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的王家庄》中“父亲世界”的解读
2020-05-30陆春建
陆春建
摘要:文本解读途径有多种,就点生发,凸显原味乃途径之一。毕飞宇的小说《地球上的王家庄》情节荒诞,情感隐晦,以点突破,或能深得其味。本文以小说的第15小节为情感纠结点、禅意启蒙点和主旨凸显点,着力剖析人物言语,尝试解读父亲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以及言语背后那个沉重酸涩的世界。
关键词:《地球上的王家庄》;荒诞;言语;父亲世界
《地球上的王家庄》入选苏教版高中语文必修读本三,后陆续出现于其它选本。这篇小说风格独特,自在洒脱,又兼具隐喻特质,读之既似孩童率性之言,又含老者警示之语。毕飞宇在《急就章:〈地球上的王家庄〉》一文中说:“可我终究不是一个理论上的能手,写着写着,我把我的文章写歪了”[1]。此语固然可以看作是一种谦逊,但亦可认为这篇小说是理论与感性另一种形式的融合,也即“乘着醉意他回到了孩童的视角,以未被污染的眼睛审视了那个时代的荒诞,也写出了荒诞之中不灭的童真和渴望。”[2]
历来解读此文,大约有以下三种途径。一是破“题”而入。“地球上的王家庄”看似废言,其实意味颇多。以此为题反讽意味十足,王家庄人自我局限、自以为是的形象跃然纸上,令人读之莞尔,思之怅然,韵味无穷。同时,这一标题也为故事构建了一个大的背景,在这一愚昧的背景映衬下,或者说在“地球”与“王家庄”的两相对比中,父亲的形象更为突出和感人。二是意象勾联。小说的情节发展其实是由两样物件推动,一件是一本书《宇宙里有些什么》,另一件是一张世界地图。书激发父亲对宇宙的兴趣,帮父亲远远避开现实,拾掇内心的温暖与理想;世界地图引发年轻人的争论,引起我对世界边缘的思考与行动。以这两物件为脉络,可提纲挈领,勾联全篇。三是称谓辨析。文中有一特殊称谓,即“神经病”。这一称号原专属于父亲,后又有“我”的加入。“神经病”这一称号显示父亲的行为与大众格格不入,以及村民的戏谑鄙夷。而“我”被赋予这一称号,既显示父亲对“我”行为的认可,又表明理想的传承和希望的延续。应该说,通过以上途径,均能帮助读者理清文脉,明了主旨。然而这样的解读方式却也在无形中忽视了小说独有的叙述方式,消解了文中玄妙的禅意,使文本失去艺术的美感,成为科学的解剖物,殊为可惜。
其实换个视角,或许有更合适的解读方式。细读文本,不难发现小说叙写情节为双线并行:明线以“我”为儿童视角,在“我”充溢稚嫩之气的观察和叙述中完成故事的推演;暗线则依托父亲的行为,草蛇灰线中暗示探求真理的悲剧意味和启蒙价值。这两条线在处理上明线浓墨重彩,暗线则如羚羊挂角。明暗两线在全文有两次交集,一次出现在小说第15小节,一次出现在小说末段,其中以第15小节的交集尤为精彩,如细细品味,当有收获。
一、从“都说你是神经病”推究“我”对父亲认知情感的变化
第15小节是小说中“我”与父亲唯一的一次交流。交流起因是父亲从县城带回的一张世界地图,这张地图引发王家庄年轻人的热烈讨论。这场讨论引起“我”思想上的触动和疑虑,因而希望从父亲那里找到“安全”和“答案”。然而“我”的希望显然落空了,父亲始终“王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干脆回绝,“我们不谈地球上的事”。儿子产生极大挫败感,“掉头就走”,“走到很远的地方,对着父亲的方向我大骂了一声:‘都说你是神经病。”从字面看,这句话显示了“我”对父亲的失望以及没有找到答案后的恼怒。这样理解无可厚非,然深入思考,则别有韵味。
首先关注主语。我们可以做这样一个比较,比较“你是神经病”与“都说你是神经病”这两句话的不同之处。前一句话属于直接判断,其语气应包含不解、疑惑甚至鄙夷,显示出观念上的区别对待。而后一句省去主语,按语意推断,这里的主语应为王家庄人,完整的表达应为“王家庄人都说你是神经病”,这样看来,语气中包含的是应是恼怒、失望,或是嗔怪。用这句话有三方面作用:其一,凸显父亲在王家庄的格格不入与王家庄人对父亲的不理解;其二,彰显“我”对父亲的情感是嗔怪中有亲切,恼怒中存渴求;其三,显示此时“我”对父亲的认识尚停留在人云亦云的阶段,还未具备独立完整的认识和判断,情感在此处有一个纠结与盘旋。
