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静下来了吗?
2020-05-28吴非
吴非
我从没对自己上过的课感到自得,并非自我要求高,也不是因为学生考试没有优势;而是常常想,即便尽了自己所能,还是有不少学生不重视语文学习——虽然他们步入中年后会经常感慨语文素养的重要(甚至偶尔也怀念中学语文课),但他们的语文能力并没有达到我理想的水平。教师努力了,却没有获得希望的效果,我当然认为是职业的遗憾。虽然我可以安慰自己:学生的12年语文不是我一人教的;他们用有限的时间学了很多无用(甚至有害)的东西;相比其他学科,语文还算有点用的。但我仍然为自己的能力局限感到遗憾,这种情绪,一直困扰着我。
看到先前的一些学生缺乏阅读趣味,阅读的质量没有提升,仍以各种各样的理由为自己的不阅读开脱;看到他们拙于应对,只能无聊地说些无味的话;看到他们视应用写作为难事……我就想到当年的课堂——辛辛苦苦播下的那些种子,是误了农时,还是后来遇到了旱涝灾害?
我一直无法中止思考,仍然在摸索教育教学的常识。教师的工作,要由未来评判。毕竟有许多学生,到了中年还保持着阅读趣味,还有斟酌词句的习惯,还在讲究表达的流畅和得体,他们的学习在继续。同样重要的,是自己临退休时,想明白了一些教学常识。我们应做的努力,仍然是播下种子,辛勤耕耘;至于“年成”,那是没法预测的。在我们耕作的时候,只能尽自己的所能,不要犯错误,或者减少失误,安安静静地在教室里上课,一节一节地上,几十年如一日。
有教师向我诉说教学之困惑,并问我对时下各种教学大赛上那些“优质课”怎么看。交流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观摩过的“优质课”没有他多。直到退休那天,我都在教室里上课,没有多少机会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外出观摩、交流。现在很多学校条件好,能让教师外出见世面,这当然有好处。不过,见多了,听多了,一些教师反而自信不足了。与此同时,有专家认为,如今“好课不多”,他们每年参加各种活动,当七八次评委,听百十节课,感到满意的课却十分有限。和他们交流时,我想到,研究教学法的教授自己不上课,专门听课评课,也许优中选优,眼界过高了;甚至每个人一套理论,各有其说,标准也不一,往往让开课的教师无所适从。
反思自己的教学,我觉得自己像个习惯了劳作的农夫或是工匠,至多熟能生巧。中小学教学是普通的技术活,重要的是遵循规律、尊重常识,未必要靠高深的、成体系的理论支撑,更不必演绎一套理论来给课贴标签。你是给学生上课,不是给专家表演“理论联系实际”,为什么总要惴惴不安?——播下的种子,要到明年夏天才见分晓;砌的墙是不是合格,可能要一百年后才能证明。你以为教学就是“今天种今天收”,能当场学会、当堂见效?专家听了你一节课的“打分”,真的能证明你的教学水平?你明天回学校还上不上课了?
教室里有几十名学生在思考,教师和他们一同在学,在等待,怎么可能只当“设计师”,玩“操控”?有次听到一校长在大会上说“教师是导演,学生是演员”,非常惊讶:怎么这么外行,把教学当成演戏?把学生当作玩偶?更让我惊讶的是,教師听了他的话无动于衷。事后,有教师私下笑话我:“这种烂报告,他竟然还认真听。”
可是,外行话也从另一个层面揭示了怪现象的本质。演戏,观众当然会追求完美。人们难得进剧场看一场戏,一定要尽善尽美、没有瑕疵,要余音绕梁、回味无穷才行;买票坐在下面,不能看到冷场,不能看你失手,不能看你忘词,不能看你在台上犹豫……可是,课堂不是舞台,学生不是演员,教师也不是戏班子头目,不能依着观众喜好去演。这是一节课,几十个人在思考、活动,发生什么情况,谁知道?
现在,过多的评比课、示范课、观摩课,以及赛课,形成了中小学的“评课文化”,规模之大,影响之广,蔚为“奇观”。只可惜,这并没有让基础教育的课堂改观,倒是造成很多教师的教学迷失。我在评课现场听课,偶尔也分神:为什么人们一到这个现场,无论上课的、听课的、评课的,都会不由自主地去追求“完美”?都会记住课堂上那点瑕疵?我们平时的教学中,会不会、能不能这样严格要求、“堂堂出彩”?
一旦课堂成为剧场,所有人的身份都成为“角色”,观摩者吹毛求疵,讲课者练熟套路,评课人求全责备——这些,有可能影响人们对教学的认知。有一次活动开幕式,主办单位让我自由漫谈。我不太了解活动的实质,在谈教学素养时,顺便说起对赛课的质疑。还没等我说弊端,场上掌声响起,这才知道现场竟有那么多人对赛课“感冒”,我就尴尬得不便再说了。事后,主办单位说,赛课固然存在弊端,但现今很多教学专家都是赛场上闯荡过来的,况且管理部门目前尚无激励教师的良策,云云。我绝对不是要与谁作对,只是对那种把课堂当舞台的偏执难以理解。年轻教师,初出茅庐,就忙于争取“展示才艺”的机会;有些老教师,一把年纪了,也在追求“天鹅之死”般的舞台绝唱。看到那些才三四十岁的老师,为上好几次公开课(展示课)而憔悴、焦虑,生出白发。这样的职业追求,会让学生不敢去读师范的呀。
不少教师赛课或上展示课的热情很高,有时为获得一个比赛机会,辗转请托,拜师公关,殚精竭虑,全力以赴,付出的代价极大。可是,那节课以外的其他课怎么上?之所以再次“纠缠”这个问题,是因为一位向我诉苦的教师。他的学校原有的“月考”目前进化成“半月考”了(更有甚者有“周考”),他不可能那样从容地去上一节“展示课”。他要是接连那样抒情诗般地“展示”两个星期,不但他的“绩效”没了,他学生的家长也会去教育局投诉他。评委们在赛场上看到一节“表演课”,也只会认为“该老师在舞台上能把课上成这个样”,不至于认为“这位老师平时就是这样上课的”。
比评委有权威的,是在课堂听了两三年课的学生,他们最清楚老师的业务水平。虽然学生不是听课专家,但他们能知道老师的哪次笑容是假的,哪个环节是表演给评委看的,他们最清楚常态的课是什么样的。教师不要忽视学生的听课经验,骗不了他们的。每节课都下点功夫,三年一直这样上,那才是实际水平。小学生都知道“老师下周要去市里比赛上课”。他们是怎样知道的?你不妨猜猜。
我不反对交流,更不反对“追求卓越”,人往高处走,没有什么不好。我只是想说,不做名师,不去要那个大奖,做个默默无闻的农夫和工匠也很好。一辈子安安静静地在教室里上课,多么美好!
你的心,静下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