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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英语译介《红楼梦》历程考察

2020-02-11郑锦怀

集美大学学报(哲社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林语堂英译红楼梦

郑锦怀

(泉州师范学院 图书馆,福建 泉州 362000)

林语堂不仅是一位语言学家、作家与翻译家,还是一位成就非凡的红学家。他具有很强的《红楼梦》情结,其英文小说MomentinPeking(或译《京华烟云》《瞬息京华》等)就深受《红楼梦》的影响;他不仅著有《平心论高鹗》,还历经数十年之努力,完成了一部《红楼梦》英译稿,可惜至今依旧未能正式出版。

关于林语堂与《红楼梦》的因缘及其英语译介《红楼梦》的相关史实,已有多位学者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加以考察,但迄今无人系统梳理林语堂英语译介《红楼梦》的具体历程。有鉴于此,笔者以描述翻译学为指导,以林语堂的中英文著译作品为主要依据,佐以其他中英文史料,对林语堂英语译介《红楼梦》的历程加以细致考察。

一、林语堂与《红楼梦》的早期因缘

目前所见,1916年9月以后,林语堂才开始与《红楼梦》结缘。众所周知,林语堂早年先后就读于厦门养元小学[1]14、厦门协和中学(原寻源书院)[1]17、上海圣约翰大学[1]20等教会学校。林语堂在这些教会学校受益良多。如果没有他在这些教会学校就读时打下的坚实的英文基础,他后来恐怕也无法成长为一位举世闻名的英文著译大家。不过,教会学校一般侧重于英文教学,而有意无意地忽略或者限制中文教学。受此影响,林语堂早年在中国语言文化方面的功底着实不高。恰如他在自传中所说,“因为我上教会学校,把国文忽略了。结果是中文弄得仅仅半通”。[2]271他甚至“直至卅余岁才知孟姜女哭夫以至泪冲长城的传说”。[2]13

1916年7月1日,林语堂以第二名的优异成绩从上海圣约翰大学文科毕业,获文学士学位。同年9月,他正式入北京清华学校执教。[1]30-31当时,北京是中国的文化中心,北京大学、清华学校等高校更有许多学富五车、中西兼通的学者。在这种大环境之下,林语堂难免遇上窘境,并因此发现自己的不足。他认为自己的学问差(主要是指中国语言文化方面),愧为中国的知识分子。为了洗刷这种耻辱,林语堂开始下工夫,努力提高自己的中文水平。他的最初选择就是通过阅读《红楼梦》来学习京话,因为该书是使用京话进行文学创作的一个典范,语言非常优美,远胜当时尚不成熟的白话文学。[2]271-272通过学习,林语堂的中国语言文化水平有了较大的提高,甚至开始研究起汉字索引和辞书编撰。[1]33-35

1919年8月17日,林语堂在上海乘船赴美留学。随后,他在美国、法国、德国的多所大学就读,先后获硕士和博士学位。1923年4月,他学成回国,入北京大学执教。[1]37-47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林语堂专注于语言学研究,同时翻译德国诗人海涅的诗作及其他外国文学作品。不过,他并未放弃对中国语言文化的兴趣。1925年2月23日,《京报副刊》第69号刊登了林语堂开列的《青年必读书 十二(一,国学必读书)》,署名“林玉堂”。在这份书单中,林语堂将国学分成戏剧、小说、诗、韵文、散文、史、小学、闲话、怪话、漂亮话等10类,并且分别列举了一种(或一系列)代表性作品。其中,小说类的代表性作品就是《红楼梦》。林语堂还在附记中指出:“中国书分十种,各类选一种。十种书读完,然后可与谈得话,然后可谓受过‘自由的教育’。”[3]

1934年5月1日,林语堂所撰《语录体举例》载于《论语》第40期,署名“语堂”。林语堂在文中再次肯定了《红楼梦》的语言之优:“大凡《野叟》《红楼》白话之佳,乃因确能传出俗话口吻。”[4]

1934年10月5日,林语堂所撰《怎样洗炼白话入文》载于《人间世》第13期,署名“语堂”。林语堂在文中指出:“故所谓文者,即思想议论之纹路,若《红楼》凤姐的话,篇篇好文章也。识得凤姐话里文章之美,始可与言文。”“行文者能学凤姐说话,即是文学大家,若只在修辞改句掉文弄墨,皆真所谓雕虫小技,不足以言文,亦不足以言锻炼白话入文也。白话不敢用引车卖浆之流之语,好用烂调,即正在此雕虫小技上用工夫所致。”“吾理想中之白话文,乃是多加入最好京语的色彩之普通话也。试以此一观点读《红楼》,便可知白话之字亟应收入文中者甚多。”[5]

