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朝中兴纪事本末》相关问题考辨
2020-05-21黄露
黄 露
(1.福建师范大学 社会历史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2.福建省图书馆,福建 福州 350003)
《皇朝中兴纪事本末》,是记载南宋高宗朝史事的编年体史书。早前,该书未见流传于世。2003年辛更儒先生在国家图书馆发现清抄本《皇朝中兴纪事本末》,共七十六卷,其纪事起于建炎元年(1127)五月,迄绍兴二十年(1150)十二月,缺绍兴二十一年(1151)至三十二年(1162)。然该书自建炎元年(1127)至二十年(1150)纪事,较《中兴小历》(一称《中兴小纪》)多出六万六千余字内容。书中并未著明作者,仅题学士院上进。辛更儒先生经过考证,认为该书与今流传于世的《中兴小历》乃同书异名,作者即是熊克[1-2](1)见辛更儒:《熊克〈皇朝中兴纪事本末〉的发现及其史料价值概述》,《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2003年第2期,第7-10页。。但部分学者并不认同,关于该书的探讨、争论一直未有定论。这些探讨、争论涉及该书的作者、卷数、成书时间、版本与流传,以及该书与《中兴小历》的关系等问题。笔者通过新发现的材料以及对相关资料的梳理,对这些争论的问题进行适当补充和更正。
一、关于《皇朝中兴纪事本末》的作者问题
因现存抄本《皇朝中兴纪事本末》并未题明作者,仅录“学士院上进”,王欣夫先生、郑翼先生以及辛更儒先生根据书中卷一十七载“吕颐浩方招安张琪,而世清袭击,破之。颐浩以世清坏其事,故不乐。徽人罗汝楫在言路,尝欲为世清辩白而未果。今敷文阁直学士程大昌亦徽人,知其事,尝亲与克言之”,以及王应麟《玉海》载:“熊克《皇朝中兴纪事本末》,一名《中兴小历》。”断定《皇朝中兴纪事本末》即《中兴小历》,作者即熊克[3]1573[4]。部分学者对此持不同意见,王曾瑜先生以为,王应麟《玉海》一说乃孤证,对“《皇朝中兴纪事本末》与《中兴小历》乃同书异名、作者为熊克”一说存疑(2)见王曾瑜:《就整理与点校〈皇朝中兴纪事本末〉与辛更儒先生商榷》,《古籍整理出版情况报》,2003年第4期,第17-18页。;周立志先生通过对《皇朝中兴纪事本末》与《中兴小历》二书差异比对,认为该书乃学士院编著,书中留有熊克姓名,是学士院编撰该书者失审、照录所致。[5]
遍察收录该书的目录书,均未标明作者;宋陈均所著的《皇朝编年纲目备要》一书,列出了著书所引诸书,其中《中兴纪事本末》一书,在作者栏也仅书“学士院进”。从《玉海》王应麟的论断,到引用《皇朝中兴纪事本末》的各书,大致可以推测,该版本在初刻时就未书作者姓名。从该书的内容看,确多与熊克《中兴小历》内容重合。关于熊克著述的记载,《直斋书录解题》《宋史·艺文志》《名贤氏族言行类稿》等宋代书籍共录有十种,分别是《九朝通略》《中兴小历》《官制新典》《圣朝职略》《镇江志》《京口诗集》《馆学喜雪唱和诗》《四六类稿》《帝王经谱》《诸子菁华》,并未提及《皇朝中兴纪事本末》。但《大明一统志》卷七十六载熊克著有《高宗纪事本末》一书[6]4718,此处的《高宗纪事本末》应该就是《皇朝中兴纪事本末》。另外,因熊克是福建建阳人,地方志对其著述也有记载,陈寿祺纂道光《重纂福建通志》卷七十七《经籍》中记载熊克著述最为完整,共十三种,除前文所列十种外,另有《高宗纪事本末》《高庙大典》《北苑别录》三种,《高宗纪事本末》《中兴小历》二书赫然在列。[7]376由此可见,《皇朝中兴纪事本末》的作者是熊克,是没有疑问的。
二、关于《皇朝中兴纪事本末》与《中兴小历》的关系问题
