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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中的一朵小花
——析黄虎威先生的作品《蓉城春郊》

2020-05-19文/

钢琴艺术 2020年2期
关键词:乐段调性小节

文/ 冯 晓

我国著名作曲家黄虎威先生,一生致力于本土民歌器乐化的创作,将西方传统作曲技法与民歌简朴、自然的音乐内涵,以及蜀地方言音调特征相融合,创作出一部部小巧精致、手法简洁但旋律气息悠长的钢琴小品。

民歌简朴、自然的音乐内涵与西方精密音乐形态

中国民歌的简朴性、自然性,如单从音乐本体角度来看,可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无论音乐学者们如何“剖析”或是如何借用西方音乐分析思维研究,都无法将民歌的音乐形态“复杂化”;二是民歌风格随地域不同而改变,这种变化会尽可能采取最为简易、便捷的音乐手法。而民歌的自然性则体现在音乐旋律的自然、流畅、浑然天成,以及自然而又形象地准确展示不同地区的环境和生活劳作状态。①虽然从音乐本体上来看,民歌的音乐外在形态实在是十分“简单”,但我们却又不得不感叹、折服于民歌中自有的万千智慧、万种风情。对于民歌的诠释,如单从外在音乐形态来理解,是无法体会其内在的音乐文化魅力的,这已是共识。

中国民歌植根于山野乡间,人们在生产生活中接触最为直接、也最为紧密的是自然环境。生活的必需品都源于自然环境,源于天地,在此生产生活方式影响下,逐渐形成中国最为朴素的文化观——和谐观,即崇尚人与自然及万事万物的和谐统一。也从中凝结出中国人特有的思维方式:其一,是天人合一的整体思维;其二,是相生相克,平衡和谐。②从总体上来说,这些思维文化的特质都脱离不了“自然”。这里的“自然”,不只让人与自然的关系保持和谐,也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保持和谐,更影响到此环境中的音乐活动,使之注重自然而不刻意,质朴而不加修饰,让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音乐达到一种最为纯粹的和谐状态。这是形成中国民歌的文化土壤,它凝结成中国民歌简朴、自然的音乐文化内涵。

西方古典调性体系的发展,自教会调式的“单一调性”到19世纪40年代“完整音体系”,调性系统经历了一部作品只有一种调性,到可以多次自如转调,最后回归主调的精密体系发展。③西方古典和声体系的发展则在巴洛克时期的法国作曲家、理论家让-菲利普·拉莫的《音乐理论新体系》《和声基本原则的论证》等一系列论著中,确定了古典和声的基本原则,为近代功能和声奠定了理论基础。西方的音乐体裁,如复调音乐,自公元9世纪至巴洛克后期经历了近千年的不断完善。可以说,西方音乐的形态发展,是经历了一个漫长且不断完善的过程,最终形成了一个精密的专业音乐体系。

在如何把中国的民歌素材与西方精密的组织形态相互融合上,黄虎威先生的作品堪称典范之作。笔者借黄虎威先生《巴蜀之画》中一首十分优美的《蓉城春郊》来做此分析。

(一)曲式结构

这首钢琴作品的素材,源于四川宜宾民歌《大河涨水》,作品的A乐段由两个乐句组成,前一个乐句三小节,后一个乐句六小节。前一个乐句中弱起部分d2—e2—g2是作品的核心动机,在其后的乐段中多次出现。

例1

A乐段第一个乐句以d2—e2—g2上行的旋律开始,如一声发自肺腑的眷恋和赞美,开启蓉城满眼春色的音乐画卷,这里的核心动机作为曲式结构的一部分,同时又兼具引子的功能,上方声部停在长音g2上,下方旋律织体如小河淌水一般的流出,随后上下旋律时而汇合流动,时而交错流动(见例1)。第二个乐句以f2—g2—bb2为起始,音乐材料源于核心动机,音乐的流动承接第一乐句的写作手法(见例2)。

例2

A乐段的结束部分与作品的弱起部分,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上方声部悠长的颤音之下,下方波浪般的旋律线条,形如小河流水一般地自然滑入B乐段。

例3

承接A乐段的乐思发展,B乐段从第9小节最后一拍开始,乐曲开头的动机再次出现,上方声部的和声织体与第一部分的琶音织体形成一定的对比(见例3),但音乐材料与A乐段有联系。

