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出土古书迹对近现代章草创作表现手法的影响*
2020-06-04贾明哲
贾明哲
(江苏省文化艺术研究院,江苏 南京 210013)
章草作为一种过渡性书体,起源于汉代,成熟于魏晋时期。汉魏时期的索靖、皇象、张芝等人均擅章草,并流传有《急就章》《月仪帖》等名作。唐宋是章草的式微期。元明时期,章草在赵孟頫“复古”思想的提倡下获得了复兴,并出现了众多擅长章草的书家,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有赵孟頫、康里子山、杨维桢、宋克等。近现代是章草的又一个繁荣时期,它复兴孕育在清末碑帖融合的书法思潮之中,而敦煌文书、汉晋简牍等古书迹的出土无疑是使其复兴的催化剂。罗振玉、王国维等学者敏锐地发现了这一资料并迅速开展研究,著名的《流沙坠简》便是一部重要的研究成果。《流沙坠简》的成书不仅对学术界产生了重要影响,还吸引了大量的书法家关注。比如,沈曾植便是通过罗振玉获观众多简牍帛书的影印件,王世镗则是在于右任处得观这些珍贵的资料。这些资料对于沈曾植、王世镗及其稍晚的王蘧常等人产生了重要影响,他们的章草风格因此出现了重大的转变。此外,章草的复兴还直接影响了其他书体的创作,很多书家虽然没有在章草领域刻意经营,却将章草笔意融汇到自己的行草创作中,比如沙孟海、马一浮、林散之等,其夹杂章草笔意的行草创作既显得古意盎然,又新意十足。可以说,近现代出土的古书迹为当时的章草创作及研究提供了新鲜材料,不仅斧正了创作思想,更丰富了创作手法,使得近现代的章草创作成为继汉魏、元明之后的第三个高峰。
一、汉晋简牍章草艺术风格分析
王国维先生将20世纪以来的多种考古发现归结为五种类型:一为殷墟甲骨;二为汉晋木简;三为敦煌写经;四为内阁档案;五为外族文字。他将前四类合并,与历史上的孔壁书、汲冢书合称为“自汉以来,中国学问上最大的发现”。
在考古学家、历史学家不断研究出土资料史料价值的同时,书法家们也将目光悄悄地从古代经典转移到这些无名书作上来。在这些出土资料中,殷墟甲骨、汉晋木简、敦煌写经都与书法有着直接的联系,也直接影响了当时人们对篆书、隶书、草书、章草的认识。
与章草创作直接相关的是部分汉晋简牍及敦煌写经。匈牙利人斯坦因与瑞典人斯文·赫定先后在我国西北部发现大量汉晋简牍和一系列珍贵文物,并迅速对其展开研究。二人的一系列发现及研究成果震惊了世界,也为国人敲响了警钟。随后罗振玉、王国维等人对这些资料展开搜集与研究工作,其他考古部门也开始对我国西北部地区进行考古发掘与保护。
汉晋时期简牍章草艺术风格变化极大,即使是同一时期的作品,因出土地域、书写者水平等因素的不同,作品面目也不尽相同。但它们都是在隶书草化的大潮下诞生的,有着近似的内在规律和精神气质,这种古拙质朴的气质也是汉晋简牍的共性特征。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内,全国各地相继出土了大量汉晋简牍及文书、写经,通过表1我们可以看到自1901年至1944年的大致情况。
表1 1901年至1944年汉晋简牍出土情况[1]
新中国成立后,在党和政府的关心支持下,我国的文物考古与文物保护有了进一步的发展,而全国各地文物相继出土,江苏、甘肃、湖北、湖南、河南、安徽、陕西等地都有相当数量的简牍出土,这些资料的面世为书法创作与研究提供了极为重要的帮助。
