用钥匙开了锁,不像是偷盗。“眼镜”在前面骑行,史一青坐在车后盯着他,不怕他逃脫。城市的夜晚灯光灿烂,大街上像白天一样车水马龙,与固城乡的夜晚完全是两个世界。史一青惊讶而又警惕,三轮车穿过几条大街,拐进一条小巷,终于在一条鹅卵石路上停下。“眼镜”说,我去联系货主,你在这里等我,放心,就这三轮车,也比你那张火车票值钱。巷子很安静,一边是围墙,一边是一排平房,没有路灯,只有平房里住的人家偶尔洒出些灯光。有人骑自行车过来,朝他按一下铃,背影匆匆消失在暗处。没有虫鸣,连狗叫声也没有。突然,“砰”的一声,有一捆东西从围墙上滚落,落在他脚下,一个声音也翻过围墙,上货,是“眼镜”在跟他说话。又有几捆东西落地,他先将其中一包放到车上,用手摸摸,像是卷饼的胶皮电线。这不像是运货,倒像是做小偷,突然间,围墙那边人声嘈杂,有手电筒的灯光直射夜空,光柱不停乱晃,“眼镜”的惨叫声像那光柱忽长忽短划破夜空。这么说,“眼镜”就是来做贼,可恶,顺便让他也成了一个贼骨头。史一青想跑,不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骑上三轮车,却没蹬车,有人追上来了,大声嚷嚷,贼骨头,老子看你往哪里跑!

贼坯子,你莫非能逃到你娘窟窿眼里去?

那些人说话口音与他完全一样,是高溧县人,准确地说,就是固城乡人。高溧县的方言是古吴语,传说当年此地曾是吴国水军驻扎之地,由于湖多滩多,草木茂盛,也曾是东吴的军马场,本地的地名至今还保留着许多吴时的旧称,比如“饮马口”“马甸子”之类,固城乡最大的一姓是“周”姓,族谱上明确可查是周瑜的后人。前面说过,此地三面环湖,仅剩一面牵联江南,交通历来不便,这种闭塞,倒保留下了吴语古韵。上海人把外地一律称为乡下,以上海吴腔为骄傲,殊不知,他们上海话的老祖宗是在小小的高溧县。听到乡音,史一青下了车,鼻腔竟有了莫名的酸涩。

这确实是一支来自固城乡的民工队伍,他们在蝙蝠电扇厂承担厂房维修业务,厂长是当年下放在固城乡的知识青年,带出这支队伍的头目不是别人,正是史一青的二叔史扁头。他们把“眼镜”放了,把他的三轮车扣了,“眼镜”用这辆三轮车已经偷过几次他们工地的材料,偷出瘾了。史一青说,这三轮车是我的,抵我的火车票钱,我还要去少林寺学武。二叔说,两条路,要么就回复习班老老实实读书考大学,要么,就在我这里脚踏实地做农民工。上少林寺做和尚的梦你趁早掐灭了。留下,我捎口信给我哥我嫂,告诉他们你在我这里。

史一青的英雄梦从此化为泡影。后来,史一青酒后曾大言不惭地说,正因为当初少了我大青,当今武坛才会如此地寂寞呀。

史扁头是文革后期的高中毕业生,领袖指示学制要缩短的年代,他的初中高中加起来只有四年,而且学校当时执行“开门办学”的方针,除了领袖语录,基本上没有教科书,但是这并没有耽误他对知识的追求。知识青年下乡到固城,他整天泡在知青屋里,村里人说他是看上了城里来的女知青,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天鹅肉当然没他的份,但知青回城后,村里第一个得好处的就是史一青这位扁头二叔。在没有空调的年代,电风扇是城里家庭的高档电器,村上的一位知青回城后当上了蝙蝠电扇厂的厂长,偌大的国营厂需要能吃苦耐劳的维修工,不是维修机械,是捉屋漏补围墙之类的粗活,厂长就想到了史扁头。电扇厂迅速发展,史扁头的队伍也跟着壮大,这些固城乡来的农民成长为泥瓦工、水电工、钢筋工,甚至为厂区盖了有模有样的厕所。领导也好,工人也好,如果家里扩建厨房,改造卫生间,到总务处招呼一声,史扁头的人招之即来,来之能胜。总之,电扇厂人人喜欢史扁头和他带来的农民工。史扁头最早带进城的当然都是本村的乡亲,那些年,扁头二叔回家过年,站在巷子口叼着红塔山香烟,比村里的支书都威风。史扁头的出息让乡亲们认识到至少两点,一是要让孩子读书学文化,读了书才能和城里人套上近乎;二是要敢做梦,癞蛤蟆吃不到天鹅肉,但是如果能捡到半空掉下的一根天鹅羽毛,那也挺美。

史一青是个勤奋的人,这勤奋,是用在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被老师关在教室里做题目,他就算不上一个勤奋的学生。泥工木工水电工,史一青都想学。一个村里出来的人,都打断骨头连着筋,不是本家,也是近亲远亲。他们都按辈分称呼史扁头,哥啦,叔啦,爷啦,还有姐夫啦,姨夫啦,姑夫啦,史扁头应接不暇,有时候自己也弄不清什么缘由。史一青不,史一青不喊史扁头二叔,喊他师傅,史扁头第一次听了新奇,有几分莫名其妙,但还是高兴地应了。那年头,城里人逢人就称师傅,尊重,親切,把陌生人一下子拉近了,这是工人阶级老大哥才有的称呼,很多年后社会上才流行这总那总的叫法。史一青把队里所有的人都叫师傅,他这也想学那也想学,递烟倒茶拍马屁,像个小徒弟的做派。都知道他是史队长的亲侄子,知道这小子读到了高四,有文化的人有野心,他哪里看得上自己吃饭的这点手艺,大可不必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事发生,徒弟诚恳,师傅真挚,史一青很快成了一个多面手,十八般武艺样样拿得起。史扁头说,你这小子,天生动手能力强,不是那种靠动脑子吃饭的命。