其次关注指向。在这句话中,儿子采用的是附和性称呼。这种称呼中有失落和恼怒,但这失落和恼怒不仅指儿子未能从父亲那里找到“安全”和“答案”,还关乎儿子走进“父亲世界”的尝试。晚上打电筒看星星的父亲,在儿子眼里“充满了神秘性”,这种神秘性给尚未形成独立判断的“我”带来冲击和矛盾。一方面,“我”依从于村人的判断,“坚持它们百无一用”,另一方面,内心又充满尊敬和崇拜,“傲岸得很”“冥顽不化的气质”的父亲是“我”的“答案”和“安全”。正是这样的神秘感,促使“我”尝试着走进“父亲世界”,理解父亲存在的真正内涵。所以这次交流是儿子对父亲的一次尝试理解,情感上有一个回旋和上升。
再次关注效果。当“我”发现无法走进“父亲世界”之后,却并未动摇决心和勇气,反而更加激发了探寻的欲望和追求。因此后文“我”带着鸭子出乌金荡,走向大纵湖。小说写到这里,其实情感上有一个升华,儿子用另一种方式走进“父亲世界”,行动力量更具现实意义。这与小说的写作背景是一致的,即当时正在讨论中国要不要加入世贸的问题。而小说最后,当儿子发现自己被称为“神经病”的时候,父子情感合流,闭塞的村莊播下希望的种子。
由此可知,这句骂语是“我”对父亲认知情感变化的一次转折。这样的对话促使“我”完成了情感和认知上的双重飞跃,从冥想空谈走向勇于实践,为现实父亲形象涂抹上理想主义光彩,“死气沉沉”的王家庄出现微弱但朝气蓬勃的亮光。
二、从“答非所问”探寻父亲的禅意启蒙
如表所示,这段对话,父子两人处于不同频道,各言其事。儿子执意追问王家庄的位置,父亲则大谈宇宙里的大熊星座。儿子执拗,父亲躲闪,“王顾左右而言他”,颇蕴禅机,试析如下。
首先,从儿子的角度看,这段问话的主体即三句话“王家庄在哪里”与“地球在哪里”(2次)。其区别在于问话中主语的变化。从“王家庄”到“地球”,是范围的扩大,显示问话人思考出发点和思考范围也在随之发生变化。要想理清这一说法,我们首先得清晰了解王家庄人思维的出发点和思考范围。王家庄人围绕世界地图展开热烈的讨论,这次讨论归结起来,大约有三点,即王家庄在哪里,沿着王家庄深挖和出发会出现怎样的情形。由此可见,王家庄人始终将王家庄作为思考的出发点和纠结点,这当然是一种小范围的自以为是,显示王家庄人的狭隘与闭塞。因此当“我”第一次发问时,其实就是在延续这种王家庄式的思维。这正是父亲所不满意的地方,而第二次追问地球,我们看到“父亲的笑声里有难得的幸福”。第三次追问时,父亲则讲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地球是不能用眼睛去找的,要用你的脚。”问话中主语的变化其实也正显示“我”思考上变化,正是这样的变化让“我”逐渐从一个狭隘愚昧的世界中凸显出来,成为充满希望的所在。
其次,从父亲角度看,这是父亲对儿子进行一次充满禅意的引导,也是最能彰显父亲的智慧和性格的一段。父亲的回答不露痕迹,然蕴藏禅机。当儿子问“王家庄在哪里”,父亲回答“我们在地球上”,如醍醐灌顶,父亲提醒儿子不应局促于小小的王家庄,不应在狭隘和愚昧中自鸣得意,应去除自我中心与自以为是,向更深更广处寻求。当儿子开始追问“地球在哪里”,父亲回答“地球是不能用眼睛去找的,要用你的脚”,父亲在提醒儿子真正的寻找在实践,而非言语。这样看来,儿子带着鸭子出乌金荡,入大纵湖,顺理成章。从观点的逼仄到开放,从言语的追问到付诸实践,父亲在“答非所问”中一步步完成对儿子的开导与启蒙。言语的神奇与言语背后的趣味恰在于此。
三、从“我们不谈地球”感知荒诞背后的沉重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以对话形式提出著名的“洞穴理论”:在一个黑暗的山洞里,一群人被捆绑着,不能走动,也不能转头,背对洞口,火光投射进来,在他们面前形成影子。久而久之,这群人便把他们看到的影子当作真实发生的场景。后来,有一人走出山洞,看到真实的世界。于是他跑回洞里,解开那群人的绳索,告诉他们真实的世界。然而那些早已习惯将影子看作真实的人,却认为他在胡说八道,将他逮住并杀死。
