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后内迁民营工厂复员研究
2020-05-25马多勇宋睿奇
马多勇, 宋睿奇
抗日战争爆发后,国民政府为保存工业力量以便坚持抗战,将大量企业工厂内迁到西部,为抗战的胜利提供了重要条件。战争结束之后,许多内迁的民营企业开始着手复员回迁,但是却面临内外困难的冲击,复员之路举步维艰。部分内迁民营企业的复员得到了政府一定的支持,完成了回迁,却使战时后方刚刚起步的工业发展陷入停滞,工业布局也再次回归到战前。
当下对于抗战时期内迁民营工厂的研究较多(1)其中一类研究着眼点主要在抗战初期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如何领导东部企业工厂内迁,较有代表性的如王卫星的《资源委员会与抗战初期的工厂内迁》、薛毅《资源委员会与抗战初期东部地区企业内迁》等;一类则关注于具体人物对于工厂内迁的作用,例如王子韩的《胡厥文抗战时期组织工厂内迁》、周绍英的《林继庸与抗战时期的工厂内迁运动》等;也有一些研究以各区域的工厂内迁为研究对象,如朱婷的《抗战时期上海民营工厂内迁与内迁中的民族企业家》、郭其耀《抗战初期武汉工厂内迁》以及孙宅巍的《抗战中江苏地区工厂的内迁》等;还有一些研究则主要考察内迁工厂对于西部地区发展的促进作用,如史文龙的《抗战期间工厂内迁对西部发展的作用》、曾长秋的《抗战时期中国沿海工厂的内迁及对内地经济的影响》等;此外也有一些研究对抗战时期工厂内迁的过程及意义做了整体评述,如梁士刚的《试论抗战前期民营工业的内迁及其发展》、魏宏运的《抗战初期工厂内迁的剖析》以及孙子文的《抗战史上艰辛的一页——民营工厂内迁述评》等。,如王卫星的《资源委员会与抗战初期的工厂内迁》(《学海》1994年第1期)一文较为全面地分析了资源委员会在抗日战争中领导工厂企业内迁所起的作用;王子韩的《胡厥文抗战时期组织工厂内迁》(《世纪》2006年02期)一文阐述了胡厥文作为一位民营企业家在抗战中组织领导工厂内迁所做出的巨大贡献;孙宅巍的《抗战中江苏地区工厂的内迁》(《江苏地方志》2007年05期)以江苏地区的工厂为着眼点,论述了当时该地区工厂内迁的情况;而史文龙的《抗战期间工厂内迁对西部发展的作用》(《法制与社会》2009年10期)则从内迁工厂对中国工业布局影响的角度出发,对抗战内迁作出了评价;此外梁士刚的《试论抗战前期民营工业的内迁及其发展》(《抗日战争史论文集——中国现代史学会第四、五次学术讨论会论文选1987年 》),则对抗战中工厂内迁的过程及此后企业的发展做了论述;王鑫在《全面抗战时期的后方工业发展及其长期效应:一个量化历史研究》一文中运用经济学方法在一系列统计数据的支撑下对后方工业的发展状况进行了分析和评价,最后通过计量模型考察了战时后方工业所带来的长期效应;此外一些硕士论文如鲁风萍《抗战时期民营机器厂研究(1937—1945)——以重庆顺昌铁工厂为例》(2019年华中师范大学硕士论文)、王喜琴《抗战时期的南京永利铔厂》(2018年南京师范大学硕士论文)等则以具体的内迁企业为研究对象,探讨战时内迁工厂的发展情况。这些研究极大地丰富了我们对于抗战内迁工厂的认识,基本展现出了抗战内迁民营企业的基本情况,以及内迁企业对于当时经济发展、工业布局等方面的影响。但应当看到的是这些研究主要是针对抗战初期各民营工厂内迁的发起及内迁的艰难过程和抗战期间各内迁工厂在大后方的发展等问题,而对战后内迁工厂复员问题的专门研究却相对缺少,只是在一些经济史研究著作中偶有涉及,较少有专文论述。研究战后内迁民营工厂的复员问题,对我国工商业在特殊环境下如何求得生存,解读战后民营企业实际状况具有一定意义,同样是抗战内迁工厂历史研究的重要一环。
一、战后内迁民营工厂复员的背景及原因
(一) 抗战结束后内迁民营工厂在大后方的发展状况
抗战胜利后西南大后方区内的民族工矿企业面临着严重的经济困厄。许多工矿的产品销不出去,连日常开支也难以维持,加上信用收缩,银根紧迫,债务催逼,周转失灵,以致陷入进退维谷、走投无路的困境,不得不大量停工倒闭。当时重庆全市1 405家工厂中,停工倒闭的竟达千余家;云南全省公私工厂计有71家,自抗战胜利后,因资金周转不灵,已停业37家(2)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财政经济:三[G].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443.;贵州全省在抗战胜利前原有大小工矿企业1 500家,至1945年11月初,关闭的已达60%以上(3)陈真,姚洛.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第1辑[G].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192-193.;据《新华日报》1945年11月12日载,西安工厂也大量倒闭。
