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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树的寓言(二题)

2020-05-15于德北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20年4期
关键词:獠牙镇子小文

于德北

夜归记

对了,有人曾经无数次写过刀,写过刀的辉煌,刀的颓败,当然,也写过刀的传奇以及刀的平庸。刀是刀,猪是猪,如果说刀和猪有关系,那也只能是屠宰与被屠宰的关系,除此之外,它们泾渭分明,两不相干。

真的吗?

任何事情到了小文的镇子,都会得到改变。

一把刀,去杀一头猪,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会怀疑?除非这个人的头脑有了问题,不然,猪的结果天下皆知。你能想象一把刀和一头猪的结合吗?完美无比,难以企及。一头猪被绑在矮凳上,绝望地等待着宰杀,它平静地躺在那里,尽量回忆它每天周而复始的短暂的一生。

杀猪人来了,给了它一刀。

谁知,这一刀捅偏了,偏得离谱,从下颌进去,从牙床出来,稳稳地嵌在右边的两颗大牙之间,谁也无法把它拔除。猪感到一阵刺痛,紧接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迅速传遍它的全身,它轻而易举地挣脱了绳索的束缚,偷情般地迈着碎步,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小镇。

正是冬天,天地与屋与树与河流与道路共白。

猪一路向东,渴了吃雪,痒了蹭树,饿了嚼草根——这极为容易,用獠牙,也就是刀一挑,任何坚硬的土块都可以被分割。

它不会睡觉,失去了睡眠,吃饱了就站在那里望着夜空发呆。它发誓从此之后,自己再也不会躺下,因为有过死亡的经历——猪的正常死亡都是用捆绑和躺倒来完成的,所以,它以后的生活绝对要用站立来佐证。

就这样,走过冬天,走过春天,在绿意横流的初夏,它来到了大山里。山野的清新气息不同于平原,更不同于镇上。平原尚有庄稼的苦涩,可小镇上,除了酸气就是臭气,让人……对猪无所谓——难以忍受。不过话说回来,猪臭是臭,实际上,猪也挺喜欢清新的,比如,它的卧铺换了干净的麦草或稻草,它就非常高兴,愿意把鼻子拱到草的深处用力地吸气。

“嗷——”猪放肆地叫了一声。

这一叫不要紧,在它的四周拱出许多个小脑袋。窄窄的脸,比它更长的鼻子,绿豆般的小眼睛,一律警惕地盯视着它。猪转动着身体,紧张地看着这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它讨好似的“哼哼”两声。

那些面孔也挺立起来,精干的身躯轮廓分明。

猪?这也是猪?

待看明白了这一切,猪再也忍不住了,发出了怪异的哈哈大笑声。

一个巨大的黑影向它冲来,它毫无防备,等那个黑影到了近前,它才下意识地闪避,并本能地躬身低头,摆动着肥大头颅。

“轰隆”一声。

巨大的黑影碎石一般地倒地了,它的动脉被锋利的刀子划开,鲜血喷泉一般刺向天空。

它稀里糊涂地成了野猪王。

那么多美丽的小母野猪痴迷它的独一无二的獠牙,可是,它们不敢碰它,它像冰,凉凉的;它像月亮,冷冷的。它像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以小母野猪的想象,不可填充。它拒绝爱抚,拒绝亲吻,拒绝修饰,你如果一不小心触到它,你所付出的代价就是鲜血。

当然也有生命。

有的小母野猪示爱不成,又欲火如焚,最后只好选择死在这悲壮的獠牙上。猪站着睡觉,内心毫无提防,一头小母野猪深情地看它最后一眼,一个华丽的转身,便完成了无可救药的剖腹自杀。

经过十几年的过滤,现在这支庞大的野猪群里,基本上都是猪的直系子嗣了。它们兼有家猪与野猪的双重之美,肉质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于是,新的危险来临,周边村庄的农民经县里批准,开始采取各种手段,诱捕这些改良换代的野猪——如果是公猪,就留下配种;如果是母猪,就强令它与家公猪交配,总之一句话,只要能获得与家猪不一样的猪仔,他们便获得了发家致富的本钱。

族群在缩小,危险在扩大,猪的獠牙也已不再锋利,牙疼也开始日盛一日地折磨着它。

它突然想到了小文的镇子。

不管怎么说,那里也是它的故乡。

是夜,月光大明,猪带着它的子孙浩浩荡荡地下山了,它们一路向西,有路走路,无路穿田,逢林撞碎,遇水横游,猪依靠着自己尚未完全衰老的嗅觉及多年前的行走经验,一点一点地向小文的镇子同时也是自己的镇子接近。

它鼓励它的子孙,小文的镇子绝对没有危险,它以它的獠牙发誓,小镇的危险早已变成了它身体的一部分,除了它,谁也不能伤害它们,它们可以在每家每户的木槽中找到令它们满意的食物。

猪群发出压抑的但絕对是兴奋的低呼声。

终于,猪嗅到了它所熟悉的气味。

小文镇子的气味,虽然不那么明晰,不如当年浓烈,但,底色如此,谁能更改?

