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兰德娄短篇小说中女性的人生困境及其抗争意识
2020-05-20安宁
安宁
内容摘要:本文通过对《黑披肩》和《长衫》两篇小说中揭示的女性生存处境的解读,进而探析皮兰德娄短篇小说中的女性与当时男权文化的冲突,及其现实意义与普世价值。
关键词:皮兰德娄 短篇小说 女性 生存困境 抗争意识
意大利作家路易吉·皮兰德娄(Luigi Pirandello)(1867~1936)的短篇小说以其特有的怪诞幽默的艺术风格表现了二十世纪初的意大利社会现实和人生百态。在他的人物形象长廊中,有一个色彩鲜明的“女性形象”系列。他擅长于透过生存困境中的女性形象,来观察社会和人生,对人性的复杂进行了深入探索。他对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妇女群体所承受的种种不公与不幸充满同情,通过书写底层社会的女性身上的人性之光,这位伟大的作家在见证了世態人情的黑暗之后,却始终对人性中的质朴和善良怀有希望。
19世纪末正值女权主义盛行时期,欧美文学中涌现出一批凸显女性 “自我意识”的新形象,这类形象也较多地出现在皮兰德娄的短篇小说中,《黑披肩》和《长衫》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两部作品。
一.两位女性殊途同归的人生和命运
《黑披肩》是皮兰德娄早期的一部短篇小说,写中产阶级女性埃莱诺拉的悲剧人生。她十八岁失去了双亲,担负起了抚养年幼的弟弟班迪的重担,同时也照料着同样是孤儿的班迪的小伙伴丹德列亚。她含辛茹苦,把两个男孩供养到成年,直到他们读完大学,各自有了体面的职业。为了供养弟弟,她错过了一个女人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错过了许多婚嫁的机会。小说的故事开始时,埃莱诺拉已经年近四十,依然孑然一身。小说以一个“意外”事件开头,开门见山地端出一个令人难堪的人生难题:老姑娘埃莱诺拉怀孕了。这是一个不体面的、不幸的事件,无论埃莱诺拉自己,还是她的两个弟弟,都难以接受、难以面对。从一开始,她的弟弟就以处理“危机”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接下来,由她弟弟班迪做主,埃莱诺拉被迫与那个“肇事者”——佃农的儿子、正处在青春躁动期的19岁的鲁莽男孩杰尔兰多举行了婚礼。她从此告别了过去的平静生活,开始了另一段新的人生。走进婚姻的埃莱诺拉才醒悟到自己走进了一种荒谬的生活、一个巨大的错误之中。于是她试图重新躲进自我的外壳,在婚姻之内保持一种独立的生活。但她短暂的平静很快就被杰尔兰多的躁动以及她自己的意外流产而被打破。身心俱疲的埃莱诺拉在悬崖边壮丽的自然景色中找到了心灵的慰藉,却又一次遭到了鲁莽的杰尔兰多的骚扰,在挣扎中意外坠崖身亡。
短篇小说《长衫》中的女主人公蒂蒂也有与艾莱诺拉同样的命运结局。从小到大都生长在巴勒莫小镇里的16岁少女蒂蒂跟着父亲和哥哥坐上火车,踏上前去往西西里的另一个小镇祖尼卡的旅程。第一次出远门的蒂蒂内心洋溢着憧憬和激动,她第一次穿上长衫,身穿长衫的她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贵族小姐”。尽管蒂蒂知道祖尼卡其实不过是西西里内陆的一座贫瘠而荒凉的小城。但因为那是她父亲长期工作的地方,是盛产许多美味水果的地方,所以祖尼卡在少女蒂蒂的幻想中是一个美好的地方。但事实上,祖尼卡之旅是一个阴谋之旅、后面隐藏着一个可耻的计划:为了保住“财产托管人”的职位,使一家人免于贫困,蒂蒂的父亲分别为她和哥哥设计了两桩婚姻,其中一桩就是打算让16岁的少女蒂蒂嫁给未来的财产继承人、45岁的安德烈亚侯爵。单纯的少女蒂蒂在事先已被哥哥告知这桩即将到来的婚事,但坐在长途火车上,她却对未来的生活产生了强烈的恐惧之情。在经历了漫长而又激烈的心理挣扎后,蒂蒂在绝望中偷偷喝下了父亲手提包里用来治疗心脏病的毒性很强的药水,穿着那件长衫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二.父权文化背景下女性的自我认知与他者定位
