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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归德、中阳、西都地望新考
——以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秩律》为中心

2020-06-08

关键词:方位古城文献

马 孟 龙

(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 上海 200433)

1983年底,湖北省荆州市张家山247号汉墓出土西汉竹简《二年律令》,因抄写于吕后二年(前186)故名,包含28种律文,其中的《秩律》是标示各类官员秩禄级别的法律文书。《秩律》完整载录了西汉朝廷直辖280余县道长官的秩禄,相当于得到一份西汉初年的“地理志”,是了解汉初政区建制的重要资料,对秦汉政区地理研究意义重大[1]。

《秩律》公布至今,学界主要精力在于复原朝廷直辖区域郡县二级行政建制,并在此基础上讨论西汉初年的边疆地理、郡级政区辖域等议题。而目前所见《秩律》地名定位研究,完全依赖传世文献,尚未充分考虑《秩律》本身对县邑定位的学术价值。有鉴于此,笔者尝试基于传世文献并结合《秩律》对汉代归德、中阳、西都3个县邑方位进行检讨,也希望借此揭示《秩律》在秦汉县邑定位上的学术价值。

一、 归德

《汉书·地理志》载,北地郡有归德县,自注“洛水出北蛮夷中,入河。有堵苑、白马苑”[2]1 616。据“洛水出北蛮夷中”的注释,可以大致判断归德县位于洛水源头。洛水,即今陕北洛河,发源于陕西定边县、吴起县境内之白于山,汉代归德县亦当在此地寻之。

关于归德县地理方位,最早见于唐代文献。《通典·州郡典》庆州洛源县自注:“汉归德县地。后汉岑彭所封也。隋置。洛水所出。”[3]4 521《元和郡县志》卷3载之尤详:“(庆州洛源县)本汉归德县地,属北地郡。后汉更始二年封岑彭为归德侯,谓此地也。后汉迄晋,无复郡县。后魏文帝大统元年,复置归德县。隋大业元年,改为洛源县,因洛水所出为名。皇朝因之。”同卷庆州华池县曰:“本汉归德县地也。按汉归德县,今洛源县是。”[4]69可见,汉代归德县与隋唐洛源县关系紧密,欲探知汉代归德县方位,应首先明确隋唐洛源县所在。

图1 洛水上游乡镇分布简图注:*图中①为《中国历史地图集》隋唐洛源县标示处;**图中②为《中国历史地图集》汉代归德县标示处。 资料来源:本地图以腾讯地图(http:∥map.qq.com/)为底图绘制。秦昭襄王长城方位根据国家文物局编《中国文物地图集·陕西分册·吴起县》标绘,西安地图出版社1998年版,第302—303页。

关于隋唐洛源县地理方位,最重要的参照标志是“洛水所出”(如图1)。《中国历史地图集释文》“洛源县条”:“今定边县东南,洛水所出”。[5]《中国历史地图集》(以下简称《图集》)将隋唐洛源县标绘于洛水源头支流头道川、乱石头川之间(如图1中①所示),相当于今定边县杨井镇一带。[6]7-8,40-41受隋唐洛源县定位的影响,《图集》把汉代归德县定位于隋唐洛源县附近,作不定点处理,相当于今定边县新安边镇一带(如图1中②所示)。

《图集》对隋唐洛源县的地理定位并不准确。《元和郡县志》记载洛源县至庆州里程信息为“东南至州二百七十五里”[4]69。白于山以及洛水上游均在庆州(今甘肃庆城县)东北,故此处之“东南”应为“西南”之讹误,有《太平寰宇记》卷33记洛源废县“在州东北二百七十里”[7]710为证,且后世历代地志载录洛源故城方位皆沿袭《太平寰宇记》。《图集》隋唐洛源县虽然大致符合270里的里数,但却位于庆州的正北方,而非东北方,因此就方位而言《图集》洛源县定位与文献并不完全契合。

