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大语文”观?
2020-05-30鲁华锋
摘要:张孝纯的“大语文”教学流派忽视了语文与历史文化的纵向联系,极大地强化了语文在社会生活与实践中的应用性,真正的“大语文”应该是既重视语文与社会生活之间的横向联系,又重视语文与历史文化的纵向联系。针对汉语文中隐藏的文言与白话之争的现实,结合新时代语文教育教学的现实要求,决定了当前语文教育更应侧重与历史文化的纵向联系。
关键词:大语文;得失;评析;选择
*本文系安徽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重点研究项目“国学教育的目标、路径和方法研究”SK2017A0867的阶段性成果
近年来,“大语文”成为颇受关注的热词,从语文教育界的专家学者、一线教师,到许多教育培训机构,都在热议或力推大语文的概念,形成一股“大语文热”。那么,到底什么是真正的大语文?当代中国到底需要什么样大语文呢?本文拟对此略陈管见,求正于方家。
一
大语文最初是由河北邢台八中的语文教师张孝纯所倡导的。从1952年至1985年,张氏进行了为期三十多年的语文教学改革探索,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大语文教育理念,并逐渐形成一个在全国产生了较大影响的语文教学流派——大语文教学流派。张孝纯认为,语文是最重要的交际工具,是社会文化的载体,因而语文教育不能只局限于教材内容和课堂传授,而应广泛联系社会生活,即通过各种渠道和方式使语文教学同社会生活联系起来,使学生在课堂语文学习的同时,走进社会这个“大课堂”里学习语文,在社会实践活动中学习语文。不仅如此,语文教育还是一种知识和能力相结合的综合教育。因此,语文教学要着眼于整体教育,不能只盯着语文知识而忘掉其他,而应在对学生进行语文知识传授的同时,结合课文对学生进行审美教育和潜移默化的思想政治教育,进行听、说、读、写、思等方面的能力训练和智力开发。基于这样的认识,他把大语文教育的结构概括为“一体两翼”,即以课堂语文教学为轴心,开辟第二语文教育课堂,强化语文学习环境的积极影响。从教学内容上看,就是课堂教学在以语文教材为主的同时,还应包括语文课本以外的有关知识和社会交往;从形式结构看,整个语文教育包括学校教育、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1]
要之,张孝纯大语文教育理念的核心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语文学科的知识来源与社会生活之间存在着血肉联系;二是语文教育的核心目标在于培养语文综合能力,使之真正可以应用于社会生活与实践。这两个方面又可以归结为一点:语文就是生活。由此可见,张氏大语文所谓的“大”,主要着眼点在语文与社会生活密不可分的关系上,即社会生活的丰富广阔决定了语文学科从学科内容、教学目标乃至教学方法都一定也必须是“大”的。
张氏的大语文教育之所以能在当时产生较为广泛的影响,主要原因在于其理念充分契合了我国建国以后半个多世纪的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和基础教育的目标。新中国建立后,我国的教育基础差、底子薄,义务教育的普及程度低。因此,在建国后的很长时间里,教育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扫除文盲,提高基础教育的普及率,让尽可能多的人接受最基本的教育。在这样的教育目标下,语文水平及应用能力是其中的关键,让学生能够读书识字,能运用基本的语文知识来应付日常生活,自然是语文教育的首要目标。张孝纯的大语文教育强调语文来源于广阔的社会生活,又应用和服务于社会生活,并通过立体化的教学手段来实现语文实际应用能力的提升,这正是当时我国教育状况和目标的具体要求和体现。
张氏的大语文教育虽然在特定的历史阶段中取得了突出的成绩,但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方面,都存在明显的缺陷。他将着眼点主要集中在语文与社会生活之间的横向联系上面,而实际上,语文之所以“大”,并不只体现在这个层面上。语言是文化的载体,从语文与历史文化纵向联系的层面来说,越是古老的语言、文字和文学,其承载的历史文化信息就越多。汉语是至今仍在使用的最古老的语言,她是人类历史上唯一延续至今的古老文明——中华文明的最主要载体。因此,较之其他民族的语文,汉语文所承载的历史文化要厚重得多。在汉语文教育中,如果不重视这个层面,不仅会严重削弱语文学科的文化传承功能,其他方面的负面影响也不容忽视。