皮兰德娄笔下的女性的生存处境、人性的挣扎、人生悲剧等等,往往具有深刻的社会根源。但是皮兰德娄把这种“社会性”的冲突往往放到具体的现实环境和人际关系中,这一现实环境可以缩小到一个村子、甚至一个家庭,这种人际关系可以具体到是邻里关系、亲戚关系、甚至是家庭关系。他的人物总是被伦理、亲情、物质利益等多重绳索捆绑着,在其中挣扎、扭曲,甚至被毁灭。而在家庭关系中,这种性别冲突往往表现为女性与“父权制”文化的冲突。
在二十世纪初的意大利, “男性主体论”意识依然十分普遍,这其实是封建的“父权制”文化的某种残余。父权制文化往往带有一种强制性,它在迫使女性处于最底层,剥夺其经济地位的同时,还形成了一种潜移默化的效果:在这种长期的父权文化熏陶下,父权制度所拥有的这种强制性的作用最终内化为女性自身的价值趋向。[1]《黑披肩》中的艾莱诺拉在她扮演“母亲”这一角色的半生中,将“弟弟的未来”当作她所有的人生目标,甚至觉得自己拼命工作为她和弟弟的未来创造出可能就是对她自己这一路走来自我牺牲的最好弥补。可以说在弟弟尚未独立时,艾莱诺拉的内心深处对于自我的认知全部建立在弟弟的“价值实现”之上。因此,在辛苦培养大的这个年轻人不再需要她的时候,她构建起的这种“自我认知”崩塌了,这个皮兰德娄笔下“柔美,灵气,会弹钢琴,也会唱歌”[2],甚至可以过上完全不同的人生的女人,在迫切地追寻第二次人生价值的时候,却依然在回避着她自己,或者说她的自我愿望,“自我解救”依然要靠“找一个丈夫”来实现。从故事的开头,我们便能在艾莱诺拉的选择中感受出当时社会,这种父权观念内在化实际早已潜移默化的植根于女性的潜意识之中。
这种内在化的影响在这两篇突出塑造女性形象的小说中更是表现得尤为典型。一方面,在父权文化的影响下,男性始终处于具有优势的主题地位,而女性作为客体,其贞洁便成为了确立她社会地位的决定性因素。一旦女性失去贞操,便会被社会舆论所谴责,甚至被剥夺其社会地位和生存权利。《黑披肩》中的艾莱诺拉一方面想要改变自己,为自己而活一把。但在失去贞操以后,她烦躁不安,认为自己“可耻”,甚至已经听天由命,等待着接受弟弟给她的惩罚。沉重的压力使她喘不过气,她甚至觉得自己都因此不配拥有一段婚姻、一个真正的家庭。对于艾莱诺拉而言,她自身的诸多痛苦实际都源自于她长期在父权社会中潜意识形成的心理结构。她始终站在传统习俗、社会舆论的角度对自己“过失的行为”做出道德上的评判,使自己原本就阴郁的心理逐渐走向绝望。也正是这种扭曲了的意识罗网和自我认知,不断束缚、压迫着艾莱诺拉,把她推向了悲剧的深渊。
另一方面,正如西蒙·波娃所指出的,女性在社会中处于客体地位,这离不开她们在经济上依附男性这个社会现实,女性必须将自己变成“物”。[1]这种女性在经济上对于男性的依附也正是父权文化所造成的又一重要影响。在短篇小说《长衫》中,第一次穿着长衫踏上旅途的蒂蒂实际上只是父亲争夺财产计划中的一枚棋子。这位一心想靠着女儿的婚姻改变家庭经济状况的父亲,早在旅途开始的三个月前就“侦察好情况”,只为一心促成这门婚事。在这个过程中,纯真善良的蒂蒂实际上就是“物”的存在,在她父亲眼中,她只是赢得财富的一个筹码。
《黑披肩》中,埃莱诺拉和她的两个弟弟的关系,客气而疏远,没有真正的感情。这可能是由于一开始她和弟弟之间就是一种“给予与接受”的物质关系,两位弟弟把她作为经济支柱,作为一台劳动机器,却从未把她当作一个女人。她的“女人性”被责任、义务和沉重的劳作湮没了,在她两个弟弟那里,也被这种物质关系遮蔽了。
所以,当埃莱诺拉年近四十岁的时候,她的女性意识突然苏醒的时候,不仅连她自己都手足无措,而且在她两个弟弟那里,她的意外怀孕背后隐约萌动的情欲就成了一种陌生的、可耻的东西。他们已经将她的人生角色固定化了,当超出常规的变化发生以后,他们不仅没有理解、没有同情,更没有帮助。他们只是带着一种厌恶感、耻辱感像处理一件不体面的物品一样把他们的姐姐给“处理”了。在小说的后半部分,这两个弟弟再也没有出场,意味着这一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关系的终结。
三.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与话语权力
“在有话语的地方就有权力,权力是话语运作的无所不在的支配力量”。[3]也就是说,话语的主体、形式及内容之间都隐含着某种内在的权力性联系。而某个特定时代的女性话语权,也在很大程度上表现着女性的权力意识与社会家庭地位。《黑披肩》中的艾莱诺拉与《长衫》中的蒂蒂都是皮兰德娄笔下对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乃至以后,女性难以自主话语权力的最典型缩影。