猪加快了脚步。

它的队伍也加快了脚步。

转过树林,前边出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去处,按理来说,这应该就是小文的镇子,可小文的镇子怎么会变得如此之大呢?猪提起了鼻子,拼命地向空气中寻求答案,它嗅到了煤的味道,而且是充分燃烧过的煤的味道。它让两只小母野猪站到它的前边,它抬起两条前腿,搭在小母野猪的屁股上,以此增加自己瞭望的远度。这一回,可以确认了,小文的镇子什么都会变,只有灯光球场不会变,那是小镇的聚会广场,从建镇之始,就不曾有过任何的变化——如果说它现在发生了变化,那就是这个全镇曾经最明亮的地方,现在变得那么暗淡。

猪忍不住奔跑起来。

很快,它们便听到了一阵强似一阵的欢呼声。

猪高兴极了。它以为它的归来引起了小文的镇子里的居民的关注,他们想起了它,所以在镇外列队欢迎,欢迎它归来,欢迎它给当年的那个传奇续上一个完整的结尾。

然而——

它并不知道,小文的镇子里居民确实是在欢呼,但绝不是在迎接它,而是为了自己的未来而高歌——在镇西,原来屠宰站的位置,一个大型的屠宰场成立了,全村入股,人人有份,只要猪们排着队走上运输带,就会在美妙的音乐中得以欢乐死。猪死了可以卖肉,肉卖了,全镇的人就都富裕了。

观影记

一直考虑初冬的时候去哪儿过——一种想法是去江边,那里有一栋空着的房子,属于一个朋友的兄长,只是那兄长长期在外打工,房子就一直孤零零地耸立在那里;离他的房子不远,是朋友的另一个兄长,家里人口多,规矩多,只许种地,不许离家,所以,孩子们虽然长大了,却一直没有去过县城。这个兄长很有生存手段,能从灌渠里抓到非常大的鱼,鲤鱼、鲢鱼、老头鱼、柳根,什么样的都有,当然老头鱼和柳根要小一些,混迹在大鱼中间很不显眼。一锅鱼炖出来,味道鲜美。

另外一种想法是去苏州,那里有一个大园子,可以提供免费的食宿,而且,园子的风景很美,是个休整身心的好地方。

还有一种想法。

是去住院。

最近不知为什么,总没有安全感,心悸、惊惶、多梦、易怒。于是想到医生,也许他们会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让我们的心安稳下来。严冬将至,选择住院的地方一定要温暖,要安静,可以看看书、写写字、思考一点不着边际的问题。最讨厌的事就是同病室的病友和你寒暄,尽是一些无用的废话,而且,每天都要重复几遍——因为除了他,还有他的亲人、朋友、同事,每一个来了都要和你说话,仿佛不说就十分不礼貌似的;又好像不说话,我会趁他们不在的时候,加害于同室一样——真是可笑。

就是这么犹豫着,有一件事情发生了。

发生的那么突然。

我的一个哥哥从农村来,脸色非常不好。大概有几个月了,他总感到胃部不适,吃不下东西,发胀,不排便,结果,把喝了一辈子的酒也戒了,烟也不抽了。秋收的时候忙,他舍不得时间,终于盼到颗粒归仓,才匆匆忙忙地到长春来,想好好查一查。一查,结果很不好,是胃癌晚期。大家都劝他做手术,可他不干,他是一个心里十分有数的人,知道自己的病并非儿女们说的那么简单,就横下一个劲儿,把治疗完全放弃了。

放弃的原因无外乎两点——一是怕白浪费钱;二是不想拖累儿女。

“我究竟是什么病呢?”他问。

“就是胃里长了一个瘤子。”

“恶性的,还是良性的?”

“恶性的,不过,如果手术,希望还是很大的。”

他笑了,摇了摇头。

夜里,其他人都因极度的伤感而产生了疲劳,渐渐入睡了,只有我和他躺在一张床上。他的身体很热,有淡淡的泥土的味道。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沉默,等雨点打在房檐的铁皮上发出“叭叭”的响声之后,他坐起身,开始吸烟了。

烟头一明一灭。

他不是已经戒烟了吗?又从什么时候把烟捡起来的呢?