这话太小看了史一青。

史一青显山显水是在几年之后,电扇厂效益好,要盖职工宿舍。这好消息在工人们中间像风一样传播,也传播到史扁头的耳中,史扁头说,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像这厂里的工人,分一套二室一厅,哪怕是一室一厅,这辈子也没白活了。史一青说,师傅,我们不能指望别人给我们盖,我们得自己盖,要不,我们把这盖楼的活接下来?师傅说,你小子胆也太肥了,你以为这盖楼就像你想上少林寺,说上就能上?史一青说,要不是遇上您,我早在少林寺当上大和尚了。史扁头说,这盖楼,一要资质,得正规建筑公司,我们这散兵游勇,是杂牌军;二要施工技术,有工程师;三要有机械,光我们这些脚手架成不了事,至少得有脚手架搅拌机。史一青说,这些都有了,厂长肯把楼交给我们盖吗?那时建筑业还没招标一说,史扁头说,我们比别人报价便宜一点,凭我跟厂长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不是没有拿下的可能。

史一青溜回了固城,他跟乡长一通游说,乡长同意筹建本乡第一家建筑公司。然后他摸到了县属建筑公司,借到了工程师和技术员的红本本,上下活动,拿到了建筑公司必具的基本资质,一举注册成功。那些建筑机械设备,也没能难倒他,省属市属建筑企业有不少机械在仓库睡大觉,对外租赁。史一青一个星期后向师傅汇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史扁头盯着累得两眼布满血丝的侄子,说,莫非你早就有了这疯癫的念头?

史一青不好意思地点头。

史扁头说,那些吃公家饭的工程师技术员真的肯投奔我们这杂牌军?

史一青说,他们现在只肯答应节假日到我们工地兼职,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如果咱的公司将来真的做大了,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正赶上建筑的黄金时代,固城乡建筑公司一路风风火火,盖完了电扇厂职工宿舍,又接了电视机厂冰箱厂的工程项目,史一青一番折腾,还弄来了市优质工程的奖牌,如虎添翼,项目越接越多,公司队伍也不断壮大。公司升级成一级资质,成了省城闻名的建筑大户,史扁头住有别墅,出有奔驰,心满意足,可是史一青的野心没有止境,他说,光做建筑安装,只能永远低头哈腰,靠别人赏碗饭吃。我们要做甲方,要让别人看我们的脸色行事。此时的史一青,官方和金融界的人脉已经经营得左右逢源,史扁头点了头,史一青又注册了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名是史扁头挂,事是史一青做,史一青有野心,场面上却躲在史扁头后面,史扁头开玩笑说,你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史一青说,往外说,您是公司法人,往内说,您是我亲叔,是我师傅。史扁头哈哈大笑,说,咱史家后继有人,光耀门庭将来还是看你。史一青做事风格与前辈不同,史扁头这年纪的老板,喜欢吃大餐喝大酒,洗澡泡歌厅,其实也未必是他们喜欢,说白了是讨官方或者甲方那些人的喜欢。史一青跟着史扁头混过几年世面,但他不喜欢那种热闹。他行事低调,喜欢约人喝茶健身之类,喝茶选僻静茶室,健身择私家会馆,史一青早就不练拳脚功夫,他迷恋上箭道馆。他请客从来是一对一,如他射箭,一弦不能同时搭数箭,一箭中的才是实效。江湖上传说他约人其实是送卡,送茶室卡送会馆卡,当然也送银行卡。有一点是有目共睹,史扁头多年的老板做下来,扁头早就不扁,身子早圆成了球,而史一青人到中年却并没发福,说得好听点叫做玉树临风,往哪里一站都扎得住台型。

老婆又说,你看不出那人的面孔?

王飞云想了想,说,没有灯,慌乱中顾不上。

固城一带民风彪悍,解放前固城湖里出土匪,解放后与邻省渔民争湖产,持械争斗是家常便饭。—言不合,就舞刀弄棒,真要去派出所报案,也没有人把这当回事。

老婆说,到底是谁干的,你总不能白白挨这两刀。

王飞云说,你让我安静地躺一会儿,让我捋―捋。

他却没能安静下来,只躺下片刻,就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莫非那人还上门追杀?老婆要开门,王飞云拦住他,走到门后问,你是谁?

一个女声带着哭腔说,王老师,赵校长受伤了,在医务室门口等着呢,请师娘快去救救他。

王飞云打开门,人不见了,只有满地月光如霜。王飞云披上一件风衣,坚持陪老婆去医务室。医务室门口有一人倚墙侧靠,看身影是赵校长,王飞云示意老婆过去,自己站住,说,别怕,我在这里盯着周围。

赵校长说,不好意思,摔了一跤,正好撞在树杈上,这么晚,还得打扰你。

赵校长包扎好伤口,取了消炎药,便打着手电筒,回宿舍去了。他喜欢安静,独自住在校园的西北角,隔壁是总务处仓库,后一排是女生宿舍。等赵校长走远了,王飞云才从树干后闪出,与老婆—起回家。

老婆说,他撒谎呢,根本不可能是树枝戳的,伤口在腰部,两处,伤得不深,但切口整齐,我看两处伤口的距离,像是剪刀戳的,裁缝用的那种大剪刀。

王飞云脑子糊涂了,如果凶手是同一个人,他发觉砍错了人,后来又潜伏到赵校长宿舍门口等候,怎么会换了—种兇器?还有,赵校长如果是被戳伤,为什么不报警,撒谎说是摔跤致伤?那个敲门的女生,可能是回宿舍的路上,遇见了负伤的校长。她是谁呢?喊王老师,不称呼医生而称呼师娘,那应该是王飞云教的学生。