如果说《图集》隋唐洛源县定位仅仅是方位略有偏差,那么再来看隋唐洛源县与白于山的相对里程。《元和郡县志》《太平寰宇记》皆载白于山在洛源县北30里,[4]69;[7]711而白于山却在定边县杨井镇之南(如图1所示)。另外,《元和郡县志》庆州华池县亦称“本汉归德县地也”,可证唐代华池县、洛源县相距不远。唐代华池县在今甘肃省华池县林镇乡东华池村[8],距离陕西省定边县杨井镇的直线距离约为270余里,跨越今天整个吴起县。我们很难想象唐代两个邻县相距如此遥远,而汉代的归德县竟然有如此辽阔的辖域!显然《图集》把定边县杨井镇一带定为隋唐洛源县不可信,根据错误的隋唐洛源县方位所推定的汉代归德县方位自然也靠不住。若以“庆州东北二百七十里”“白于山南三十里”两条里程信息为参照,隋唐洛源县应在今吴起县县城附近。查吴起县地名录,县城东南有洛源乡(今为吴起县洛源街道),地处洛水、宁塞川交汇处,而宁塞川正发源于白于山。此洛源乡之方位与《元和郡县志》《太平寰宇记》所记洛源县道路里程相符,而且与隋唐华池县邻近,应即隋唐洛源县所在。

前引《元和郡县志》载“后魏文帝大统元年,复置归德县。隋大业元年,改为洛源县”,似乎汉代归德县就是隋唐洛源县。然而这样的理解并不正确,因为《隋书·地理志》弘化郡同时载有归德县、洛源县,这不仅表明两者并非前后更名关系,同时也揭示出两县不在一地。鉴于古代地理文献常将两县并省关系混同于两县更名,[9]实际情况可能是隋代大业元年(605)将归德县撤销,并入洛源县。《通典》和《元和郡县志》仅称隋唐洛源县属汉代归德县地域,并未言明洛源县治即归德县治,也可以从侧面验证笔者的判断。基于传世文献,我们可以大致判断汉代归德县在隋唐洛源县境内,即今陕西省吴起县白于山南麓的洛河沿岸,如此方能与《汉书·地理志》洛水出归德县的记载相对应,同时亦符合唐代文献有关“洛源县、华池县皆为汉代归德县地”的记述。西汉初年的《秩律》为我们进一步限定归德县的地理方位提供了重要线索。

要想明确《秩律》在归德县定位上的价值,我们首先需要了解西汉初年汉帝国西北边境的基本态势。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蒙恬率军北击匈奴,夺取河南地,从而将整个河套地区纳入秦帝国版图。然而随着秦帝国的崩溃,匈奴卷土重来,夺回河南地。此后直到西汉建立,汉帝国只能退守战国末年的秦昭襄王长城以内,冒顿单于“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那、肤施”[10]2 890,这里的“故河南塞”即秦昭襄王长城。这一局面直到汉武帝元朔二年(前121)再度夺取河南地才告打破。此前问世的《秩律》简451记录有“归德”,[11]196结合上述历史背景,显然可以判定归德县位于秦昭襄王长城以内。根据文物工作者调查,秦昭襄王长城在陕西吴起县境内主要沿着洛河的两条支流三道川、杨青沟南岸分布。[12]303我们由此可以把汉代归德县方位进一步限定在今陕西省吴起县秦昭襄王长城以南的洛河沿岸。该区域内,洛水、白豹川交汇处之楼房坪乡(参见图1)分布有大片汉代文化遗存,是吴起县境内汉文化分布最为密集的地区,[12]303且白豹川谷地历史上是沟通庆阳与洛水流域的交通要道[13]75-144。秦汉时期北地郡当借助白豹川谷地与洛水上游的归德县沟通,而隋唐华池县正在这条交通路线附近。这可以与《元和郡县志》洛源县、华池县皆为汉代归德县地的记载相对应。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楼房坪乡附近存在马营沟、马营、后马营等一系列地名,表明历史上这里曾存在较为发达的养马业,与《汉书·地理志》所注“有堵苑、白马苑”相符。综合以上几点,把汉代归德县定位于今吴起县楼房坪乡是目前最为合理的结论。

