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与听
2020-05-22
长宙广宇,于造化生灭的时间绵延中,物质梯级渐次发生并空间集合。
造化生灭的时间绵延,谓之宙。
物质梯级的空间集合,谓之宇。
宏大世界之广宇物象,乃空间三维六合之系统结构。
千秋历史之长宙大道,乃时间不可逆转之流逝行运。
人之五官,耳聪目明。面对宇宙,目之所见所观与耳之所听所闻,大有不同。
人之目官,视世间万物具象之形,此所谓观。
人之耳官,闻大道流逝空灵之行,此所谓听。
郭沫若《卜辞通纂考释·畋游》说:
古听、声、圣乃一字。其字即作耳口,从口耳会意。言口有所言,耳得之而为声,其得声动作则为听。圣(聖)、声(聲)、听(聽)均后起之字也。圣从耳口,壬声,仅于耳口之初文附以声符而已。
郭店竹简《语丛一》云:
圣(聖),耳也。
《说文解字》曰:
圣(聖),通也,从耳。
《段注说文解字》详解:
圣(聖)从耳者,谓其耳顺。《风俗通》曰:“圣者,声也。言闻声以知情。”
文子问圣、智。老子答:
闻而知之,圣也;见而知之,智也。(《文子》)
空间形器之有、之色、之形易见,此见之所知,以智称之足矣。
时间流逝之无、之空、之行难闻,此闻之所知,非圣不足以称之。
明目所见所观,西方称之为“可见物”,是老子所谓的有,是佛教所谓的色,是《易经》所谓的卦象。卦象是事物现象的表征。一对长男少女,观其外表,难断其为父女、夫妻、情侣。
聪耳所听所闻,西方称之为“不可见物”,是老子所谓的无,是佛教所谓的空,是《易经》所谓的卦爻。卦爻是事物关系的明示。一对长男少女,析其私语,父女、夫妻、情侣之别立见。
耳之所闻,西方称之为“不可见物”的东西,是老子所谓“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的道行和神运。在西方,是赫拉克利特所谓的“逻各斯”(希腊语λογοσ),他说:“万物皆有逻各斯,但它喜欢隐藏。”
马王堆帛书《五行》有言:
(聪)者,圣之臧(藏)于耳者也。
以音乐为例,明确示于耳官的,是音调、色彩、强弱不同的音响;而隐匿藏于其中的,则是这些不同音调的节奏、和声、曲式、织体之排比关系。
日本音乐美学家野村良雄说:
无论是音乐或者数学,都是以“关系”取胜的世界。可以说都处于“无的体系”之中。我们无论在节奏中,在音程与和弦中,在旋律中,在复调音乐中,或者在异体多声部(heterophonic)中,都是去听这种“关系”的。①〔日〕野村良雄:《音乐美学》,金文达、张前译,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1年,第150页。
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彭加勒说:
在这些实在物之间的真正的关系是我们能达到的唯一实在。而唯一的条件,就是在我们不得不用来代替它们的那些影像之间,一如在这些实物之间,当有同样的关系。②〔法〕彭加勒:《科学与假设》,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114页。
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说:
有关现象由于是由关系组成的而可能逃脱了被考察,这种考察只关心在经验上可观察的事物。③〔法〕克洛德·莱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第二卷),俞宣孟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第71;44;44页。