第二天的语文课,王飞云照常去班上上课,好在负伤的是左臂,他一直用右手在黑板上写字,他那些日子都穿一件肥大的风衣,尽管一不小心牵扯,左臂会疼痛,学生们也看不出来。赵校长教他班上的物理,物理课上赵校长依然目光严厉,声如洪钟,学生们也发现不了有什么异样。但是作为班主任,他发现班上缺了两个复习生,男生和女生各一。复习生中途退出是常事,或者学生自觉高考无望,或者家长经济上拮据。该女生据说已落榜三年,本地乡下残留重男轻女的陋习,女生退学者更多。王飞云注意到的是男生史―青,那时通讯不像现在便捷,他联系不上家长,等到一周后托该生同村的学生回去问讯,家长说,史一青已在省城打工。

从第二年的夏天开始,王飞云再没有穿过短袖汗衫或衬衣,只有在洗澡时,王飞云才忍不住去打量这两处伤疤。老婆的专业水平有限,拆线后留下的线眼粗大,伤口外翻,王飞云又属于疤痕体质,看上去尤其扎眼。老婆说,你就当是臂上卧了两条巨型蜈蚣,人家老外还专门纹身呢。二十年过去,王副校长有了新发现,它们看上去更像两条海参,泡过发过的海参。送走那一届学生,王飞云跟老婆商量,我们走吧,离开固城,离开这个职业。老婆也同意走,那时她已有身孕,他们的目标是调入县城,最好他能进高溧县中,她能进高溧县医院,为了他们的前途,也为了孩子将来接受的教育,都值得。但是王飞云这次说的走,是走得更远,他要考研究生,远走高飞,王飞云说,我无法将中学老师当到老了,哪怕我将来做了特级教师做了全国的名教师,我看到左臂上这两条刀疤,我都会心里沮丧,我还是个失败者。

老婆与他厮守相处,知道他心中的隐痛。

那几年,上面有规定,教师不能报考机关公务员,报考研究生必须得到学校和教育局批准。王飞云开始攻关,第一道关口就是赵校长。入夜,王飞云拎了两瓶酒,敲开了赵校长宿舍的门。这是他第一次进校长的宿舍,校长住的也是平房,不过,他比别的教师多了半间房。赵校长的宿舍里实在脏乱,墙角结了蛛网,墙上挂着横幅书法“厚德载物”,那“物”字的一角已经耷拉下来,进门处是一堆煤球和一个煤炉,煤炉的边上是一张旧课桌,桌肚里是碗筷,桌面上是锅盆,锅没有洗,残留着骨头萝卜汤。再里面,是一张办公桌,办公桌上没有书,也没有作业本,排着一列酒瓶。王飞云找不到地方坐,一抬脚,碰到一只空酒瓶,弄出不小的动静。赵校长说到底是城里人,据说城里人出门光鲜,在家里却不讲究,所谓“鸡窝里飞出金凤凰”。王飞云顾不得多想,直接说了要求,赵校长说,不同意,我不可能同意。你一家人在固城中学,夫妻两口子捧着铁饭碗,小日子有吃有穿,有什么不好?这是王飞云有生以来第一次送礼,经验不足,酒还拎着没放下,人就被他呛住了,落荒而逃。

老婆说,他一个光棍汉过日子,怎么也没本事把日子过成日子。他一校之长怎么说也是把着一道关,说过就让你过了,对上面怎么交代?

王飞云当然不会死心,作为一个乡村教师,我已经被发配到了最底层,你校长还能把我怎么样?第二回他直接闯了赵校长办公室。赵校长铁青着脸,看也不看他一眼,王飞云说,赵校长,请你正视一下。“正视”这个词是他在课堂上刚讲过的一个词汇,来自于课文上鲁迅的一篇文章,用在这里倒也恰当。赵校长抬起眼皮,王飞云卷起了左臂上的衣袖,他的左臂上镶嵌着两道刀疤,像是广告牌上涂着口红的女人嘴唇,王飞云说,这两刀就是在这办公室被人砍的,学生砍的,就是我老婆替你包扎伤口的同一个晚上,说白了是替你挨的。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一个教师终身带着学生留给我的伤疤,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这就是我要走的理由。

赵校长没有打听事情的详细经过,也没有问他那位学生的姓名,说,我知道了,你走吧。

赵校长后来收下了他的申请报告,他在上面盖章签字,却没有马上给他。过了些日子再递给他的时候,上面有了教育局的公章和局长的签字。赵校长说,把那两瓶酒送过来吧,我这些日子头痛,没有酒睡不着觉。

王飞云顺利考上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老婆也顺利调动,团聚在省城。赵校长喝了王飞云的酒,也动了调动的心思,第二年调进省城一家国企。尽管他和王飞云同在一所城市二十多年,现在电话短信微信这些都方便,一届届固城中学的毕业生搞聚会,王飞云想联系赵校长,都联系不上,好像他在这个城市已经蒸发了。