(一)汉晋简牍章草之体势
汉晋简牍章草是隶书草化的衍生品,继承了隶书横向发展的体势,尤其在这一过渡时期中,更呈现出灵活多变的体势特征。这些简牍章草的体势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横向发展,字形略扁,这是因为它的母体是隶书,自然脱不开隶书间架的影响。
而《急就章》的特点则是纵向发展,字形偏长。可以说汉晋简牍章草更近于隶书结体,而《急就章》更近于楷书结体。将二者放在一起,很容易发现这一个不同点。
以“有”字为例,皇象《急就章》是流传较广的章草法帖,其章草已完全成熟,结体较长,姿态端庄。赵孟頫、邓文原、宋克三人的章草都是以刻帖为范本,因而其用笔、结体全然效法《急就章》,其章草姿态虽然优美却较为单调,且受行楷书结体影响较大。汉晋简牍中“有”字也有多达十几种写法,其结体个个不同,总体呈横势,或“肃穆”或“动宕”,姿态更为丰富,尽管有些写法不够规范,却也更具想象力和创造力,也给学习者提供了更大的发挥空间。(图1)
图1 《急就章》及元明章草与汉晋简牍章草比较
另外,还有不少人将“波磔”看作是区分章草的标准,其实,“波磔”只是章草在转变隶书结体与用笔所形成的自然笔画形态,在章草规范化之后人们往往将其视为章草的代名词。而我们在大量简牍中可以看到许多章草作品并没有如此强调“波磔”。以“李”字为例,《月仪帖》、赵孟頫、宋克作品中,“波磔”已经十分成熟和概念化,反观汉晋简牍章草,几个字的“波磔”倾向都不甚明显,只是有一些“波磔”的笔意在。(图2)“波磔”在稍晚一些的简牍上开始出现,并逐渐成熟,但都比较灵活,尚未程式化。比如上文
图2 《月仪帖》及元明章草与汉晋简牍章草比较
(二)汉晋简牍章草之笔意
篆隶笔意是汉晋简牍章草的共同特征,这与其产生的时代背景是息息相关的。因为章草的母体是古篆书或古隶书,自然遗留着浓重的篆隶笔意,点画饱满、厚重。而后世元明章草多受楷书、行书的影响较大,这是二者笔法差异的根本所在。篆隶笔意尤其是隶意是章草笔法形成的依据。
简牍章草笔法的直接来源是古篆隶书,其点画形态与笔意均保留着篆隶书的影子,尤其受隶书影响较大。其用笔以中锋为主,点画较为饱满,少提按变化,因而给人以古朴厚重之感,而《急就章》及赵宋之章草受楷书与今草笔法影响,提按较为丰富,点画粗细变化更为明显。
从图3中可以发现,简牍章草线条粗细均匀,而《急就章》及赵宋章草线条中间有明显的提笔过程,这是受楷书影响的结果。
图3 汉晋简牍章草与《急就章》、赵孟頫、宋克比较
汉晋简牍章草在点画连带上较为简便,且多实连,《急就章》及赵、宋章草以虚连为主。 此外,简牍章草转折多采用转笔,写至转折处笔锋没有提按,而是顺势圆转而过,而《急就章》及赵宋章草、后世章草遇有转折处多提笔方折,这也使得前者圆笔多而方笔较少。
(三)汉晋简牍章草之草法
在字体方面,“草书”又有广狭二义,启功先生称:
广义的,不论时代,凡写得潦草的字都可以算。狭义的,即作为一种专门字体名称的草书,则是在汉代才形成的。[2]32
就章草而言,它也有着自己固定、标准的草法,这种固定的草法是在章草走向成熟之后,人们有意识地总结形成的。而在章草产生至成熟这一阶段,其草法的变化十分复杂,往往同一个字出现多种不同写法。章草的草法多来源于古篆或古隶书,陆锡兴先生曾指出:
草书的形体往往是直接篆书中演变过来。无论是小部件还是整个字体构造,只要加以比较,就会明白了。[3]11
图4 《急就章》与汉晋简牍章草比较