《黑披肩》中,埃莱诺拉在和她的两个弟弟的关系中始终处于被支配、被控制的处境。同时,这种关系中也有权力关系投射进来:在性别上,是弟弟们的男性居于主导地位。在身份上,两个弟弟一个是医生,一个是律师,而她只是一个没有职业没有社会地位的家庭女性,他的弟弟们处于经济和话语权的绝对优势地位。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仅体现了当时社会中男女两性结构性的不平等关系,而且在班迪和丹德列亚的身上,还突出的体现了中产阶级的虚伪、冷酷的道德原则:为了尽快抛掉姐姐这个耻辱的包袱,亲弟弟班迪不惜付出一座农场和一幢别墅的代价,从而保住了自己的“名誉”和地位。而埃莱诺拉和佃农一家的关系,是一种建立在物质利益计算基础之上的婚姻关系。佃农之所以同意儿子与埃莱诺拉的这桩年龄错差极大的婚姻,是因为看上了埃莱诺拉陪嫁过来的农场和别墅。在佃农的心目中,别墅和农场才是婚姻的真正主角,而埃莱诺拉这个人不过是财产的陪嫁品而已。其次,在小说中“所有人”这个全称代词多次出现,代表整体的社会环境。埃莱诺拉和“所有人”的关系,是一种价值、道德评判关系,“所有人”构成了一个强大的社会背景,这是一个充满物质利益的粗鄙和世俗偏见的社会群体。在以上的三种关系中,埃莱诺拉都是属于冲突的另一方,是弱势、失语的一方。由此我们看到造成埃莱诺拉人生悲剧的社会力量是多么强大。
《长衫》中的蒂蒂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无法自己掌握命运,母亲的早逝,生活环境的封闭,父亲的自私狭隘,使她从在冰冷的家庭关系中只是一种“对象性”的存在,无法拥有自由意志,没有真实的生活。她们对于男人,甚至对于那个时代的存在意义,就像西蒙·波娃在《第二性》中所描述的,只是“一个美好而又没有生命的对象”。[4]即便蒂蒂曾萌生过那么一点“抗争意识”,也根本无力扭转父亲“支配性的决定”,于是在整个路途过程中,蒂蒂几乎没有用“言语”为自己的命运发生,更多的只有内心的苦闷、挣扎、回忆和绝望。这种极不平衡的权力关系注定了她无法在现实中逃离,于是只能以“死亡”这种激烈的方式发出生命的抗争之声。
四.“自杀式”结局:作为对男权社会的一种反抗
历来,学术界对于皮兰德娄笔下的“自杀式”结局颇多争议。仅就这两篇小说来看,基于以上分析的女性所受到的父权文化的压迫和她们在家庭中的被支配地位、失语状态,笔者认为,《黑披肩》和《长衫》中两位女性的自杀,不是对现实的消极逃避,而是对男性压迫的积极抗争。
在《黑披肩》的开头,详细介绍了班迪,丹德列亚这兄弟俩的特征。他们都是所谓的“成功人士”,有体面的職业。他们身上有太多的共同性,“体面”、“得体”、刻板、阴沉、乏味。他们就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男性”标本,身上集中了那个时代中产阶级男性的几乎所有特征,他们身上令人压抑的东西代表了那个时代的僵化、沉闷氛围。
小说写到,每当他们想起埃莱诺拉——那个一直扮演着他们母亲角色的女人,他们很清楚,他们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必须归功于她的付出。但奇怪的是,当埃莱诺拉陷入意外怀孕的困境时,他们却形成了一个男性同盟,共同向他们的姐姐施压,一步步把她推倒了绝境。埃莱诺拉最后的死亡结局,在小说中看似是个意外,事实上也是一个必然的结局。
从被迫嫁给杰尔兰多的那一刻起,埃莱诺拉就做出了从婚姻之内“逃离”出来,躲进“自我”的选择。在她与杰尔兰多达成了互不干扰的“协议”的时候,她的“庇护所”是一间属于自己的卧室。而当杰尔兰多在父母的挑唆下试图打破这种平静状态的时候,埃莱诺拉做了激烈的反抗。在埃莱诺拉意外流产、经历了在死亡边缘的徘徊又活过来之后,她从室内走向室外,把自己完全交给了荒野,她每天去悬崖边长时间地看原野、看大海、看落日,这时,大自然成了她身心的庇护所。而她身上的黑披肩是把她与身后的荒唐的婚姻生活隔开的一件护身符。当她在悬崖边再次遭到杰尔兰多的侵扰时,她用黑披肩作为武器来抵挡他的攻击,并带着黑披肩纵身跳下了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