由上可知,林语堂早年就对《红楼梦》持有很高的评价。这也是他后来英语译介《红楼梦》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二、1935年:在《吾国与吾民》中首次英语译介《红楼梦》

从1930年7月3日第3卷第27期起,林语堂开始主持《中国评论周报》的“小评论”(Little Critic)专栏。[1]112此后数年间,他在该专栏发表了一系列英文著译文章,并因此受到赛珍珠(Pearl S.Buck,1892—1973)等美国文化界与新闻界人士的关注。1933年10月2日下午,赛珍珠及其丈夫与女儿乘船抵达上海。10月4日下午4时,赛珍珠应邀在上海福开森路393号世界学社演讲“新爱国主义”,负责将其演讲词译成英文的便是林语堂。[1]168

在赛珍珠的鼓励之下,林语堂开始创作MyCountryandMyPeople(一般译为《吾国与吾民》)。林语堂后来在自传中就提到:“Littlecritic这份英文杂志得到赛珍珠的注意。在她和Richard J.Walsh环游世界时,她催我赶快把我的第一部书《吾国与吾民》写出来。”[2]3041935年6月,林语堂完成了这部书稿,并撰写了一篇“Preface”(自序)。[6]xiii-xiv同年9月,该书由雷纳尔&希区柯克公司(Reynal & Hitchcock)在纽约出版;因其版权归属于庄台公司(The John Day Company),所以书内标注“A John Day Book”。[1]217这本书一经出版,很快就成为美国的畅销书,而林语堂在美国读者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也得以树立起来。[2]304

在第一章《中国人民》(TheChinesePeople)第五节《民族的青年》(RacialYouth)中,林语堂在介绍中国文学发展史时指出:“戏曲直到11世纪元朝时期才开始风行。大约与此同时,中国人的想象受到佛教的刺激,《西游记》之类的幻想小说开始出现。此类小说在9世纪才开始萌芽,14—15世纪(明朝时期)发展成熟,清朝初期达于鼎盛,并且出现了《红楼梦》一书。该书足以跟同一时期问世的西方小说《克拉丽莎·哈洛》(ClarissaHarlowe)相匹敌。”[6]41(1)本段引文系笔者根据林语堂英文原著译成中文,后文凡有引用林语堂英文原著之处,除非另有标注,否则均为笔者自译。

在第三章《中国人的心灵》(TheChineseMind)第四节《逻辑》(Logic)中,林语堂再次提及《红楼梦》:“在最为优秀的中国小说中,比如《红楼梦》和《野叟曝言》,女性被刻画成可以最为正确地判断环境之人。至于其言语,她们有办法让它变得圆满完备、魅力无穷。[6]84可以看到,林语堂一如继往地对《红楼梦》持很高的评价。

在第五章《妇女生活》(Woman’sLife)第二节《家庭和婚姻》(HomeandMarriage)中,林语堂以《红楼梦》为例,介绍了妇女在家庭中扮演的角色。他指出:“越了解中国人的生活,就越会意识到所谓的‘对女性的压迫’是一种西方主义的独断批判;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并非产生于对中国人生活的深刻认识。这个名词决不适用于中国家庭中的充当最高仲裁者的母亲。凡有怀疑此论者,应当读读中国人家庭生活的纪事碑——《红楼梦》。认真研究一下贾母的地位,以及凤姐与其丈夫或其他任何一对夫妇之间的关系(贾政夫妇之间的关系可能是最正常、最典型的一种),就会明白到底是男性还是女性在支配家庭。一些西方女性读者可能会羡慕贾母的地位,因为她是整个家庭中最受崇敬之人,受到大家的礼遇与尊敬。几乎每天早上,儿媳们都要到她屋中请安,向她请示如何决定家中的重要事务。如此这般,即便贾母已经缠足,只能深锁闺中,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倒是那些门子和男仆不得不多跑腿呢。”[6]145-146

在第七章《文学生活》(LiteraryLife)第十节《小说》(TheNovel)中,林语堂指出:“直到1917年,胡适博士经过考证,确定《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即便称不上是中国惟一的散文大师(仅就白话文而言),他无疑也是中国最伟大的散文作家之一。”他还认为:“《红楼梦》的开头和结尾呈现了对于小说的典型态度。”[6]269为此,他专门译述了《红楼梦》开头和结尾。具体如下:

足以跟奥林匹斯山诸神匹敌的远古巨人之间爆发大战,导致天空出现一条巨大裂缝。神通广大的女神女娲炼石补天,用了365 000块,惟独剩下一块。这块石头有120英尺高、240英尺宽。后来,一个道士发现这块巨石上面刻着这个故事。这个道士将这个故事从石头上面抄录下来,后来传到曹雪芹手中。他用了十年的时间进行五次修改,将其划分章回,并且题了一首诗: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故事结束时上演了最为悲惨、最为深刻、最能反映人性的一幕大剧:男主角出家为僧,给他带来智慧及热爱与悲痛之能力的那点灵性变回了女娲数千年前将它留下时的石头模样,同样那个道士再次出现。这个道士据说再次抄录了这个故事。有一天,他来到作者(曹雪芹)的书房,将书稿交给他照管。曹雪芹笑答:“这只是胡说八道而已。它适合在酒宴结束之后,或灯下闲聊之时,跟几个好友一起看,一起消磨时间。如果你要问我是怎么碰巧知道这个故事的男主角,并且想要知道所有细节,那么你就是太较真了。”听了他的话,这个道士将书稿扔到他的书桌上,大笑着离开了。他边走边摇头,喃喃自语:“这真的只是胡说八道。无论是作者、抄录者还是读者,都不知道故事背后的一切。这只是一种文学消遣,写来自娱自乐而已。”据说,后来又有人题写了下面这首诗:

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

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6]269-270

如果将其与《红楼梦》原著相关内容进行对比,可以看到,林语堂的译述内容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但基本保持了原著的叙述脉络。

林语堂进而对《红楼梦》作了如下评价:“我认为《红楼梦》是世界文学杰作之一。其人物描写,深刻而丰富的人性,完美的体裁,及其故事情节,使它当得起‘世界文学杰作’之谓。书中角色栩栩如生,比我们现实中的朋友更让我们觉得真实与熟悉;他们各有各的说话腔调,我们能够辨识出来。”紧接着,他介绍了《红楼梦》的故事梗概,并且对书中主要角色进行了点评。他指出:“中国人,无论男女,大多将这部小说读过七八遍了,并且还发展出一门称为‘红学’的专门学问。其地位之尊崇与论著之浩繁足以跟莎士比亚与歌德著作之评注相提并论。”他认为,如果将所有因素都考虑进来的话,那么《红楼梦》可能代表了中国小说创作艺术的最高峰;但是,它其实也只是代表了一种小说类型,亦即爱情小说(love romance)。[6]272-275

在第十章《生活的艺术》(TheArtofLiving)第三节《饮食》(EatingandDrinking)中,林语堂还以《红楼梦》为例来阐述中国人对于饮食的重视:“我们对于饮食的重视可以通过许多方式表现出来。任何人只要打开《红楼梦》或其他中国小说,看到书中经常详列的完整菜单,比如黛玉吃什么早餐,或者宝玉吃什么夜宵,都会感到震惊。”[6]339

三、1937年:在《生活的艺术》中再次英语译介《红楼梦》

1937年11月,林语堂的新著TheImportanceofLiving(《生活的艺术》)由雷纳尔&希区柯克公司在纽约出版,版权仍旧归属庄台公司。

该书正文分为14章。在第八章《家庭之乐》(TheEnjoymentoftheHome)第四节《中国式的家庭理想》(TheChineseFamilyIdeal)中,林语堂译介了《红楼梦》第2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冷子兴向贾雨村转述的贾宝玉关于男女的看法:“在中国小说《红楼梦》中,男主角娇生惯养、多愁善感。他非常喜欢与女性为伴,而且极其欣赏他那些漂亮的堂表姐妹们。他常常恨自己是个男孩子,声称:‘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其理由是他认为他的堂表姐妹长得甜美、纯洁而又聪明,而他自己及其他男伴则又丑又糊涂,脾气又坏。”林语堂甚至认为,如果《创世纪》的作者像宝玉一样的话,那么《创世纪》肯定会被改写:“如果《创世纪》故事的作者跟宝玉一样,而且清楚自己要说些什么,那么他将会写出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上帝抓了一把泥,将其捏成一个人形,向其鼻孔内吹进一口气,亚当就此造成。但是亚当开始燥裂,变成碎片。于是,上帝取来一些水,和进泥中;这种渗入亚当体内的水就是夏娃。有了夏娃,亚当的生命才是完整的。至少对我来说,这就是婚姻的特别意义之所在。女人是水,男人是泥土。水渗入泥土而使之成形,泥土盛住水而使之有质。水在泥土中流动、留存,并因此成为圆满的存在。”[7]182-183

