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峁初音
——音乐学、考古学与语言学结出的奇葩(上)
2020-05-22
本文题目暗示了来自音乐学、考古学、语言学三个方向的缘聚,所论口簧、骨簧、口弦、口弦琴、舌头琴等,名称虽异,实指一物。23年前的1997年,我发表了关于口簧(口弦)名称的历史语言学研究成果,认为:从历史语言学比较上说,口簧极可能产生于母系的新石器氏族社会,其发明者是生活在中国西北、操极古汉藏语系语言的人群①罗艺峰:《口弦源流的历史语言学研究》,《中国音乐学》,1997年,第2期,第28页。;而陕北石峁遗址考古与此有关的重大发现是20多片口簧,4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晚期的中国北方,已经有了这种史前乐器,证明了我的推测,其地方在包括了陕、甘、宁、青及内蒙古南部的大黄河河套地区②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等单位编篡:《发现石峁古城》,北京:文物出版社,2016年。这些口簧经过测年分析,其年代在公元前2000年前后的龙山时代晚期。见孙周勇:《陕西神木石峁遗址出土口簧研究》,《文物》,2020年,第1期。;而2019年世界著名的《自然》杂志发表了中国学者金力院士团队最新的研究成果:《语言谱系证据支持汉藏语系在新石器时代晚期起源于中国北方》③英国《自然》杂志,第569卷,2019年5月2日,第112–125页。Phylogenetic evidence for Sino-Tibetan origin in northern China in the Late Neolithic Menghan Zhang 1,2,8, Shi Yan 3,4,8, Wuyun Pan 5,6 & Li Jin 1,3,7。引用汉语文字由本文作者的研究生张悦同学翻译。,从语言人类学得出的这一结论,与我所考察的口簧名称其最古者,是来自汉藏语系语言最古老的安多藏语的基本拟测恰相符合,时间在汉藏语言尚未分化的时期;而汉藏先民对口簧这件乐器的称谓后来发生了种种变异,但仍然符合汉藏语言的基本规律,也符合今天汉藏语系民族,尤其是藏缅语族迁徙和分布的基本面貌。语言的历史变迁与人类的迁徙,语言的分布与口簧乐器的分布,有高度重合的历史现象,这一认识,对于我们思考石峁口簧的音乐学意义,有重要价值。
一、了解石峁及其所出口簧
被称为“石破天惊”的石峁遗址究竟有何重要性,对认识中华文明起源的价值是什么,对我们今天了解和认识中国音乐史的史前史有何意义,其艺术学、音乐学价值是什么,这些问题值得我们思考和研究。
1.考古学发现
陕北石峁遗址是新石器时代龙山文化晚期已知中国北方最大石城,遗址面积超400万平方米,由外城、内城和皇城台以及周边星罗棋布的居住聚落构成,地处毛乌素沙漠南缘、黄河支流秃尾河畔的一处黄土山峁,在今天的神木市南、榆林市北,是黄河河套地区最大、最具考古学价值和文化价值的史前遗址。
按照国际学术界对“文明”(civilization)的定义,石峁是成熟的史前文明,包括了复杂的城市建筑、宫殿、房屋、道路、手工作坊、祭祀遗址、骨占、人殉、壁画,出土了玉器、陶器、石器、陶哨、陶球、骨针、鳄鱼骨板、织物遗痕、骨质口簧、石刻人像、玉雕人头像等大量文物,是中国北方早期国家的雏形,其上限在4300年前,存在了数百年之久。
石峁先民以农、牧业为主,有自己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包括了原始宗教、艺术。考古学者断定,创造石峁文化的是根植于河套地区仰韶文化晚期以来久居于此的土著人群,属于龙山文化的石峁文化可以说是大河套地区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及宗教中心,也是不同于仰韶时代的维护社会新秩序的礼制与宗教中心④均见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等编篡《发现石峁古城》,北京:文物出版社,2016年。石峁居民的食物主要是谷子、糜子;织物材料主要是苎麻类植物;人牲多为年轻女性。,甚至有学者认为石峁古城是黄帝部族居邑或黄帝的都城昆仑城⑤沈长云:《石峁古城是黄帝部族居邑》,光明日报,2013年3月25日,第15版。王红旗:《神木石峁古城遗址当即黄帝都城昆仑》,《百色学院学报》,2014年,第5期。,虽然有不同意见,但仍不失为一种重要观点。