图5 《急就章》与汉晋简牍章草比较
应该指出的是,这种不成熟的章草草法虽然是书写者赴急之用,但其减省并非任笔为体,有其内在的规律可循。近代王蘧常的章草草法颇显诡异,正是他对于大量简牍章草草法进行研究并进一步与篆籀相结合进而融会贯通的结果。
二、近现代书家对出土古书迹的吸收与借鉴
近现代古书迹的出土规模巨大,并且得到了极好的保护、研究,迅速在文人书家中流传起来。它的传播渠道主要有两种。
(一)汉晋简牍的出版与流传
书法作品在古代得以流传的途径不外乎两点,一为墨迹,一为刻帖。墨迹又包括作品真迹与勾摹本,墨迹极难保存,尤其名家手迹,往往只能在王公贵族及少数收藏家手中流传,大多数人只能通过刻帖来揣测所习作品的本来面目。章草墨迹的流传更为稀少,人们对于章草的认识多是通过《急就章》《月仪帖》刻本,然而刻本终究不能完全传达墨迹的笔意与神采,卓定谋曾言:
徒以时代屡变,几经丧乱,传写错讹,避讳更易,又无善本良师以厘正之,而章草之学,遂渐形晦滞矣。[4]
卓定谋准确地说明了章草不盛的原因,近现代之前,历代习章草者多以刻帖为宗,《急就章》在元代的盛行便是一个极具代表性的例子。《急就章》的流行为书家提供了一个蓝本,但它毕竟是刻帖,尽管保留了大致的字形,但内在的神采、笔意却多有流失。徐利明先生亦指出:
元人写章草,不可能像今天这样,能看到大量汉代及魏晋简牍中的章草遗迹,不仅能得其笔法,还能领略其风韵、神采。而他们只能根据自己的揣摩、理解去摹习……虽然其偏旁结体和典型的点画形态如波磔等为章草模式,但其趣味、精神已少古意。[5]232
元人对章草的理解与学习受客观条件的牵制,而近现代书家得以超越他们的一个重要方面便是对于资料的占有。
近现代,西方影印技术的传入,为书法作品的复制和传播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各种书局、社团的兴起使书法碑帖进入寻常百姓家。上海是当时中国最为繁盛的地区,近代印刷术也最早在上海开始发展。当时的印刷主要有石板印刷、珂罗版印刷、金属版印刷三种,主要的书法出版机构有商务印书馆、神舟国光社、文明书局、有正书局、尚古书房、中华书局等,这些出版印刷机构有力地推动了书法的发展。程渤先生记载道:
仅在1918年,有正书局出版的“历代名人墨迹”即达到八十六种之多,而“珂罗版碑帖”已有三十余种,其中《南唐澄清堂帖》《敦煌石室秘宝》等已经成为今天的新善本……[6]63
近现代这一批汉晋简牍的出版要首推罗振玉、王国维的《流沙坠简》。《流沙坠简》的出版颇费周折,直至1914年才得以在日本完成,沈曾植在见到《流沙坠简》全书之前首先见到的是罗振玉在日本寄过来的一些照片,他说:
汉竹简书,近似唐人,鄙向日论南北书派,早有此疑,今得确证,助我张目。前属子敬代达摄影之议,不知需价若干,能先照示数种否?此为书法计,但得其大小肥瘦,楷草数种足矣,亦不在多也。[7]94
《流沙坠简》随后便在上海的文人学者之间流传开来,继而流向全国。而这些珍贵资料的出土吸引了书家和学者们的目光,各种研究资料开始接连不断地涌现出来。当时出版发行的书籍还有:王国维的《简牍简述考》、邹安的《南越文王冢黄肠木刻字及明器》、张凤的《汉晋西陲木简汇编》等,对于出土简牍的流传与研究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随着时代的发展以及科学技术的进步,这些资料对于文人书家来说更加容易见到,稍晚一些的高二适曾言:
乙亥大暑,余发奋搜求《急就篇》颜王注本……《流沙坠简》、汉隶书《急就》残简之考释、张凤《汉晋西陲木简乙编》、汉残简隶书《急就》之辑录,及李滨之《玉烟堂帖考》本诸书,又益以元人赵孟頫、邓文原章草影印本……[8]24
可以看出,这时人们已经可以搜集到大量关于章草资料的出版物了,为书家的研究与临习提供了极大的方便,科技的进步已然成为文化艺术发展的助推器。
(二)师承相授与文人书家之交游
师承相授与文人之交游是促进新资料、新思想交流传播的最有利、最直接的平台。上海是清末民初书家最为集中之地,这得益于它的经济优势与特殊地理位置。尤其在上海开埠之后,其政治、经济、文化更趋向于多元化,聚于此地的书法名流吴昌硕、沈曾植、康有为、李瑞清等相互唱和、交流,并形成了著名的“海派”书法圈。文人书家的交游是促使这些资料广泛传播的重要因素,他们之间的交游不仅为彼此提供了各种资料、信息,也互相交流了书学思想和创作理念。
在这些团体中,书家并不是唯一构成者,还包括诸多政要、学者等,罗振玉、王国维便是这一交游圈中的两位重要成员。沈曾植最初接触到的《流沙坠简》便是罗振玉、王国维二人所赠。“《流沙坠简考释》已印成,兹将后半寄奉……”[9]385沈曾植在得到这些珍贵资料后并不吝啬,慷慨地与其在上海的好友分享这些资源,其中有郑孝胥、李瑞清等人。沈曾植在上海结交极广,且门人弟子众多,谢凤孙与沈曾植亦师亦友,平时常常向沈请教书法。谢凤孙也多习章草,沈曾植得到《流沙坠简》之后,谢曾借去研习,沈对他的章草作品进行指导时说:“试悬臂放大书之,取其意而不拘形似,或当有合。”[7]55
稍晚的王世镗生于天津,后居汉中,晚年为于右任赏识并声名大振。而此时《流沙坠简》及更多的简牍、文书资料已开始在文人书家之间流传。于右任身居要职,且创办标准草书社,对草书颇有研究。王世镗晚年被于右任接到南京,并在于右任处接触到了大量出土资料。可惜的是,王世镗在到南京后不久便去世了,其存世的作品大多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我们可以在其作品中看到他对出土资料的关注。而在于右任为王世镗写的挽诗中,也透漏着大量信息:
三百年来笔一枝,不为索靖即张芝。流沙万简难全见,遗恨茫茫绝命词。故友书家王世镗,心魂日日在敦煌。及闻得宝居延海,垂死犹呼木简香。
居延海是指古居延,即今天的甘肃额济纳河流域。1930年,我国西北科学考察团在内蒙古额济纳河流域发现汉简一万余枚,王世镗得知这个消息后激动不已,只可惜他在1933年便不幸去世,没能亲眼看到这些资料的出版。
相较于沈曾植、王世镗等人,王蘧常要幸运得多。他十几岁便拜沈曾植为师,对于章草的选择也是受到了沈曾植影响,沈曾植对王蘧常说:
凡治学,务去常蹊,必须觅前人敻绝之境而攀之。即学二王,亦鲜新意,不如学二王之所自出……章草自明宋(克)祝(允明)以后,已成绝响。汝能兴灭继绝乎?[9]9
沈曾植明确地为王蘧常指明了这一条道路,继而又说:
右军书远承章草,旧有传本,已不传。今传章草,仅皇象《急就章》,索靖《出师颂》,萧子云《月仪帖》,数种而已,疆域褊小,殊难光大,汝能融冶汉碑、汉简、汉陶、汉帛书,而上及周鼎彝,必能开前人未有之境,小子勉之。[10]32
王蘧常生活的年代正值地下资料大量出土,他曾对学生说:
现在地不爱宝,汉简汉帛书大出,这才是章草的新世界,体用变化,实不可穷,是在我们的努力博彩精选而已。[10]59