我们只有直观、素听“关系”本身,只有把音乐和世间万物视作“关联和组合的链条”④〔法〕克洛德·莱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第二卷),俞宣孟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第71;44;44页。、“对立和关联的抽象系统”⑤〔法〕克洛德·莱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第二卷),俞宣孟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第71;44;44页。,才能真正对其关系实在有所认识,如下图所示。(见图1)
图1 音乐艺术自同态转换群集(1992,陇菲设计,一诚制图)
目之所观只是世间万物的卦象、形色、结构,耳之所闻才是世间万物的卦爻、动态、关系。
卦象、形色、结构乃世间万物的现象。
卦爻、动态、关系才是世间万物的实质。
卦象千变万化,卦爻复杂错综,变外生变,机里藏机,因缘遇会,循环往复,健行厚载,道生德蓄,成广大世界,现千秋历史。
近代以来,人类终于觉悟:关系实在,是本;现实诸象,是末。
乐象是关系实在的本真之象。图像只是现实诸象之所像,乃末之所末。
此所谓本、末,不仅是乐象与图像的分野,也在乐象自身之中。
《列子》有言:
有声者,有声声者。声之所声者闻矣,而声声者未尝发。
《列子》所谓“声”,是卦象一类,是所谓的现象;《列子》所谓“声声”,是卦爻一类,这才是所谓的关系。
“声”者,是音乐的音调,此乃音乐的卦象、音乐之有、音乐之色。
“声声”者,是驱使音调行运之音乐的节奏、和声、曲式、织体,此乃音乐的卦爻、音乐之无、音乐之空。
音乐以有为无之本,以空为色之本。
运“声”之“声声”,位处“声”与“声”之间。此所谓“声声”“当声之无,有声之用”(马融《长笛赋》)。人耳不能闻听运声之声声,只有人心,才能感而遂通进止有形之运声之声声。
《春秋繁露》说:
神者,不可得而视也,不可得而听也。是故视而不见其形,听而不闻其声……所谓不见其形者,非不见其进止之形也,言其所以进止不可得而见也;所谓不闻其声者,非不闻其号令之声也,言其所以号令不可得而闻也。
《列子》所谓“未尝发”的“声声者”,于音乐音响中“不闻其声”,其“所以进止”者,其“所以号令”者,只能感而遂通。
《礼记·乐记》云:
比音而乐。
乐器(包括人声)所发不过是“音”,音声排比才是“乐”。
《老子》有言: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老子所谓“无之以为用”的“无”,并不是空无一物的空无,而是“有之以为利”之“有”之间的关系。
乐音是有,存在于乐音音响之间的比音关系则是老子所谓的无,则是老子所谓的“听之不闻名曰希”“听之不足闻”的“希声”,则是吕温《乐出虚赋》所谓发自“响际”“出自虚中”之“因妙有而来,向无间而至”的比音关系。此表征玄节的希声,与存在于天棚、地板、四壁之间的房屋空间一样,都具有“无之以为用”的特殊品质。
人耳听到的音调是着色的幻有,人耳听不到的比音关系,则是虚空中无的如如动静。
所以,老子才说“听之不足闻”,庄子才说“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淮南王才说“听有音之音者聋,听无音之音者聪”。
马王堆帛书《老子》甲本卷后古佚书之四《德圣》有言:
闻而知之,圣(聖)也,圣人知天道也。
《大戴礼记·四代》云:
圣,知之华也。
圣乃天道之知(智)!
圣乃智慧之花(华)!
《文子》有言:
凡听者,将以达智也。
天道之智,智慧之华,必以耳官听闻。
《文子》有言:
听之不深,即知之不明,知之不明,即不能尽其精。
“尽其精”的听之所闻,不止耳官。
《庄子》云:
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齐也。
《列子》曰:
气合于神,神合于无。
耳之听闻,是“唯道集虚”“合于神”“合于无”的“气”,所以才要“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如此“神之听之”。(《诗经·鹿鸣之什·伐木》)
胡兰成说:
洞窟绘画摹写物形,音乐不可以摹写物形,音乐比绘画抽象,是新石器人开了悟识,能写物形背后的象了。绘画是摹写,音乐不是摹写。音乐是舒发,音阶与乐调成象,盖通于卦爻。洞窟绘画未可说是创造的,音乐才是创造的。⑥胡兰成:《中国的礼乐风景》,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1页。
福柯说:
人们只有确实地建立了一个人工体系以后,才能最终进入一个自然体系。⑦〔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186;70;70;76页。
“天之牖民,如埙如篪。”(《诗经·大雅·板》)
闭管气鸣乐器埙、篪之开合翕辟,直观显示有傅里叶级数(Fourier series)结构的泛音。这是上天为人类打开的一扇智慧之窗(牖)。基于自然泛音列的物理结构,遂有人类音乐律制的发明建立。基于自然泛音列的数学比例,遂有古希腊所谓宇宙之道的“逻各斯”(比例、尺度、思想、言说、理性、规律等等)。在此基础上,才有可能进行音乐与世界之“尺度的比较”。⑧〔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186;70;70;76页。
“消息应钟律,升降具斗枢”(东汉·魏伯阳《周易参同契》)。
曾侯乙墓编钟明示的四宫纪之以三的十二律吕,应和一年四季十二月的天文历法,这是人类对天演法则的体悟认知。音乐与天地同和同运,比类以成其行。在古希腊,毕达哥拉斯以为“音乐是数字,而宇宙是音乐”,而有“天体音乐”(musicamundana)之说。⑨〔美〕杰米·詹姆斯(Jamie James):《天体的音乐—音乐、科学和宇宙自然体系》,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7页。在此基础上,才有可能进行音乐与世界之“秩序的比较”⑩〔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186;70;70;76页。。
如同福柯所说:在音乐中,“存在物之间的关系确实以秩序和尺度为形式而得到思考”。⑪〔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186;70;70;76页。
华学正是如此而“同律度量衡”(《尚书·舜典》)。
“同律度量衡”,并不是分别同律、同度、同量、同衡,分别规范音调、长度、容积、质量(重量)的测量标准,而是找出音调、长度、容积、质量(重量)的内在联系,相互规定、相互制约,互为标准,互为依据。
《史记·律书》说:
王者制事立法,物度规则,皆出于律,六律为万事根本焉。
《汉书·律历志》细说:
度本起于黄钟之长,量本起于黄钟之龠,衡本起于一龠黍之重。
“度本起于黄钟之长”,测定长度的单位,以黄钟律管的长度为准。
“量本起于黄钟之龠”,测定容积的单位,以黄钟律管的容积为准。⑫〔德〕赫尔姆霍兹(Hermann von Helmholtz,1821-1894年)《作为乐理的生理学基础的音调感受的研究》(Die Lehre von den Tonempfindungen als physiologische Grundlage für die Theorie der Musik)一书也注意到共鸣器—Helmholtz-Resonator—的容积与频率的关系。
“衡本起于一龠黍之重”,测定重量的单位,以黄钟律管所容黍米的重量为准。
中国先哲,“作度,所以定长短,起于黄钟之长”;“作量,所以定多少,起于黄钟之积”;“作衡,所以权轻重,起于黄钟之重”;⑬郑觐文:《中国音乐史》,载《郑觐文集》,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17年,第50页。“推历生律”“以律起历”(《汉书·律历志》),以“六律为万事根本”。如此,“究天人之际”“格物致知”“感而遂通”,把握万事万物概莫能外的普遍联系。
《礼记·乐记》云:
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