2.艺术史研究
与中国史前艺术史有关的,是对石峁壁画的初步研究和骨质口簧的发现⑥目前,涉及美术史研究的主要论文有:王秀娥:《石峁玉人头雕像的巫术意义》,《文博》,1993年玉器研究专刊;杨伯达:《“一目国”玉人面考—兼论石峁玉器与贝加尔湖周边玉资源的关系》,《考古与文物》,2004年,第2期;叶舒宪:《从石峁建筑用玉新发现看夏代的瑶台玉门神话—大传统新知识重解小传统》,《百色学院学报》,2013年,第4期;叶舒宪:《玉文化先统一中国说:石峁玉器新发现及其文明史意义》,《民族艺术》,2013年,第4期;叶舒宪:《特洛伊的黄金与石峁的玉器—〈伊利亚特〉与〈穆天子传〉的历史信息》,《中国比较文学》,2014年,第3期;高功:《石峁玉石雕人头像》,《收藏界》,2013年,第8期;邵安定等:《陕西神木县石峁遗址出土壁画制作材料及工艺研究》,《考古》,2015年,第6期,等等。。石峁壁画的发现,证明早在龙山文化晚期的石峁,已经有了先民审美文化的产生,石峁壁画是迄今为止中国境内出土数量最多的史前壁画,为研究中国壁画发展史、早期壁画的艺术特征和制作工艺提供了极为重要的实物资料⑦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等编纂:《发现石峁古城》,北京:文物出版社,2016年,第107–110页,第260–273页。已发现壁画残块300多块,部分壁画还附着在墙体上,以白灰为底,有先期阴刻勾勒起稿线,以红、黄、黑、绿颜色绘出几何图案。。在如此发达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条件下,音乐能够缺席吗?考古学没有让我们失望:
石峁玉璇玑的发现,可能与原始天文学有关,或许也与上古中国乐律学有联系⑧考古学界已经开始了对石峁遗址的初步天文考古学研究,发现“石峁巫觋在营建东门之前可能已经有能力制订石峁人所需的早期历法”。见吕宇斐、孙周勇、邵晶《石峁城址外城东门的天文考古学研究》,《考古与文物》,2019年,第1期。关于原始天文学,可参考《中国科学技术史·天文学卷》,北京:科学出版社,2003年。而历史文献记载也极早,《尚书·舜典》:“璇玑玉衡,以齐七政。”[唐]孔颖达疏:“玑衡者,玑为转运,衡为横箫,运玑使动于下,以衡望之”。[清]王韬《变法上》:“铜龙沙漏,璇玑玉衡,中国已有之于唐虞(尧舜)之世。”且在司马迁《史记·律书》之前古天文学就已与古乐律学发生了关联,音乐史家所论极多,可参丘琼荪《历代乐志律志校释》(第一分册),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此不繁赘。;
石峁玉管、骨哨、陶哨的发现,证明那个时期人们的生活需要发出有意义的声音;
石峁鳄鱼骨板的发现,甚至使一向严谨的考古学家联系到代表了墓主身份的鼉鼓⑨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等编纂:《发现石峁古城》,北京:文物出版社,2016年,第209页。鳄鱼骨板发现于后阳湾2012F2∶1,呈方片状,边长约2厘米,是河套地区首次发现。参见陕西省考古研究院、榆林市文物考古勘探工作队、神木县文体局:《陕西神木县石峁遗址后阳湾、呼家洼地点试掘简报》,《考古》,2015年,第5期,第13页。;
石峁口簧发现于皇城台东护墙北段(獾子畔地点)上部的“弃置堆积”内,与龙山文化时代晚期的大量陶器、石器、骨器等共存。这些口簧用牛肋骨磨制成型,制作规整,呈窄条状,中间有细薄舌片,一般长约8-9厘米,宽逾1厘米,厚仅0.1厘米,初步统计不少于20件,与其共存的还有骨制管哨、陶制球哨。
