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普通的工具书到庇护知识的方舟
——试论狄德罗对《百科全书》期望的演变
2020-05-12张茜茹
张 茜 茹
如果要为18 世纪的法国选一本最有代表性的书,那么最有资格当选的恐怕还属《百科全书》。这样一部皇皇巨著的诞生却颇有几分偶然——它源于一个毫不起眼的翻译计划。最初,狄德罗不过想把英国学者钱伯斯(Ephraim Chambers)编写的两卷本《百科全书》译成法文。1○然而,在他手中,《百科全书》逐渐有了新的面貌,其内容不断丰富、篇幅不断扩充、撰稿人的队伍不断壮大,其中包含的思想也不断深化,而他对这部作品的期望也随之改变。对于这一问题,菲利普·布罗姆、马德莱娜·皮诺、特鲁松等学者有过零散的论述,2○但往往仅限于狄德罗在某个阶段对《百科全书》的期望,或是仅从某一个角度进行阐述。本文则关注到《百科全书》的整个编写过程,结合其成书及出版历史,梳理出狄德罗对这部辞书的期望前后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并分析这些变化为何会发生,从而揭示出《百科全书》多重的意义和多元的价值。
一、《百科全书》的源起
1728 年,钱伯斯的两卷本《百科全书》在伦敦出版,获得成功,之后被译为多国文字。1745 年,一个名叫塞留斯的德国人向法国出版商勒布勒东(Le Breton)推荐此书,说它值得译成法文,并毛遂自荐担任翻译,还举荐英国人约翰·密尔斯与他一同承担翻译工作。勒布勒东接受了这个出版计划,取得了出版许可,并发行了宣传册。3○
然而,勒布勒东很快就发现,塞留斯和密尔斯的法语水平都不够,而且他们的工作进度太慢。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终止与塞留斯、密尔斯的合作。1○日后,达朗贝尔称这个夭折的出版计划为“一个德国人协助一个英国人发起的法语翻译计划”,2○言语间不乏讽刺之意。
可宣传册已经发行,出版计划仍得继续。勒布勒东决定重起炉灶,他先找了三名出版商:布里亚松、杜朗、大卫,又找了法兰西公学院知名的学者马尔夫神父担任主编。布里亚松还推荐已经与他成功合作过两次的狄德罗和另一名青年才俊达朗贝尔(d’Alembert)做马尔夫神父的助手。然而,勒布勒东再一次选错了人,马尔夫神父性情古怪,且缺乏耐心,无法胜任主编的工作。
1747 年,原本只是助手的狄德罗和达朗贝尔被四名出版商任命为新主编。此时的狄德罗已积累了一定的翻译经验,他曾于1743 年翻译英国作家斯坦严的《希腊史》,3○还于1744—1748 年间与其他两名译者合译英国医生罗伯特·詹姆斯颇为畅销的《医学辞典》,4○这两部译作均由布里亚松出版。对于主持翻译钱伯斯的《百科全书》,他还是比较有把握的。虽然塞留斯和密尔斯的翻译计划半途夭折,他们还是完成了为数不多的译稿片段,并把它们交给了勒布勒东,以此为基础,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开始着手准备自己的翻译工作。
直到此时,对狄德罗而言,他的工作仍然仅限于把钱伯斯的《百科全书》译成法文,《百科全书》也不过是一本普通的工具书。但是,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很快就有了一个新计划,而这个新计划则成就了启蒙时代的一部巨著。
二、超越英国的《百科全书》
在细读、翻译钱伯斯的《百科全书》过程中,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发现这本辞书有诸多不足之处。对此,狄德罗评论道:
这本辞典的大部分内容都是钱伯斯毫无节制、不加选择地照搬几部法语辞典得来的,如果没有这些法语辞典,这本英语辞典或许就无法诞生。要是我们直接把它译成法语,法国人会怎么想呢?……我们读了钱伯斯辞典全文的翻译,发现科学里少了许多内容,自由艺术里应该写好几页的地方却一句话带过,机械艺术则完全是空白。钱伯斯读过一些书,但他几乎没见过任何手艺人;而许多事只能在作坊里学到。5○
简言之,狄德罗和达朗贝尔一方面认为钱伯斯参考了大量的法语辞书,缺乏原创性,另一方面认为他编写的《百科全书》篇幅远远不够,省略了太多辞条,尤其是在手工业方面。因此,狄德罗和达朗贝尔不再满足于翻译此书,而是希望编写一本内容更全面、更丰富、超越英国《百科全书》的法国《百科全书》。
