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主题,两幅名画
——从恐惧管理理论解读大卫和蒙克的《马拉之死》
2020-05-17李同归李杭菀
李同归 李杭菀
(1.北京大学 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北京100871;2.行为与心理健康北京市重点实验室,北京100871;3.多摩美术大学 大学院美术研究科,日本 东京192-0394)
人类有一种求生怕死的本能。与其他动物不同,人类能够意识到自己时刻面临着死亡威胁,并且“必死无疑”,因此在潜意识层面,认为死亡极端令人恐惧。尽管死亡是人类个体的必然,却是艺术家们表现的永恒主题之一。
面对同一死亡事件,不同的艺术家们的作品却千差万别,但同时都会成为艺术精品。《马拉之死》就是典型的案例。在法国大革命时期,激进的雅各宾派著名领导人马拉(Jean-Paul Marat)于1793 年遇刺身亡。作为法国新古典主义的旗手,雅克·路易·大卫(Jacques Louis David)当时就创作了《马拉之死》(The Death of Marat),以纪念自己崇拜的政治偶像兼密友马拉;而100 多年后的1907 年,另一位伟大的挪威画家,现代表现主义绘画先驱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用完全不同的方式,留下了另一幅传世名画《马拉之死》。“艺术品只能来自人的内心;艺术是由人的神经、心灵、大脑和眼睛所构成的图像”,蒙克的笔记揭示了艺术家创作的真谛[1]146-150。恐惧管理理论则提供了揭示这一真谛的途径和方法。
一、恐惧管理:个体对“死的必然”的反应
美国人类学家贝克尔(Ernest Becker)提出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是对人类生来就要面对的“生的欲望”与“死的必然”这对矛盾的反应[2]273-280。心理学中的恐惧管理理论(Terror Management Theory, TMT)认为死亡同时具有必然性和不确定性。个体非常清晰地认识到死亡的必然性,每个人最终都得去面对死亡,因此在死亡提醒下人们产生对死亡的恐惧感。但死亡又具有不确定性,个体并不知道死亡什么时候来临,突发事件、天灾人祸等都有可能导致突然的死亡,这种不确定性带来更多的是一种焦虑感。死亡焦虑(death anxiety)和死亡恐俱(fear of death 或thanatophobia)都是用来表达个体预期死亡时产生的紧张、惧怕、忧虑等交织而成的负性情绪状态。死亡恐惧会摧毁个体正常的心理功能,只有那些成功管理恐惧并获得心理平衡的个体,才能生存并繁衍。为了“管理”这种死亡恐惧,人类在漫长的进化中发展出了世界观与自尊来缓冲死亡焦虑[3]113-117。焦虑缓冲包括两种:一是对世界观的信念,相信自己所持有的文化世界观的正确性,这一信念用于解释存在的意义、行为的合理性,以及超越肉体死亡的象征意义或生命的不朽和永恒。从这一途径人们可以获得意义感,因为文化世界观是对现实世界的抽象反映,只有“正确的”文化世界观才能赋予我们存在的意义。二是相信自己所遵守的价值和价值标准是文化世界观的一部分,相信自己能够面对或超越所遵守的价值和价值标准,即形成良好的自尊。当个体的价值标准被文化世界观所支持时,便给自尊提供了存在的意义,缓解了焦虑。遵守程度越高,两者关系越紧密,个体的价值感也就越高[4]67-74。
对世界观的坚守和自尊追求,是人类的两个基本恐惧管理机制。后来研究发现“建立和维持亲密关系”可以作为第三种恐惧管理机制[4]67-74,更重要的是,亲密关系还是自尊与世界观获得的最初的和最主要的来源。因此,亲密关系不仅可以缓解死亡焦虑, 而且是首选方式。自尊追求与世界观防御, 只是亲密关系资源丧失后的替代选择[5]97-105。