王蘧常正是按照沈曾植的指点,不仅仅在汉晋简牍中汲取营养,更上溯篆隶,以金文笔意对章草进行改造,开创了前所未有的章草格局。如上所述,近现代章草资料的出土并流传在文人书家中,受到了极大的关注,对他们的章草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
三、近现代章草创作表现手法的拓展
(一)简牍章草与近现代书法“篆隶笔意”的融合
笔法是构成一幅书法作品的核心,也是书法构成因素的基础。章草作为隶书的衍生体,其精神体格与笔意均遗留着隶书的质朴浑厚,这种笔意顺应了近现代碑帖融合的书法大潮。
清代以来,碑学占据着书坛的重要地位,而碑派笔法也是主流,但清末以来“碑帖融合”的局面越发凸显,逐渐呈现碑帖相融的情景。对于笔法而言,绝对的碑帖之分并不存在,碑与帖也不是一个绝对的概念。因而,探索碑帖结合的方向逐渐占据书坛的主流局面。
沈曾植是生活在这一大潮中的一员,其书学观念深受包世臣影响,对于碑学用力极深。但他却并不排斥帖学,而是一直寻找和探索着碑帖之结合,他在大量书论中发表了这样的观点:
北魏《女尚书王僧男》,书多行笔,北碑至此与南帖合矣。[11]314
隋《杨厉》,书道至此,南北一家矣,惜刻工拙耳。[11]315
而他在看到《流沙坠简》之后更坚定了这样的观点:
王森然说:“先生习碑,但问其字佳不佳,不问其汉晋隋唐碑也。”[13]16
沈曾植包容的接受心态促使他对《流沙坠简》做出如此迅速的反应,《流沙坠简》对于沈曾植影响最大的当属章草。汉晋简牍章草中的篆隶笔意正是融合碑与帖的最佳结合点。徐利明先生指出:
不用说,这种种早期的真书、行书与草书简牍,富含隶书笔意,有用圆笔、圆势者,又含篆书笔意。他们是钟繇书法之父,是二王书法之祖,源流脉络是分明可寻的。[14]132
沈曾植、王世镗对于《流沙坠简》的临习并非因袭其貌,而是深入探寻其内在规律,既没有丢掉原本的笔法,也没有一味模仿简牍章草的笔意,而是尝试以简牍章草之笔意与既有之笔法相互融合。这种尝试是前所未有的,一旦成功立刻呈现出不同于任何时代的章草风格,但其精神却又与汉晋章草的古拙质朴遥遥相接。
王蘧常继沈曾植、王世镗之后更尝试以金文笔意来写章草,其章草线条纯用中锋,浑厚质朴,甚至连章草特有的波磔都被省略掉了。
将三人章草作品进行一个比较可以发现,沈曾植、王世镗二人多用方笔,亦中侧并用,提按顿挫尽现毫端,风格动宕泼辣;王蘧常专用圆笔,中锋行笔,线条粗细较为一致,更趋高古浑穆。与之不同的是,高二适先生以帖为本,结合简牍章草笔意,意境空灵洒脱,显示了与前三人不同的章草风格。
(二)章草结体的融会贯通
魏晋以来,历代习章草者大多以《急就章》等刻帖为范本,代代相传。《急就章》中的章草已完全成熟,用笔、结体都走向了一定的程式化。这种规律并不难掌握,后世书家通过临习便很快能达到形似。如图6所示,赵孟頫、邓文原、宋克等人的章草结体均从此中来,因此风格十分接近。这种现象流传久了势必会造成千人一面的情况,章草之精神也在单一的用笔、近似的点画中渐渐消亡。而汉晋简牍章草的出土恰恰弥补了这一弊端,其自然、灵活的结构具有更强的艺术性,也给后人更多发挥的空间。
图6《急就章》、赵孟頫、邓文原、宋克章草比较
我们可以发现,沈曾植、王世镗等人成熟的章草作品结体大多呈横势发展,且姿态十分活泼,一幅作品中字形的组合、避让、穿插极其协调,毫不呆板,与汉晋简牍中精彩的章草作品如出一辙。突破了元明以来平正、规矩的结构,使得作品更为生动、泼辣。这种现象的产生与他们碑学的底子有很大关系,因为碑派笔法近于隶书,多呈横势发展,用这种笔法来改造章草很容易出现横势发展的章草结体,但若没有汉晋简牍章草结体在其中的调和,字形很容易写得呆板。