首先,会严重降低语文教育的效率。汉语文的文化基因太强大了,且不说古诗文、成语典故等承载的原本就是传统文化,即便是一个字的形音义、一个词汇的构成和意义,都是在中华民族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形成的,无不承载着中华文化的独特基因,有着独特的中华文化内涵。如果教师在教学中不能为学生做深度解析,而只是让学生死记硬背、生搬硬套,学生必定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样的语文教育必然是低效的、低层次的。比如汉字的教学,许多教师不会运用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的方法给学生解析字的构造、字形的演变发展以及形音义的关系,只是一味地让学生反复朗读和抄写,这样的教学方式只会让学生感觉枯燥乏味,记忆难以牢固,更无法让学生去举一反三,提高思考和分析问题的能力。词语教学、古诗文教学等,都是如此。可以说,如果不能把语文知识还原到历史的语境中,就很难把问题真正讲清楚,也无法带给学生以学生知识的乐趣和思考的快乐,教学效率低下是必然的。
其次,语文学科是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工具性表现为学生语文运用能力的实用功能和课程的实践性特点,在教学中比较容易落实;而人文性表现为语文对学生思想感情熏陶感染的文化功能和课程所具有的人文学科的特点,比较虚泛,在教学中不易落实。在建国后的语文教学实践中,由于太过重视工具性,在人文性方面缺失很严重。但是,人文性是学生的价值判断能力和批判思维能力之源,是语文做为基础学科的极为重要的功能,对于高层次人才的培养更是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而要想使人文性在语文教学得到充分的落实,唯有将语文知识置于广阔的历史文化背景中进行深度观照,学生才能获得正确的价值判断,也才会形成批判思维的能力。现在的语文教材都是由一篇篇独立的课文组成的,很多课文都是节选,比如《鸿门宴》是《史记·项羽本纪》的节选,如果仅读《鸿门宴》,学生很难获得对项羽和刘邦这两个经典人物形象的深度认识,自然也就无法进行正确的价值判断,唯有将二人置于广阔的历史文化背景中去深挖,学生才能进行深度的思考,获得更为客觀深入的认识。因此,如果忽视语文与历史文化的纵向关联,语文学科人文性的落实就必然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总而言之,笔者以为张孝纯的大语文是片面的、残缺的,不能算是真正意义的大语文。
二
实际上,不管是否使用“大语文”这个概念,语文本身就是大的。如前所论,语文之所以“大”,一方面体现在横向联系的层面,即社会生活面的丰富广阔决定了语文的“大”,另一方面体现在纵向联系的层面,即语文所承载的历史文化信息的深厚博大也决定了语文的“大”。前者体现了语文的广度,后者体现了语文的深度。对语文教育来说,不重视前者,语文就会远离社会生活,失去源头活水;而不重视后者,则会远离其文化根脉,造成严重的营养不良,进而导致其学科功能的弱化和教学效率的低下。唯有二者兼顾并重,两条腿走路,才称得上是真正意义的大语文教育。
然而,汉语文中隐藏的文言与白话之争却给大语文的教育实践带来了巨大的挑战。文言文是以先秦口语为基础而形成的上古汉语书面语言以及后来历代作家仿古作品中的语言,它做为书面语在古代沿用了两千多年。文言文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尽管也在不停地发生着变化,但它在文字、语音、词汇、语法等方面一直保持着相当强的稳定性。不仅如此,由于先秦口语是文言文形成的语言基础,而先秦口语又主要来源于“四书五经”等经典以及诸子百家的著述,所以历代对于文言文的高度尊崇与极力维护,表面上是尚古和尊经,本质上则是对先秦以儒家为核心的传统思想与文化的维护,这就使得中华文化能够始终保持着对于先秦思想与文化的强大向心力,历经数千年而能绵延不绝,传承不衰。然而,有利必有弊,随着时代和社会生活的变化,文言和日常口语脱节的问题愈来愈严重。这种现象在唐宋以前已然存在,到唐宋以后,随着市民社会的逐渐壮大,在市民日常口语的基础上形成了较为成熟的白话文,虽然白话文在清末前没有取得正式书面语的地位,但在民间生活、通俗文艺中却大行其道,所以唐宋以后事实上存在文言和白话两套书面语系统。胡适的名著《白话文学史》,将白话文学的源头上溯到汉代,并将唐宋时期做为白话文学的高潮期,其立论的基础即在于此。[2]