石峁发现的史前乐器口簧已引起考古学界、音乐学界重视⑩2019年8月23日第5版《中国文物报》刊载了考古学家、石峁考古队队长孙周勇等文章《石峁遗址2018年考古纪事》,报道了石峁口簧的发现及其形态描述。2019年9月20–22日,在神木召开了“石峁皇城台考古新发现暨口簧国际研讨会”,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艺术研究院、西安音乐学院、天津音乐学院、浙江音乐学院、沈阳音乐学院的音乐学家以及若干中外各族民间口簧演奏家参加了会议,相关专家讨论了与石峁口簧有关的学术问题。,目前研究成果,一是发表于《文物》2020年第1期,由石峁考古队队长、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员孙周勇所撰写的论文《陕西神木石峁遗址出土口簧研究》⑪该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石峁遗址考古发掘与研究》(17zZDA217)、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面上项目《河套地区5-4ka的气候变化与人类适应研究》(41571190)阶段性成果之一。承孙周勇研究员美意,其论文发表前本文作者即得以读到并在本文中参阅和引用,特表达谢意。,此文为考古学界第一篇公开发表的石峁口簧研究论文。二是2020年1月出版的中国音乐史家吴钊所著《中国音乐史·图典版》,书中有对石峁骨簧(口簧)的报道和初步研究,这是音乐学界第一次将石峁口簧纳入中国上古音乐史⑫吴钊:《中国音乐史·图典版》,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20年,第36–37页。值得注意的是,作者联系山西陶寺遗址出土口簧等音乐器物和《诗经》中的史料,认为“陕西神木石峁骨簧本身虽然无法直接反映其使用习俗,但郊野祭台的存在,似乎说明当时应已有了与后来秦国大体相似的郊野祭祀与使用习俗”。。三是音乐考古学家方建军教授发表于《音乐研究》2020年第1期的《石峁骨簧的音乐历史意义》的论文⑬方建军:《石峁骨簧的音乐历史意义》,《音乐研究》,2020年,第1期。。关于口簧,还可以参读中国社会科学院范子烨研究员的系列论文⑭范子烨:《诗之声与乐之心—对〈诗经〉“鼓簧诗”的还原阐释》,《文学评论》,2017年,第4期。《〈诗经〉之“簧”考辨—揭开〈小雅〉“巧言如簧”之谜》,《甘肃社会科学》,2017年,第2期。《人类初音与民族风采:说口弦琴》,《中国艺术时空》,2017年,第3期,等等。。本文所论,与以上研究成果学术旨趣不同,故发表于此。
如此,我们有理由认为,考古学家认为石峁是一处“新石器晚期礼制与宗教中心”的观点,可以联系艺术史,当然也可以联系中国音乐史的史前史来思考,对于本文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些骨质口簧的主人是谁?是谁发明的?
二、口簧的分型与民族音乐
中国上古汉族文化对这种乐器固有的称谓是“簧”,按其制作材料可称“骨簧”“竹簧”“木簧”,因以人类口腔谐振动,所以也称“口簧”,现代乐器学和民族音乐学界习惯将这种乐器称为“口弦”“口弦琴”,本文涉及的其他论著以“口弦”“舌头琴”为名的,则一仍其故。
本文希望立足于历史语言学的口簧名称考察,同时联系考古学和语言人类学的研究成果,拟测石峁口簧的可能主人,也当然期待由此推导出生活在新石器时代晚期的石峁人可能是操极古汉藏语系语言的人群。正如金力院士团队发表在《自然》杂志上的文章所说:
“史前人类的知识建立在三个学科基础上:考古学、遗传学和语言学。遗传学和语言学的相似之处反映了历史人口活动的基本过程。由于语言承载着文化信息,语言的进化提供了对史前人类文化的洞察”⑮金力等:《语言谱系证据支持汉藏语系在新石器时代晚期起源于中国北方》,Nature,第569卷,2019年5月2日,第112–125页。。假如我们在这个知识体系里加入音乐学学科会怎样?音乐学对研究史前人类活动有可能提供某些有价值的意见吗?