沈曾植在指导王蘧常的章草作品时说:
纵观世界各国税制结构和减免税的共同趋势,主要发达国家都采取了直接降低企业所得税税率的减税计划,其目的在于为企业减轻税负,从而优化所得税税制结构,平衡各税种之间的比例关系。在我国,制造业是高投资、高税负的行业,企业税负过高势必会挤压企业的利润边际。因此,在新一轮财税改革中,我们要面向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的“稳定税负、优化结构、完善税制、规范管理”的目标,积极推进制造业税制结构改革,以实现政府与市场关系的动态平衡。
昔赵松雪、宋仲温、祝希哲作所章草,不脱唐宋人之间架与气味,尔所作不脱北碑间架与气味,总之是一病。[15]116
沈曾植口中的“唐宋人间架”当是指楷书间架,而“北碑间架”当是指近似于隶书的间架。赵孟頫、宋克等人之所以没在结体上拉开距离正是因为缺少了参考资料,这也是沈曾植、王世镗、王蘧常这一辈人的优势所在。
沈曾植并没有具体说明对于章草结体应该如何把握,但其“冶汉碑、汉简、汉陶、汉帛书于一体”的思想已明确地呈现出对章草融会贯通的想法,这种融汇当然不仅仅是笔法的融汇,结体的融会贯通也是重要方面。曾熙评价沈曾植的章草“工处在拙,妙处在生,胜人处在不稳”,这“拙”与“不稳”是沈曾植对章草结体进行大胆处理的结果。他通过对字势的倾斜、变形来打破单字的平衡,但整体却又极为协调,从形体上与元明章草拉开了很大距离。沈曾植这种大胆的突破主要集中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也是他接触到《流沙坠简》之后所产生的。
王世镗在接触到《流沙坠简》后反应很快,迅速地将简牍笔意与结体融汇到自己的章草中。《少年行》(图7)与《稿诀自叙》(图8)是王世镗早年作品,该作用笔典雅、草法精致,从中可以看出王世镗早年对于《急就章》等刻帖下过很大功夫。从图9中可以发现,王世镗稍晚作品的风格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下笔更加大胆泼辣,字形也更趋古拙,由早年的精巧走向晚年的古拙是王世镗章草的一个重大转折。这固然与年龄、阅历等因素有关,但与《流沙坠简》的启发也是分不开的。
图7王世镗《少年行》
图8 王世镗《稿诀自叙》
图9 王世镗早年作品与晚年作品比较
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沈曾植、王世镗、王蘧常等人成熟的章草作品中对于“波磔”的运用并没有像赵孟頫、宋克等人那样强调,而是随笔势自然书写,并没有为了波磔而去写波磔(图10)。王晓光先生在对沈曾植章草作品的统计后说:
其中含波磔笔的单字约占总字数的17.6%,相邻(字)磔角同时出现时,则同时予以弱化(形小、短促),沈氏显然是有意识地运用这一章草典型笔触。[16]179
王世镗、王蘧常二人对于波磔同样采取了类似的处理方法,这显然是受到出土简牍中章草的影响。
图10汉简、《急就章》、沈曾植、王世镗、王蘧常章草比较
(三)章草草法的拓展
如前文所述,章草本身是一种过渡体,其固定写法是在魏晋时期章草成熟之后逐渐确立下来的,经过代代相传遂形成固定的写法。大量汉晋简牍的出土为书家展示了章草字体的演变过程,也为书家的章草草法处理提供了更多的选择。王蘧常正是充分利用了这些资源。