发展大会结束,王飞云没有打算马上走。王飞云做个经济学教授,写文章是必须的,但写文章的过程各有讲究。王飞云喜欢下笔前先做社会调查,也就是所谓“田野调查”,他的博士生导师是费孝通先生的学生,费老的代表作《江村经济》和《乡土中国》被老师奉为师门经典,王飞云读了几十遍之后最大的感悟,是做学问要沉降到一线,掌握第一手原始材料。他给门下的博士硕士都规定了“田野调查”作业,那些没做行政的年份,他常带着学生在乡下一呆就是一两个月。高溧县“退耕还湖”动议之初,市政府就召集了他和几位专家征询意见,退耕还湖当然是好事,符合上面“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的指导方向。从眼前利益看,工程完工,固城湖防洪水位将下降13米,恢复水位面积近6平方公里,蓄水容量将增加1.8万立方米,相当于五个省城大明湖的水量。但是,付出的代价堪称壮士断腕,这其实是一个系统工程,包括圩区鱼塘蟹塘清淤、大湖区湖底清淤、新建堤埂、增设生态修复带和生态岛等等,而王飞云最关心的是养殖户的成本损失和补偿额度,他需要掌握一线数据。他下了楼,大厅里挤满了退房的参会者。上了大街,以前这小城到处有简易三轮车,招手即停,现在估计是被市容队整治,没了。王飞云用手机试了试网约车,有,去哪里呢?王飞云将前往地点设为:永胜圩螃蟹文化产业园。

车子还没到产业园门口,王飞云就下了车。时值太阳升上竹竿高,圩区内一望无际,天蓝水蓝,真称得上是水天一色。塘埂上,散落着一只只白色的水鸟,它们在蟹农刚投蟹苗时,是蟹农们的死敌,一不小心它们就叼走肥嫩的蟹苗。现在,蟹农们懒得驱赶它们,它们的喉咙已吞不下成蟹,它们成了蟹塘的清洁工,眼睛盯上了塘面上偶尔浮起的死鱼死虾。早晨的空气漂浮着一股鱼腥味,这对王飞云来说尤其亲切,这才是他记忆中老家的气味。王飞云推开小屋的简易门,糖精正在吃早饭,土灶的灶台上摆着—盘萝卜干和一碗小杂鱼,糖精头抬也没抬,说,急什么急,憋一会儿能把你憋死?见是王飞云,很是意外,她放下碗,碗里是半碗泡饭。糖精说,哎哟,是王老师您,您提前打个电话给我,我去迎您哪。王飞云说,我没你的手机号码。糖精说,对,对,上次孔书记催您催得急,没来得及给您留号码。

王飞云说,我来找你,是想了解养蟹的一些情况,会耽误你一点时间。

糖精看了一眼门外,说,老师客气了,我的时间又不值钱。

一个蟹塘大概在四十亩左右,年租金每亩一千元,一个蟹塘约四万元。购买蟹苗蟹饲料等成本投入每亩约一千元,—个蟹塘又投入四万。而螃蟹上市每亩收入五千至一万,一个蟹塘的纯利润是在十二万到三十二万之间,这中间,蟹农本人的工钱都没算入成本。

王飞云说,同样的蟹塘,收入差距为什么这么大?

糖精说,老师,我这还是说正常情况,倒霉的蟹农遇上蟹病蟹瘟,一年的投入打了水漂,也是常有的事。现在大家的心里踏实些,是大青弄了合作社后,合作社不但签合同包销螃蟹,还提供蟹苗蟹饲料等,缺钱可以先借,结账等到销完螃蟹后。怎么说呢,老师,各人各命,就像老师教了孔小年史一青和我,他俩一个做官,一个做老总,只有我在做蟹农。

王飞云说,你现在也挺好,每年赚十几万应该没问题。

说完王飞云就觉得说错了,这蟹塘马上说没就没了。

糖精说,这蟹塘也是孔书记和史总帮我才有的,今年才是第二个年头,头年的租金是合作社替我填付,蟹苗蟹饲料是大青赊欠给我,去年也没在螃蟹销售款中扣除,大青让下面的人传话,说我负担重,不要急着还钱。

糖精说,我爸还在,七十多了,我还有三个孩子,都是女儿,都在上学,大学中学小学里各有一个,我前世欠她们的,三个讨债鬼。

王飞云奇怪她怎么能有三个孩子,她没提到老公,肯定是离婚了或者没了。这种私事王飞云也不能详细打听,他看见屋子的一角,散乱地摆着竹片和金色银色纸片,地上搁着一把篾刀和大剪刀。糖精解释说,做点副业,我爸传下来的手艺,替死人做纸房子纸衣服,做金童玉女,还做小汽车和手机呢,现在的人条件好了,死了人讲排场,这些东西销路挺不错。

糖精说,其實,我去年就见过你,在你老丈人的葬礼上。

王飞云想起来,去年年过八旬的老岳父去世,是在村里办的丧事。按本地风俗,死者女儿要在棺材前哭丧,每来一个吊唁者,她都必须哭上一段,那哭不是简单出声,是要边哭边唱出内容。这可难坏了老伴,她哭得稀里哗啦,却硬是吐不出一个词,王飞云作为女婿跪在棺材边干着急。幸亏主持者有办法,他立即用电话招来—个代哭者,只要有钱挣,乡下不缺人。王飞云跪在孝幛后,看见那人迅速换了孝衣孝帽,一下子就进入了角色。

手捧啊一炷香,香烟升九天,大门挂岁纸,二门挂白幡,爹爹归天去呀啊,女儿跪在地上边,儿给爹爹免灾难啊,跪在灵前哭七关;

哭呀吗哭七关哪啊,哭到了一七关,头一关是望乡关啊,爹爹回头望家园啊,爹爹躺在棺椁里,女儿我跪在地上边,为了爹爹免去灾难,我给爹爹哭七关;

哭呀吗哭七关哪啊,哭到了二七关,二七关是鬼门关,二鬼又把路来拦,二鬼来拦路啊,跟爹爹要买路的钱,儿女们多烧几包纸,爹爹过了二七关;

哭呀吗哭七关哪啊,哭到了三七关,第三关是金鸡关,金鸡儿把路来拦,爹爹拿出了五谷粮,撒在了大路旁边,金鸡它吃了个食,爹爹过了金鸡关;