1.口簧的分型与传播问题
口簧是一种极为古老、分布十分广泛、至今仍在广泛使用的原始乐器,一般乐器分类学上归于“体鸣乐器”(Idiophone,Hornbostel-Sachs,1914)。它是用竹、木、骨、牙、贝壳、金属等材料作为弹性物质,在上面挖出或嵌贴上可振动簧舌,用指弹或线抻方式策动使簧舌振动发声、利用口腔作共鸣器的一种乐器。石峁口簧是在骨片上刻出振动骨质簧舌发声,考古发现这些口簧有用线抻动过的拉痕,表明这些史前乐器可能是实用器。根据考古报告,石峁口簧的一般形制如图(见图1、2)⑯参见孙周勇:《陕西神木石峁遗址出土口簧研究》,《文物》,2020年,第1期。:
图1 (石峁遗址出土,獾子畔1段④:1)
图2 (石峁遗址出土,獾子畔3段④:1)
石峁骨质口簧极薄,厚仅1-2毫米,呈窄条状,中间有细薄发音簧舌,一般长约8-9厘米,宽逾1厘米。这在四千年前是怎么做到的?我们从石峁出土的大量骨针可知,极细极尖的骨针证明石峁人有发达的手工工艺,考古发现了手工作坊、苎麻类织物,也高度可信地告诉我们,石峁口簧完全可以通过磨制、剔刻等方法,成批被制造出来。
在我的考察中,全世界的口簧可以大略分为两大类型,即南方型和北方型,石峁口簧则处于地理上的中间地带。本文指出这一点并非偶然,因为石峁遗址正是处于汉藏语系与阿尔泰语系、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交错线上,我们可不可以拟测,处在这一文明交错线上的石峁口簧,往北影响了蒙古草原上阿尔泰语系各族,进而传播到欧洲;往南影响到亚洲汉藏语系尤其是藏缅语各族,进而传播到东南亚及以远地区?随着考古学的发现和人类体质遗传学(DNA)对人类迁徙路线的研究和语言演化谱系表型的研究,这一拟测或许能够成立。
显然,骨簧、竹木簧的制作材质,比金属簧材质要容易获得,也肯定起源更早。我们不难发现,今天中国南方许多藏缅语系民族⑰中国汉藏语系藏缅语族包括了藏族、门巴族、珞巴族、羌族、彝族、白族、哈尼族、傈僳族、拉祜族、纳西族、景颇族、普米族、怒族、独龙族、土家族、基诺族、阿昌族等。汉藏语系民族中,藏缅语族使用口簧最为突出,与极古时代的北方汉藏人群,尤其是氐羌系民族关系十分密切,故不特别列出其他语族。的口簧,多用竹、木材质,其形制与石峁口簧的框体形制有继承性,虽然可能材质不同,形制也或有不同程度的变异,但发声原理、操作技术、乐器形态,是高度一致的。某些情况下也可能出现金属口簧,如彝族有三簧,甚至四簧、五簧金属口簧,景颇族也有金属口簧,但这已经是很晚时代才出现的情况,可能是文化交流的结果。在使用南方型口簧的民族中还包括了属于南亚语系孟高棉语族的佤族、属于汉藏语系壮侗语族的傣族、苗瑶语族的苗族,以及说汉语方言和本民族语言的回族等。值得注意的是,南方型口簧也与东南亚及东南亚以远地区的口簧关系密切,也影响到南岛语系民族,这与汉藏语系民族数千年来的南下迁徙历史有关⑱参见罗艺峰、钟瑜:《音乐人类学的大视野》,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02年。。
而中国北方各民族,主要是阿尔泰语系各族的口簧,也存在比较复杂的样态⑲中国阿尔泰语系民族有突厥语族的维吾尔族、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乌孜别克族、塔塔尔族、撒拉族、裕固族;蒙古语族的蒙古族、达斡尔族、东乡族、土族、保安族;满-通古斯语族的满族、锡伯族、赫哲族、鄂温克族、鄂伦春族等。另外,东北亚的雅库特人、图瓦人也是突厥语人群。。一种是与石峁口簧基本一致的形态,如蒙古国学者策·图尔巴特院士报道的草原游牧文化中出现的骨质“舌头琴”,其中一种大小、厚薄和发音原理与石峁骨质口簧完全一致⑳策·图尔巴特著、乌日古木勒译、范子烨校:《考古发现的舌头琴与欧亚大陆东部的古代游牧文化》,《铜仁学院学报》,2018年,第8期。匈奴后期的蒙古、中国北方、图瓦、密努斯盆地、内蒙古、东北亚等地墓葬,发现了10个舌头琴,即骨簧,最早的是位于内蒙古东部满洲里南部的夏家店上层文化时期的,其年代大致在公元前11到前7世纪,该乐器长9.8厘米,宽1.6厘米,头部有小孔。在距离北京不远的延庆县玉皇庙遗址的竹质舌头琴,都是从男性墓中出土,时代约在公元前7到6世纪。内蒙古克什克腾龙头山遗址发现了一个骨质舌头琴。