由于《皇朝中兴纪事本末》在内容上与熊克所著的《中兴小历》前三十四卷大致相同,但在篇幅上较《中兴小历》多出近七万字,其中细小的文字差异又遍布全书。因此,该书与《中兴小历》的关系问题,也是争论的焦点之一。辛更儒先生与郑翼先生皆认为,《皇朝中兴纪事本末》与《中兴小历》乃同书异名,二者存在的差异,是因四库馆臣在编辑《中兴小历》的过程中有意篡改删削造成。事实上,这一论点是站不住脚的。李裕民先生曾以宋代文献为中心,对文渊阁本《四库全书》的缺陷作了专门研究,其中分析了四库馆臣删改的几种情况,主要是为避讳而改,改动对少数民族有贬义的词语以及与少数民族有关的人名、地名,删除的内容主要包括影响其先主女真族形象以及青词、序跋、附录等。[8]从《皇朝中兴纪事本末》与《中兴小历》比对来看,四库馆臣确对涉及女真的内容有改动,但多是改动称呼、地名,《皇朝中兴纪事本末》较《中兴小历》多出的内容,大部分都不涉及此,四库馆臣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作出如此大篇幅的删除。并且这些较《中兴小历》多出的内容,在同是由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出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同样有记载,有些记载的还更为详细,如《皇朝中兴纪事本末》卷一(下)有一条“董氏女死於盗”[9]45-46,《中兴小历》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七亦载:“时李昱犯沂州,守臣某闭门拒守,以官妓十人遗之,昱乃去。至滕县,掠民董氏女,有美色,欲妻之,董氏骂昱而死。”[10]198又如《皇朝中兴纪事本末》卷一(下)载:“显谟阁直学士、知越州翟汝文奏:‘陛下即位赦书,祖宗上供,悉有常数,后为献利之臣所增者,当议裁损。如浙东和预买绢,岁九十七万六千匹,而越乃二十万五百匹,以一路计之,当十之三。如杭岁数之额,盖与越等。杭去年已减一十二万匹,独越尚如旧数。矧经方寇焚劫,户口凋耗,萧山一县,家业才一百七十缗,则民力之困可知。今乞将户三等已上减半,四等以下权罢。及身丁钱、盐,旧皆有定制,其后折米而已,今悉为帛,臣已只令纳见直。’从之。”[9]60此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六亦有相同的记载。这种情况其他卷亦有,在此不一一列举。因此,今本《中兴小历》由四库馆臣删削一说无法成立。不过,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出《中兴小历》时,确实存在漏辑情况。辛更儒先生曾从《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一书检出不见于今本《中兴小历》的记事二十条,温志拔先生后来又检出四条。事实上,《四库全书》中这种情况并不少见,除《中兴小历》,《续资治通鉴长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旧五代史》等书,都存在漏辑问题。[8]
另外,郑翼先生认为,《中兴小历》因在南宋遭遇“嘉泰禁私史”一事,受到禁毁。《建炎以来朝野杂记》载:“嘉泰二年秋,商人戴十六者,私持熊克《九朝通略》《中兴小历》等书渡淮,盱眙军以闻,遂命诸道帅宪臣察郡邑出坊所鬻书,凡事干国体者,悉令毁弃。”是《中兴小历》当时已列诸禁令。而熊克是建阳人,建阳以刻书为盛,故而坊贾取而改刻之,析为百卷,名曰《中兴纪事本末》,又以熊氏曾直学士院,因题曰“学士院上进”,冒为官修,以逃禁令。[4]但这一切都只是猜测,无法得到印证,并且也无法解释书中的避讳现象。宋朝的避讳以严格繁琐为特征,陈垣先生曾说:“宋人避讳之例最严。”[11]215不仅要避当代皇帝讳,七世以上君王或先人名字都要避讳。宋代的刻书、印书,无论官、私,都要遵照避讳的规定。这在书中也有明确的体现,书中避钦宗讳“桓”,“齐桓公”作齐威公,避高宗讳“构”,代以“庙讳”二字,避孝宗讳“瑗”,作“从王从爰”,避光宗讳“惇”,“章惇”皆作“章厚”,但不避宁宗讳“扩”,书中多次出现“马扩”其人,并未更易,可知该书刊刻时间应在光宗时期,早于嘉泰年间。因此,《中兴小历》遭遇“嘉泰禁私史”改名一说,是不成立的。