既然文言远离口语,难于学习,为何古代还要坚持以之做为书面语呢?这主要是出于文化传承和维护传统的需要。因为文化传统(核心是以“四书五经”为基础建构起来儒家文化传统)是中国古代社会的制度之源和立国之本,所以历代统治阶级不得不对通俗易懂、简便易学的白话文视而不见,而坚持使用古奥难懂、不易学习的文言文。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反传统和现代思想启蒙成为时代潮流。“五四”反传统的中心任务是打倒“孔家店”(儒家思想),而儒家思想的统治地位是建立在传统教育的基础之上的,传统教育又靠两大支柱来支撑:一是科举制度,二是儒家基本经典“四书五经”,二者互为表里。“四书五经”是以文言为载体的,所以,推翻了科举制度,又打倒了文言文,儒家思想的统治地位也就不复存在了。与此同时,要开启民智,对广大民众进行新思想的启蒙,那就得使用远离文化传统、易于承接新思想,且又通俗易懂、易于学习的白话文了。新文化运动之所以首先从反对文言文,提倡白话文的白话文运动发轫,且产生的影响如此之大,其道理正在于此。因此,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现代白话文,在一定程度上与文言文是相互对立的,二者之间的关系,本质上是传统与现代的关系,既有联系,更有对立。由此可见,在现代语文教育中,如要以传承和发展自己的文化传统为使命,就得以文言文为中心;如想促进文化与教育的充分普及,推动我国文化的现代转型,更好的发挥语文的工具性作用,提升应用性、普及性,降低语文学习的门槛,就得更加重视白话文,注重语文与社会生活的密切联系。文言文与白话文之间的这种差异与对立,是实现大语文两个层面同时兼顾的巨大障碍。
纵观我国的语文教育史,真正意义的大语文教育一直都没有充分实现。在古代,官方重视和提倡的教育只有一种,即以培养入仕做官的士大夫为目的的精英教育。虽然也有教下层老百姓识字、书写、算术等实用知识的平民教育,但这完全是民间自发的。由于古代的官方教育纯粹是以培养为封建统治服务的孔孟信徒为目的,其教学内容自然只能是古老深奥、远离现实生活的“四书五经”等儒家基本经典(唐宋以后加入了应付科举考试的诗、文、策论等)。[3]从语文教育的角度来说,这种片面地强调语文所承载的历史文化内涵,一味地崇古、复古,将简便实用、与现实生活联系紧密的白话文完全排除在教育的范围之内,这样的语文教育乃是典型的小语文教育。
从晚清到民国,随着科举制度的废除,以及新文化运动的洗礼,我国的教育开始从传统向现代转型,效法西方的新式教育模式逐步建立。虽然新式教育开始面向社会的需要,以经世致用为目标,积极为社会培养各行各业所需的专门人才,也开始面向社会大众,大力推动文化和教育的全面普及,注重开启民智,但当时的教育普及程度很低,而且两极分化严重,基本格局是中等以上教育走精英路线,中等以下教育走实用路线。因而在高小以上的国文教育中,虽然白话文已逐渐普及,但对文言文的重视程度远高于白话文,重心放在追求文化深度上,而高小以下的国文教育正好相反,止于识字脱盲、应付日常生活之需而已。所以,这个时期是国文教育的分化期,客观上没有走大语文路线的现实要求。
从新中国成立到本世纪初,随着社会主义制度的建立,我国的教育彻底摆脱了传统教育的束缚,将教育全面推向大众化,扫盲脱盲、普及义务教育、面向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成为教育的根本任务。教育路线的变化,使国文教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仅学科名称从民国时的“国文”改成了“语文”,学习的重心也从文言文全面转向了白话文。强调工具性,突出应用性,“养成善于运用国文这一种工具来应付生活的普通公民”[4],即让学生“能读一般应用的书籍报刊,在语文方面没有障碍;能写一般应用的文章,在语文方面没有显著的毛病”[5],成为建国后语文学科的根本任务和首要目标。然而,教育目标的转向,加上建国后对传统文化的猛烈批判,致使语文教育刻意切割与历史文化的关联,漠视语文的文化传承功能,这从当时的语文教材中古文所占比例即可窥见一斑(小学为零,初高中约占四分之一)。因此,這个阶段的语文教育又太过于偏向语文与社会生活的横向联系了,同样不是真正的大语文教育。
三
