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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虚词看古汉语句法的空间蕴涵性特质

2020-05-25刘晓林

重庆三峡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虚词

摘  要:汉语是空间性特质突出型语言,在句法层面,表现在强大的空间性蕴含句法并列关系,后者蕴含逻辑义(语法义),三者呈现蕴涵式(?表示蕴含):空间块状性 ? 句法并列关系 ? 隐性语法义(逻辑义)。在古汉语句法中,通过单个虚词如“之”“者”“也”“乃”“则”和连用虚词结构引领如“每……辄”“乃……则”引领的句子中,句法上是并列关系,语法义和逻辑义呈隐含状态。汉语总体上属于并联型语言。而英语中并列句法和从属句法并重,总体上呈现蕴涵式:时间性特质 ? 并列句法和从属句法 ? 显性语法义(逻辑义)。

关键词:空间性;虚词;并列句法;隐性语法义(逻辑义)

中图分类号:H1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8135(2020)02-0079-10

一、引言

自从《马氏文通》出版以来,汉语“句”单位的内涵、外延、分类等一直争议不断[1-4]。邵霭吉[4]31-33认为《马氏文通》中的“句”相当于英语中的主句(main clause),“读”相当于从句(subordinate clause)。一些影响较大的古汉语研究著作如王力的《汉语史稿》[2],杨伯峻、何乐士的《古汉语语法及其发展》[5],并没有对句子、子句、主句等概念给出明确的定义,但却对句子进行了繁复而详尽的分类,如杨伯峻、何乐士[5]850-903按照语气把古汉语句子分为陈述句、疑问句、感叹句和祈使句,按结构分为单句和复句。这种分类法和常见的英语语法书里有关句子的分类法如出一辙。

然而,当我们观察一些古汉语句子时,发现无论怎样对句子进行分析和分类,均有较多的例外情况。如:

(1)a. 故君子之所以日进,与小人之所以日退,一也;君子与小人之所以相县(同“悬”,指距离)者在此耳。(《荀子·天论》)

b. 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史记·项羽本纪》)

(1a)中的“故君子之所以日进,与小人之所以日退,一也”应该如何分析?“故君子之所以日进”和“与小人之所以日退”之间是并列关系,这点毋庸置疑。从语义上讲,“一也”是对前面两小句的概括。但从句法结构上分析,“故君子之所以日进,与小人之所以日退”和“一也”之间是什么关系?是并列关系还是从属关系?如果认为整句话是复句,那到底是并列复句还是主从复句,抑或是并列主从复句?(1b)中用逗号隔开的两部分之间是什么关系,“从此道至吾军”语义并不完整,直到句子结束,才发现这是一个判断句,语义才完整,说两个句读之间是并列关系或者从属关系,似乎都不太成立。古汉语中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简单套用西方语法中的句子、从句和复句等概念和分析方法来分析古汉语句子,必定有些方枘圆凿,处处难以自圆其说。

因此,对于古汉语句子的结构和本质特点还需重新认识,首先我们应当对西方语法中句子的本质特点有所了解。

二、西方语法中的句子观

西方一些权威语法著作也几乎不对句子和子句直接下定义,但是它们会对句子和子句结构进行全方位多角度的描写和解释。从这些描写中可以窥见西方语法的句子和子句观。比如生成语言学[6]113對(2)的句法结构描写为(2):

  1. The fact that he had resigned wont change anything.

从结构上分析,(2)包括一个主句the fact wont change anything和一个从句he has resigned。观察(2)不难看出,IP是构成句子的最重要元素,置于最顶端,不论主句和从句都必不可少。IP指的是时成分,从句中的has表示现在完成,主句中的wont表示将来。可见,英语句子和子句的基本要求是必须出现显性的时成分。结合图(2)和我们过去的研究[7-8],本文归纳出英语句法内部存在如下蕴涵式:

时间性特质 ? 并列句法和从属句法 ? 显性语法义(逻辑义)

这个蕴涵式理解为:时间性特质蕴含并列句法和从属句法,后者蕴含显性语法义(逻辑义)。

那么古汉语句子是否有时呢?一般认为用动词作谓语的句子均有时态。杨伯峻、何乐士[5]909统计发现,90%的古汉语句子都用动词作谓语,说明汉语句子通常是有“时”的。但本文如下的研究将发现,这些通过动词表达的“时”常被隐含或者“压制”。剩下的不用动词的10%的句子是没有时的(至少在显性层面)。按理,有“时”的句子一般能够划出主谓结构,尽管主语经常省略。但是这些句子通过主谓结构进行分析存在较大的困难。如:

  1. a. 胜闻之曰:“令尹之狂也!得死,乃非我!”(《左传·哀公十六年》)

b. 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避患而有不为也。(《孟子·告之上》)

c. 郑之有园圃,犹秦之有具囿也。(《左传·僖公三十三年》)

d. 我周之东迁,晋、郑焉依。(《左传·隐公》)

上四例(3a)中的“令尹之狂也”难以按主谓结构划分,因为主语“令尹”和谓语“狂”之间隔着结构助词“之”,而“令尹之狂也”的确又表达了一个完整的语义。(3b)“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通过连词“而”表达了让步关系,是一个紧缩复句,难以进行主谓结构分析,其后的“由是则可以避患而有不为也”也是如此。(3c)中“郑之有园圃”和“秦之有具囿”分别可以划出主谓宾三个成分,但是主谓之间隔着结构助词“之”,似乎又和主谓宾结构不尽相符。(3d)中“我周之东迁”中的主语“我周”和谓语部分“东迁”之间隔着“之”,也不太好划分成主谓结构,其后的宾语“晋、郑”由于助词“焉”的介入放在了谓语“依”的前面。

仔细观察发现,这些句子之所以难以顺利进行主谓结构的分析,一个重要原因是其中均有助词,如“之”“而”“则”,这些含结构助词的句子该如何分析?还有哪些助词使得古汉语句子难以进行主谓结构分析呢?它们应该怎样分析呢?在具体探讨以前,下面先引入王文斌的“汉语空间性特质论”。

三、汉语空间性特质论

近年来,王文斌及其研究团队[9-20],从不同角度论证了英语和汉语的语言类型特点:英语偏重于时间,而汉语则偏重于空间。这些研究提出了一些核心论断:汉语具有空间性特质,在其表征中体现为块状性、离散性和可逆性,块状性和离散性是内涵,可逆性是这些内涵产生的句法结果。这些空间性特质在现代汉语的词类、话题—评论结构、流水句和复句中均有较突出的体现。词类方面的空间性特质着重体现在词类交叉上。下面举两方面说明:

一是汉语的结构助词de可跟在名词、动词、形容词和副词后面(注意“的”“地”“得”是人为的书写形式区分,其读音没有区别)。如:

(4) 木头的 书本的 祖国的  (名词)

看书的 理发的 打架的  (动词)

光荣的 伟大的 正确的  (形容词)

快速地 迅猛地 难过地  (副词)

二是修饰语和中心语之间的“错配”,如王文斌[12]认为,“汉语中的大多动词可以直接接受空间形容词的修饰,如‘厚葬、薄葬、深尝、浅尝、高看、低看、长叹、短叹等,这说明即便是表达行为动作,汉语也当作名物来处理”。这些特点都说明汉语的词类之间交叉突出。沈家煊[21]提出了“名动包含论”,主要内涵是认为汉语动词是名词的一类,该观点直接注解了汉语的强空间性特质。

话题—评论结构中话题和评论往往可以各自成块状并能逆反,体现出较强的空间性。如“这回事儿还算好”可变成“还算好,这回事儿”,“那场大火,幸亏消防队员来得早”可以逆反为“幸亏消防队员来得早,那场大火”。限于篇幅,关于流水句和复句的空间性特质不再举例。下面针对古汉语句法,特别是含有一些虚词(主要是结构助词和连词)的句子的空间性特质进行分析,同时对这些结构助词的语法功能重新定位。

四、古汉语虚词体现的句法空间性

本节先对古汉语中包含最常用的结构助词或/和连词如“者”“之”“其”“则”“也”等的句子进行分析,意在透析这类句子的空间性特质和这些结构助词或/和连词的空间性特质。

“之”的一项主要功能是“取消句子的独立性”,从语料观察发现,“之”可把主谓结构变成一个名词性短语,降级为句子的一个成分,主要是作动词或介词的宾语。如:

(5)a.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高也。(《荀子·劝学》)

b. 欲勿予,即患秦兵来。(《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c. 逮吴未定,君其取分焉。(《左传·定公四年》)

d. 无以一人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论衡·感虚》)

在以上四例中,(5a)中的“天之高”作动词“知”的宾语,如果去掉“之”,“不知天高”难以成句;(5b)中的“秦兵之来”作“患”的宾语。(5c)中“吴之未定”作介词“逮”的宾语,(5d)“一人之不敏”作介词“以”的宾语。按照西方语法学的观点,只有名词性成分才能作動词和介词的宾语。这些句子中的“之”联系的是主语和宾语,“主语+宾语”形成的序列是句子,句子是不能直接作动词和介词的宾语的,但是当“之”介入之后,形成的“主语+之+宾语”便能够作为宾语。那么,一个顺理成章的结论是:“之”使句法结构变成了名词性结构,句法结构表示的是事件,而名词性结构则表示空间性成分,“之”就是一个使事件名词化的手段或者方法。

有时,“之”把“主语+谓语”降级为名词性成分之后并不作动词或介词的宾语,而是作复句的前分句。如:

(6)a. 宋殇公即位也,公子冯出奔郑。(《左传·隐公四年》)

b. 我不德,民将弃我,岂唯郑。(《左传·襄公九年》)

(6a)中的“之”表示时间,前分句的意思是“当宋殇公即位的时候”,(6b)中的“我之不德”的意思是“如果我不贤德”。换言之,尽管(6a)在语义上相当于时间状语从句或者假设状语从句,但是在句法上前分句并非就是后分句的从属句。在这里我们把含“之”的复句前件分析为空间性单位,具有块状性,不与后件构成主从句关系,它们与后件是并列关系。我们认为古汉语复句内的分句因为其空间块状性特质,彼此之间呈现的是并列关系。而“之”的功能之一即是辅助其中的分句之一成为空间块状性单位。

下面再看“者”字句。

  1. a. 楚左尹项伯,项羽季父也。(《史记·项羽本纪》)

b. 北山愚公,年且九十。(《列子·汤问》)

古汉语语法书通常把“者……也”句式界定为判断句。与英语的判断句相比,这种判断句是一种意合形式的判断句。试比较:

  1. a. He is a nice man.

b. He was a nice man.

c. He has been a nice man.

d. They are nice men.

e. They were nice men.

f. They have been nice men.

英语中的判断句通过系词be的各种变体联系被判断者(identifier)和判断内容(identified),系词及其变体除了联系两者之外,还明确表示时间的现在、过去和经验(完成)。换言之,被判断者和判断内容之间通过时间联系在一起。而汉语中的“者……(也)”联系的两个部件之间没有任何时间联系(至少在显性的句法层面),两个部件因为“者”“也”各自具有块状特质,成线性铺排在一起。

和“之”一样,“者”亦能使主谓(谓宾)结构降级为名词性单位。如:

  1. a.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拘于虚也。(《庄子·秋水》)

b.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其所为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9a)中的“井蛙不可以语于海”是主谓状结构,通过“者”将其变成一个名词性空间块状单位,然后与“拘于虚也”并列。(9b)中的“者”可以解释为“之所以”,但这并不影响“者”成为空间块状标识语,其功能仍是使“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这个长分句名词化和空间块状化。

下面再观察“则”字句:

  1. a. 药稍熔,以一平板按其面,字平如砥。(《梦溪笔谈·技艺》)

b. 天地以易矣,四时以变矣。(《礼记·三年问》)

c. 诸越则桃李冬实,朔漠则桃李夏荣。(《梦溪笔谈·采草药》)

在(10a)中,加上虚词“则”,块状性和铺排性更加明显,纯粹的动词句“以一平板按其面”和形容词句“字平如砥”本来是不能并列的(因为两者的句法特性不同,一为强动词动作句,一为形容词性质句),但加上“则”之后,并列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在用“则”表示因果、假设、让步和转折的句子中,尽管在意义上表示从属,但在句法上则表示并列。如:

  1. a. 秦师轻而无礼,必败。轻寡谋,无礼脱。入险而脱,又不能谋,能无败乎?(《左传·僖公三十三年》)

b. 入无法家拂士,出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孟子·告子上》)

c. 子贤矣,抑晋国之举也,不失其次,吾惧证之未及子也。(《国语·周语》)

d. 今有人于此,求牛名马,求马名牛,所求必不得矣。(《吕氏春秋·审分》)