哭呀吗哭七关哪啊,哭到了四七关,第四关是饿狗关,饿狗它把路来拦,爹爹拿起打狗棍,快把那恶狗来赶,赶走那恶狗,爹爹过了四七关;

……

此人哭得声泪俱下,让王飞云泪满衣襟。人活着不容易,死了,黄泉路上还有这么多关卡。这女子的哭腔,怕也夹杂了她自己人生的辛酸。听那哭词,并不是这女子临时创作,后来,王飞云在网上搜索过,它叫《哭七关》。只是过后听老伴唠叨,那人是纸糊匠的女儿,她爹给死人糊纸人纸房子,她顺便接哭丧的活,父女都赚死人家的钱,她却一点都不手软,哭一天整两千块。王飞云当时还劝老伴,钱不重要,尽孝才重要,最后一个句号,怎么也要把它描圆。

这么说,那女子就是糖精了。

糖精说,王老师,我给您说个故事吧。

我还在读书的时候,村里有个姐妹,参加高考落榜了。她母亲死得早,在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全靠父亲把她拉扯大。落榜了的考生,家里条件好的,复习继续考。条件差的,干脆就回家种地,如果是女孩,那就等着嫁人了。小姐妹想复习,又怕增添她爸负担,拿不定主意时,老师托人捎口信,说学校让她去高三插班,免学杂费,她高考离录取线就差了三分,努力一年,这三分肯定会有,多考上一个学生,学校在全县排名说不定就往前挤一个名次。

王飞云点头,那时候几所乡下高中能考取大学的人都是个位数。

她自然高兴,父亲也支持。几门高考科目相比,她的物理成绩差一些。不知什么原因,女生到了高中,那理科成绩总是拼不过男生。老师您也知道,这是当时的普遍现象。她对物理尤其上心,经常追着物理老师讨教。物理老师待她不错,没有老师不喜欢好学的学生。物理老师说,物理是你的弱项,提高空间大,别说三分,提高三十分也不是难事。他做了一个比喻,体育课上跳高,你已经跳过了一米六,你再提高一两公分都不容易了。假如你上次的成绩是只跳过了一米,那么下次想提高十公分二十公分,你努力,会发现真的不是难事,基点低,增幅拉升就快。那时候不存在有偿家教,不像现在我那两个小的讨债鬼,光家教费我一月就得掏四五千。我记得那时候您给我们补课,一分钱也没收过。停电的夜晚,您和大青他们几个男生在操场上用三根大木头搭一个三脚架,吊一个汽灯,讲课的场景我们至今都记得,煤油都是你和师娘自家掏钱。这话扯远了。她经常去物理老师办公室做题目,星期天,偶尔还去老师宿舍做题目。事情就那样发生了,有一天,老师抱住她,亲了她,摸了她,一发不可收拾。她哭过,可他是老师,第二天的物理课上他依然谈笑自如,提问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过了两天,他让她再去宿舍,她居然沒有拒绝。到后来,这事反倒成了她的期待。

第二年的高考,她当然没有考取,反而离录取线低了几十分。您想,一心不能两用,一个女孩子,有了这事,能不整天胡思乱想?再说,这事对女人,就像堤坝上的水闸,一旦打开,那洪水奔腾,谁有能耐让它回头?她骂自己恨自己,可身体被点燃了,就不可能一下子熄灭。物理老师鼓励她,继续复习,复习费用由他承担,她明知自己已无心学习,复习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烛。可是,她还是答应了,她的身体需要他,而反过来也成立,物理老师也不想离开她。

糖精强调说,女人爱做梦,尤其那个年龄的女孩子。她觉得,即使她考不上大学,没有城镇户口,他也可以娶她。学校里有几位男教师,找不着有城镇户口的老婆,退而求其次,找小镇上开店的个体户,找个女理发师或者女裁缝,生儿育女,日子也过得红火。当然,她只敢这样想,却不敢对他说。他是老师,大他十几岁的老师,她总是害怕她。

又一年高考下来,她距录取分数线越来越远。上复习班于她只是个幌子,只不过,她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错。铁打的学校流水的学生,迎考学生没有时间关心别人,一心只读圣贤书,何况,她在班上也独来独往,不跟同学走动。她的身体安全工作也严格遵守老师的指示,老师让服药,她就服药。老师说戴套,她就掉过头去,老师戴套的动作让学生尴尬。但是,等到又一次进复习班,她突然厌倦了这个幌子,厌倦了她地下工作者的身份,这样的日子不能没有尽头。她悄悄地停止了服药,很快,她就怀孕了。女人有一天要用肚子里的孩子做武器,会让人觉得悲哀又无耻,可是,如果没有人帮她,她往往只能做这个选择。你看孙悟空,遇到强敌时,他也拔出身上的一撮猴毛,吹一口气,变出许多猴子帮他打仗。她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吧。不好意思,我又扯远了。当年老师改我的作文,就批评过我常常离题万里。