既然大语文的两个层面充分兼顾存在事实上的困难,那么,我们就只能在尽量兼顾的前提下,根据不同时代对语文教育的要求,在二者之间有所偏向和侧重了。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教育事业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进步,特别是本世纪初全免费的九年制义务教育全面实行之后,我国历史性地实现了义务教育的全面普及。我国经济与社会的快速发展,以及义务教育的全面普及,使得全社会从上到下,从国家到家庭、个人,都对包括语文教育在内的整个教育提出了崭新的要求。
我国当前的教育正在发生从重在普及到重在提升質量与层次的深刻转型,大众教育与精英教育日益分化,精英教育正在成为全社会普遍追求的目标。从国家层面来说,随着我国经济发展模式的转变,各行各业都在渴求大批具有创新意识的精英人才;从家庭层面来说,子女数量的减少、经济能力的提升,使得越来越多的父母渴望把子女培养成为社会精英;从个人层面来说,个人的发展前景更多地受到其所受教育的层次和水平的制约,要想进入社会精英阶层,就得先接受精英教育。正因为如此,近年来的“名校热”、“择校热”现象才会高烧不退,且呈愈演愈烈之势。在这样的背景下,建国以来以基本文化普及为主要目标和任务的语文教育愈来愈难以适应教育日趋精英化的现实要求,其过度工具化、低幼化、碎片化、低效率、基础学科功能弱等弊端日益突出,屡遭诟病,以张孝纯等为代表的大语文教学流派影响日渐式微,自然也就成为不可避免的趋势了。如前所论,大语文的理念本身是非常正确的,只是张氏对大语文的定位不符合当前语文教育的要求。在当前精英教育与大众教育日益分化、精英教育倍受追捧的情况下,大语文之“大”的侧重点应从横向层面转为纵向层面,即更加重视语文与历史文化的深度关联,以提升语文的深度、层次和品味,提高语文教学的效率,有效克服当前语文教育中低幼化、低效率等严重弊病,使语文可以更好地发挥培养高层次人才的抓手作用和作为基础学科的引领作用。
其次,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伟大道路上,要坚持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其中文化自信是根本。而文化自信的确立,需要大力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语文学科以母语和母语文学为主要教学对象,在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使命光荣,责任重大,这就要求语文必须更加重视纵向层面的“大”,深化与历史文化的关联度。近年来,中小学语文教材中古诗文的数量大幅增加,深度和难度也在不断提高,就是语文学科顺应时代要求、大力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增强青少年文化自信的重要举措。
另外,现代传播手段的全面普及给语文教育带来了革命性变化,使得当代语文教育必须改革原先的模式。随着现代信息技术和传播手段的飞速发展,文化普及型的语文教育变得前所未有的简单快捷,像过去被小学语文老师视为畏途的识字、阅读和作文等教学内容,自从有了电视、智能手机等现代通讯工具之后,轻松了一大半。面对这样历史性的变革,语文教育如果一味地因循守旧,不改弦易辙,必然会失去其应有的地位和价值。那么,变革的方向在哪里呢?那就是更加偏重语文纵向层面的“大”,深化语文与历史文化的关联,打通语文的历史隧道,从一字一句,一词一语中,走进中国文化的大格局中,全面提升语文教育的层次和口味,进而提升全民族的文化素质。
总之,由于我国当前的教育正处在从精英教育向普及性教育转化的阶段,将大语文的重心从主要重视与社会生活广阔联系的层面转移到更加重视与历史文化深度联系的层面,突破语文学科工具性的束缚,全面提升语文学科的文化品质以及作为基础学科的辐射和引领作用,乃是当代教育转型的迫切要求。
参考文献:
[1]邵长思:《中学语文教学流派与教学模式研究》,广东教育出版社2017年。
[2]胡适:《白话文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
[3]张志公:《传统语文教育初探》,上海教育出版社1962年。
[4]叶圣陶:《叶圣陶教育文集(第三卷)》,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年。
[5]张志公:《张志公自选集(上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
(作者:鲁华锋,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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