以上四个例句各自表达不同的逻辑义,(11a)中“则”前的“轻”和“无礼”表示原因,“则”后的“寡谋”和“脱”表示结果。“轻则寡谋”意为“因为轻慢就缺乏计谋”,“无礼则脱”意为“因为无礼就一定战败”,由于各小句自身语义自足,成为块状性结构不成问题。(11b)中的两个“则”使所在小句块状化和铺排化。(11c)中“子则贤矣”中的“则”意为“倒确实”,但在句法关系上与后面的“抑晋国之举也”并不构成从属关系,而是并列关系。(11d)中“求牛则名马,求马则名牛”通过“则”构成明显的块状铺排关系。

下面再观察“也”字句。当“也”作为语气词时,其空间铺排性尤为明显。如:

  1. a. 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非不能。(《孟子·梁惠王上》)

b. 流水不腐,户枢不蝼,动。(《吕氏春秋·尽数》)

c. 明星荧荧,开妆镜;绿云扰扰,梳晓鬟;渭流漲腻,弃脂水;烟斜雾横,焚椒兰。(唐·杜牧《阿房宫赋》)

以上三句中,尽管“也”处于句尾,被视为语气词,但蕴含的意义有别。(12a)中“是不为也,非不能也”的“也”是判断语气词,(12b)和(12c)中的“也”是原因判断词。句中有了这些“也”字,各个分句之间是并列关系,体现出较强的空间块状性。

以上所举出的数例基本是单个虚词引领的句子,在古汉语中,存在数量不菲的虚词配合引领的句子,其空间块状性和铺排性也很显著。上面已经举出了“者……也”配合的句子,还有其他例子如:

  1. a. 礼勿视,礼勿听,礼勿言。(《论语·颜渊》)

b. 民死亡者,其父兄,其子弟。(《左传·襄公八年》)

c.唯善,能举其类。(《左传·襄公三年》)

d. 功成而弗居。唯弗居,以不去。(《老子》二章)

(13a)中用“非……非……非……”可把名词“礼”和动词“视”“听”“动”分别联系在一起,换言之,“非……非……非……”可把动词块状化,变成和名词一样的空间单位。(13b)用“非……即”联系两个名词性单位“兄父”和“子弟”。(13c)中使用“夫……故……”的配合将两个动词性句子“唯善”和“能举其类”并列在一起。(13d)用“夫……是……”把两个动词性句子“唯弗居”和“以不去”并列在一起。

(14)a. 丧乱既平,宁。(《诗经·小雅·棠棣》)

b. 内不能治身,外不能用人。(《栾城集·关中论》)

c. 有风作飘摇之态,无风呈袅娜之姿。(清·李渔《芙渠》)

在以上例句中,用“既……且……”联系两个形容词“安”和“宁”,使其块状化;(14b)用“既……复……”联系的是两个动词性句子“不能治身”和“不能用人”,使其块状化和铺排化。(14c)用“即……亦……”联系两个动词性句子“作飘摇之态”和“呈袅娜之姿”。

还有很多古汉语虚词把句子块状化的例子,不在此一一枚举。下节我们对本节所举的例子进行分析并得出结论。

五、空间性、句法和语义的关系

从上节所举的例子中,我们得出古汉语中空间性、句法和语义的蕴涵式(?表示蕴含):

空间块状性 ? 句法并列关系 ? 隐性语法义(逻辑义)

该蕴涵式表示:空间性蕴含句法并列关系,句法并列关系蕴含隐性语法义和逻辑义。这是两个层次的蕴含关系,空间性本质上是一种空间思维[19],并列性是这种思维在句法上的投射或者反映,语法义和逻辑义是为了表达各种语义和交际的需要服务的,但很多情况下是通过分析得出的。反过来说,古汉语中为了表达各种逻辑义和语法义,首先将各种句法要件“整合”成句法并列式,这样的句法结构反映了讲古汉语人的空间思维特性。如:

(15)a.至美日,相邀新亭。(《世说新语·言语》)

b. 予恨死无以籍手见公,而独记别时语。一动念,于梦中寻之。(宋·谢翱《登西台恸哭记》)