二、 中阳

《汉书·地理志》载,西河郡有中阳县。《水经·河水注》曰:“(河水)又南过中阳县西。”[14]263其地约当今山西省柳林县三交镇之“吴王城”。[15]155又《水经·文水注》曰:“文湖水迳中阳县故城东。按《晋书地道记》《太康地记》西河有中阳城旧县也”[14]597,其地即今山西省孝义市[16]。面对《水经注》的分歧,唐人多采信“孝义说”。如《括地志》曰:“中阳故城在汾州隰城县南十里,汉中阳县也”,[10]1 817即以孝义市之中阳故城为汉代中阳县。其实唐人之说不足据,《清一统志》辨之曰:

中阳故城,在宁乡县西。……后汉末废。曹魏改置于兹氏县界,在今孝义县西北。《水经·河水》“又南过中阳县西”,此盖汉以前中阳故城也。又《水经注》“文湖水迳中阳县故城东”,《括地志》“中阳故城在隰城县南”,《元和志》“孝义县本汉兹氏县地,曹魏移西河郡中阳县于今县治。晋永嘉后,省入隰城。”……汉末寇乱,故郡荒芜。曹魏时始移郡东土,县亦随之。《元和志》云“曹魏移中阳县于兹氏县界”是已。郦注所云是反以魏所移之城为两汉故县。误。[17]630

《清一统志》所言不误,今孝义市之中阳故城为曹魏以后侨置中阳县,今柳林县境内之中阳故城为汉代中阳县。故各类工具书均将汉代中阳县定位于今山西省柳林县与中阳县之间。然而《秩律》的公布,完全颠覆了我们以往的认识。

《秩律》展现了吕后初年中央直辖区域基本面貌。通过逐一确定280余县邑的方位,可以勾勒出一条汉中央直辖区域与诸侯王国区域的边界。这条郡国分界的北段为今天陕西、山西两省之间的黄河河道,黄河以西为汉廷直辖之上郡,以东为代国。根据这条分界,今山西省柳林县境内的中阳故城,在西汉初年地处代国境内。《秩律》简452有“中阳”,[11]196该简地名全部为上郡属县,[18]可见西汉初年中阳县隶属上郡。这样一来,地处黄河以东的汉代中阳故城就与《秩律》产生了矛盾。周振鹤率先注意到这一问题,他说:

平周与中阳二县《中国历史地图集》皆定点于河水以东,似可商榷。因为汉初除河东郡以外,河以东地属代国所有,此时又无西河郡,此二县只能属上郡,而不能属代国。故疑此二县有在河以西的可能。[19]

周振鹤意识到《秩律》简452载录的上郡中阳、平周二县,在西汉初年应该地处黄河以西,而非以往认为的黄河以东。他的这一判断很快便得到了部分验证。1978年,陕西省米脂县官庄发掘一座东汉墓葬,墓室立柱刻铭葬地为平周县寿贵里,下葬时间为东汉永和四年(139),而以往学者认为汉代平周县在今山西省介休市西。吴镇烽撰文指出,此墓葬题铭表明西汉至东汉永和四年以前的平周县地处陕西省米脂县境,今山西省介休市的“平周故城”应该是永和五年(140)为躲避匈奴叛乱而内迁安置的侨县。[20]吴镇烽的研究验证了周振鹤之前的判断。若以“平周”反观“中阳”,今山西省柳林县境内的“中阳故城”也应当是东汉永和五年以后的侨县,而战国至永和四年的中阳县当在黄河以西寻之。

有学者受吴镇烽研究启发,意识到中阳县最初在黄河以西。石春平、艾冲根据内蒙古自治区杭锦旗阿门其日格公社发现的一件带有“中阳”字样的铜漏,而将中阳县定位于附近胜利乡“古城梁古城”。[21-22]今查相关资料得知,“中阳”铜漏为当地村民在沙丘地表采集,[23]考虑到铜漏为可移动文物,据此确定中阳县方位并不严谨。且“中阳”见载于《秩律》,说明此县地处秦昭襄王长城以内,而古城梁古城地处秦昭襄王长城以外,故绝非秦汉中阳县所在。