《太史公自序》云:
律居阴而治阳,历居阳而治阴,律历更相治,间不容飘忽。
中国古乐,相应而变,排比成方,阴三阳五,爻位错综。
中国乐人代相传习的音律体系,纪之以三,平之以六,运之以五,立之以四(四宫或四旦),以四宫纪之以三的十二阴阳律吕,应和一年四季每季三月的十二月阴阳农历。
冯时说:
天文学与其说是一切科学中最早诞生的学问,倒不如说是最早诞生的宗教。⑭冯时:《中国天文考古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17页。
与天文学互为表里的华夏古乐,在当时,有宗教一般的神圣地位。
此所以中国古来只尊乐教,只有礼乐之说而不立宗教、不言怪力乱神、不说荒诞不经之事的根本原因之一。
《阴符经》云:
瞽者善听,聋者善视。
李筌注曰:
人之耳目,皆分于心而竟于神。心分则机不精,神竟则机不微。是以师旷薰目而聪耳,离朱漆耳而明目。
上古之人,为了采撷“圣”(聖)的“知之华”,不惜自己弄瞎双眼,闭目开听。师旷、荷马,不一定是先天盲人,反倒可能是自薰其目的瞽师。
龚自珍诗云:
声闻闭眼三千劫。(《己亥杂诗之九十》)
虽然如此,俗话照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耳听为闻,此闻虚无。
眼观为察,此察实见。
听闻以耳,观察以目。目之于耳,亦有殊胜。
人道行事,要听其言,观其行。
音乐艺术,要听其声,观其容。
《礼记·乐记》有“季札观乐”之说,佛教所谓“观音”“观世音”类此。
佛教传入中国之后,释徒高僧以此“季札观乐”之“观”翻译梵文vipasana(毘婆舍那),遂生一系列新语。
丁福保《佛学大辞典》云:
观:观察妄惑之谓,又达观真理也。
《净名经·三观玄义》说:
观以观穿为义,亦是观达为能。观穿者,即是观穿见思恒沙无明之惑,故名观穿也。观达者,达三谛之理。
“观”须“观穿”,“观”须“观达”。
西文idea、sense、concept,汉语之所以借鉴佛经术语vipasana中译为“观念”(观之所念),怕也有“观察”形成“思维”,固化为“念想”的深层含义。
人之眼观,常有错觉。
罗马历史学家普林尼(Pliny)曾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
宙克西斯画了一幅葡萄,栩栩如生,以至于鸟儿飞上画架。而帕哈修斯则画了一幅现实主义图画,那是一张幕布,惟妙惟肖,以至于正得意于鸟儿判断失误的宙克西斯竟要求他拉开幕布,把图画展示出来。当宙克西斯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只得放弃奖项,说他虽然蒙骗了鸟,可帕哈修斯却蒙骗了他。⑮转引自〔美〕W.J.T.米歇尔:《图像理论》,陈永国、胡文征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12;314页。
米歇尔因故而言:
动物可能被人类的错觉所蒙骗,而人类则是能够让自己受骗的动物。⑯转引自〔美〕W.J.T.米歇尔:《图像理论》,陈永国、胡文征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12;314页。
西洋画所谓的“透视”,并不能透过现象直观本质。
约翰·伯格说:
透视法使那独一无二的眼睛成为世界万象的中心。⑰〔英〕约翰·伯格:《观看之道》,戴行钺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5;18页。
西洋画,并不是客观世界的摹本,而带有强烈的个人主观色彩,散点透视的中国画亦然。
摄影技术的出现,图像的质性有所改变。
约翰·伯格说:
照相机—尤其是电影摄影机—表明中心是不存在的。⑱〔英〕约翰·伯格:《观看之道》,戴行钺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5;18页。
自此之后,美术失去了焦点,图像没有了中心。
《老子》说:
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观与听,观其缴与观其妙,常有与常无,本元不二,相反相成。
观与听,于历史演化之途逐渐异化分离。
人类自野蛮而文明,历经亿万斯年。
原始人之感官,接受自然刺激,浑然一体。刑天七窍未凿,是原始人眼耳鼻舌身意之官感圆满藏的本来面目,此所谓混沌。
常言道:
看看再说。
约翰·伯格说:
观看先于言语。⑲同注⑰,第4页。
原始人于大千世界的第一印象,是世间万物的形色。图画其形,是原始人最初的艺术冲动。世界各地,都有骇人古老之原始人图画、雕刻的文物发现,原始艺术之美术特别发达。
久而久之,抽物象而形象,抽形象而类象;抽事象而行象,抽行象而势象;形而上之道逐渐道成肉身,道成形色,道成形名。
《易经》云: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陇菲曰:
道器之间谓之形。
所谓“形色”“形名”之“形”,是“道、形、器”之“形”,非具体“形象”之“形”。
形色之指谓,是为形名。
形名之表征,最初是图画。
图画其中,一部分逐渐演化为文字。野蛮与文明的划分,于文字而言,是象形之图画向抽象之文字的演化。象形文字和拼音文字,于此演化途中分叉(bifurcating)。拼音文字,专职记录言语之声。象形文字,保留图画物形初衷。
公孙龙子说:
指非指。
拼音文字能指与其所指,并无实质关联,只是约定俗成。
陇菲说:
指即指。
音乐能指与其所指,音乐与其比类之其他事象,有实质关联。
琴棋书画之能指与其所指,皆有实质关联。
与音乐类同,象形文字能指与其所指,形义有实质关联。
拼音文字,道器分裂;象形文字,道器一元。
拼音文字与美术逐渐分道扬镳,象形文字与美术依然难解难分。
因之,中国书法,作为美术支脉,一路发达,迄今不衰。时至今日,虽然梵文、拉丁文、阿拉伯文等亦有花体之类,但终究没有独立成为一种艺术门类。中国书法,则独立于语文,成为特殊的艺术门类。
陈丹青油画书法,因其汉字图像性质,所临之帖,并不需要特意做变形处理。因米歇尔《图像理论》所说“造型艺术再现文字”的转换,柏拉图《裴德若篇》所说“文字非常像绘画”的中国古籍、碑帖,在陈丹青笔下,变成非“文本”的“图像”。
即使在使用拼音文字的西方,也有类似的例子。
米歇尔说:
布莱克的“可视语言”,把字母文字推向了图像的价值领域,让我们用感官去看他的字母形状,而不仅仅是通读或将其当作字母背后的意义或“概念”,而是停留在书法和印刷形式的表面。⑳同注⑮,第134;96页。
即使到了当代,木心也尝试把一些本来是纯粹散文的文字,“构成确定的形式结构”㉑同注⑮,第134;96页。,类似阶梯诗之类,也具有了非文本之图像的性质。
如惠特曼散文《野蜂》的开头:
五月是鸟儿结群、歌唱和交配的月份,是蜜蜂的月份,是紫丁香开花的月份(也是我出生的月份)。
经木心的加工,成为下面的短诗:
五月是鸟的月份
是蜜蜂的月份
是紫丁香的月份
是惠特曼出生的月份
这种由文本向图像的转换戏法,要点在于:
结构本身就是意义。
木心的总结是:
分行断句,措置而得。㉒木心:《寄回波尔多》,参见卢虹贝:《木心文学创作中的“文本再生”现象研究》,2014年南京大学硕士学位论文,第133页。
观与听、听与观、文字与图像、图像与文字之间的这种转换可能,其实早就深深蕴藏在人类官感的圆满藏之中。
眼耳鼻舌身意,人类官感,本是圆满藏。
可惜,文而化之,化而文之,社会分工愈趋精细,人类文明日益异化。
形之于眼,音之于耳,香臭之于鼻,五味之于舌,冷暖锐钝之于身,愚鲁智圣之于意,赤心已不能全盘统摄,支离破碎瞎子摸象。
瞎子摸象的荒唐,不啻《圣经·旧约·创世纪》所谓巴别塔(Towers of Babel通天塔)之犬的凶猛。
言语分裂,巴别塔耸立,恶犬狂吠,人类听不懂异族语言,聋了千万年。
日月丽于天,江河行于地,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形还是那个形,象还是那个象,人类胡揣乱摸而不见全象,瞎了千万年。