从第14小节最后一拍起旋律音为b2—c3—e3开始,音乐写作手法与A乐段类似,材料也与A乐段紧密相连,只是调性不同(见例4)。

例4

作品进入第17小节,最后一拍d2—e2—g2出现,调性回归,A乐段再现。从第20小节至结束这部分作为再现的组成部分,同时又兼有尾声的作用,结尾ppp的长音将这份家乡情怀的思念和珍爱之情,绵延至无尽的远方(见例5)。

例5

从作品的结构上看,曲式为单三部的小型结构,中部是展开部,最后再现主题,完全符合标准的曲式结构范式。不过细细分析,会发现以下几个特点:首先,作为核心动机的d2—e2—g2作为主题材料,同时兼具引子的功能;其次,第6至9小节作为A乐段结尾,同时兼具连接的功能(见例3);再次,第14小节最后一拍开始的旋律音b2—c3—e3,是作品核心动机的d2—e2—g2的六度模进,从结构上看可以划入再现A乐段,但因调性未回归主调,所以又可划为“假再现”作为过渡。这里不得不感叹在如此小巧的单三部曲式中“假再现”的安排,使得作品无论是在结构的衔接还是旋律情感的过渡上,再一次如流水一般进入到再现的A乐段;最后,整首作品的结束部分,第20至23小节兼有了延绵主题乐思的尾声功能。

通过对作品结构的分析,笔者发现一个有趣的结构组合现象,作品在旋律结构上采用了“鱼咬尾”的中国传统音乐形式手法,即每个乐段最后一个结束音,都是下一个乐段旋律音的开始(包括假再现部分)。但作品在曲式上又遵循了西方音乐单三部的结构规则,以古典乐派“动机”材料写作技法,通过简简单单的三个音,或是它们的模进,应用简练的音乐素材表达音乐主题的同时,让整首作品在结构上浑然天成,将中国民歌“自然简朴”的音乐手法以及人文内涵,很好地融合在了这精密的曲式结构之中。

(二)调 性

作品的A乐段主调为G宫调式,在第一次转调时以G音作为中介音自然导向G徵调式,随后通过把核心动机音乐材料模进至f2—g2—降b2(注意,这里也是第二个乐句开始处),并落在长音降B上,十分自然地进入降B宫调式,第4小节后半拍以低八度的长音降B音为中介音自然导向降B徵调式(见例1、2),随后应用级进旋律发展第5小节后半拍,自然滑向C宫,结束于D商调式。紧随其后d1—e1—g1出现在低声部,进入B乐段。

在具有展开性质的B乐段,调性是通过上方声部的级进,或是下方声部的级进来完成或远或近的关系转调。第10小节处应用上方声部c3—a2—降b2的旋律音级进,调性自然地过渡到降B宫调式,从第11小节开始通过下方声部和弦的旋律音,还原f1到降e1,调性轻松自如、不留痕迹地进入F羽调,在同一小节内的最后一拍,通过级进的方式,再次升f1,调性由F羽轻轻地自然跳入C徵调式(见例3)。又一次的通过和弦模进,第14小节最后一拍到第15小节第一拍自然跳入E宫调式(这里是B乐段的结尾处部分,音乐材料源于A乐段)。随后通过第15小节最后一个三度叠置和弦,以其五音B音为根音,构建三度叠置和弦,自然还原D音,调性柔和自然地滑入E徵调式(见例4、例5)。再现的A乐段回归主调,一次短暂的g徵调式停留,再次回归。从第20小节开始,主音G持续在下方(见例5),结尾以一次主和弦的第二转位,至绵延的主和弦轻柔落下。

从作品的调性布局来看:A乐段调性布局为G宫—G徵—降B宫—降B徵—C宫—D商;B乐段开始部分因中间声部引入核心动机音乐素材调性有短暂的G宫—G徵的停留,再是降B宫—F羽—C徵—E宫—E徵;再现A乐段调性为G宫—G徵—G宫。这么详细而又烦琐的分析,其实不是笔者重点所在。通过和声分析得出调性布局,笔者更关注的是:首先,作品把五声音阶变为线性和声,以及具有五声性质的柱式和声时,将西方古典和声的规范性与中国民歌的线条性巧妙融合的音乐思维;其次,作品在遵循单三部调性原则的规则中,巧妙地运用了十分简练的音乐手法——中介音、中介和弦、级进音——进行了极为自然、不留痕迹的多次调性变化。