二、大卫和蒙克的世界观及其形成过程
为了减轻死亡焦虑,人类创造了文化。它可以借助宗教信仰,从而提供一种永生的形式,通过构建出一种世界观来实现减轻死亡焦虑功能。这种世界观是由个体能够清晰识别的价值取向所组成的参照框架,实际上是来源于现实生活的秩序性、持续性和稳定性的象征理念[6]29-37,是人类创造的现实世界的抽象符号系统。世界观为同一文化群体中的成员所共享,赋予人类“存在”以意义、秩序和永恒。由于文化具有超自然的属性,可以让人们象征性地超越死亡。人们提出各种不同的价值标准,认为坚信某种文化世界观并遵守价值标准的人便可以获得不朽和永恒,这种不朽和永恒让人感受到存在的意义与价值[7]81-91。
众所周知,世界观的形成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大卫所处的年代正是铁血峥嵘的法国大革命时期,彼时封建王朝日渐没落,人们纷纷以复古为荣,以古代希腊和罗马的共和思想作为奋斗目标。同时,为证实新的民主政权的合法性,大革命前期的政治领袖和艺术家们都希望从古代希腊和罗马得到启示并寻求可供借鉴的先例。他们赞赏古希腊的雕像、陶器和文学作品,还有艺术和文学中的古罗马人理想世界。英雄主义、自我牺牲精神、坚强的决心和斯巴达式的质朴成为革命精神的特征。大卫不可争辩地获得了革命者的认可。因为他在意大利留学期间,深深地为古代希腊罗马艺术遗迹所触动,产生了研究和学习的浓厚兴趣,专心钻研希腊罗马雕刻。他描摹古罗马雕像的浅浮雕,努力学习绘画人体的构造、场景的安排及风景的描绘,以丰富自己的绘画技巧。同样重要的是,在接受古代艺术影响的同时,大卫在思想政治上也受到古罗马共和政体的潜移默化,滋生了反对封建专制统治的政治热情。后来他竭力借用古代希腊罗马的艺术样式,表达自己的政治见解和思想感情。大卫用“把革命者与古典世界的正直的英雄相结合”的方式肩负起了艺术家在社会中的教育作用,提出了“艺术不是目的,而是为了帮助政治观念的胜利的手段”的主张[8]185-187。他的《马拉之死》具有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的色彩,他把现实生活中相貌丑陋、残暴嗜血的雅各宾派左派领袖马拉塑造成为一个为人民的福祉呕心沥血的革命英雄。可以说,这幅《马拉之死》成功地把人物的描绘、历史的精确性和革命人物的悲剧性紧密地结合起来,巧妙地通过绘画这种媒介,向大众传播了革命领袖被刺杀的事实,并激起了公众的革命情绪[9]67-69。
而蒙克则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矛盾激化的“世纪末”时代。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欧洲弥漫着一种焦虑情绪。机械化大生产以及新技术的发展在带来物质丰裕的同时,也导致了人类精神极度压抑。精神萎靡、颓废堕落、彷徨不安等成为欧洲社会真实的生存样貌[10]。两次世界大战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毁灭,让人体验到地狱般的悲惨景象。蒙克的作品正是对现代文明迅速发展进程中人们普遍存在的内心彷徨和焦虑的反思,抓住了缤纷变动世界中人心不变的一面,深挖人们面对外在世界的内心变动实质,被尊为“心灵的现实主义”[1]146-150。
