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暗的火》中的地方书写与流亡诗学
2020-06-03沈傲月
沈傲月
摘 要:《微暗的火》是著名俄裔美籍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代表作,纳博科夫作为颇负文学盛名的流亡作家之一,其笔下的人物也大都难逃流亡的命运。小说中无论是从虚构王国“赞巴拉”逃来的国王金波特,还是来自俄罗斯的流亡学者波特金,其流散者的身份使他们在美国社会中居于他者地位,而地方感的缺失使得主体性建构失败,从中窥见作者对失去了的故园和童年的怀念与想象。
关键词:《微暗的火》;地方;主体性;流亡;身份建构
一、引言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是美国当代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其不俗的创作风格、形式和主题独特的文学作品一直深受评论界的推崇。美国著名作家厄普代克(John Updike)曾说纳博科夫是当今拥有美国国籍的最优秀的英语散文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移居美国后创作了《洛丽塔》,也因这部充满争议的小说而遐迩闻名,而他后来的又一力作《微暗的火》的横空出世则赋予了他创作新的内涵,玛丽·麦卡锡(Mary Therese McCarthy)在《微暗的火》出版之初,曾称这是文学界的一个“晴天霹雳”,是“本世纪非常伟大的艺术作品之一”。《微暗的火》全书结构独特,由序言、一首也叫《微暗的火》的长诗、注释和索引四部分构成。这首九百九十九行的诗歌为谢德所著,仅占全书的十分之一,前言、对这首诗的注释和索引由金波特所创作,所占篇幅较大。对于这种奇特结构的作品是否算作小说,西方评论界众说纷纭。玛丽·麦卡锡则盛赞这本小说是一个玩偶匣子,一块瑰丽的宝石,一个上弦的玩具,一次疑难的棋局,一场地狱般的布局,一个捕捉评论家的陷阱,一部由你自行组织的小说。本文以“地方”和“主体性”的关系为切入点,以“地方与经验”的哲学理论为依据,探讨小说人物金波特如何在真实的地理空间中沦为失语的“他者”,主体性的缺失从而使其寄希望于虚拟世界中的身份建构,从虚拟世界获得真实的力量,在虚拟与真实的转换关系中看作者纳博科夫在创作中对流亡、记忆和身份主题的思考。
二、纳博科夫——流亡主题书写
纳博科夫本身是一个流亡者,1919年告别俄罗斯后,他一生都流亡在西欧和北美,因此被贴上“流亡作家”的标签。纳博科夫曾在报纸上公开发表过对流亡作家及流亡文学的看法:“‘流亡作家一词听上去有些像同语反复。任何真正的作家都会向他的艺术流亡,并在那里驻留。对俄国作家来说,他们始终对祖国怀着乡愁一样的爱,哪怕事实上没有离开她。过去的二十年里,我们的文学在公正的欧洲天空下沿着大路前进,而在俄国,因为没有灵感与悲伤的权利,只能在精神的后院种种向日葵。一本‘流亡作品之于一本‘苏联作品,就好比大都市之于乡村。”流亡生活虽然痛苦,但对作家来说是难得的体验,至少身体上和精神上不再受到国内专制制度的压迫,文学创作有了更广阔的空间。所以纳博科夫认为恰恰是困厄的流亡生活给了俄罗斯文学以新的希望,他虽然被迫流亡,但并没有像其他作家一样抱怨、失去了创作的根基,而是在流亡中找到了艺术创作长足的发展空间。
小说《微暗的火》中来自赞巴拉王国的流亡教授金波特实际上是一位流亡美国的俄罗斯学者波金特,他幻想自己是赞巴拉王国的国王,希望谢德可以把赞巴拉的事迹写进诗里,金波特对故国俄罗斯的怀念也正体现了纳博科夫在作品中表达的离愁别绪。其实,金波特多次在前言和注释中透露了自己是俄国人:“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俄罗斯风尚一度在赞巴拉朝廷里相当流行……查尔斯可以自夸有点儿俄罗斯血统咧。”而那个“遥远的北方国度”赞巴拉某种意义上就是纳博科夫对失去了的俄罗斯的艺术想象。即使流亡是一种痛苦的、终生都难愈合的伤痛,却也正是这些流亡、失去故园的记忆促使作者变得成熟,在充满诗意的文学创作里探索和得到更多。
三、沦为他者——真实的地理空间