由上海、南京、武汉等沦陷区迁入四川的民族工业企业,在当时承受的打击最为惨重。抗战中迁川之工厂四百余家仅存一百余家,而且照常生产者又仅占一半(4)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财政经济:三[G].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445.。迁川工厂这一困难局面,除了物价狂跌因素外,同时也是国民党政府突然全部取消军工订货造成的。这些迁川工厂,大都和国民党政府战时生产局订有军工生产合同,赖以维持生产。不料抗战刚刚胜利,各厂便接到战时生产局通知,据称奉行政院宋院长面谕,所有军工订货一律取消。这对各厂犹如晴天霹雳,生产立即停顿,外省职工又纷纷要求发给川资或遣散费,以便回乡探视,各厂资本家罗掘俱穷,无法应付。胜利后的后方工业情形,可以从表1的统计表现出来:
表1 1945年夏冬季后方工业生产指数(1938年1—12月为100)(%)
数据来源:陈真、姚洛《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第一辑,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版,第162页。
从上述数据可以看出,1945年下半年后方工业生产指数与上半年比明显有所下降。这就是抗战刚刚结束后内迁民族工厂发展的艰难状况,也是促使内迁民营工厂回迁的最主要原因。
(二) 战后初期较为稳定的政治局面的影响
战事刚刚结束,当时的政治环境相对稳定,尤其是东部地区摆脱战争的困扰,国民党政府回迁后开始制订一系列恢复发展经济的政策。据1945年11月27日《大公报》载:1945年11月26日,国民政府设立最高经济委员会,作为负责全国经济工作的枢纽性机构,兼任该会委员长的行政院院长宋子文,提出战后经济纲领为: 扶助民间事业,协调国营民营关系,使他们的配置轻重合理;平衡政府收支,协调各部门利益;与友邦进行经济合作,坦白互惠。另外,1946年1月,国共两党、中间党派在重庆召开政治协商会议,商讨战后中国的和平建国问题。与会各方经过二十多天的激烈斗争,最终就当时全国人民所普遍关心的政府组织、军事问题、和平建国纲领、宪法草案和国民大会五项大会议题达成了协议,为战后中国设计了一幅走向和平民主新阶段的政治蓝图。虽然当时国共两党局部地区还在交火,但是在社会各方面的压力下,双方都发表了停战声明,使人们看到了和平的希望。据1946年1月12日《大公报》载:停止冲突消息传来,天津物价普遍下落,其中足金跌至八万以下。因此,战后初期,国内相对稳定的政治局面,使当时的内迁民营工厂充满了希望。
(三) 战后各种社会因素的影响
第一,思乡心理的影响。内迁民营工厂的主要负责人以及主要的技术骨干和一部分工人都是抗战期间为了支持国家抗战而从东部沿海地区迁入的。由于战时情况的紧急,这些人多为抛家别子孤身前往。因此抗战一结束,思乡的痛苦感便涌上心头。即使是举家迁入后方的人,受到“叶落归根”传统思想的影响,也想早日回到自己的故乡。另外,战时东部地区沦陷,内迁厂矿留在原址未及迁走而被敌伪占据的厂房及设备等,在胜利后应当发还原主,即胜利了要收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一想法可能在内迁工商界也是较为普遍的。
第二,东部较多的发展机会的吸引。战时东部民营工厂的内迁,是特殊的历史背景下的战时政治经济的产物,不是靠“经济之手”,而是靠“战争之手”,有较大的偶然性和局限性。抗战期间大后方的工厂能够得以发展也主要是靠中央政府以及地方政府的扶持或战时需要的刺激,并不是靠后方自身条件的推动。一旦战争结束,那些内迁工厂的负责人肯定会把目光重新投放到拥有便利的交通、快捷的经济信息渠道以及便于原料和设备进口的东部沿海地区。战后,东部地区大量的敌伪工矿企业,特别是日本在华长期经营、拥有200万纱锭的几十家设备精良的纺织厂,更成为内迁民营工厂追逐的目标(5)陈真,姚洛.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第1辑[G].北京: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1957:192.,这也是促使战后内迁民营工厂急于复员的原因之一。