对两书先出还是后出的问题,温志拔先生通过详细比对两书内容,发现《中兴小历》有多处在具体的干支纪日后并无叙事内容,而《皇朝中兴纪事本末》则有,推断《中兴小历》存在文字删节的可能性较大,而《中兴小历》较《皇朝中兴纪事本末》多出的内容多为小注,由熊克后来进行补充也比将《皇朝中兴纪事本末》原本存在的小注无缘由删除要合理;且《皇朝中兴纪事本末》编年纪月时有颠倒其序,与之相比《中兴小历》则略显严谨,体例稍显严整,故而提出《皇朝中兴纪事本末》应在《中兴小历》之前成书。[14]这种分析极有道理,确实存在这样一种可能,熊克在完成《皇朝中兴纪事本末》后,对其进行了修改,成《中兴小历》,并将之付刻,先成书的《皇朝中兴纪事本末》反而后刊。而《中兴历》这一称呼,也能从侧面支持这一观点。《四库全书》因避乾隆“弘历”讳,将《中兴小历》改名称《中兴小纪》,《钦定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对《中兴小纪》这一名称作了解释:“其曰小纪,盖宋制:凡累朝国史,先修日纪,故以小别之,明非官撰也。”[15]87现在看来,以小别之,称《中兴小历》,有可能不是别日历,而是区别先成书的《中兴历》。但温志拔先生又提出,南宋史料引称《中兴小历》者甚多,卷帙庞大的《皇朝中兴纪事本末》反少人问津,因此众书引用“熊克《小历》”当是指今存的《皇朝中兴纪事本末》。[14]此观点颇有漏洞:其一,若《中兴小历》先刊,其流传自然比后刊的《皇朝中兴纪事本末》要广;其二,《皇朝中兴纪事本末》因篇幅较大,反而不易流传阅读。两书虽在篇幅上有差,但其内容重合多,时人在阅读《中兴小历》已可大致了解高宗时期大事的情况下,若非专门研究某一事件,没有必要再去阅读《皇朝中兴纪事本末》;其三,从著述者的角度来看,引称《中兴小历》,并引用书中内容,必是见到的刻本即称《中兴小历》,若著书之人见到的是《皇朝中兴纪事本末》,引用时反称《中兴小历》,一个著述之人如此,尚且说的通,所有著书者都如此,则太过牵强。
三、今存《皇朝中兴纪事本末》流传及版本
目前,现存有三抄本。一藏于国家图书馆,周立志先生称该本原为高伯昂藏本[7],是不正确的。此抄本确是出自高氏藏书,却非高伯昂所有。书中钤有“子孙永葆”“高氏家藏”“高氏收藏”“蕴琴心赏”“韫岑秘笈”等多个印章,然“蕴琴”“韫岑”非指高伯昂,此皆高伯昂叔祖父高学濂号。高氏乃清末至民国时期潮汕地区的华侨富商,高学濂,字隐岑,虽有经商才能,却喜与文人来往,雅好收藏书画、古籍。[19][20]200其本抄自何时何处,今已不可考。一藏于浙江图书馆,此抄本原为余绍宋寒柯堂藏书,由余绍宋自清宫钞出,计十二册。[21]269一藏于复旦大学图书馆,原为刘承干嘉业堂藏书,后转归王欣夫。王欣夫好友郑翼曾为该书作跋,并与广雅书局刊刻的《中兴小纪》对校,列出二书差异之处近二千条,成《皇朝中兴纪事本末校记》,但并未刊行,原稿今也藏于复旦大学图书馆。该本今已无七十六卷整,周立志先生称仅存三至八、十五至二十九共二十一卷[5],也是不正确的。该抄本今尚存卷三至八、十五至二十九、四十一至五十共三十一卷。通过对三抄本内容进行详细比对,发现三抄本字句缺损部分皆相同,可确证三抄本源于同一母本,但无法推断三本间是否存在传抄关系。三本皆存在字、词抄错现象,其中复旦大学图书馆抄本虽残,但抄错率最低,且部分讹字有红色朱笔校正,疑郑翼在比对该书与《中兴小纪》差异时所作;其次为国家图书馆抄本,浙江图书馆抄本讹误最多。
四、对《皇朝中兴纪事本末》的整理建议
《皇朝中兴纪事本末》较《中兴小历》多出了六万六千余字,这部分新史料对南宋初年历史研究相当珍贵。现存的记载南宋高宗一朝的史书,如《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兴小历》等,都是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出来的,四库馆臣为避满族统治者的忌讳,曾对二书有所篡改。此书可助二书恢复其原貌,而四库本及其传印本《中兴小纪》的大量错讹脱漏之语句也能随之得以订正补充。但现留存的《皇朝中兴纪事本末》皆为抄本,且各抄本抄者皆不止一人,由于抄者严谨程度不一,致使全书错字、漏字现象多见,易给运用该书的研究者造成不便和困惑,因此该书亟需考订与整理。对《皇朝中兴纪事本末》的整理,应以国家图书馆抄本为底本,将其余二本与之对校,同时参之以四库本《中兴小纪》《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三朝北盟汇编》《宋史》《宋史新编》《宋史纪事本末》等相关史料,并吸收郑翼《皇朝中兴纪事本末校记》的可取之处,综合考订,较为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