小说中所描述的地理空间可分为两类:一是真实的地理空间——美国、纽卫镇、华兹史密斯学院、哥尔斯华斯城堡等;二是金波特虚拟的意象空间——赞巴拉王国、皇宫、密室与地道、首都昂哈瓦及赞巴拉的城镇、山脉和洞穴等。前言里提到,金波特住在美国阿巴拉契亚州纽卫镇的哥尔斯华斯住宅里,这里的供暖系统纯属幌子,地下室那个锅炉的那股气儿就跟垂死的人最后剩下的那点微弱的气息一样。而在二、三月的赞巴拉虽然也常常冷得可以,可是连乡下老乡的屋子都始终如一是一个暖和的实体。可以看出,金波特在哥尔斯华斯的住宅条件不好,周围邻居、学校同事的排挤以及谢德太太希碧尔对他的敌意、朋友关心的缺乏,都让他的处境十分艰难。学校里一位年轻讲师曾嘲笑金波特是一头大海狸,学生把他描绘成一个狂妄自负、厌恶女性的人,满嘴德国佬的腔调,还爱啃生胡萝卜。还有那么一位“凶悍的女士”曾在杂货店当众对他说“您是个疯子”。在金波特看来,这一类冷嘲热讽的话语都在他同谢德的友谊上得到了充分的报偿,但其实谢德夫妇对他并非如此,希碧尔在电话里敷衍道:“我明白你要跟约翰说话,可他眼下正在休息呐……哦,门铃响了。拜拜。”当得知谢德夫妇打算出远门度假时,金波特却想尽办法打听到地址准备制造一场偶遇。当好不容易有机会和谢德单独在树林里散步时,金波特在交谈中得到的只是诗人“嗯,进行得还可以”或者“噢,实在不好说”等敷衍的答复。
迈克·克朗(Mike Crang)认为,空间对于定义“其他”群体起着关键性作用。在被称作“他者化”的过程中,“自我”和“他者”的特性以一種不平等的关系建立了起来。前者围绕一个共同特征把自己定义为“其中之一”,又把其他非成员定义为剩余者,即“不在其中”。在美国社会这一典型的空间里,金波特被迫流亡异乡,被他人孤立、社会排挤,美国主流文化群体将他视作“不在场”的他者,剥夺了他的话语权,金波特曾言:“离群索居的地方向来是撒旦魔王喜欢光临的游戏场。我没法形容我那种孤独和痛苦的深度。”玛帕斯(Jeff Malpas)在其著作《地方与经验:一个哲学的拓扑学》中,关注“地方”与“自我、客体性、空间及因果性”等观点之间的互存性关系,他认为主体性必然嵌于地方之中,也就是说,只有在“地方”之中,具有自我意识的主体的存在才成为可能。也就是说,人的身份总是维系在特定的地方、场所中,而失去了“地方感”(a sense of place),即无法建立与“地方”的有效联系,会导致人丧失其主体性,《微暗的火》中,金波特因为在真实的地理空间中沦为了失语状态的他者,所以寄托于想象空间,这也是人物主体性缺失并渴望重建的体现。
四、重塑自我——虚拟的乌托邦世界
金波特处于美国文化的边缘,他的“流散”身份由始至终得不到周围社会的认同,在同事眼中,他性格乖戾、孤僻、难以相处;他的生活和饮食习惯也与周围社会格格不入,没有朋友、亲人,四周犹如坟墓里那样阴冷,他着重指出那种孤独的冰冷核心,对一个被迫流亡异乡的人来说,真是叫人很不好受。虽然自己的文化身份在异乡得不到认同,但他似乎并不愿意被美国社会完全同化,于是他想抓住与谢德来往的机会,试图借助谢德把自己想象中的美好的赞巴拉国融入到创作中发扬光大。文化身份是自我对源文化、语言、社会、集体无意识等方面的习得与体现。因此,金波特将自己的文化身份建构寄托于文学作品中,他把谢德及他写的诗当作自己在痛苦中自我救赎的出口,妄想在谢德的诗里构造一个虚拟的国度赞巴拉,幻想自己是那里的国王,企图在想象世界中完成身份建构。玛帕斯认为,“地方”是一个涵盖自我与他者、空间与时间、主体性和客体性的复杂结构,“地方”还是构成经验结构不可或缺的部分。克朗也强调了“地区体验”(the experience of place)与自我(personal identity)之间的紧密关联。于是,金波特着力描绘了一个想象世界——赞巴拉王国,这也是全书中很重要的一个文学地理景观,而地理人文景观并非仅有简单的自然属性,它总是与特定的文化相连。赞巴拉国与金波特的真实故乡俄国有相似的地方,在那里,有晶莹明澈的大地,文雅艺术和纯科学繁荣昌盛,摩天大楼在昂哈瓦拔地稳健而起……人们的生活和谐。金波特的赞巴拉是以自己的故国为原型美化了的国家,他甚至将自己从俄国流亡至美国的经历想象成在众多忠诚的赞巴拉追随者的支持和帮助下逃离国内迫害、重获生命自由的英雄事迹。纳博科夫说:“从20年代起,一个悲哀而遥远的王国似乎不断地出现在我的诗歌和小说中。”这个王国就是他的乌托邦世界。叙述者金波特和小说背后真正的叙述者纳博科夫都在想象的乌托邦世界中重塑了自我,巩固了缺失的主体性。
五、结语
金波特把谢德的诗当成自我救赎的出口,坚定不移地相信诗里有自己骄傲的赞巴拉王国,拿到后却发现诗里并没有描述那狂放不羁而光荣的传奇故事。金波特如此热切地希望借大诗人谢德之手创造一个承载了自己的文化、记忆、身份的赞巴拉国,因为“地方”是形成包括记忆、身份等在内的经验结构不可或缺的要素,主体性嵌于“地方”之中才得以存在。作者笔下偏执狂一样的人物可以看作他自己偏执情绪和思乡愁绪加深的创作产物,流亡作家的身份标签紧紧地贴合了他的所有作品,他在文学创作的虚拟世界中传达出了自己的怀乡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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