在第12章《文化的享受》(TheEnjoymentofCulture)第4节《写作的艺术》(TheArtofWriting)中,林语堂提到林黛玉,称她属于“自我发挥派”(the School of Self-Expression),并且翻译了《红楼梦》第48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中林黛玉说的一句话:“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其英文译文如下:“When a poet has a good line,never mind whether the musical tones of words fall in with the established pattern or not.”[7]391

在附录二《汉语重要词汇》(AChineseCriticalVocabulary)中,林语堂在解释“影”字时也提到了《红楼梦》:“影:阴影,镜中之像,水中倒影;它让人想起原型。在小说《红楼梦》中,某些丫鬟就是某些上流社会小姐的影子,才能相近,恰如花瓶中主花旁边的次花。小说中的角色也可以说是某个真实人物(即原型)的‘影子’。”[7]438

四、1939年:在《京华烟云》中模仿《红楼梦》

据林语堂的大女儿林如斯回忆称:“一九三八年的春天,父亲突然想起翻译《红楼梦》,后来再三思虑而感此非其时也,且《红楼梦》与现代中国距离太远,所以决定写一部小说。”[8]298这就是林语堂从1938年8月到1939年8月花了一整年的时间创作出来的长篇英文小说MomentinPeking。1939年11月,该书由庄台公司在纽约正式出版。[1]290

在该书正式出版之前的1939年9月4日,林语堂在纽约致函郁达夫。该信后以《关于我的长篇小说》为题,载于1939年10月16日《宇宙风乙刊》第15期。林语堂在信中委托郁达夫将MomentinPeking译成中文,并建议他将书名译为《瞬息京华》;可惜后来的译者大多将其译成《京华烟云》,并因袭至今。林语堂在信中指出:“重要人物约八九十,丫头亦十来个。大约以《红楼》人物拟之,木兰似湘云(而加入陈芸之雅素),莫愁似宝钗,红玉似黛玉,桂姐似凤姐而无凤姐之贪辣,迪人似薛蟠,珊瑚似李纨,宝芬似宝琴,雪蕊似鸳鸯,紫薇似紫鹃,暗香似香菱,喜儿似傻大姐,李姨妈似赵姨娘,阿非则远胜宝玉。”[9]

从其内容来看,《京华烟云》确实有多处提及或引用《红楼梦》。在该书第219页,迪人(或被译成“体仁”)父亲在跟迪人说话时引用了《红楼梦》第5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中贾宝玉在宁国府一间上房里看到的一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林语堂将这幅对联英译如下:

The affairs of the world,well understood,are all scholarship;

Human relationships,maturely known,are already literature.[10]219

在该书第288页,林语堂又提供了这幅对联的另外一种英译版本:

The world’s affairs,well understood,are all scholarship.

Human relationships,maturely experienced,are already literature.[10]288

在该书第250页,木兰说话时引用了《红楼梦》第38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中薛宝钗咏螃蟹一诗的后两句:“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林语堂将其翻译如下:

The roads and ways before its eyes are neither straight nor across;

The spring and autumn in its shells are black and yellow in vain.[10]250

在该书第272页,林语堂这样凸显《红楼梦》对迪人产生的影响:“Tijen,who had read the Red Chamber Dream,literally licked the rouge from Silverscreen’s lips like Paoyu.”[10]272此句译成中文即为:“迪人以前看过《红楼梦》,所以像贾宝玉那样,把银屏嘴唇上的口红舔着吃了下去。”这里说的是贾宝玉爱吃别人嘴唇上涂抹的胭脂。在《红楼梦》第19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袭人就这样叮嘱贾宝玉:“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和那个爱红的毛病儿。”[11]201

在该书第285—286页,木兰、莫愁、迪人、珊瑚、立夫、素丹等人聊天,点评自己所喜欢的《红楼梦》角色。比如,木兰喜欢林黛玉,莫愁喜欢薛宝钗,迪人喜欢贾宝玉。素丹喜欢史湘云,因为“她就像个男孩子,洒脱之极。” 立夫则称不知道自己喜欢哪个,因为“黛玉太过爱哭。宝钗太过能干。或许我最喜欢探春,因为她是二者的结合体,既有黛玉的才能,也有宝钗的品行。但我不喜欢她那样对待她母亲。”[10]285-286