第三,政治重心回迁的影响。抗战胜利后,各方面便开始筹划复员的事情,其中影响最大的就是政治重心的回迁,国民政府首都迁回南京,必然会重新带动东部地区的工业发展,而战时迁入大后方的工厂所得到的一系列诸如国家订货等的扶持政策必然会改变。据《大公报》1945年8月18日报道,行政院秘书长蒋梦麟谈全国复员计划:“政府正集中力量,赶办复员工作。预计本月二十日以前,所有人员调动与复员配备整顿计划,均可赶办完成”。由此可见,战争刚刚结束,国民政府就开始积极筹划政府回迁的问题。这必然影响到了战时内迁到大后方的民营工厂。迁川工作组复员会、工业界等团体对此发表观点认为对于工业复员准备,政府应与人民打成一片,共策进行,并盼缓还四联总处工业贷款或等各业得到敌人之损失赔偿后再还。由此可见,战后随着政治重心的回迁,内迁的民营工厂希望与政府一同回迁,并希望回迁后能够得到敌伪产业的补偿,以便于日后能够再度发展。
二、战后内迁民营工厂复员的状况
(一) 民营工厂为复员所作的努力
抗战胜利不久,在抗战中为支援抗战而蒙受极大损失的迁川工厂面临着倒闭的危机,很多工厂连遣散费和工资都无法解决。因此民营企业主为了实现战后复员做出了诸多努力。
迁川工厂联合会、全国工业协会和重庆工业协会分会三团体于1945年8月中旬,在银行俱乐部召开内迁工厂联合会会员大会,向国民党政府提出了充分供给开工工厂的原材料,以及所需流动资金;收购各厂滞销工业品;收买已关工厂的机件设备;贷款或资助内迁工厂回乡,并协助其开工等要求。大会决定首先要求贷款100亿元(6)胡厥文.胡厥文回忆录[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1994:72.。此后,三团体又于1945年8月25日下午,在江苏同乡会召开临时会员大会。他们陈述了工业界目前的困难情况,请求政府贷款100亿元,并说明了其用途和分配方法。9月初,三代表团再谒财政部长俞鸣钧,始获答复,经研究核定全国工贷50亿元,分配给重庆的数字为21亿元,饬令四联总处办理(7)胡厥文.胡厥文回忆录[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1994:76.。但是据《大公报》1945年11月18日载:目前大后方工业界处境益见困难,五十亿元紧急贷款,仅发放半数,多数工商尚未获核准。工业界向政府请求收购工业产品,及工厂订货,劳资纠纷等问题均未获解决。工业界代表穆藕初、胡西园、胡厥文等定十二日再往行政院请愿。最后,国民党政府为了安定社会秩序才勉强同意拨款38亿元,收购民营机器成品,另外再增加50亿元的工贷,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民族工业的燃眉之急。
战后国民党政府接收了大量的敌伪产业,因此求得优惠承购一部分敌伪产业也成为内迁民营工厂努力的目标之一。在抗日战争中受到严重损失仍对抗战事业做出应有贡献的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对这笔庞大的敌伪产业,理应分得一定份额,作为战争中遭受经济损失的补偿和胜利后重整旧业的基础。民族资本家们正是怀着上述心情,理直气壮地向国民党政府争取分享一部分胜利果实。《大公报》1945年10月18日载,迁川工厂联合会全体会员于10月17日举行第六十八次聚餐会,会上提出,政府接收敌伪之厂矿,凡属于民营范围者,应优先交予战时在后方从事工业生产之各民营厂矿办理,以示政府赞助之意。
另外一些较有影响的民营工厂主为了能够得到政府的扶持,抗日战争一胜利,就担任了国民党政府的官员。如刘鸿生抗战胜利后被任命为国民党政府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执行长兼上海分署署长(8)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刘鸿生企业史料:下[G].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241.。还有一批内迁工厂的负责人,被派往由经济部、战时生产局特派员办公处直接经营或保管经营的原敌伪工厂,利用政治关系,得到一些“救济”物资和敌伪产业,使工厂能够顺利复员。
此外为了进一步获得政治上的保证,1945年12月16日下午,各主要民营工厂主在重庆白象街西南实业大厦召开民主建国会成立大会。会上胡厥文致开幕词:“本会之筹设,其最大目的为促进民主。抗战八年来,工业家前仆后继,努力为国奋斗,而抗战结束之日,形成工业萎缩,考其原因实由于不民主,次为过去惨痛之事实。其二、保持民主精神。本会非少数人垄断之团体,牺牲小我,完成大我,以国家民族为前提,我们是代表全民的,不属任何党派操纵本会。本会绝对与全民一体,本会工作前途之成功即全民之成功,所以前途非常光大。最后,我们坚持主张,不屈服于任何威力,以大公无私的精神积极奋斗到底。”(9)胡厥文.胡厥文回忆录[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4:80.由此可见,筹建民主建国会的主要目的其实就是为了保障民营工厂的利益,顺利实现复员。