蒙克深受激进的哲学思想、艺术思潮的影响,经常与象征主义作家贝佐夫斯基(Przybyszewski)、剧作家斯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一起探讨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和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精神分析学的命题,这对蒙克的世界观形成有深远的影响。对蒙克而言,绘画服从于内心的冲动,是心灵的幻象和情感的象征,任何外在的对象都不过是一种表现形式。“我不是画现在我所见,而是画过去我已见之事物,或经历的种种遭遇。”[11]52-53他的艺术表现带有强烈的主观性和悲伤、苦闷的情调,这是他对现实生命历程深度情感体验的结果。蒙克并不是表现当下表象的事物,他追求的是深藏人心的心绪。他不是讴歌未来,而是在早前发生的事件里寻找精神自我救赎的途径[11]52-53。因此,1907 年蒙克从大卫的《马拉之死》中受到启发,画了一幅以渲染爱情中的仇恨与嫉妒为主题的油画,题名为《马拉之死》。这幅画作中,人们看到的是表现死亡、性、暴力、嫉妒、仇恨的主题[12]18。
一个画家若要有所建树,必须要有矢志不渝的决心去坚持自己的世界观,付出精力和心血去探究绘画精神实质,锤炼钻研绘画技巧技法,形成独特的思想心迹,形成自己的鲜明个性。艺术家的世界观是各自对生活体验的印象,对各种外界挑战的反应[13]107-109。因此,尽管大卫和蒙克有着完全不同的世界观,不可否认的是,他们都是顺应时代的伟大艺术家。
三、负性生活事件对大卫和蒙克的自尊的影响
心理学家主要有两种取向来理解自尊。一是情感取向,认为自尊是对自己的一种情感体验,它通过非理性的过程形成;另一种是认知取向,认为自尊是个体对自己的判断,这种判断主要依据对自己的各种能力和特质的评价。因此可以把自尊的概念分为三类:整体自尊、自我评价和自我价值感。整体自尊是指人们通常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因为其持续时间很长,具有跨时间和情景的一致性。很多情况下,整体自尊被用来描述个性方面的变量,有时也称特质自尊。自我评价是指个体评价自己的能力和特性的方式。自我价值感是指为自己感到骄傲和高兴(积极的一面),或感到谦卑和羞耻(消极的一面)。自尊在个体早期形成,与婴儿依恋有很大关系,是亲子相互作用的结果。但个体的自尊形成以后不会改变。个体成长经历中所遭受的负性生活事件,会对自尊的形成产生重要的影响[14]784。从已有的文献来看,无论是大卫,还是蒙克,一生中都遭受过不少的负性生活事件(见表1),尤其是在早期的成长经历中,负性生活事件对自尊的形成极为重要。
大卫出生在巴黎一个富裕家庭,9 岁那年父亲死于决斗。靠舅舅们的帮助,他接受了完整的教育。但大卫似乎从来就不是一名好学生,且个性沉默寡言,喜欢思考,不太合群,缺少典雅,使人感到少年老成。尤其是在一次击剑事故中,造成脸颊受伤,留下疤痕,成为良性肿瘤,导致吃饭和说话都受到严重影响,也因此被人嘲笑为“肥颊大卫”。这些缺陷使得大卫在社会活动中深受影响— 在波澜壮阔的法国大革命时期,幽默和出众的口才是吸引民众的必杀技。即使是做他最感兴趣的绘画工作,大卫刚开始也并不顺利。23 岁时他第一次参加罗马奖考试,惨遭落选,此后又经历两次失败,直到27岁大卫才获得罗马奖,得以踏上赴意大利留学之路。这些负性的生活事件让大卫形成了强烈的艺术敏感性,也造就了他反复无常的性格、变化无常的情绪、狂热的威权主义、强烈的独立精神,直接影响了之后的艺术和社会活动生涯。
表1 大卫和蒙克所遭受的负性生活事件
大卫的这种负性自我评价在他的画作中也有所体现。心理学家在分析油画的笔触时,常常会认为画面的大小以及主体物的面积的大小和画家的自我评价有关。如果主体物非常小,则表现出对自我评价较低,或者是表现出拘谨、胆怯和害羞的倾向,或者是可能缺乏安全感、情绪低落,或者是表现出绘画者可能有退缩的倾向[15]180-181。《马拉之死》中的主体人物马拉,只是在左下角占有较小的一部分,而上半部分的黑色占去了大片面积,且笔触松散凌乱,可能是一面墙也可能只是个含糊不明的空间,它代表着“永恒的虚无”[16]551,也可能反映着作者内心的焦虑与不安。另一方面,空间的使用也反映出画家的自我评价。在大卫的作品里,延续的空间被有意识地控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之内,人物在画面中就如同演员在戏剧的舞台上一般,画中平面的墙壁、不透明的阴影封闭了空间,它抑制住了那种向深远延续的冲动。这种手法在《马拉之死》中得到了发展[17]15-20。这种压抑的空间也是潜意识里自卑的一种表现。