沾沾自喜于图画雕塑、乐舞戏剧、香水香料、美食美味、绫罗绸缎棉麻丝锦、金石土木革丝匏竹、青铜美玉紫檀香樟,艺术手工门户森严。
狂妄自大于知识、学问、宗教、道德、科学、技术、声光化电的专业造诣,愚鲁智圣相互俾倪。
1967年罗蒂倡言伯格曼提出的“语言转向”,1992年米歇尔《艺术论坛》则宣称:
哲学家们所谈论的另一次转变正在发生,又一次关系复杂的转变正在人文科学的其他学科里,在公共文化的领域里发生。我这里想把这次转变称作“图像转向”。㉓同注⑮,第2–3;72页。
本来,如德勒兹所说:
说与看、或陈述与可视性,是纯洁的因素,是在某一时刻所有思想得以构成、行为得以展示的先验条件。㉔同注⑮,第2–3;72页。
当今世界,图像、言语,道术早已分裂,人类早已丢失了赤心统帅之眼耳鼻舌身意的圆满藏,媒介早已背离了“左图右史”“嗟叹之、咏歌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比音而乐及干戚羽旄”的原生态。博物馆、音乐厅、出版社、广播台,俨然不在一个世界。
阿赫马托娃曾说:
诗歌已经全然被抛弃,只有名气或大或小的画家画上小花饰的诗集才有人惠顾。我那时已明白:巴黎的美术吃掉了(法国的)诗歌。㉕〔俄〕安娜·阿赫玛托娃(Анна,Андреевна,Ахматова):《回忆与诗—阿赫玛托娃散文选》,马海甸译,广州:花城出版社,2001年,第18页。
当今世界,新的信息媒介充塞无量数图像。此所谓图像,并不表示概念,而只展现实物。
尼尔·波兹曼说:
(图像比之语言)是认识上的一个倒退。㉖〔美〕尼尔·波兹曼:《童年的消逝》,章艳、吴燕莛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30页。
柏拉图曾说:
(在人类的感官之中)视觉是给我们带来最大福气的通道。㉗〔古希腊〕柏拉图:《蒂迈欧篇》,谢文郁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2;20页。
给了视觉如此之高评价的柏拉图又说:
由思想通过推理来认识的东西是永恒真实不变的,而通过非推理的感觉来把握的意见对象则是常变不真的。㉘〔古希腊〕柏拉图:《蒂迈欧篇》,谢文郁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2;20页。
怀特海说:
对构成欧洲哲学传统最可靠的一般描述就是,它是对柏拉图学说的一系列脚注。㉙〔英〕怀特海:《过程与实在》,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63页。
尼尔·波兹曼之说,不过是柏拉图思想的脚注之一。
此“认识上的倒退”,多记录,乏论说,止于眼目之识,而不及心识。仅仅观其色象之实有,而不能感其灵动之空无。仅仅记录其事象之貌相,而不能觉悟其义理之堂奥。
张郎因之叹曰:
名著最初的文字世界,因影像的繁荣而日渐荒芜。
多少锦心绣口俏皮脱略的文字也因之无缘领略。㉚张锐:《字花·尘烟》,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32页。
时间不可逆转倒退,历史总在演化前行。
近代以来,天生法拉第,格物致知,科学实验,人类逐渐觉悟,电—磁、电磁—电声、电磁—电光均可互相转换。由此演进,人类不仅有了电话,而且有了电报,不仅有了广播,而且有了电视。不仅有了无声电影,而且有了有声电影,有了视频。
自从有了电视台,视频一出,不仅语文言说相形见绌,绘画雕塑也不敌影视动漫。
如今,动态之电影、视频,犹如以往之戏剧,一改图像之静态,与音频类似,也开始具有大道流行空灵动态。
然而,多数视频依然不过是连环画、走马灯式的接续展示。特别是如同电影蒙太奇一类的剪辑,如运用过度,往往切断运动绵延。何况,一旦展演完毕,所有信息立即归零。
二十世纪,先有英国布莱恩·麦基(Bryan Magee)主持英国广播公司(BBC)名牌电视栏目,请十几位著名西方哲学家在节目中与大量电视观众对话哲学,而有学术视频节目文案《思想家》一书问世。