(二) 战后内迁民营工厂的复员情况
当时内迁民营工厂复员的形式,有整厂搬迁者;也有就地歇业后,由资方随带主要骨干、资金返回原地者。以重庆为例,自抗战胜利至1946年5月,在其368家工厂中,只有11家就地改组,5家增资;而有3家迁移,349家歇业。具体分类统计见表2:
表2 战后重庆市民营企业状况
资料来源:秦孝仪《中华民国经济发展史》(第二册),近代中国出版社1983年版,第772、768、769页。
由上表计算得出,战后重庆各工厂就地改组、增资者,约占总数的4.3%;直接迁移者不足1%;而占总数95%者已歇业。就歇业的工厂分析,其中确实有部分本地和外地工厂,因营运不济而倒闭,停止其工业活动者;但亦有相当数量的工厂在歇业后,由原业主携带生产经营骨干和资金,回到沿江沿海地区,分别恢复生产。
在内迁工厂复员工作当中,其中一个有影响的组织为迁川湘桂工厂联合会上海办事处。据统计,该会会员企业中复员到沪的机器业厂、社、公司即有49家。这些复员到上海的内迁工厂,多不能将本厂迁返,而只能依靠自己拥有的办厂骨干和资金,要求接收、接办敌伪工厂。后经过多方努力(前文已有所阐述),民营企业才获得贷款38亿元。得到贷款后除少数企业留在重庆继续开工外,百分之九十的工厂迁回原籍(10)胡西园.抗战胜利时内迁工厂陷入困境[G]∥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工商经济史料丛刊:第2辑.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1983:101.。但是300家厂只获得复员贷款38亿元,可以说每家工厂所得无几,尚须变卖资财,才能偿还债务,所以即便是迁回原籍,也很难顺利复员生产。故久大盐业公司总经理李烛尘称:“当年艰难辛苦而去,今日倾家荡产而回。”(11)许涤新,吴承明.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641.回迁后,由于多方面的压力,南京政府经济部为了安抚这些历尽艰辛、先内迁又复员的工厂,决定在敌伪工厂比较集中的苏浙皖地区,实行将标售二次以上未能售出者,以一次七折付款或分三期付款的办法,优惠售予东归的工业界人士。据统计,实施这一办法后,第一、第二批优惠承购的厂家共有22家(12)孙宅巍.在抗战胜利后国统区工业述评[J].民国档案,1992(1): 117-129.。南京政府经济部在1946年7月核定,24家上海内迁工厂优惠承购敌伪工厂。至于日本赔偿物资,除久大盐业公司总经理李烛尘面见蒋介石,允许原永利硫酸铔厂设备得以运回以外,配售的赔偿物资因售价过高,无一成交(13)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工商经济史料丛刊:第2辑[G].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1983:103.。
内迁工厂之东返,以1945年冬和1946年为甚,至1947年已近尾声。据重庆工商辅导处陈述,是年秋冬,重庆仍有“少数小厂,将暂不需要之器材或成品运往京沪等地,揆厥原因,亦由于渝地业务清淡,不得不另谋出路,以图挽救”(14)际仰渊,方庆秋.民国社会经济史[M].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1991:756.。这时,国民政府为保持内地工业生产的能力,平衡工业布局,亦从抗战胜利初期的支持、优待内迁各厂复员政策,改为限制他迁。1947年10月,蒋介石根据重庆行辕关于“现留内地工厂不宜再令他迁”的建议,饬令经济部“参考注意”(15)际仰渊,方庆秋.民国社会经济史[M].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1991:756.。经济部遂于11月8日以京工(36)字6724号训令,将这一精神转告各有关部门。不过,此时有影响的内迁企业,多已东归他去。
战后内迁民营工厂的复员,本来是抗战胜利、失土收复的必然结果。这些内迁工厂,在战火中西迁,为建设大后方、保存国力、坚持抗战作出了牺牲。但是,当他们复员东迁时,同样面临各种困难,其所拥有的技术和资金的潜力,未能得到充分的发挥,从而也影响了国统区工业生产的恢复和发展。