她提出了她的要求,结婚,物理老师很镇定,说,现在绝对不可能,结婚是她考上大学工作后的事。不急,我等了这么多年都不急,你着急什么?如果我一辈子考不上大学呢?她说。物理老师说,所以你要以此为动力,把心思用在学习上,早日考上大学。她让步了,说,那怎么办,您必须和我一起去,乡卫生院才会让我打胎。物理老师生气了,你自己不听话,存心惹祸,惹出的祸事就应该自己担当。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她六神无主,在她惊慌地流泪时,他还是扯光了她的衣服,把功课又做了一遍,走出他的宿舍,她没有回女生宿舍,踏上了回家的路。她已经好多日子没回家,屡考不中,父亲对她没有好脸色,村里人也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如芒在背,让她抬不起头。在村口,她遇到了一位同班男生,那时候男生女生间很少讲话,可是这些年她没有朋友,没有人可以诉苦,她拉住了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在堤埂的一棵大树下,她把一切都告诉了男生。男生比她低两届,也是复习生,在学校互不理睬,在村里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潜意识里,她还希望这位男生能帮助他,陪她一起去乡卫生院打胎。男生先是惊愕,接着是愤怒,他大声咒骂物理老师,畜牲,畜牲不如,你应该去告他,他根本就不会娶你,他要想在这里扎根,早就会成家。但冷静下来,男生又沮丧地说,你去上面告他,也告不赢。首先,他是单身,他可以说在谈恋爱。其次,你不是应届生,你已毕业几年了,也算不上老师玩弄学生,不算是犯罪。他在心里早就设置了陷阱,想好了自己的路,杀了他,这种禽兽只有杀了他才能解恨。

她那时真的绝望透顶。

王飞云说,我听出来了,这人就是你,她没有女朋友,知道这么详细的人只有一个,她自己。那个男生是谁?史一青?

糖精不好意思地说,老师聪明人,一猜就中。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怕老师笑话,当事人就是我,老师当作八卦听,一笑罢了。

糖精说,我重新回学校的时候,带走了我爸的大剪刀。第二天晚上,我等候在物理老师的门口,他终于让我等到了,满口酒气,凶恶地责骂我,居然不让我再进他的宿舍。我疯了,掏出剪刀扎了过去。他从门前的台阶上摔了下去,不断呻吟,我愣在那里,心里害怕,浑身颤抖。

王飞云说,你那时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所以你把他扶到医务室门口,然后去敲了我家的门。那个物理老师就是赵校长,对不对?

糖精说,就是他,那时我脑子简单,他一个中学校长,怎么肯承认我肚子里孩子是他的,让他带我去打胎,他在固城乡就混不下去了。

王飞云说,那孩子呢?

糖精说,没办法,我厚着脸皮去了乡卫生院,在医生和护士的羞辱声中完成了手术。从那时开始,我的名声就臭了,我爸把我赶出村,我先是去了省城,后来又去了广州深圳。结婚离婚四次,有了三个女儿,我全都带在身边。一直到前几年,心累了,人也老了,才回到村里。有时候想,真应该那次杀了他,他毁了我一生,在我最好的年纪,还剥夺了我的自尊,让我埋下了对这个世界仇恨的种子。

王飞云能说什么呢。糖精说,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不应该再提起。我恨那段复习班的日子,但是,现在肯帮我的人孔书记和史总,都是当年班上的同学,没有同学的情分,他们现在也不会伸手搀我一把。

王飞云走出小屋,脚下“当啷”一声响,他碰到了草丛中—个空空的易拉罐。一条土狗看了他一眼,不吠叫,居然还冲他这个陌生人摇尾巴。蟹农养狗,都是看家护塘,对外人凶相毕露,这狗一脸媚相,王飞云恨不得踢他一脚。但是,他这个身份,与一只狗生气还是犯不着。何况,不远处还蹲着一个人,年纪与他相仿,一边吸烟,一边朝他微笑。王副校长走过他身边,他站起来,朝王副校长竖起了大拇指。王副校长莫名其妙,那人却扔了烟蒂,直奔糖精的小屋了。

糖精在蟹农中应该是小户,有的大户拥有十几个蟹塘,王飞云想再跑几家,多踩几个点,这样的“田野调查”才有代表性。这时手机响了,是史一青。发展大会结束,这小子像蛰伏的虫子听到了春天的脚步,发声了。史一青说,老师,您还在宾馆吧,我让司机来接您。王飞云说,用不着,我就在你的大本营门口,刚从糖精的屋子出来。史一青说,您怎么跑到她那里去了?瓜田李下,您也不避个嫌。好,不说了,我就在产业园,我到门口迎您。

这是什么意思,哪怕只教过她一天,她唐景花也是我的学生呀。

在史总的办公室坐定,有人立即递烟递茶。王飞云的烟早戒了,有那样一个天天在耳边敲小鼓的夫人,他想不戒也不成。他习惯性地将烟放在鼻下嗅了嗅,那烟香还是很让他贪恋。史一青按响打火机,说,老师,别为难自己,想吸,就点上一根吧。多大事呢?有时候想做什么,做什么就是对的。

王老师看学生史一青,他挤眉弄眼,说的这番话是话里有话,王老师丟下香烟,说,什么鬼,那糖精招惹你们什么了?怎么孔小年和你都拦着我,而且,你俩说话都一种腔调,不阴不阳。

史一青哈哈大笑,说,老师,看来,您不是第一次去见糖精同学,孔小年,咱们的孔书记,革命警惕性从没有松懈呀。

史一青说,糖精同学一边养螃蟹,一边还经营着副业,您不知道吧。

王飞云说,我怎么不知道,她跟我说了,制作纸人纸屋子,赚点死人的丧葬费。

史一青说,她只说了其一其二,没说其三。

王飞云说,还有其三?

史一青说,她在外面漂了这么多年,染上了恶习,有过几次蹲看守所的记录。回来了,狗改不了吃屎的习性,还惦记着做那买卖。在她蟹塘的小屋子里,经常有不三不四的家伙出入。有的蟹户,腰包里赚了点钱,常年守在蟹塘边,烧包,耐不住了,就去钻她的小屋子。糖精几百不嫌多,几十不嫌少,早被革命群众盯上了。要不是孔小年捺住,她早蹲进去了。

王飞云确实没想到,说,孔小年为什么帮她?