(15a)中“每……辄……”联系两个动词性小句“至美日”和“相邀新亭”,两者之间是并列关系,但蕴含的是时间义,全句解读为“每逢天气好的时候,就互相邀约在新亭会面”。同理,(15b)通過“每……即……”联系两个动词性小句“一动念”和“于梦中寻之”,两者之间是并列关系,蕴含的是时间义,可解读为“每一想念,就在梦中寻找您”。

古汉语的复句除了蕴含时间关系,还可蕴含其他逻辑关系。如:

(16)a.越逐不复,汝有常刑。(《尚书·费誓》)

b. 晋、楚、齐、卫闻之曰:“独政之能,其姊者,亦列女也!”(《战国策·韩策二》)

(16a)中的“乃……则……”联系的两个动词小句之间是假设关系,意为“如果(你们)擅自离开队伍去追赶(走失的牛马和逃亡的仆妾)或者(追得了而)不归还原主,你们就要受到常刑”;(16b)通过“非……乃……”联系的两个动词小句之间是递进关系,解读为“不仅聂政是勇敢能干的人,而且他的姐姐也是个刚烈的女子”。

以上分析显示,在古汉语中,不管使用单个虚词联系的单句之间,还是使用配合虚词联系的句子之间,句法上永远是并列关系,逻辑关系(包含时间先后、假设、因果、递进等)蕴含在其间,这是由什么原因决定的呢?

王文斌、张媛[19]指出:“……汉民族空间性思维特质,就是指汉语使用者在语言表征中往往倚重于名物思维,而名物思维就是空间性思维,因为用以指称物体的名词,自然具有空间性”。依次推论,汉民族总是倾向于将非名词性单位当作名物化单位处理,通过各种手段(如本文讨论的虚词)将名物化的单位在空间中排列。这点亦可得到语言类型学的支持。

Givón[27]74指出:A language may be predominantly embedding or chaining, but still have some constructions of the opposite type.(一种语言要么属于优势性的内嵌型,要么属于优势性的并联型,当然(每种语言)都存在相反类型的结构)

由是而观,汉语显然属于优势性的并联型。这点还可通过英汉对比来证明。

(17)a.天亡我,我渡何为?

b. If the God wont forgive me, why should I cross the river?

(17)这两句英汉对照显示,(17a)中的前分句通过“之”把该分句变成名物化单位,然后与后分句并列,两个分句中看不出显性的逻辑关系标志。而(17b)中的if表示这是一个从句,wont即表示意愿,也表达了时间,后分句的should也同样。

不可否认,古汉语和现代汉语中也有类似if的假设连词,如古汉语的“设”和现代汉语的“要是”:

(18)a.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曹操集·让县自明本志令》)

b. God knows how many people would attempt to proclaim themselves to be emperor of this country without me.

(19)a.要是他不愿意来,我们只好去了。

b. His unwillingness to come here made us go to visit him.

两相对比显示,(18b)把分句“设使国家无有孤”当作一个状语without me来处理;(19b)把“要是他不愿意来”名物化为his unwillingness to come here之后作句子的主语。也就是说,英语中的内嵌手段多于汉语,汉语的并列(并联)句法更占优势。

总之,我们通过分析古汉语的虚词引领的句子和与英语的对比发现,汉语在本质上重视空间性的语言,导致的句法结果是并列性句法占优势,后者隐含着各种语义和逻辑关系。

六、再与英语的对比

本节从英汉对比的角度来理解汉语句法的空间性特质。上节归纳的汉语句法的空间性特质的蕴含关系是:

空间块状性 ? 句法并列关系 ? 隐性语法义(逻辑义)

从例(15)的分析得知,汉语中的时间关系首先蕴含在句法并列关系之中,最终两者共同蕴含在空间块状性之中;对(16~19)五个例子的分析显示,其他逻辑关系也如时间关系同样蕴含在并列关系和空间块状关系之中。因此不妨认为,汉语中的空间块状性统领着句法和语义。然而英语却非如此,第2节的分析显示英语句法存在如下的蕴涵式:

时间性特质 ? 并列句法和从属句法 ? 显性语法义(逻辑义)

时间性特质是英语句法首先考虑的要素[如(2)中的IP所示],同时发生的事件可用并列句法,其他情况可使用从属句法,但不论何种句法结构,内在的语法义和逻辑义一般需要显性表达。如:

(20)a. They came here and taught the farmers the new farming skills.

b. After they came here, they taught the farmers the new farming skills.

c. Since they learned the new farming skills, they had a better harvest.

d. Though they learned the new farming skills, they still had a poor harvest.

e. If they had learned the new farming skills, they would have had a better harvest.

f. Had they learned the new farming skills, they would have had a better harvest.