三、民营工厂复员的困难及原因
(一) 民营工厂的复员困难
在长期的战争影响下,民营企业陷入了困境之中,复员极为困难。内迁民族工厂普遍陷入了基本停滞的状态,生产量大大降低。抗战期间内迁民族工厂普遍先天发展不足,多数企业存在着规模小、设备简陋、资金不足的问题。1937年中国工业的平均资本只有10万元左右,平均工人116人。到1942年工厂数发展为3 700多家,平均资本只有8万多元,平均工人64人,比战前还降低了。到1944年,工厂数发展到5 266家,但平均资本也只有9万元,工人不到100人,仍低于抗战前。这些工厂大部分设备简陋,许多厂手工劳动占很大比重。如1942年后方工厂平均动力设备只有38匹马力,其中除水电、冶炼、电气动力设备稍高以外,其他如化学、纺织、机器制造等都在30匹马力以下,少的只有1.1匹马力(服饰工业)(16)陈真,姚洛.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第4辑[G].北京: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1957:97.。此外,后方工业使用的机器也十分陈旧。以机械化水平较高的纺织工业看,重庆各纱厂的纱机,绝大部分都是1920年代从外国买来的,甚至还有1895年的产品。
抗战后期这些内迁民族工厂生产日趋困难,转让、改组、减产、停滞日益增多,至1945年抗日战争结束,内迁的民营工厂想重新东返,资本已所剩无几。抗战胜利了,很多内迁工厂连回迁的路费都没有,不少工厂等了一两年之久,最后只得将设备、机器以废铜烂铁的低价卖给政府。生产的停滞加之资金的匮乏,成为内迁工厂复员的巨大困难。
(二) 内迁民营企业复员困难的原因
内迁民营企业复员所面临的这些严重困难,事实上既有其自身发展以及经营方式的因素,也有外部冲击的影响。首先从民营工厂自身来看,部分民营工厂的内迁得到了当时国民党政府的支持,一定程度上是为了切断日本的给养,而更主要的原因是后方经济基础薄弱不能满足战时需要。要想保证战争的需要,国民党政府必然会支持一部分民族工厂内迁。而且内迁工厂大部分都是机器、纺织、化学、冶炼等与战争需要密切相关的产业。据统计,当时迁入大后方的民营工厂共有452家,其中机械工业就有181家、纺织工业103家、化学工业60家、电气工业25家(17)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工商经济史料丛刊:第2辑[G].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1983:136.。
这些工厂的发展主要是依靠国家订货,存在着暂时性和偶然性,缺乏独立性。所以抗战结束之后,国家订货减少以及经济危机和美货源源不断地输入等重要原因,自然而然的这部分内迁民营工厂便陷入了基本停滞的发展状态,生产量也大大降低。
此外,战后“以商代工”、商业投机的现象更加严重,影响了工厂的尽快复员。从1940年起,后方工业的发展就进入了一个严重危机的阶段。抗战最初的二三年产业蓬勃一时的发展机会已经过去,继之而起的现象是新设工厂数目的减少和旧有各厂的出顶及合并。而且能够勉强支撑、努力挣扎的,也大都缩减再生产的规模,甚至实行所谓“以商养工” “以商代工”的办法来试图摆脱困境。抗日战争结束后,由于内迁民族工业发展艰难,这种现象就更加严重了。
一方面,在严重的通货膨胀情形下,当时尚能进行生产的内迁工厂亏损严重,产品涨价赶不上成本的涨价幅度,他们只能将仅有的资金用于囤货囤汇,以求保值,进行商业投机。最后便形成了“工不如商” “商不如囤”的利润倾斜。广大工商业者被迫卷入投机漩涡,不仅大部分商店从事投机活动,连不少工厂亦不得不靠参与投机经营以求维持,所谓“以商养工”和“以商代工”。有些工厂故意延长产品的生产过程,本来可以几个月生产出的产品故意要延长到半年。或者借复员的名义囤积机器原料,待价而沽。有些工厂维持着工业的名义,而实际依靠进出口原料品、代理远洋运输事业以维持生命,甚至具备工厂之名而实际上与商业没有什么区别。例如1947年初,申新九厂的20支双马纱是市场的标准纱,双马栈单便成为当时资本家投机的热门。申新其他厂的双喜、红人钟等纱也借此抛售栈单,并利用南销套取港汇,或投机房地产。1947年12月,申新一、二、五厂的未付栈单达2 430亿元,合双马纱7 900余件(18)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荣家企业史料: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454.。正如著名的工业资本家刘鸿生所说:“如果从生意人的角度说,那几年我确实是赚了一笔钱。但是从一个搞实业的人来说,我们企业在那几年几乎全部停顿了。因为当时只要生产,必定赔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投机。”(19)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刘鸿生企业史料: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466.这样工厂原来的操作系统实际上已经改变,复员难度可想而知。