图2 神木县、府谷县汉代古城分布图 资料来源:本地图以腾讯地图(http:∥map.qq.com/)为底图绘制。秦汉古城、秦昭襄王长城方位根据《中国文物地图集·陕西分册》标绘。

其实,黄河以西的中阳县方位并非毫无线索可寻。《说文解字》曰:“漹水出西河中阳北沙,南入河。”[24]319-320由于在今山西省柳林县境内并不存在一条发源于沙漠且向南流注入黄河的河流,所以前人都认为《说文解字》的记载不可信。今按,许慎之子许冲进献《说文解字》在汉安帝建光元年(121),早于永和五年西河郡内迁的时间。《说文解字》关于漹水的描述不仅没有错误,反而为我们保留了东汉初年中阳县地理方位的宝贵信息:漹水发源于中阳县北沙,向南流入黄河。今天陕西省神木县、府谷县境内的秃尾河和窟野河都发源于鄂尔多斯高原毛乌素沙地,向南流入黄河,与《说文解字》描述的漹水正相吻合(参见图2),由此可以推测,漹水必是今秃尾河和窟野河中的一条,故秦至东汉永和年间的中阳县就在今神木县、府谷县境内。

笔者根据《说文解字》判断的中阳县方位,也能够与战国史事相对应。秦昭襄王二十二年(前285),秦国夺取赵国中阳、西都两城,(1)今中华书局点校本《史记·秦本纪》作“伐取赵中都、西阳”,《史记·赵世家》作“(武灵王)十年,秦取我中都及西阳”,参见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07页、第1 804页。《秦本纪》原文应为“中阳、西都”之误,参见梁玉绳《史记志疑》卷4考辨。中华书局点校本据《秦本纪》,将《赵世家》的文字改为“中都、西阳”是不应有的失误。另据平势隆郎研究,《秦本纪》惠文王后元九年(前316)纪事应为穰侯相秦九年之事,故秦国攻取赵国中阳、西都应在秦昭襄王二十二年(前285),参见李晓杰《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先秦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35页。本文认为平势隆郎的说法较为合理,故予以采信。且赵国尖足布币铸造的地名也出现过中阳。[25]秦惠文王十年(前328),秦国从魏国夺取上郡后,与赵国基本以圜水(今无定河)为界。中阳本为赵地,必在圜水以北。今秃尾河和窟野河都在无定河以北,因此将漹水对应为两条河流中的一条,将中阳县限定在今神木县、府谷县境内,应该合理。

中阳见于《秩律》,必位于秦昭襄王长城以内。今神木县境内的昭襄王长城大约沿窟野河上游支流牛孛牛川西岸修建,至神木县城附近转向西南,延伸至高家堡镇进入佳县境内。[26]根据当地文物普查,在秦昭襄王长城内的秃尾河、窟野河沿岸,各有一座战国至汉代的古城,分别是位于窟野河支流牛孛牛川东岸今府谷县大昌汗乡的大昌汗古城,以及位于秃尾河东岸今神木县高家堡镇喇嘛河村的喇嘛河古城(参见图2)。[27]28这两座古城中的一座可能就是战国至东汉永和年间的中阳县。