中国中央电视台的百家讲坛,也充分借助电视形式,普及历史、文学、艺术、科学知识,教化中国亿万听众观众。
二十一世纪,又有陈丹青摇身一变,由画家、作家,而演员、主持,遂有图像与言语综合之脱口秀《局部Ⅰ》《局部Ⅱ》播演,《局部Ⅲ》也在制作之中,近期即将播出。
观听《思想家》,观听《百家讲坛》,观听《局部》,逐渐觉悟,此乃传播媒体的综合演化,也是艺术的综合演化,是人类认知回归本原的努力尝试。
综合文字、语言、图像、音乐的视频节目《局部》,乃是《尚书》所谓“乃审厥象,俾以形旁求于天下”的美术讲评。
《韩非子》说:
人希见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图以想其生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
美术史家贡布里希所谓“图像学”(Iconography),正是“案其图以想其生也”的大学问。
韩非所谓“死象之骨”,已不具“生象活体”之物形,而是抽形之象形,已由动态的活象身躯,转化为静态的死象骨架。
就美术而言,活灵活现的写生,已然转化为静态死寂的架上画作。佛教依次展示释迦牟尼本生故事各个情节的系列变相,逐渐独立成单幅的《西方净土变》《东方药师变》等等。《局部Ⅱ-5》所谓“离开祭坛的祭坛画”,《局部Ⅱ-6》所谓“离开寺庙的药师图”,都是此类。
此动态向静态的转化,正是作为“诸人之所以意想”凭据之“象”的关键所在。
由此中国华学所谓之“象”,可以了悟:对于已经死亡的动物或者已经绝灭的物种而言,对于已经丧失使用功能或者已经不再具备消费价值的事物而言,其能为吾人眼下认识的,既没有其存活期间的呼吸吐纳,也没有其存在期间的机能功用,唯一能被吾人眼下把握的,只有“死象之骨”一类。因此,韩非说“象”特以“死象之骨”为喻。
陈丹青说:
维米尔迥异于所有荷兰同行,他的画,十之七八是神品。他画中的一面墙,半扇窗,一把椅子,一块挂毯,一道阴影,全是沉默的神迹,凝固为物质感。(《局部Ⅲ》文案草稿)
只有凭此“死象之骨”,凭此“沉默的神迹”“凝固的物质”一类图像,人类才能“案其图以想其生”,意想揣摩死象生前的呼吸吐纳,契心体会画作的“神迹”,认识体悟天道人道于万一。
此静态向动态的激活,正是“案其图以想其生”的玄机所在。
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央视纪录国际传媒有限公司制作的文博探索节目《国家宝藏》,之所以要以“前世传奇”和“今生故事”使文物活起来,也有“案其图以想其生”的用心。
如此用心,必得有所案之图。曾经的“生象活体”,必须转化为韩非子所说的“死象之骨”。
此“生象活体”向“死象之骨”的转化,乃动态行象向静态形象的转化。
只有从动态行象转化为静态形象,“信息才不至于转瞬流逝,才能长期甚至永久贮存”。
尤为重要的是,“只有以几何拓扑之形存贮的空间静态信息,才能在信息的产生和接受之间有一定的时间延滞,从而使其从过去传递到现在以至将来,并生成历史意义”。㉛陇菲:《人文进化学》,兰州:甘肃科学技术出版社,1989年,第119页。
绘画不会说,也不会动,但绘画更持久。《局部Ⅱ-15·绘画与时间》
绘画之中,动态转化为静态,时间被压缩。由动态转化为静态的绘画,超越了时间,进入了永恒,成就了法国美术史家达尼埃尔·阿拉斯所谓“可以容纳错综复杂的时间感”的“错时论”。《局部Ⅱ-15·绘画与时间》
时间在绘画和雕塑中,繁复交错。静态绘画其中的时间,转换为空间化的形式,“消弭”与“生息”之“消息”转化为“信息”,生命过程表现为凝固的瞬间。
木心说:
纸、布、木头、石头、乐器,都是死的,是这些死的物质、物体、物件保存着人的哀恸的心,乃至智慧、情操、喜怒哀乐,诗和箴言,天大的隐私,地大的欲望—是死的东西保存了活的意志。(木心遗稿)
中国美术,不仅以长卷的形式,浓缩时间于一轴,而且以如同行空天马超越风神龙雀的形式,“包含了时间及其经历”㉜同注⑰,第86;86页。,凝固了“一个动作的上下文和前后史”,凝固了“超越的瞬间”。(陈丹青点评“雷台天马”)雷台天马,如同约翰·伯格所说:“很明显,这姿势瞬间就会有所改变。”㉝同注⑰,第86;86页。