蒙克的早期经历更加悲惨。他的家庭原本非常和睦,充满文化氛围。父亲是一位文职军医,母亲是善良、虔诚的基督教徒,然而悲惨的命运却过早袭来:5岁时母亲因患肺结核病逝;姐姐也在1877 年被疾病夺去了生命;他的兄弟安得瑞斯(Peter Andreas)是家里唯一结过婚的,但婚后不久便离开了人世,年仅30岁;另一个姐姐后来也得了精神病。“我继承了人类的最大的致命的敌人—肺结核病和精神病的遗产。疾病、疯狂和死亡是滞留在我出生时、摇篮周围的黑色天使。”[18]73-78蒙克虽然活到了80 岁,但一生染上了多种疾病,病魔和死神伴随了他多半生。他还忍受着广场恐怖症,且人际交往困难、酗酒、频繁地旅行、颠沛流离。1908 年,蒙克的抑郁情绪终于爆发,导致精神崩溃,住进了哥本哈根的一家疗养院,接受休克疗法。逐渐康复后回到挪威开始了隐居生活。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 蒙克的消极心理又有所滋长, 他的作品回到了原来的爱情与死亡这一主旨[19]20-21。
童年体验到的亲人死亡悲痛给蒙克身心造成了巨大的创伤,使其性格染上了一层忧郁的特质。这一特质在他的绘画中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他终其一生创作的主题都是在诠释个人情感和心理历程,往返于困顿人类生死、情爱、恐惧的煎熬之中。他把深藏人性背后的种种隐蔽情欲赤裸裸呈现在他的绘画作品里,他的作品都是内心痛苦挣扎的呐喊。他的绘画毫无矫情与懦弱,无论对生的欢愉、对死的沉思、对情欲的诉求,都表现得那样直接和真实可信[11]52。在其《马拉之死》油画中,蒙克并不关心历史背景和有关刺杀的表面资料,而是表现了女刺客科黛和马拉的裸体。杀死马拉的科黛是无表情的—既不对也不错,既不好也不坏。全身裸露的科黛面对观众、正面站立,如雕塑般展示着。马拉横卧在科黛的身后,横竖交叉的男女裸体瞬间会使观众产生迷惑和怀疑。蒙克所刻意表现的是人的情感、死亡、忧郁和孤独,这也正是他自身内心的真实写照[20]75-78。
四、两幅《马拉之死》中反映的亲密关系
面对死亡焦虑,亲密关系的唤醒是首选的应对方式。在亲密关系层面上,大卫和蒙克可是有天壤之别,导致他们在同样主题的作品中,使用了完全不同的手法和表现方式。
(一)大卫通过《马拉之死》把恐惧升华
大卫的《马拉之死》完成于1793 年,正是波澜壮阔的法国大革命岁月,那时他正是一名狂热的革命者。从意大利留学回来之后,大卫很快成为各种政治沙龙的常客。这些沙龙聚集了一批自由思想的贵族和致力于社会改革的知识分子。大卫在沙龙中参与激烈的政治辩论,并由此接触到一些反封建的革命党人,如雅各宾派的领导人罗伯斯庇尔(Robespierre)、马拉等。他在政治思想和艺术观念上产生了一些变化,创作了一些富有时代精神的作品。当大革命的风暴到来时,大卫已经不仅仅是画家,他还作为社会活动家、革命家积极投身于革命斗争。他被选为国民议会的议员,成为革命领袖罗伯斯庇尔、马拉的战友,并以国民教育委员的身份从事大量的革命艺术活动。在大卫身边重要的人物,无论是幼年时父母、舅舅们、启蒙老师布歇(Francois Boucher)、维恩(Joseph Marie Vien),还是政治人物马拉、罗伯斯庇尔,都给予了他非常积极的支持和赞赏。这导致他在创作时,表现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鲜明的政治立场。他把艺术当作战斗武器,以一名勇敢的战士形象登上了画坛和政坛[21]67-72。