在该书第503页中,林语堂写道:“木兰赞成语言变革,但她赞成的是《红楼梦》中用过的那种较为文雅的白话,而不是‘引车卖浆者’使用的那种白话,因为她是林琴南的忠实崇拜者,一直喜欢旧文学。”[10]503木兰关于《红楼梦》语言的看法显然就是林语堂自己的观点。

五、20世纪50年代:正式开始英译《红楼梦》全书

1934年3月10日,林语堂在《人言周刊》第1卷第4期发表《水浒西评》,署名“语堂”。林语堂在文中评论了赛珍珠完成的《水浒传》英文节译本AllMenAreBrothers(《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但他也顺带论及中国古典文学外译问题:“因为《三国》《红楼》《西游记》,虽皆陆续已有译本,但是或只是片段的,如李提摩太之译《西游》,自十几回以后,只说各回故事之轮廓而已;或是经过删削编过的,如王际真译《红楼》,虽然译笔流利叙述贯串,但是只能算为重编,全书约四百页,在分量上只保存原书六分之一罢了。实际上,非这样删削,把一百廿四回小说的全部译出,西洋书局决没有刊行之勇气。但在介绍翻译中国文学的方面,我们总引为遗憾。”[12]研究者据此提出:“林语堂翻译《红楼梦》的念头可追溯到1934年。”[13]261938年春天,林语堂再次产生了英译《红楼梦》的想法,但因为时机不当,只能放弃。[8]298

待到林语堂正式开始动笔英译《红楼梦》,时间已经到了20世纪50年代初。对此,林语堂自己并未留下准确记述。刘广定认为:“林语堂在1954 年2 月在纽约已译成《红楼梦》的英文本,1973 年11 月在香港定稿。”[14]2-3可惜他并未提供直接史料作为证据。不过,唐德刚曾在其整理的《胡适口述自传》的一条注释中提到:“五十年代初,林语堂先生正在翻译《红楼梦》。我问林公,那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受笞挞’中,宝玉向个老妈妈说:‘老爷要打我了……要紧,要紧!’谁知这老妈妈是个聋子,她听成‘跳井,跳井’因而宝玉未找到救兵而被爸爸大大地揍了一阵。这故事如何翻译呢?林先生说他是这样译的:宝玉对老妈妈说:‘Very important! Very important!’老妈妈听成‘Very innocent! Very innocent!’所以宝玉就被打得皮开肉绽,累得‘老祖宗’也要回南京去了。”[15]261林语堂的二女儿林太乙在其《林语堂传》中亦提到,1958年10月,林语堂夫妇访问台湾,并到士林官邸会见了蒋介石与宋美龄夫妇,蒋、林二人“竟大谈起《红楼梦》之译述问题来。”[16]235当然,这两条记载只能作为旁证。

幸运的是,笔者在1955年4月18日《南洋商报》第6版刊登的一则题为《林语堂昨日乘荷机飞法,将永远不忘新加坡》的报道中发现了重要线索。根据这则报道,林语堂夫妇及其小女儿林相如三人于1955年4月17日下午1时30分乘坐飞机离开新加坡,前往法国戛纳。临行前,林语堂接受了《南洋商报》记者的采访,指出:“每读《红楼梦》辄有编成英语,传诸欧美,使我国文艺杰作能流播海外之念。故近数年间,稍有余暇便从事翻译此书,大部分已竣工,只余黛玉葬花一章,认为有特殊价值,窃拟待一适当心情,然后处理,不图竟于客星期间,予以草成,亦可圆了一心事。全书虽已译完,但属初稿,尚待复校修正,故付印之期未能决定。”[17]这是林语堂亲口所说,其可靠性不言自明。由此可知,林语堂在20世纪50年代初开始英译《红楼梦》,经过数年努力,至1955年4月基本上完成了《红楼梦》英译初稿,但仍有“黛玉葬花”一节留待以后处理。

六、1960/1974年:《红楼梦》英译片段两次公开发表

1960年,林语堂完成的中国古代小品英译选集TheImportanceofUnderstanding(自附中文书名《古文小品译英》)由世界出版社(The World Publishing Company)在克利夫兰和纽约出版。该书共计选译了107篇中国古代小品。其中,第22篇题为“Taiyu Predicting Her Own Death”,即为《红楼梦》第27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中的“黛玉葬花诗”;第55篇题为EggplantTerrine,即为《红楼梦》第41回“贾宝玉品茶栊翠庵,刘老老醉卧怡红院”中的“凤姐说茄鲞”这个片段。