蒙古国莫林陶录盖遗址也发现了骨质舌头琴,长12.5厘米,宽1.4厘米,头部有小孔。其他发现骨质舌头琴的还有图瓦时期的匈奴艾密日立克遗址、俄罗斯的萨合萨尔遗址、乌拉尔山脉附近卡玛河遗址等。文中所谓“舌头琴”曾被误解为“骨头工具”“纺织机的梭子”,或是女性用的“发卡”。。他还报道了另外一种特别的现象,其一是蒙古草原上出土有竹质口簧,其二是虽然不是竹质,却也称为竹簧㉑气象学家指出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时代黄河流域气候温润,至周初还有竹子生存。见竺可桢:《天道与人文》,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在笔者的考察中,今天在与内蒙古南缘连接的青海、甘肃、宁夏、陕西也还都有竹子生存,一些地方还流行竹质口弦。。该文认为,骨质口簧(舌头琴)起源于亚洲,后流传于欧亚大陆,是游牧文化产物的观点却是值得注意的。该文作者指出:草原上的舌头琴最早的形态是竹子或骨头制作的单薄片乐器,现代蒙古人仍有用羊骨、驼骨制作舌头琴的传统。但这些发现都大大晚于石峁遗址出土的口簧。
图3是他的文章中的绘图,图中所绘骨质口簧,显然有比较发达的形态,比石峁骨质口簧更为进步,当然也更晚。本文特别采摘于此,以作比较:
图3 骨质口簧
另一种是亚欧草原上大量存在的金属材质的口簧,虽然发声原理与一般口簧无异,但声音差别较大,其形制与中国内陆南方藏缅语系各族的口簧不一样,也当然与石峁骨簧差异甚大,中国古代文献如北宋陈旸《乐书》、清代《皇朝礼器图示》等记载的“雅簧”“铁簧”,也即我所谓北方型口簧㉒[北宋]陈旸《乐书》,张国强点校,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656页。[清]允禄、蒋溥等奉敕初纂,福隆安、王际华等奉敕补纂:《皇朝礼器图示》,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05年。。同时,中国北方阿尔泰语系各族的口簧,还与欧洲出现的口簧有形制上的紧密联系,值得研究者注意,正如蒙古学者策·图尔巴特所说,口簧(舌头琴)是中亚和中国北方游牧文化中广泛流传的乐器,也是研究亚欧大草原古代游牧民乐器的起源和发展的重要资料。中国考古学家所发现和研究的中国境内口簧㉓同注⑯。,其形制与策·图尔巴特所报道的情况可资比较(见图4)。
图4
在笔者研究中,现代各型口簧今以图示之㉔图示由本文作者所绘,见注⑱。(见图5、6):
(1)南方型:
图5 南方型口簧
(2)北方型:
图6 北方型口簧
陕北神木石峁遗址所出口簧,是目前已知最古老口簧乐器实物,处于亚欧大草原边缘、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交错地带的石峁,可能是一个传播中心,考古学提供的材料也证明石峁与中国内陆和亚欧草原的联系,这是一个极为值得注意的历史现象㉕与本文研究主旨有关,这里特别强调和引证由石峁南向的影响。陕西省考古研究院、榆林市文物考古勘探工作队、神木县文体局:《陕西神木县石峁遗址后阳湾、呼家洼地点试掘简报》指出,后阳湾地点发现的鳄鱼骨板与山西陶寺遗址、清凉寺遗址出土的鳄鱼骨板可以联系起来思考,鳄鱼骨板应与鼉鼓相关,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石峁遗址的聚落等级,本文认为正是这一现象反映了石峁文化南向的传播,见《考古》,2015年,第5期。这一南向传播,还反映在其他研究者的认识中,如徐峰:《石峁与陶寺考古发现的初步比较》,也认为石峁遗址与晋南陶寺遗址有较为密切的联系,见《文博》,2014年,第1期。戴向明:《陶寺、石峁与二里头—中原及北方早期国家的形成》,认为陶寺早、中期文化面貌的巨变都应受到北方及其他外来文化的强烈影响,而石峁正是在陶寺的北方。见许宏主编:《夏商都邑与文化》(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吴钊先生所著《追寻逝去的音乐踪迹:图说中国音乐史》也指出:礼乐制度的建立应是进入文明期的标志,可以追溯到山西襄汾陶寺遗址鼓磬乐队的建立,这里的鼓,也正是鳄鱼皮的鼉鼓。陶寺龙山文化的绝对年代为公元前2300年至前1900年之间,而石峁遗址的绝对年代上限正是公元前2300年。北京:东方出版社,1999年。。