然而相较于民营企业的自身经营问题,当时严重的通货膨胀、战争的破坏以及外货充斥市场才是复员的最大阻碍:
第一,抗日战争结束后,很快到来的经济危机严重地阻碍了内迁工厂的复员。一个国家的工业不可能独立地存在发展,它必须在一定的社会经济环境中活动。而社会经济环境为企业发展确定了一个基本框架,决定了工业形态整体发展的进度和程度。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以后,整个后方市场都受到了极大的震动。首先,物价大跌特跌。当时,重庆的物价,布匹下跌约40%,百货下跌约40%,颜料下跌40%,五金电料下跌20%,油料、食糖、纸烟下跌20%(20)杨培新.旧中国的通货膨胀[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72.。物价的狂跌,对于工矿业的打击最为严重,简直可以说是一种致命的打击。后方的许多工厂,因为货价大跌,货品销不出去,被迫停工减产,此时大批的工厂面临走投无路的境地。当时后方的钢铁业尚在工作的仅及1944年的十分之一,机器厂也纷纷停工(21)陈真,姚洛.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第4辑[G].北京: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1957:165.。迁入后方的纺织厂、造纸厂、玻璃厂、制糖厂、制盐厂等也都纷纷减产或停工。这是抗战胜利初期高估法币币值所造成的物价狂跌给内迁工厂带来的打击。
紧接着物价又突然猛涨,使已经崩溃的民营工厂更加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在高度通货膨胀的经济环境下,只有两类工厂还能继续生产经营:一类是毛纺织这样的工厂,其产品可以成为对付高通胀的筹码。另一类是由政府或银行承担通胀风险的,如某些缫丝厂,这是因为生产资金是向银行借来的贷款,经过数月周转,法币已经贬值,到售得货款时只需偿还借款时等额法币加利息而已,因此仍有利可图。而且这类企业可以通过囤货囤汇来对付通货膨胀。但是通过前文的统计表我们可以看出,当时内迁的民营工厂大部分是与战争需要密切相关的机器业、工矿业等工厂。而这些工厂大都规模不大,少数工厂规模较大,可以生产机器,但当时谁都不会通过修机器、买机器来使货币保值的。所以有90%的机器厂在恶性通货膨胀中关门,更不用说复员了。
第二,战争的破坏使内迁民营工厂失去了复员所需要的最基本的条件。由于长期战争的破坏,交通、电信、汇兑等基础设施一时难以恢复,这无疑给内迁民营工厂的复员带来严重的困难。《大公报》1945年10月22日载,由于八年抗战,电信事业遭到极大的破坏,已经不能满足战后复员的基本要求;交通方面,虽然机场、车站等已经开发,但是由于交通紧张,购票需相当的手腕,而且首先得到满足的只是一些高级干部将领;汇兑方面,有些地区虽已恢复,但是仅限于每人每次汇款国币十万元,汇水高达百分之二十。当时政府给予的协助又极为有限,结果有极少数工厂迁回,而有些只是迁回了一部分,有些只是人回了,机器、原料并未运回,真正全部迁回的几乎没有一家。另外经过八年抗战,内迁民营工厂在东部地区的原厂址及职工住房等多数已被损毁。抗战几年来,内迁各厂都处在勉强挣扎的尴尬境地,胜利后,各厂准备复员,即便是迁回,因支付巨大的工人遣散费而变得负债累累的内迁民营工厂也已经无力重新购建厂房设备。另外,抗日战争结束后,尽管国共双方召开了政治协商会议,商讨战后中国的和平建国问题,而且双方都发表了停战声明,但是当时双方并未真正停战,双方交火时有发生,全国仍然处于紧张动荡的政治局势之中,统一的市场无法形成。
