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云

罗俊士

石奂云起小就和南院邻居李振宇要好。童年过去是青年，李振宇总是在石奂云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比如石奂云推磨累了，李振宇恰好路过，拐进磨房推一阵子，磨妥了才离开。又如大冬天早起挑水，石奂云不会摆筲，只好预备一条细麻绳，把水筲挂在井绳下面的铁钩子上，再用细麻绳拴紧，才敢卸下去大胆摆筲。总是在她还没踏上井台，身后就响起了李振宇的声音：“奂云，我帮你打水！”再如磨镰刀、磨菜刀、磨剪子，石奂云老隔墙喊李振宇，好像他是她的使唤人。

两人在邺城一中读高一时，先后参加了学校文艺宣传队。毕业后回村，又都成为大队文艺宣传队骨干。

蜜蜂是闻着香味走的，听说该大队文艺宣传队在县里获得过几面锦旗，部队来人了。一男一女两位军人是某部文工团的编导，说是来观摩演出，其实是想从中选拔人才。

演出结束后，那位男编导笑眯眯地对李振宇说：“你的表演相当出色，我们特招你为文艺兵进我们部队文工团。”石奂云家是富农成分，演唱再好也不能招，那位女编导遗憾得直跺皮靴。

李振宇想在临走前和石奂云订婚。石奂云说：“我出身不好，为你的前途着想，咱不如别走订婚那个形式，等你混出名堂直接结婚。”李振宇说：“不定下来，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你恁漂亮，媒婆知道你没和谁订婚，不踢破你家门槛才怪！”石奂云说：“你要不放心的话，就……就预支了吧。”当晚，生米煮成了熟饭。

李振宇走后，每隔半月，石奂云就能收到他的来信。不料一年后，李振宇不再来信了。石奂云屡屡给他写信，都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一天傍晚，熊四河来到石家，递给石奂云一封信，那封信是李振宇写给他的，因为内容与石奂云有关，才让她看的。石奂云看罢，把信撕成了碎片，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和那些碎片一样，落了一地。李振宇说他对不起石奂云，为了大好前程，他只能忍痛割爱。让石奂云怒火中烧的是，李振宇竟然嘱咐熊四河照顾她一生。“李振宇这个狠心贼，你你你……你有啥权利乱点鸳鸯谱？老天爷你瞎眼呀！我的命咋恁苦啊！”石奂云号啕大哭。

熊四河在回家路上，心像被猫爪揪着，紧成一团，就转身往回走。石家西屋门却推不开，里面上着插销，石奂云肯定在屋里。熊四河喊了几声，没人应声。窗帘拉得严严的，是老式木格窗户，打不开，熊四河只得用身体撞门。进屋后，见石奂云脸色煞白，额头滚动着豆大的汗珠，又发现床头有个“敌敌畏”瓶子，熊四河立马找人套车把石奂云送到县医院。熊四河也跟着去了，五天里，他一直守护在石奂云病床前。

村里有个规矩，救命之恩，理当以身相许。前有车，新任大队革委会一把手荣菊香步别人后辙，撺掇石奂云，成就了这桩婚姻。荣菊香还不计出身，破例让石奂云当了大队文艺宣传队队长。

年底，市里搞文艺汇演，石奂云带着几位文艺宣传队员去参加，居然获得一等奖。获奖节目是歌剧《白毛女》中喜儿和杨白劳的对唱。特点是，女声和男声都是石奂云一个人唱。她做了特殊化裝，半边身子花衣绣鞋粉面墨黑长辫，另半边身子补丁粗衣烂鞋土脸脏巾。男身唱男声，女身唱女声。谢幕时也是，转脸男身拱手，再转脸女身作揖，台下人都看呆了，掌声轰然响起，像狂风骤雨，突如其来。

后来，生产队解散，石奂云招兵买马，组建起乡戏班子。许多人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凡见到这个乡戏班子进村，就起哄：“哎！喜儿来了！那不，她就是喜儿，今儿又能听到北风那个吹了。”果然，她又一人扮二角——喜儿和杨白劳对唱，叫好声不绝于耳。遇到白事，石奂云总要唱《秦雪梅吊孝》，每每哀婉凄切，声泪俱下，引发台下一片泪光……

一转眼，石奂云已年过半百，头发依然黝黑，面庞依然水灵，眉眼似乎更有韵味了，是那种成年女人别具一格的韵味，俨然著名歌唱家李谷一翻版。她带着乡戏班子四处赶场子，当然也化装上台演唱，观众都以为她是个少妇，瞧那柔柳细腰，走台步时的轻盈，连少女也自愧弗如。

有天傍晚，石奂云骑着电动车从外村演出回来，在堤口碰见熊四河。石奂云说：“我饿了，你回家做饭去！”“噢。儿子给你打手机打不通，就打给我了，说他们公司五一放假，他要回来看看。”儿子三年前读研毕业后去北京一家文化传媒公司打工，现已做到宣传总监了。熊四河说罢，把牧羊鞭递给石奂云，骑了电动车就走。

羊群并不乱跑，一个个低了头在堤坡吃草。夕阳一点也不耀眼，石奂云瞥见大堤上风摆柳似的走过来一位瘦高个儿男人。“你是奂云吗？”瘦高个儿男人问。石奂云一怔：“你……你是振宇？”

当年，李振宇和那位军长的女儿即将步入婚姻殿堂时，因为他和当地一位官员的女儿掰扯不清，最终被那位军长的女儿给踹了。之后李振宇转业到当地剧团，和那位官员的女儿结婚成家。他又和剧团里一位旦角暧昧起来，导致夫妻离婚。他们生有一女，判给了女方。后来的后来就是现在，那位年轻漂亮的旦角离他而去。他身患食道癌，情知去日无多，就回老家了。

两个月后，李振宇死了。村里举凡办丧事，都要请乡戏班子，当然会舍远求近。戏台上，石奂云又在唱《秦雪梅吊孝》，令人诧异的是，她嗓音干巴巴的，不见一星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