这里笔者发现,作品的调式转换手法如果用中国文学修辞法来比喻,是使用了“顶针”的手法。简而言之,作品运用了简洁而又综合的中西音乐写作技法,忠实于民歌自然简朴的音乐内涵表达。

蜀地方言之“韵”

我国著名传统音乐学者钱茸老师曾说:中国传统音乐的重要特性——“地域性”“声乐性”都与方言离不开,可以说,方言是音乐的地域性构成中极其重要的成分。④中国民歌唱词因含有典型的方言特征,因此,民歌的旋律走向与方言唱词语调和方言表达方式,有着紧密关联。四川方言多在结尾处加“哈”“啊”“啰”“噻”“哎”“噢”等语气助词,如“等哈哈啊”“要得噻”“出来啰”“仙人白白哎”“你快点噻”,等等。因加入这些助词,往往多形成四川话先扬后抑的声调旋律走向,并带有长长的拖音,软化说话的语气,形成刚中带柔的蜀地方言“韵”味。

在这首《蓉城春郊》中,A乐段和再现部分的旋律走向,大多呈先高后低,每个乐节的高点或低点都有一个两拍子的长音保留(见例1、2、3、5)。

在此,不得不赞叹作品在构思上的巧妙、结构上的精致、安排上的细腻、手法上的简洁!

器乐化的“山野小花”

黄虎威先生的钢琴作品堪称是民歌器乐化的典范,在精密的织体、规范的和声以及结构中,轻盈、洒脱地流动着蜀地方言之韵,尽显蜀地山水风情,更赋予蜀地民歌简朴而又悠长、自然而又绵远的精密器乐化表达。黄先生曾说:“每个作曲家都有自己的表达方式,我的作品就是‘山野中的一朵小花’。”⑤笔者以为有着两种不可缺少的精神,决定了他作品纯朴自然的音乐品格。

首先,是唯乐精神。在以西方典型乐器——钢琴作为表达音乐的载体时,既不是简单地偏向西方的作曲思维、技法,也不是将民歌素材简单“粘贴”。始终保持着对民歌核心音乐文化内涵——简朴自然——的诠释,始终以音乐优美的可听性,简朴自然的音乐技法,来表达内心世界的艺术形象,即唯乐而不唯巧,唯乐而不唯华的精神理念。

其次,是唯我精神。唯我的本质是精神自由,只有自由意志才是创造者创造艺术的王道。⑥自20世纪以来,西方先锋作曲技法与思维不仅影响西乐,也极大震撼着亚洲和中国的作曲家们。可无论世事如何诡谲多变,也无论先锋派如何与传统激烈地碰撞,黄虎威先生却始终保持着自我独立的精神品质。他的心如作品,作品如心,始终淡然、朴实!

结 语

黄虎威先生用自己一朵朵中西文化交流的“山野小花”说明,无论西方传统作曲技法还是先锋作曲技法,音乐只有浸满创作者的情与理才能成为动人之乐,否则它们就只能是暴挂在五线谱上的“饿殍”;只有创作者坚持道为本、术(技法)为末的理念,不盲目追风,才会有理想的中西文化交流结晶的音乐作品。⑦愿在中国当代音乐创作下的地方作曲家们,能精心采撷本土民歌音乐素材,悉心呵护中国民歌音乐和方言之“韵”味,将其融会贯通于西方音乐形态之中,培育出“千姿百态”的本土“山野小花”或瑰丽牡丹,来充实、丰富中华乐派曲库,并赋予华夏大地民歌又一个勃勃生机的艺术时代。

注 释:

①冯晓,《简朴·自然·随意——中国农村民间音乐特点及其社会成因探析》,《音乐探索》,2018年第2期,第62页。

②廖可斌,《古典审美理想的解体与中唐文学发展动向》,载于廖可斌《理学与文学论集》,东方出版社,2015年版,第68至83页。

③〔美〕布里安·K.艾特,《从古典主义到现代主义——西方音乐文化与秩序的形而上学》,李晓冬译,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2年,第31至32页。

④钱茸,《语言音乐学基础》,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8年出版,第6页。

⑤鲍蕙荞,《我的作品只是一朵山野里的小花——著名作曲家黄虎威教授访谈录》,《钢琴艺术》,2003年第2期。

⑥宝玉,《不过如此,如此不凡——贾达群交响舞乐〈蝶恋传奇〉听后》,《人民音乐》,2019年第2期。

⑦同注释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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