两座古城,究竟哪一座是中阳县呢?根据考古工作者勘察,喇嘛河古城周长约1 600米,面积为15万平方米,东北角有瓮城,城内东南角有子城,城内散落有大量瓦当,[28]637 ;[27]58古城规模较大;而大昌汗古城周长仅760米,面积2.4万平方米,古城规模较小[28]651;[27]58。白茚骏对榆林地区的战国秦汉古城进行过综合研究,将该区域内的古城划分为3个等级:第一等级古城周长3 000—5 000米,郡治城市规模;第二等级古城周长1 000—3 000米,县级城市规模;第三等级古城周长1 000米以下,长城沿线鄣城和交通要道军事堡垒规模。[27]8按照这样的划分,喇嘛河古城达到县级城市的规模,而大昌汗古城只是秦昭襄王长城沿线的鄣城。据此判断,喇嘛河古城应为中阳县,而秃尾河就是《说文解字》提到的漹水。1985年,内蒙古自治区伊金霍洛旗红庆河乡哈什拉村出土一件秦代铜戈,铭刻有置用地“中阳”。[29]铜戈出土地正在秃尾河源头附近,距离喇嘛河古城不远。带有“中阳”字样的铜戈出土于中阳县附近显然更合情理。

三、 西都

《汉书·地理志》载,西河郡有西都县。关于西都县方位,传世文献没有留下任何记载。《秩律》的公布,以及相关出土文物的发现,可以帮助我们限定西都县的大致地理范围。西都见于《秩律》简452,为西汉初年上郡属县,可以判定位于黄河以西。另外,《史记》记载秦昭襄王夺取赵国之中阳、西都两县,陕北曾出土铸造有地名“西都”的赵国尖足布币。前面分析中阳县地理方位时曾提及,战国时期赵国在今陕北地区的城邑皆在无定河以北,再加上《秩律》抄写时期(吕后二年)的汉朝尚无秦昭襄王长城以外之领土。综合上述几点可知,西都县必在黄河以西、无定河以北、秦昭襄王长城以东的地域范围内。艾冲曾根据“西都”字面含义,推测西都县位于西河郡西部,将其推定为今内蒙古伊金霍洛旗车家渠古城,[22]然而此城位于秦昭襄王长城以外,与《秩律》所载西都县信息不符,显然不能成立。

据《汉书·地理志》西都县自注“莽曰五原亭”[2]1 618可知,王莽时期,更“西都”为“五原亭”。始建国天凤元年(14)四月,王莽要求“郡县以亭为名者三百六十,以应符命文也”[2]4 136。王莽这次普改天下县名为“亭”,其中一条规则是,若某县名称与其上属郡名称相同,则在县名后加“亭”字以作区别,即熊会贞所言:“凡莽改郡县同名者,其县例有亭字”[14]220。王莽把西都县更名为五原亭,据此可以判定当时西都县隶属五原郡,故要增“亭”字以作区别,谭其骧即持这样的意见。[30]78据此可知,汉代的西都县位于西汉末年五原郡与西河郡交界地区。

石春平留意到《汉书·地理志》西都县“莽曰五原亭”的注文,指出西都县应在五原郡、西河郡交界地区,[21]但把西都县限定于黄河以东的今山西省境内,这显然是忽视了《秩律》中有关西都县属上郡的信息。西汉末年,五原郡、西河郡黄河以西的分界线大致为今陕西北部的黄甫川,且黄甫川沿岸恰好有两座达到县级城邑级别的古城,即前城古城和郝家圪台古城(参见图2)。(2)据白茚骏调查,黄甫川沿岸共有4座古城,分别是前城古城、郝家圪台古城、沙坪古城、冯家会古城。只有前城古城、郝家圪台古城达到汉代县级城邑规模,参见白茚骏《陕北榆林地区汉代城址研究》,西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第25—26页。20世纪60年代,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徐光冀在考察前城古城遗址时,采集到一块带有“武都”字样的陶片。吴荣曾据此认为前城古城为汉代五原郡武都县。[31]239-242不过,考虑到陶片本身具有可移动性,吴荣曾的结论还需要从其他方面加以佐证。武都,据《汉书·地理志》记载属五原郡,亦见于《秩律》简452。据《秩律》,武都县西汉初年属上郡。汉武帝元朔二年置五原郡,武都县改属之,故《汉书·地理志》属五原郡。由此武都县应在西汉末年五原郡、西河郡(元朔四年分上郡设置)交界地带。前面提到,西汉末年五原郡、西河郡分界正在黄甫川一带,如此看来,吴荣曾把前城古城定为武都县是合理的。