2.口簧与民族传统音乐
音乐学家们注意到,口簧不仅历史悠久,十分古老,分布广泛,还与今天各民族传统音乐有密切关系。中国学者研究的结论是:
无论什么样的形制,口簧的发音原理基本上是一样的,即:策动簧舌发出一个基音,以变化口腔和喉舌改变这个人身上的“可变振动器”的体积和形状,从而分解和抽取基音的谐波序列中的某些低次谐音,进而构成旋律㉖[北宋]陈旸:《乐书》引唐《乐图》:“以线为首尾,直一线,一首贯其纽,一手鼓其线,横于口中,嘘吸成音,直野人之所乐耳。”此为口弦演奏法之一种的线抻法。见张国强点校,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656页。。并且“世界各民族的单簧口弦,在相同发音原理的基础上,分解出的谐音,都包含着纯律因素”。例如中国凉山彝族的单簧口弦,多用3、4、5、6和6、8、9、10、12次谐音;中国锡伯族多用8、9、10、12次谐音;中国台湾泰雅族用9、10、12、16次谐音;日本阿伊奴人用3、4、5、6次谐音;中亚的吉尔吉斯人用8、9、10、11、12次谐音;西伯利亚叶尼塞河上游的图瓦人用6、7、8、9、10、12次谐音。㉗参见曾遂今:《口弦的科学价值》,《音乐研究》,1987年,第1期。将基音假设为大字组C,从下面谐波序数图上可以获取各族口簧实际所用的音列(见谱例1):
谱例1 谐波音序图
我们把以上认识简化为如下谱例(见谱例2):可知日本的阿伊奴族人(Ainu)、中国台湾的傣雅族人(Ataiyal)、中国南方的彝族人(Lolo)、东马来西亚沙巴州的卡达赞/杜宋族人(Kadazan/Dusun)所用的音列。
谱例2 不同民族所用音列简化谱
从实际发音来看,也反映了口簧与各民族传统音乐的联系。如谱例3-谱例7:
谱例3 云南楚雄彝族三片口簧音列
谱例4 云南西盟拉祜族三片口簧音列
谱例5 云南澜沧拉祜族三片口簧音列
谱例6 四川凉山彝族四片口簧音列
谱例7 云南大姚彝族五片口簧音列
根据中国学者的研究,口簧的律制(temperament)是建立在簧片的谐波与腔共振基础上的,单簧口簧(如中国凉山地方彝族)的音列,就是包含有纯律大三度(386cent)、纯律小三度(316cent),以及大全音(203cent)、小全音(182cent)的纯律(Pure Temperament)。而双簧口簧则接近五度相生律(Approximation Pythagoras Temperament),三簧口簧是五度相生律(Pythagoras Temperament)㉘参见曾遂今:《凉山彝族口弦的律学研究》,《中国音乐学》,1986年,第2期。。
口簧作为乐器,为什么会如此稳定的遗存到今天?其音乐为什么会影响到使用口簧的民族传统音乐㉙参见杜亚雄编著:《中国各少数民族民间音乐概述》,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3年。袁炳昌、冯光钰主编:《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史》,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8年。周勤如博士最近发表在中央音乐学院学报上的关于西北民歌研究的系列论文,对于思考口弦与民族传统音乐的关系有重要参考价值。?一个可能的拟测是:除了制作材料容易获得、制作工艺不甚复杂、操弄使用方便等外,还有一个与音响物理学、美学有关的因素,即:口簧在最接近人类头颅的口腔边发声—腔振动,其声音振动传入大脑,音乐与人类身体发生了声音共振,声音振动流经人类身体,音乐与物理现实发生了关联,音乐不仅在身体外部,也在身体内部,进而产生印象强烈的审美愉悦并影响到人类关于音乐的认知,从而成为十分古老而牢固的民族音乐文化的人类身体内部的声音记忆。我认为,口簧作为乐器的这一特点,是其他人类创造的乐器所不能比拟的。
(待续)
附言:在本文撰写过程中,多次与对口簧深有研究、田野考察经历丰富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范子烨研究员交流,对笔者多有启发,特此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