在美术之中,时间被收拢而终止。绘画犹如人类历史某一过程的刹那,既是顷刻,也是永恒。“此一刻的光阴就是千秋万岁。”㉞胡兰成:《革命要诗与学问》,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1年,第299页。
此时此刻,时间的历时,具体的绵延,最终转化为空间的共时,太极的无极。
当图画与雕塑、文字与符号的结构最终完成之时,秩序最终建立。
在此一瞬,无过去、将来,无上下、六合,而只有此地此刻图画雕塑、文字符号之自无而有、自有而无、自空而色、自色而空之无极之太极。
艾略特《四个四重奏》咏叹:
言语和音乐,
只有在时间里进行,只有活着的
才能有死亡。言语,在讲过之后,达到
寂静。只有借助形式,借助模式,
言语或音乐才能达到
静止,犹如一个静止的中国花瓶,
永久地在其静止中运动。
文章“借助形式,借助模式”而超绝。
音乐“借助形式,借助模式”而传世。
图像“借助形式,借助模式”而隽永。
纸寿千年。石寿万载。
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两河流域之巴比伦、埃及,黄河、长江以及横断三川的金沙江、澜沧江、怒江流域之华夏、中国,图画文字长期并存。
先秦之时,史家著述,左图右史。
隋唐之世,释徒弘法,变文说唱变相。
民国之际,大城小镇,到处都有拉洋片(peep show),市民争看西洋景。
到如今,陈丹青主持、出演《局部》,满世界吆喝:“往里看哪往里瞧!”
在《局部》之中,陈丹青的“声音不断地控制和掌握形象”。㉟同注⑮,第89;“序”,第3–4;6页。
道有二义,一曰道路,二曰道说。
天道、人道,不能仅仅眼目直观,必须巧舌如簧,讲道,说道,布道,明道。
米歇尔说:
一种阅读文化与一种观看文化的差异不仅是一个形式问题(尽管它无疑是形式问题)。
它们既产生于媒体之间,又产生于媒体之内。㊱同注⑮,第89;“序”,第3–4;6页。
米歇尔曾把“图像与话语之间的关系理解为一种权力关系”。㊲同注⑮,第89;“序”,第3–4;6页。
这种“权力关系”,也体现在《局部》的制作过程之中。
陈丹青说:
我长期关注文字和影像的诡谲的正反关系。
视频基于我的文字,但呈现方式是画面和音乐,二者的差异,很有意思。
我写时,一直存着讲与说的概念,与我写文章的状态(仅以文字发表)是不一样的。㊳2018年6月2日《丹青致陇菲信》。
在此种语言、文字与图像的“权力关系”、变换角逐中,陈丹青犹如福柯所说“唐吉珂德独自在书写与物之间漫游闲荡”一样,徜徉于图像与语言、文字之间。㊴同注⑦,第64页。
与《局部》类似,当今学校课堂、会议讲座,由于PPT一类软件的广泛使用,几乎所有学科的教案、讲稿,都变成了图文并茂甚至伴之以音频、视频的课件,特别是那些真正领会PPT功能、精神的课件,一改以往书面文章的样貌,开始有了讲演的口吻,借助PPT的程序架构,好的课件的节点(power point,力量之点),远比以往书面文章亮豁。
你出来要人爱看,
他夸着说我会听。(刘尔炘拟兰州五泉山谷音台楹联)
《礼记》说“观音”,俗话说“听戏”。
“听音”讲究“观”,“看戏”讲究“听”。
观之所见,须以听之所闻互证互明。
参观兼听,乃启智成圣之正途。
聆赏《局部》,不仅需要观—见而知之,而且需要听(同时阅读字幕)—闻而知之。
《局部》,业已“案其图以想其生”,把静态图像激活为动态行象;下一步,还须再度变成韩非子所谓“案其图以想其生”凭借的“死象之骨”,再度由动态行象向静态形象转化,从时间动态消息凝结为空间静态信息。
观听《局部》视频,常有首尾不能兼顾之虞,全局不能通览之憾。一旦文案结集出版,便可一目十行,全局舒卷。其中爻位、脉络、关系、结构,可尽收眼底。
郭店竹简《老子》丙组有言:
视之不足见,圣之不足。
陇菲引而伸之:
当代畸形发展的目官之见,急需耳官之听补足,更需心官之思统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