明确了前城古城为两汉武都县,郝家圪台古城就格外值得注意了。根据第三次文物普查,郝家圪台古城残存城墙南北1 000米、东西500米、周长3 000米,地面文物遗存以战国至汉代为主,应是一座战国至汉代的县级城邑。[27]61此城位于黄甫川东岸,地处西汉五原郡、西河郡交界,能够与西都县西汉时期先后属上郡、西河郡,新莽时期属五原郡的建置沿革相符,将西都县定为郝家圪台古城应该是目前最为合理的结论。至此,可以判定西汉末年的五原郡和西河郡大致以今黄甫川支流十里长川下游为分界,这对于日后研究鄂尔多斯地区汉代郡级政区边界及辖域范围,无疑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西都、中阳在传世文献中往往同时出现,如《史记·秦本纪》《史记·赵世家》记载秦昭襄王二十二年秦国夺取了赵国的西都、中阳。[10]207,1 804《秩律》简452将西都与中阳相邻排列,在西汉初年同为上郡属县。这些迹象表明,西都、中阳相距不远,甚至就是邻县。而本文考订的汉代中阳县(喇嘛河古城)距离郝家圪台古城不远,且两座古城之间尚未发现大规模汉代古城遗址,两座古城在汉代为邻县的可能性极大(参见图2)。两座古城的相对距离与位置关系,也可以佐证本文的结论。

四、 余论

历史事件的发生均有特定的地域空间,要想深入了解历史原貌,地理空间的复原是讨论前提。正如谭其骧在《禹贡》(半月刊)发刊词所写:“历史好比演剧,地理就是舞台;如果找不到舞台,哪里看得到戏剧!”因此对于传统的沿革地理学来说,古地名地望考证是非常重要的内容。

中国历史文献保留了丰富的古代地名方位信息,是以往学界进行古地名定位的主要依据。然而受到文献资料保存现状的限制,年代越早的地名,地理定位的难度越大。具体到秦汉地名,明确载录地名方位的秦汉文献几乎没有,只能大量依赖唐宋以后的晚出文献。而受年代隔阂的局限,以及文献传抄过程中导致的文字讹误,唐宋文献对秦汉城邑方位的记述存在诸多问题。再加上唐宋以后,文献流传又不断衍生新的讹误,因此造成秦汉地名定位困难重重。

20世纪以来,大量秦汉简帛的发现给秦汉史研究带来“史料革命”。这些秦汉时期的原始文献,所蕴含的史料价值远远超出魏晋以后的晚出文献。新史料的运用,极大地推进了秦汉历史研究各个领域的发展,秦汉地名定位也不例外。出土秦汉简帛资料中,不乏蕴含城邑定位的宝贵资料。在对秦汉城邑进行地理定位时,学界广泛使用了古地图、道里簿、质日3类出土文献,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

不过,面对丰富的秦汉简帛文献,学界除上述3类文献外,对其他简帛文献的利用十分有限。其实在各类秦汉出土文献中,蕴含着丰富的城邑定位信息。只不过这类信息并非明确的道路里程或方位标识,而且对于这类信息的使用,要结合相关史事、地理环境才能显现出其独特的学术价值。以往学界并未意识到《秩律》具有城邑定位的作用。而本文通过几个实证研究,意在指出:倘若使用得当,类似《秩律》这类仅仅载录地名的出土文献,同样可以“提炼”出秦汉城邑地理定位的重要价值。

大量秦汉简帛文献的出土,为学界深化秦汉城邑定位研究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遇。然而当大家期待新的“古地图”“道里簿”“质日”类文献“现身”的同时,是否意识到我们对已有出土文献的发掘仍有欠缺呢?倘若变换思路与视角,综合传世文献、地理环境,一些看似与城邑定位毫无关系的出土文献,其实可以“闪射”出独特的学术价值,这正是笔者写作此文过后,得出的一点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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