如前文所述,1955年4月,林语堂仍未译完“黛玉葬花”一节。而从第22篇的内容来看,林语堂在1960年或更早之前已将“黛玉葬花”一节补译完毕,只是其具体译就时间有待考察。林语堂在译文前加了一段引语,内称:“以下是《红楼梦》这部伟大小说中非常有名的‘黛玉葬花诗’。梅兰芳经常表演《黛玉葬花》这场戏。黛玉预感自己将会因为肺结核而死去,同时又因为自己跟爱侣宝玉临时发生误会,便带上一把锄头和一个篮子,把落花收集起来埋了。她还按照习俗写了一首祭歌,但其实说的是她自己。”[18]140-142

在第55篇译文之前,林语堂同样附上引语,为“凤姐说茄鲞”一节提供了相关的背景知识:“《红楼梦》的故事背景是一个庭院花园和一个过着极度奢华生活的大家族。凤姐是负责管理这个大家族的媳妇。刘姥姥是一个年约70的老农妇,住在一个农庄里,当时正在这个大花园里做客。贾母是一家之主,跟刘姥姥差不多同龄。刘姥姥在此扮演了喜剧角色。但是,故事即将结束时,贾家没落,刘姥姥对其农庄的坚定信念倒是发挥了重要作用。”[18]283-284

此外,在1974年春季,林语堂在香港《译丛》(Renditions)第2期发表了LinYutang’sAppreciationofTheRedChamberDream(《林语堂之〈红楼梦〉赏析》)一文。该文分为AGreatNovelist(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和TheHeroandtheSymbol(主角和象征)两部分,文中还插入了GenesisofaBook(书之缘起)。其中, “一个伟大的小说家”探讨《红楼梦》的作者问题,“主角和象征”介绍了贾宝玉这一艺术形象,“书之缘起”则是对《红楼梦》第1回开头部分的编译。[19]关于此文,已有学者撰文加以考析[13,20],此处不再赘述。

七、结 语

如前文所述,林语堂对《红楼梦》的认识与译介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1916年9月以后,他才开始读《红楼梦》。他一直认为该书是中国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之一,书中使用的京话口语极具代表性。大约从1934年起,他开始萌生要将《红楼梦》全书译成英文的念头。1935年,他在《吾国与吾民》中首次英语译介了《红楼梦》的故事梗概及若干片段。1937年,他在《生活的艺术》中再次英语译介《红楼梦》。1938年春,他再次打算英译《红楼梦》全书,但因为时机不当,他改而以《红楼梦》为模版,创作了长篇英文小说《京华烟云》。20世纪50年代初,林语堂正式动笔英译《红楼梦》全书,至1955年4月基本上完成了《红楼梦》英译初稿,但仍有“黛玉葬花”一节未译,留待以后处理。1960年,林语堂在《古文小品译英》收录了两篇《红楼梦》片段英译,即“黛玉葬花诗”与“凤姐说茄鲞”。这标志着林语堂至此已经将“黛玉葬花”一节补译完毕,完成了其《红楼梦》英译书稿。1974年春季,林语堂又在香港《译丛》第2期发表了《林语堂之<红楼梦>赏析》,其中包括《红楼梦》第1回开头部分的英文编译版本。

1973年11月,林语堂将其《红楼梦》英译稿的打印件寄送给日本翻译家佐藤亮一。数月之后,林语堂又给佐藤亮一寄去了修订版,希望对方能够用两年左右的时间将其译成日文在日本出版。[21]1071983年,佐藤亮一由林语堂英译稿转译而成的《红楼梦》日文译本由东京六兴出版社分四册出版;1992年,该译本又由东京第三书馆合为一册出版,称为《红楼梦全一册》。[22]7林语堂的《红楼梦》英译稿却一直隐身,几乎不为人所知。2014年,经过宋丹的不懈寻访,林语堂《红楼梦》英译稿的打印件终于现身。[21]108此后,宋丹撰写了数篇论文介绍该译本,并且成功申请到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日藏林语堂《红楼梦》英译原稿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6CWW006)。可惜的是,囿于版权问题,宋丹尚未能将该译本整理并正式出版,殊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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