激进派领袖马拉成了大卫崇拜的政治偶像和亲密的战友。在马拉被刺身亡的现场,当血淋淋的恐怖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大卫也感到了恐惧和悲伤。因为就在暗杀发生的前几天,他曾看望过身体欠佳的马拉。当时马拉正头缠浸满醋水的白布巾,半躺在浴缸里,浸泡治疗痒得十分难受的湿疹。那是多年来他为躲避追捕,长期在阴暗潮湿的地窖里工作而染上了严重的湿疹。为减轻病痛,他每天不得不花几个小时泡在带有药液的浴缸里。浴缸前是一个立放着的板条木箱。上面放有墨水、信纸和鹅毛笔,成为他简易的办公用桌。谋杀案后,大卫义不容辞地接下了创作《马拉之死》的任务。但他并没有简单地把自己的愤怒通过画作表现出来,而是把这种愤怒转换成怀念。因为怀念更能引领人们沉入情感的积淀,走向更为广阔的生命体验[22]88-103。大卫的《马拉之死》近乎自然主义地表现一桩可怕的谋杀案现场:马拉右侧锁骨下被刺伤,鲜血染红了浴巾和浴缸里的药液,握着鹅毛笔的右手垂落在浴缸之外,左手紧紧地握着凶手递给他的信,上面写着:“1793 年7 月13 日,马丽安娜·夏绿蒂·科黛,致公民马拉:我是十分的不幸,为了指望得到您的慈善这就够了。”[21]67-72浴缸旁立有一个木台,上有墨水、羽毛笔、纸币和马拉刚刚写完的一张便条:“请把这5法郎的纸币交给一个5 个孩子的母亲,他的丈夫为祖国献出了生命。”[21]67-72
但大卫并没有过分地渲染血腥和恐怖,而是以简洁的构图打动人心:安详的人物、白色的浴巾、绿色的桌布、黄色的木箱。构图压得很低,上方的黑色占去了大片面积,营造出庄严、肃穆的气息。马拉如同过度疲劳而静静睡去一样,手中还握着鹅毛笔、刺客递给他的信,浴缸旁的木台上摆放着的墨水瓶、鹅毛笔、几张纸币和一封便条。这些构图意在通过道德和人格的感召来衬托谋杀的罪恶。同时,以死者头部和身体及肢体的倾斜下垂将这一令人震惊、愤慨的事件给人们带来强烈的压抑、沉闷和悲痛之感。而浴缸旁的木台有如纪念墓碑一般,产生一种凝重、庄严的气氛,画家精心安排的法文“献给马拉—大卫”恰如石碑上的铭文。
同时,大卫用高超的技艺刻画了马拉之死的崇高和悲壮:构图中无情的水平线只用无力下垂的右臂做突破,似乎失去任何挽救的希望。上半部分空无一物,空旷而幽深,从左侧射入的光线,照亮着马拉的身躯和面部,具有纪念碑似的立体感。在虚空而沉重的黑色背景映衬下,光线照到遇难者身上,马拉的头倒向一边,胳膊无力地垂着,尽管已经失去生命的知觉,可他的形体仍具有一种高贵的美。大卫有意将马拉之死表现得如同基督教的圣人一样,从而对他的死赋予了不同寻常的含义。
可以说,大卫发自内心地用绘画来纪念他的亲密战友马拉。通过作品反映了马拉的真实革命生活、善良的人格和献身精神,同时他本人对马拉的敬重之情也跃然纸上。他把对马拉的怀念升华为一件艺术品,引导人们对革命者马拉的崇敬与膜拜。
(二)蒙克的《马拉之死》赤裸裸地表现对爱情与性的渴望与恐惧
在亲密关系方面,蒙克没有大卫那么幸运。他从5 岁开始,就不得不习惯于死神的随时抓捕。死神把他好端端的七口之家摧毁成一片废墟。要么死亡,要么疯狂。他在废墟之中接受死神的精神凌迟。成年后的蒙克已经虚弱不堪。他不敢横穿马路,不敢从稍微有点高度的地方向下看;他害怕吸入尘埃或者病菌,以免感染;因长时间画画,身体佝偻;他还特别害怕开阔的地方……[23]70-731902 年之后,蒙克压抑、暴戾的性格终于爆发,卷入到了激烈而富有戏剧性的人生漩涡里,尤其是与女性的关系。先是同挪威富翁的女儿发生关系给他带来了麻烦,这使得他在数年间不断地给女方赔偿费;其次是与作家斯特林堡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而相互嫉妒,导致陷入到一种对女性变态的强迫性妄想之中。