故事荒诞离奇,然寓意深远,深刻揭露了人类的迷局困境。人类常处于这样的状况,并且自以为是,如奥威尔的“动物庄园”,鲁迅小说中的“鲁镇”等。按此视角,王家庄与“洞穴”颇有相似之处。那个以王家庄为全世界的闭塞村庄如同黑暗的山洞,那个挣脱绳索走出山洞的人堪比父亲。父亲被称作“神经病”,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杀死”。当然“洞穴理论”疏略掉了那个人回到山洞,讲述真实世界的场景,而这一场景在《地球上的王家庄》中得到充分展现。
由此看来,“我们不谈地球”,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意味颇多。王家庄的“洞穴世界”具有两个特点。一是落后愚昧。一张地图就能引发热烈的争论,近乎荒诞。讨论的问题集中于地图上为什么没有王家庄,往下挖或前行产生的后果。缺乏基本常识,凭空猜想,荒唐求证。在这样的世界里,作为知识分子的父亲自然无法交流,无话可说。第二是权力意志。落后不可怕,可怕的是落后了还自以为是,并想尽一切办法扼杀异端,这才是最可怕的。“‘神经病,既是王家庄人对异常行为给出的唯一‘合理的解释,也是对科学真理的否定,对好奇探索天性的扼杀。”[3]小说没有直接写出这样的特性,但暗示颇多,如“我”十歲才能上学,一毕业就是一个壮劳力,“我”丢了鸭子之后,“直接把我交给队长”等就在说明人从属于集体,个体自由无从申诉。再比如“父亲犹豫了半天”“父亲的眼睛在白天蔫得很”,以及父亲“无比谦卑,正在给所有的人敬烟”等都在显示这里有无形的控制,让你不得不低头,不得不妥协。所以“我们不谈地球”是不想说,不愿说,也是不能说,不敢说。含辱妥协,屈服顺从,小说塑造的父亲具有浓烈的真实感和悲剧意味。
然再读此句,我们又可以看到另一层意味。“我们不谈地球”,连地球都不愿谈及,遑论小小的王家庄。被排斥,被鄙夷,甚至其它,却并未消除父亲对梦想的顽强坚守。小说中父亲的伟大恰恰在于当全世界(王家庄)都拒绝他时,仍高擎理想奋力前行。想一想,当“猪与猪,狗与狗,人与人”的世界消失时,当万籁俱寂,“满天的星光,交相辉映”时,有那么一个人,打着手电,坚信“宇宙只存在于夜间”,何等荒诞,又何等令人动容!
进而言之,这篇小说其实给我们提供了三个折叠交错的世界:父亲的世界,儿子的世界和村民的世界。村民世界闭塞愚昧,但不同于鲁镇,也不同于动物庄园,这个世界虽仍似死水,但已有波澜,年轻如王爱国们已经开始思考世界,尽管还很狭隘,但毕竟已走出那一步。如果说鲁镇、动物庄园让我们看到绝望与恐惧,村民世界则带来微弱的亮光。而儿子世界则联系着村民世界和父亲世界。儿子世界,尽管充满童声稚语,尽管最后的探索遭到失败,尽管被贬斥为“神经病”,但“要用你的脚”给王家庄带来明明白白的希望。
最耐人寻味仍然是“父亲世界”。这个世界大家较少关注,但意义不可忽视。首先这个世界独立纯粹,具有唯美主义色彩。它只属于父亲,无论是村民,还是儿子,谁也无法走进这个世界。在漆黑的天空,只有父亲一人徜徉和痴迷于这样一个独立世界。父亲的兴趣爱好,父亲的神圣理想,父亲的一切情感均潜藏其中,这是父亲的“理想天国”。在这个世界,父亲找回了自己,他不想也无法与人分享。其次,这个世界是阻隔与保护。它让父亲成功避免了沉沦和愚昧,阻隔了外界的干扰和打压。借助“神经病”的外壳,父亲无需唯唯诺诺,无需警惕左右。父亲始终保持着清醒和自知,他是这个世界的王。最后,这样的世界又是撬动村民世界和儿子世界的枢纽。它就像黑暗中的星星,总会引起观摩和凝望,譬如儿子,譬如王爱国们,这种观摩和凝望,尽管会遭遇嘲笑,会引来迷茫,但同样也会带来希冀,引发好奇。因此小说的结尾虽荒诞但温暖,脉脉中自有深情。
综上所述,第15小节应是小说的情感纠结点,禅意启蒙点和主旨凸显点。这一小节前有勾联,后有呼应,转折变化由此蜿蜒而出,主旨彰显由此渐次深入;这一小节交织着逃避与抗争,坚守与失落,启蒙与妥协;这一小节隐喻迭现、禅意四溢,轻巧荒诞而又沉重酸涩。这一小节寥寥数语,韵味十足,正所谓“见一叶而知深秋,窥一斑而见全豹”!
参考文献:
[1][2]毕飞宇:《急就章:〈地球上的王家庄〉》,《文汇报》,2009年12月30日。
[3]张洪安:《荒唐时代“异己”的创伤记忆》,《文学教育》,2017年第6期。
(作者单位:江苏省无锡市锡山高级中学)
[责编张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