王蘧常“冶汉碑、汉简、汉陶、汉帛书于一体”的书学思想促使他研习章草,此外,他也借鉴各种篆隶作品,并逐渐将金文笔意融汇到自己的章草用笔中。然而,王蘧常章草的可贵之处除了以金文笔意作章草外,还在于对章草草法的融汇贯通。
王蘧常在《章草书法略谈》中提出章草结体的改造有“省笔”“借笔”“简笔”“复笔”四条原则,又提出章草之变化的“离与连”“字中”“左右”“上下”四条原则。这是王蘧常变革章草草法的准则,是他在研究大量汉简、汉帛及篆隶书结体之后总结出的结体改造规律。而王蘧常变革章草草法的字法来源大致分为三类:一是汉简、汉帛书中的草字;二是隶书;三是篆书,以金文居多,还包括一些说文古文。王蘧常对于这三种来源并非独立使用,而是将三者融汇结合,以取得理想的创作效果。
王蘧常精通古文字,与人通信经常使用甲骨文或钟鼎文,甚至还用小篆写过几年日记。他对《说文解字》更是了如指掌,在无锡国专读书时与唐兰并称“王奇唐怪”,相传王蘧常与唐兰两人“晨未起,辄先背诵540部《说文》部首竟”[17]。可以看出,王蘧常对于章草的创新是建构在深厚文字学基础与丰富之文字资料基础之上的。陈寅恪先生称王国维的史学二重证据法为“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18]7,用这句话来说明王蘧常对于章草的研究也相当合适。
图11《急就章》、王蘧常章草、汉简比较
图12 传本章草、王蘧常章草、汉简比较
图13 《急就章》、王蘧常章草、汉简隶书比较
图14 王蘧常章草、汉简帛、甲骨文、金文比较
图15《急就章》、王蘧常章草、金文比较(左)
图16 《急就章》、王蘧常章草、《说文解字》古文比较(右)
四、结语
通过对近现代出土古书迹的梳理、分析,并结合沈曾植、王世镗、王蘧常等近现代代表性书家作品与言论的分析、比较,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第一,章草在近现代的复兴迥异于元代章草的“复古”,更带有创新的色彩。这种创新顺应了碑帖结合的书法发展大潮,在近现代书坛上有着不可忽视的地位。
第二,20世纪初的重大文化考古发现是书法界的幸事。这些资料中的大量汉晋简牍、残纸、文书中的大量章草作品,不仅开阔了时人的视野,更使人们认识到书体发展演变过程,为近现代章草之复兴提供了物质支持与理论依据。
第三,我们对沈曾植、王世镗、王蘧常等人的章草作品与《急就章》、赵孟頫、宋克等人作品进行了对比。通过对比,我们可以清楚地发现沈曾植等人章草创作的新意。可以说,章草在近现代的复兴既顺应了碑帖融合的大潮,更得益于大量汉晋简牍的出土流传。沈曾植、王世镗、王蘧常及时、迅速地利用了这一时代优势,促使章草继元代之后再一次得以复兴。而近现代的章草复兴却又迥异于元代,它所呈现出来的古典美与汉晋章草遥相呼应。不仅如此,章草的复兴还直接影响了其他书体,众多书家虽然没有在章草领域刻意经营,却将章草笔意融汇到自己的行草创作中,比如沙孟海、马一浮、林散之等,其夹杂章草笔意的行草书创作既显得古意盎然,又新意十足,亦可与元代康里子山、杨维桢等人的章今合体的作品相媲美。
综上所述,近现代出土古书迹为当时章草的创作及研究提供了新鲜材料,不仅更新了书学思想,更丰富了创作手法,使得近现代的章草创作成为继汉魏、元明之后的第三个高峰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