第三,美货的冲击。战后为了制止物价上涨和通货膨胀,国民党政府觉得有必要增加进口,以此来巩固其地位,因而对进口采取了自由放任的政策。国民党政府从美国购买美军剩余物资,包括各种设备和消费品,以低价在市场出售。更有甚者,商人为了牟取暴利,大量进口各类消费品和奢侈品。这种鼓励进口的政策,虽然解救商品短缺于一时,但长期影响是十分不利的。美国在二次大战期间和战后,生产发展很快。大量过剩商品急待寻找销售市场,在与国民党政府签订各项协定,取得特权后,便将大量美货输入中国。这种情况,从美国对华贸易统计数字中可以看出。在抗日战争以前,美国商品输华占中国商品进口总额不到20%,但是,1936年美国在中国的对外贸易中所占比重为22.6%,战后1946年跃升到53.19%。1936年美国在中国进口总额中所占比重为19.7%,1946年跃升为57.2%(22)吴承明.中国资本主义与国内市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56.。1936年美国在中国进口贸易总额中占19.6%,1947年占50.1%(各种方式的走私进口还未计在内)(23)孙健.中国经济史——近代部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718.。另外还有许多走私进口的美货,约为正式进口美货的六分之一(24)吴申元.中国近代经济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105.。在中国出口贸易额所占比重方面,1936年美国占26.4%,1946年上升为38.7%,1947年仍占23.3%(25)孙健.中国经济史——近代部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718.。当时美货在价格上较中国商品有绝对优势,只相当于中国同类商品价格的三分之一到几十分之一,使美货得以在中国市场大量倾销。连市场都抢占不了的内迁民族工厂,生产都无法维持,自然也就更谈不上复员了。
另外,抗战胜利后,中美经济关系问题,不仅是美国对华商品倾销的问题,还有美国对华的直接投资。中国成为美国资本独占国家,美国不仅在对华商品倾销方面享有各种特权,在直接投资方面也同样具有各种特权,到1948年,美国已占全部外国在华投资的44.1%(26)许涤新,吴承明.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602.。
第四,国家资本的压迫。抗战胜利以后,国家资本实力得到了高速膨胀,补偿了一部分战争损失。据统计,国民党政府接收的敌伪工厂企业达2 411家,价值达198 338万美元之巨(27)郑友揆.中国的对外贸易和工业发展(1840—1948)[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4: 208.,除厂矿外还有大量的金银、房地产、仓库等。被接收的敌伪产业中的相当一部分以或自营、或转让、或标售等方式转移到国家手中,使国家资本发展到最高峰。按1936年币值估计,战后国家资本占中国资本总值(142亿元)的54%(战前为32%),从1936年到1947、1948年间,在产业资本中外资年均下降16.35%,民营资本年均下降2.05%,只有国家资本年均增长6.72%(28)吴景平,陈雁.近代中国的经济与社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25.。国家资本在全国工矿业资本总额中所占的比重,从1944年的50.5%增至1946年的80%(29)黄逸峰.旧中国的买办阶级[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203.。
国家资本的急剧膨胀必然会对民营工厂的发展造成压迫和掠夺之势,官营企业或“官商合办”企业,依靠国家权力以及种种特权和优先条件与民营工业竞争,民营工业无不惨败。另外国家资本企业垄断了银行贷款,一般民营企业由于缺乏流动资金,只能以很高的利率向商业行庄、地下钱庄借贷。民营工业在原料、燃料、电力等方面都受到官营工业的压制。此外,官营工业还任意侵占民营工业的市场。繁重的捐税负担,也给民营工业的资金周转造成极大的困难。抗战胜利以后,国民党政府对于民营工商业抽税很重,当时工商业所负担的捐税计有:营业税、印花税、统税、盈利所得税、过分利得税、租赁所得税、财产出卖税、牌照税等等。这些繁重的捐税,将工商业者压得喘不过气来。同时,国民党政府在战时经济的基础上,又复员了部分工厂,组建了若干全国性和地方性的官营公司,使国家资本经济成分急剧地膨胀起来。而与抗战时期相比,国民党政府对内迁民营工厂采取的是一种消极的政策,使民营工厂缺乏国家政策上的扶持和保护。在种种不利因素的影响下,民营工厂的生产状况迅速恶化,对于内迁民营工厂的生产复员来说,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然而必须指出的是,当时收支不平衡是困扰国民党政府的一大难题,国民党政府膨胀的国家资本及其严厉控制经济的政策与此密切相关。