(20a)是并列關系,显性标记是and,两个动词(came、taught)均有过去时间标记(动词的过去式);(20b)几乎与(20a)同义,但使用after引出从属句法,动词上的时间标记相同(都用过去式);(20c)用since引出原因状语从句;(20d)用though引出让步状语从句;(20e)用条件关系引导词if、时态和情态的配合had learned...would have引出虚拟条件句;(20f)直接使用时态和情态的配合had...learned...would have引出虚拟条件句。值得一提的是,(20f)中直接用时间词had表示虚拟条件,had与主语倒装既表示时间,又表示假设条件。也有直接用时间状语从句引导词表示其他逻辑关系的例子,如since、while等,如(20c)。英语时间性特质的高突出类型特点是历史发展的结果,渗透在句法的方方面面,限于篇幅,不再赘述。

七、结  语

本文从汉语传统语法学著作《马氏文通》中关于句子的概念出发,指出西方语言学的句子概念无法用来解释古汉语的句法结构,因为西方语法中的句子以IP或者“时”为中心,古汉语句子中存在大量以虚词(主要是结构助词和连词)引领的句子,它们使所在句子呈现并列关系。然后引述了西方语法中的句子概念和王文斌的汉语空间性特质,并以后者为框架分析了古汉语中通过虚词(主要是结构助词和/或连词)引领的句子。分析的虚词主要是古汉语中最常见的“之”“者”“也”“而”“则”,以及配合虚词结构如“每……辄”“乃……则”等。分析发现,古汉语中以虚词引领的句子呈现如下的蕴涵式:

空间块状性 ? 句法并列关系 ? 隐性语法义(逻辑义)

大量古汉语句子中的并列关系中隐含着隐性的语法义和逻辑义,而并列关系又受到空间块状性的统领或左右。通过与英语的对比发现,英语句法内在的蕴含关系是:

时间性特质 ? 并列句法和从属句法 ? 显性语法义(逻辑义)

最后引述Givón[27]指出汉语属于并联(chaining)性占优势的语言,英语属于内嵌性占优势的语言。

本文的研究揭示了古汉语空间性特质在句法和语义(逻辑义)方面的内涵,是对王文斌研究的补充和完善。另一篇论文《从词类、话题—评论结构、流水句和复句看汉语的空间性特质》(刘晓林、王文斌,待发)研究的是现代汉语的空间性特质,两者构成姊妹篇。汉语的独特性需要从新的角度切入和在新的理论框架下进行研究,时代呼唤我们建立自己的语言学理论,本文是在这方面的一点尝试,错讹之处,还望方家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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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新玲)

On the Spatiality of the Syntactic Structure in Old Chines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unction Words in Old Chinese

LIU Xiaolin

(Chongqing Three Gorges University, Chongqing 404020, China)

Abstract:This paper, taking as the point of departure the definition of sentence in such traditional grammar books asMashiwentong, points out that it is untenable to use the definition and analytic methods of sentence in the western grammar to analyze Chinese sentence. By means of analyzing the function-word-led sentences (mainly structural auxiliary words and conjunctions such as zhi, zhe, ye, nai and ze) and frame-function-pair-led sentences (such as mei...zhe and nai...zhe) in Old Chinese, it finds that coordination is the prominent means in Old Chinese sentences and grammatical (logical) meanings are implicit. Old Chinese belongs to chaining-type language. There runs the following implicature-chain in Old Chinese sentence(?stands for “implicate”):Spatiality ? syntactic coordination ? implicit grammatical(logical) meaning. It is interpreted as: grammatical(logical) meanings are implicit in coordinated syntactic structures in function-word-led sentences in Old Chinese and coordinated syntactic structures embodies or is governed by spatiality block property.

Keywords:spatiality; function words; coordinated syntax; implicit grammatical(logical) mea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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