“秋天下雨总是让人不舒服。”他说。

我“嗯”了一声。

“这要是春天就好了。如果是春天,我就可以去种地了。”他说。

我又“嗯”了一声。

“今年是个好收成。”他说,又点上一支烟。

“明年会更好吧。”我终于说了一句话。

“明年就不知道了。反正,秋天下雨让人不舒服。”他强调。

“也是啊!”我翻了一个身。

他望着窗外,双眸很亮。

半天,他又突然说:“我们去洗个澡吧。”

“现在?”我问。

“现在。大半辈子,还没进过洗浴中心呢。”他说。

“ 好吧。”

我们穿衣起身,轻手轻脚地往外走。我们都低估了外面的寒冷程度,人一出楼道的大门,就不停地打着寒战。紧紧衣服的领子,往清虚里去,人似乎在飘,脚跟十分地不稳。

我们打了一辆车,直奔一家名叫“海浪”的高档浴池。

从进入浴池开始,我们都不说话,脱衣、淋浴,小心翼翼的样子。喷头下的水很热,一会儿的工夫,两个人的身上都红了。他一心一意地洗着自己,连趾甲的缝隙都洗到了,我本想告诉他,可以叫修脚的师傅来处理,可转念之间便放弃了。

由着他吧。

洗完了又去桑拿室蒸,身体都蒸红了,才去搓澡,搓下无数的尘垢,皮肤的本色变得无比鲜艳。

突然他说:“想喝酒。”

“好。”我十分顺从地答应了。

我们进入休息间,要了一瓶“五粮液”,相对着喝起来,又开始不说话,只是喝酒。一边喝,一边听雨敲打窗棂。窗子是封闭的,但秋雨点点滴滴,那么坚硬地击打着一切。

不知为什么,喝了酒的他身体开始透明,先见骨骼,又见神经——五彩斑斓,鲜丽无比,然后,连五脏也看到了,当然也看到了所谓的癌,像一群静坐不动的幽灵。接下来,这一切慢慢如冰一样开始融化,先慢后快,涨潮一般,涨潮了,“唰”地一下又全退了。

他躺过的地方湿漉漉一片。

我找了一个按摩师。那么执着,那么疯狂。

按摩师的名字叫爽,脸上有淡淡的雀斑,人很高,胸很满,眼睛里充满迷离的光。她来了,就坐在他消失的地方,坐在那片“湿漉漉”的边上。

她问:“先生要什么服务?”

我说:“人为什么活着?”

她笑了:“你真逗。”

我说:“人为什么活着?”

她沉默了。

我说:“人为什么活着?”

终于,她叹了一口气,说:“秋天下雨总是让人不舒服。”

聽到这句话,我一下子就醉过去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再也没见过我的那个哥哥,我也没有去探问他的下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在又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我约了那个叫爽的按摩师,一起去了乡下——我选择了江边的空房子,并把那里的土炕烧得十分之热。我们放上古朴的木桌,置两副碗筷,守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鱼,把盏无言。

依然是一瓶“五粮液”,那酒纯净得发蓝。

灌渠的水渐渐退回江里,有许多鱼因为迟钝而滞留在渠床底部——用爽的话说,我们不是在捞鱼,而是在捡鱼,她快乐得像个孩子,一手提着篮子,一手从泥水里往外抓那些已无力挣扎的生命。它们已经冻僵了,仅保持着微弱的呼吸。

两只蓝瓷小酒杯,三钱的计量,一杯一杯喝进肚子里。两个小时的时间,盆里的鱼几乎未动,瓶子里的酒已经干了。

“我们好吧。”爽喃喃地说。

我点头。

在一片又一片的温暖的氤氲下,我们除去衣服,像两条赤裸的鱼,缓慢地交织在一起,她的身体很软,我的意识尖利,我们凹凸相对,畅游在命运的潜意识里。

不知为什么,她的身体突然开始透明,先见骨骼——比哥哥的细小;又见神经——如同灿烂的水草,红绿相间;然后,连五脏也看到了,最明晰的是子宫,我看见童年的哥哥拉着我在里边奔跑,如同在运动场上的跑道上,一圈一圈,无休无止。我们脸上的表情比神经还要灿烂,我们的身体玻璃一样晶莹。

涨潮了。

爽发出最后的叹息——令人窒息的叹息。

退潮了,她的身体也消失了。我的身下是湿漉漉的一片。

那天夜里,冬天的第一场雪下来了,在江边的屋子里,我发现我孤独的影子贴满了墙壁。

选自《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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