史一青说,除了同学之情,还有一件事,孔小年当初搞殡葬改革,建纪念堂,糖精父女的生意最受影响,葬礼从简,别说纸人纸屋,连烧纸钱都集中在一水泥池里。糖精去镇政府闹事,闹了几回闹成了孔小年的扶贫对象,她要真蹲了狱子,她那一家子还得由孔小年兜着。

史一青说,从本地的风俗讲,这也不算个什么事,从明清到民国,固城湖通长江连胥河,一直是船运码头,船娘这职业有不短的历史。做生意,本来就是买者卖者两者愿意就成的事,老师您说对不?

王飞云明白了,这小子是在挖坑等他跳下去。王飞云教了几十年的书,也就史一青这小子敢在他面前没大没小。王飞云说,敢在我这里使坏?那你为什么要帮她,我可听说她那蟹塘的经济全是你援手,该说说清楚的是你。

史一青说,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她跟我同村,也算是我同学。我能帮别人,却不肯帮她,说不过去。更何况,孔小年也给我压力,他的扶贫对象,他有责任帮她脱贫。不过,这些年我与她从没见面,她来找我,都是由我下面的人应付。不信?孔小年可以作证。

王飞云站起身,走到窗户前。是谁误了唐景花这一生?追根问底,是高考那条独木桥,是可恶的老赵。窗户的外面,是连绵的分类池,等螃蟹上市,大批的螃蟹运送到这里,分拣到各个池子,精品蟹正品蟹次蟹,各有不同的销路。而分类池的两侧,一边是巨大的冰库,一边是专家楼和食品加工楼。当初招商引资,史一青向政府要三百亩地,很多人都认为他是狮子大开口,目的是占地,现在证明,没有一块地闲置。史一青从农大聘请了一批专家教授,防治养殖过程中的病害,研发药品。建立冰库,是为了储存海边的小海鱼和屠宰厂的动物内脏,给蟹农提供饲料。而食品加工厂,是为了将卖不完的螃蟹加工成香辣、麻辣、冰清等多种熟制品,网上销售。史一青是个认真做事业并且能做成事业的人,可惜,不久的将来,这—切都将沉入湖底。

王飞云不由得叹息一声,沧海桑田,原来也就是眨眼之间的事。

史一青说,本来,固城人从来就是做牺牲者的命运。

这话不假,固城湖是长江的主要蓄水池之一,每年夏季山洪暴发,固城湖的水位急剧上升,沿湖的圩堤往往会溃坝,圩内良田变成泽国,民不聊生。解决的唯一办法就是开闸泄洪。闸坝位于胥河口,俗称“东坝”,但是高水位期间,东坝闸一旦打开就无法关合,长江水会沿胥河直奔江南,民间有句谚语,东坝埂上挖几锹,天宁寺顶漂稻草。意思是说,东坝一旦溃坝,江南富庶之地将彻底淹没。明清年間直到解放前,都有守军驻扎在东坝,以防灾民挖开坝口自救。而圩区百姓除了连年筑高圩堤,没有别的办法。固城湖的水底,至今还沉默着一条老街,有人去潜水,还能看到街巷门面,据说就是当年破圩留下的遗迹。

王飞云第一次遇见史一青是在他离开固城十年以后,王飞云已经留校做了副教授,金陵大学的校园算得上省城一景点,暑假,学生离校后校园安静而空旷,王飞云住的是校内教师公寓,晚饭后他下楼散步,史一青背着书包与他迎面相遇。俩人都认出了对方,王飞云说,怎么,你也在金大上学?那年月很多学生都是复习几年后才考取。史一青说,王老师见笑,我没考上大学,我只是在金大上培训班。史一青读的是建筑学院的预决算培训班。做建筑这一行,预算是为了中标,决算可以与审计部门斗智斗勇,赚多赚少看决算。史一青学预决算,当然不是脑子发热。王飞云说,那这个培训班有文凭吗?史一青摇摇头,只有结业证书。王飞云说,那你换个地方去读,自学考试,函授大学,都有学历,至少弄个大专证书。史一青说,我不要文凭,我只要学到预决算的本事就够用。那是人人追求文凭的时期,老师的好心人家并不买账,王飞云心里自嘲了一句,说,你是史一青,我忘了,史一青应该独立特行。

倆人留了BB机号码,那时流行这种通讯方式,从此彼此来往越来越多。

那年头空调不像现在这么普及,江南的黄梅季节来临,满大街的人都是短打扮,豪放的壮汉甚至会打了赤膊显摆浑身的肥膘。史一青发现王老师再热的天也穿着长袖长裤,教授就是教授,王老师是个要体面不要性命的迂夫子。史一青有一次嘲讽老师,我看您这长裤长袖的,师娘就不怕您捂出痱子?王老师说,也是。下次见面长裤换成了西装短裤,长袖衬衫换成了长袖T恤。史一青捂嘴大笑,说,您要换就整个行头都换,这混搭也太不伦不类。王老师说,这不是来不及买短袖吗?史一青立即喊来办公室主任,吩咐道,我老师,你去买两件短袖,一件T恤,一件衬衣,以后替我记着,每年夏季都买两件送他,除非你换了岗位。姑娘领命而去,一会儿就拎了两个品牌纸袋进来。史一青说,老师,换上瞧瞧,如果与这西装短裤不搭,干脆再去买短裤。王老师却不肯在办公室换衣,史一青说,您怕啥,大姑娘的身子我也看了不在少数。王老师说,不是,你师娘有规定,所有新衣服必须洗了才穿,尤其贴身内衣。师娘是医生,讲卫生,有洁癖也正常,老师唯命是从也能理解。