王菊曾通过对国民党政府棉纺织业的管制政策的研究指出,国民党政府对棉纺织业的管制政策的逐步严厉是与其财政收支不平衡密切相关的。汪朝光认为,国家资本对其政权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战后国家资本之所以膨胀,是因为国民党政府试图以此为其统治建立有利的经济基础(30)吴景平,陈雁.近代中国的经济与社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17-218.。以中纺公司为例,1947年账面纯利润5 932亿元,其中上缴国库4 087亿元,每年无偿供应军用布匹300余万匹,价值超过1 000亿元,此外,还要配置公教人员实物棉布(31)杨勇.近代中国公司治理——思想演变与制度变迁[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253.。因此,国家资本对国民党政府的意义不仅仅是个人或团体的利益(如宋子文、孔祥熙或CC系),而且对于维系整个国民党统治的作用也不可低估,这也是国民党在社会各界强烈反对的情况下坚持国营的重要原因之一。
四、内迁民营工厂的复员对我国战后经济的影响
一方面,战后初期,国民党政府为了使经济得到迅速发展,对内迁民营工厂的复员采取的是一种默认的态度,也有一定程度上的援助。而内迁民营工厂的复员对当时东部经济的恢复发展确实有一定的促进作用,但是内战很快爆发,导致经济环境恶化,回迁的民营工厂很大一部分受到利益的驱使从事贸易、投机等事业,大量游资冲击市场,生产不但得不到恢复而且加剧了战后东部地区的市场混乱。另外,由于内迁民营工厂的回迁,大量的工人迁回到东部沿海城市的原籍,这无疑加剧了当时经济上的压力。
另一方面,内迁民营工厂复员对西部工业发展也有一定的影响。民国以来,许多仁人志士鉴于西部资源之富饶和经济之贫困,不断鼓吹开发西部,把西部的开发视为富国兴邦的必由之路。而在半封建半殖民地条件下的近代中国,生产力发展水平十分低下,不具备改变中国经济格局的条件,西部的开发也只能是个梦!在抗日战争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大后方的开发和建设确实曾给予中国经济格局一次较大的冲击。战后迁回的民营工厂主要是一些规模比较大而且技术较为先进的工厂,这些工厂的迁回对西部工业的发展也是一种打击,没有了大工厂的带动,后方工业生产力下降,工业就更加不景气了。
战时内迁的民营工厂中,虽然大型的少,中小型者居多,但它们中的一部分厂矿当时已开始跨入现代工业的行列。民营企业的组织形式大多数符合战前公布的《公司法》,有完善的组织机构和公司章程,有一定的技术力量和资本。如纺织业中的裕华、豫丰、申新、沙市、泰安厂(大明)、冶金业中的渝鑫厂,化工业中的天原厂,后来都发展为后方该行业的顶梁柱,并带动了湘西、滇、黔、桂、川、康、甘、陕、青等省区新工业区域的崛起,让工业基础十分薄弱的地区突然集中了冶金、兵工、纺织、化工、机器等行业的数百个厂矿(32)四川省中国经济史学会.抗战时期的大后方经济[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89:127.。内迁工矿企业在后方形成的综合工业体系是支撑后方工业经济支柱的基础。从1942年,后方经济就开始出现衰退的趋势,抗战胜利后,由于经济危机的加深,后方工业发展更加困难。而此时大部分的内迁民营工厂都纷纷复员,这无疑使战时后方所建立起来的工业支柱开始坍塌,对后方工业的打击可想而知。战时因素造成中国工业布局不合理的状态有所改变,战后复员又使工业布局大致回复到工矿企业皆集中于东部沿江沿海地区的战前状况。这一工业布局的变动是由战前工业布局不合理造成的战时仓促内迁引发的。
五、结语
抗战时期的民营企业主将工厂内迁至大后方是战时特殊情况下无可奈何的选择,当胜利来临,在大后方苦撑多年的民营工厂主自然会选择回迁。由于战时严重的破坏,许多工厂已经严重受损,其自身无法完成企业复员回迁。在这样的情况下,民营工厂主选择了通过政府力量的扶助,在寻求到政治势力的辅助后,得以回迁复员。
然而战争结束后,国家资本的急剧膨胀以及美货的冲击却令民营工厂的生产状况急剧恶化,许多企业为了维系发展,纷纷转向商业投机经营,工业生产能力急转直下,企业获益完全依靠投机获得,大大破坏了民营企业的正常发展,使得当时中国的市场经济严重畸形化。而在抗战中有所改变的工业布局,亦因民营工厂的复员而逐步退回到了战前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