尽管蒙克的绘画逐渐取得了成功,但无论在德国还是在挪威,他一直过着漂泊、颓靡、困顿的生活。已到了恋爱结婚的年龄,但与女性交往的失败经历所引发的“强迫性妄想”,使蒙克对两性关系一直抱有一种罪恶感。虽然他外表高大、英俊,却无法与女性坦白交心,对婚姻恐惧,深怕笼罩在他家族的肺结核病会遗传给下一代。本来他和挪威酒商的女儿朵娜·拉珊(Tulla Larsen)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他们相处了4 年,但他的强迫性妄想给这段恋爱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他实在无法承受朵娜强烈的爱欲而提出分手,当时朵拉竟拿出手枪以死相威胁,受惊吓的蒙克欲夺下她手中的手枪,却因枪走火致左手中指重伤而留下了后遗症,每当拿起调色板,手指就会疼痛不已。因为这些原因,蒙克把女人“视为自然力,不是吸血鬼就是原始的母亲,都是些亘古不变的生殖力的偶像”。他相信性除了繁殖的意义之外,本来就具有毁灭性[24]148。
蒙克所有表现女性的作品几乎都反映了这种复杂的心态。他视性爱为嫉妒、绝望、死亡。《马拉之死》表现的正是男女欢爱以后,女人把男人杀死的情景。被杀死的男人躺在床上,女人则站在床边面向观众木然而立,整个画面血腥暴力,令人为女人的残忍不寒而栗[25]118-120。它的创作源于那次手枪走火事件。在画这幅画时,虽然他用了模特,但实际上这个女人是以朵娜的形象出现的。这幅作品既表现了因憎恨而发呆的感情,也表现了一种似乎永无止境的欲望。画面中各个部分都可在蒙克关于那次枪击事件的笔记中找到根据。比如画面中桌上放着的水果,实际就是朵娜在子弹全部打出前端上来的水果,还有朵娜的一顶华丽的帽子也出现在这幅画中。可见朵娜在蒙克的心中有着很重要的位置,无论是爱,抑或是恨[26]28-30。
蒙克的《马拉之死》中,最引人注目的要素是色彩,补色成对地、一组组地安放:蓝色与橙色、红色与绿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在色彩结构上,他运用色彩的对比和床上遗留的鲜红色的血来传达毁灭的爱。画中女刺客科黛的肤色是明亮的,而马拉的肤色却是阴暗的,两人的面部对比尤其明显。蒙克激活了原本是凶杀的悲剧,表现了马拉被害时的骚动。他把马拉浸泡身体的浴缸画成了短直线构成的床,这些细节的处理有可能传递着马拉和科黛之间存在某种暧昧关系的暗示[20]77。同时,画中使用动荡、扭曲、颤动的曲线,这些线条带有动感并饱含激情,带给了人一种不安与恐惧感[27]19-20。更特别的是,他在整个几何构成的安排上,将两个主体垂直与水平相交叉的方式置于画面中,形成了十字形的构图。这种构图方式令人联想到结构简洁的“十字架”,将视觉上的冲击做到了极致,有极强的感官和心理暗示,使人更强烈、深刻地感受到潜藏杀机的毁灭性之爱[28]17。作为悲情写实艺术家,蒙克通过《马拉之死》表达了他对亲密关系的渴望和恐惧。
五、结语
同样的历史题材,因为艺术家们面临死亡恐惧时采取的应对方式不同,导致其文化世界观、自尊和亲密关系经历的唤醒方式各异。大卫的《马拉之死》把谋杀案升华成革命英烈的故事,把残暴的政客塑造成令人肃然起敬的英雄,成为了革命的宣传画;而蒙克是“少数到过地狱,却全身而退的人之一;他为人间偷盗出了地狱的图景,甚至他可能找到了破解谜底”[23]19-20。他的目的性和对艺术创作的最高态度,即使在身处精神障碍的时期也没有消失[29]570-578,其《马拉之死》把自身内心对死亡的恐惧与对亲密关系的渴望赤裸裸地表现出来,成为解读人类个体面临死亡时的一面镜子。他用艺术征服了宿命。这两幅传世之作,留给人们更多地对艺术、对生活、对死亡的深思和对人类生存价值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