接下来,王飞云每年都收到两件短袖,从蒙特娇、花花公子到汉尼、阿玛尼,品牌应有尽有,款式有方领立领无领,颜色从白黑蓝到花里胡哨,把王飞云的夏衣柜快塞满,年复一年,王老师还是穿着长袖,王老师的解释是,年纪大了,“五十肩”来了,坐车车上有空调,开会会场有空调,穿长袖抵挡风寒。直到有一回在箭道馆,史一青手把手教他射箭,他那执弓的手臂袖口散了,史一青顺势替他撸了一把袖子,那两条疤痕展现在他眼前。王老师将胳膊一甩,说,老了也得赶潮流,纹了两个图案。史一青说,我早就猜到了,这是我当年的作品。王老师说,这下我亏大了,我就怕这秘密一旦曝光,我每年的两件短袖没人送了。

言归正传。王老师说,你这几天躲着县长书记,电视镜头错过了不可惜?史一青说,我是想把镜头让给老师。王飞云说,这一次损失再大,恐怕你也躲不过。史一青说,老师,您也相信我在跟县太爷赌气?我是真的带队去杭州考察了。王飞云说,你说去开发公司现场可能还有人相信,说去杭州游山玩水恐怕不是一个好借口。

史一青说,老师放心,这些年打拼,有一点我是拎得清的。任何时候都要和政府保持一致,顺应时势,赚了几个钱就无法无天的人,注定没有好下场。王飞云点头。史一青说,当老师的面我也不撒谎,我拖着不与县长书记见面,也有我的小算盘。一是我想拖延点时间,等这季螃蟹上市后再实施,减少一点我和蟹农的损失。二呢,我得让他们着急,他们急了我去谈赔偿,我就占了上风口。

王飞云早听到消息,县政府出方案,是有市政府财政撑腰,这次退耕还湖,市政府预算是三十个亿拨款,数字不小。但具体到家家户户,未必能达到每个人的心理期望。这些年拆迁赔款,把人们的胃口吊大了。

史一青说,您让孔小年做减法,他做减法,能加分。我这里不行,我是企业,得做加法,最好做乘法。我要做减法,最后的得分是零蛋。赔偿款,我当然会据理力争。但是,我更想争取的东西在后期。塘底清淤、湖底清淤,还有修建堤防、生态修复带和生态岛建设,这些都是有赚头的工程,我在为这些工程的招标做准备。去杭州,就是想学习人家湿地公园的建设。

王老师不得不佩服这小子的眼光,走着一步棋,心里却算计着全盘。明明是死棋,到他手里却总能柳暗花明。记得有一次,建筑公司给某新建大学盖一栋三十多层的科研楼,打桩时发现地基原来是池塘,如果继续盖楼,大楼有整体下沉的危险,如果填石浇灌,预算中没有这笔费用,而且工期延误,按合同必须付一笔不小赔偿。有人提出按计划施工,史一青却认为这是个赚钱的机会。他找到校长书记,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楼真要出了事,校长书记也没有好果子吃。最后,甲方同意填石浇灌,工程结束,决算增加了百分之三十,利润当然同比增长。这次退耕还湖,别人的眼光盯着赔偿,他却发现了商机。

王飞云说,以后这些蟹农怎么办?像糖精这样的人游手好闲,钱花完了还得重走回头路。

这几年拆迁,一部分农民拿到了钱却失去了地,坐吃山空,后面的生活就没了着落。

史一青说,产业园还在,只会搬迁而已。一部分蟹农可以承包圩内的水面,除了固城圩,高溧县还有二十几个圩子,水面加起来也不少。还有一部分可以转向发展,产业园的食品加工打算扩建。

王飞云说,糖精看样子会去你厂里做工了。

史一青又不正经说话了,说,老师啊,我提个意见,您关心女学生总比关心男学生多。

史一青说,您放心,这事有孔小年惦记着。他在微信上看到一个新闻,在巴黎的艺术展上居然有一个中国纸扎工艺品展台,中国人扎的纸人纸马活灵活现,很受老外喜欢,不愁销路。孔书记拿到了一家公司明年的订单,打算后面让糖精父女专营此业,孔小年说,能成功的话,他还打算替她父亲申请一个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收徒传艺,做大做强。

史一青还说,至于您担心糖精的那个问题,她有钱以后都不算问题。跟男人睡觉,收了钱是卖身。不收钱,那就是谈情说爱,反正她还是单着呀。

这家伙话糙理不糙。

史一青说,老师,您还记得当年教我们语文时,有篇课文叫《高祖还乡》,那人回老家时做了一件有趣的事?

王飞云说,给百姓免税赋。

史一青说,不是,我觉得最有意思的事是召集了一百二十个小孩,教他们唱《大风歌》。

王飞云说,这么说,你野心不小,是不是也认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史一青说,老师说笑了,我只不过有一个心愿,能在老家办一所学校,不是追求升学率的那种,退一步,哪怕只是个书院也行。等您退休了,请您回来做校长。

王飞云笑了,说,史老板,我懂,你是想让我有一天肯穿上短袖,让你买的那些短袖衫见到天日。

王飞云突然觉得,他回去后真没必要再去谋求什么仕途。退休,才是一件值得王副校长期待的事。

王飞云下午回了省城,小车经过湖堤,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湖面,白色的芦花银光闪闪。据说从古至今,消失了无数的湖泊,仅剩的这些湖泊,水域也都无不缩减,而固城人正在逆行,把他们欠这固城湖的陆续还给固城湖。有些东西欠下了,有归还的一天,但有些东西怕是还不回去了。比如,留在人身心上的伤口,即使皮肤早就结了疤,心中的痛也难以抹去。只有史一青这样的人,保留着愣头青的勇敢,相信能改变世界,能拯救人的心灵。成功放大了这家伙的自信,不过,有这样的梦想,或者说理想,让他这个当老师的倍觉珍贵和温暖。

车内放着一支他耳熟的曲子,他问司机这曲子叫什么。司机说,那些花儿。

责任编辑 梅 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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