考虑到篇幅扩充的新百科全书能带来更多利润,出版商同意了他们的计划。但这也意味着成本的大幅增加,出版商不得不四处筹款。此外,还要申请新的出版许可。为此,狄德罗亲自求见了当时主管书报审查的大法官达格索(d’Aguesseau)。马尔泽布曾这样描述:
这个计划是经过最正直、最开明的法官达格索先生同意的。据他了解,狄德罗先生是这部著作最重要的作者。许多信徒都觉得这位作者的思想太过自由。然而,虔诚的达格索先生亲自接见了他,我知道达格索先生被他谈吐中显露的才能所打动;达格索先生预见这将是部非常有用的作品,所以分外青睐于它,但有人揭发它的主要作者曾发表过激言论的嫌疑,所以他亲自指定了审查员,采取了最好的预防措施。一名神学家负责审查神学、形而上学的内容,一名律师负责审查法律的内容,等等。6○
1748 年,经过狄德罗等人的努力,四名出版商取得了新的出版许可。此后两年,狄德罗和达朗贝尔一直在筹备新百科全书的出版,为之搜集素材。准备工作相当繁重。为了读者查阅的方便,他们决定按字母顺序编排《百科全书》,因此,第一步就是选定整部辞典的辞条,并列成清单。虽然狄德罗以为语言词典和百科全书并没有本质的区别,虽然他曾说过“倘若一部语言词典能编得尽善尽美,它不是百科全书的辞条名汇编,又是什么呢?”1○但事实是两者大不相同。语言词典里收录了一门语言所有的词汇,除了数量最多的名词,还包括动词、形容词、代词、副词、介词等;而百科全书基本只收录名词。语言词典一般不收录一门科学过于精专的术语;而百科全书则要酌情收录各行各业的专业术语。收录和删减辞条并非易事。为此,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参考了大量已有的法语词典和各国的专科辞典及专著。
其中,法语词典包括菲勒蒂埃的《法语大词典》(1690 年,1710 年出版由博瓦尔执笔的增补版)、耶稣会士编写的《特雷武词典》(1721)、吉拉尔神父的《法语近义词》(1741);法国的专科辞典及专著包括莫莱利的《历史辞典》(1674)、达维勒的《建筑术语辞典》(1691)、托马·高乃依的《艺术与科学辞典》(1694)、培尔的《历史批评词典》(1697)、拉马尔的《论警局》(1705—1710)、肖梅尔的《经济辞典》(1709)、蒙弗孔的《详解古希腊古罗马》(1719—1724)、卡尔梅的《圣经辞典》(1722—1728)、德布吕隆的《贸易大辞典》(1723),普吕什神父的《自然景观》(1732—1750)、布罗-德朗德的《物理及自然史文集》(1736)和《哲学批评史》(1737)、勒莫尼埃的《天文学基础教程》(1746)、沃吉安的《地理便携辞典》(1749),等等。
英国词典和专科辞典有哈里斯的《科学与艺术辞典》(1704)、戴齐的《新编英语词典》(1723)、钱伯斯的《百科全书》(1728)、罗伯特·詹姆斯的《医学辞典》(1743—1745,法译版:1746—1748),等等。
德国辞书、专科辞典及专著有阿勒斯特迪乌斯的《百科全书》(1630)、布鲁克的《哲学批评史》(1742—1744)等;还有荷兰学者穆森布罗克的《物理学基础》(法译版:1739)等。2○
由此可见,狄德罗和达朗贝尔的《百科全书》绝非横空出世,而是充分利用法国及欧洲其它各国已有的知识积累,从中汲取养分。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可谓一部集大成之作。17 世纪及18 世纪上半叶,欧洲各国的科学和文艺都有了长足的发展,这为诸多词典、辞书的诞生创造了有利条件,而这些词典、辞书又进一步为新《百科全书》的编写奠定了基础。
此外,他们还参考了不少私人收藏的手稿。狄德罗写在宣传册里的一段话即为佐证:“文化的创造者和爱好者则为我们敞开了公共图书馆、私人藏书室的大门,文集、文档等任我们查阅。一点殷勤、许多花费,我们更是得到了一些不免费提供的手稿;我们支付的报酬几乎总能平复手稿拥有者真实或假装的焦虑。”3○
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参考的手稿中也包含了他们手里有的钱伯斯《百科全书》的译文片段。按狄德罗的说法,他和达朗贝尔原本不想使用这些稿子,无奈许多撰稿人不愿重新写稿,而是希望以一些现成的素材为基础进行加工润色,好省些力气。如此一来,他们只能把这些零落的译稿交给各位撰稿人,但它们并未派上什么用处。在《百科全书》第一卷的编者序里,达朗贝尔说:
计划出版英国百科全书的书商已经把它的全部译文交到我们手上,我们把这些译文分给了同事,虽然他们不得不对这些译文作大量的审阅、修改、增补,他们却觉得这总比没有任何参考资料好。其实,钱伯斯的绝大多数文字对他们毫无用处;但这些文字至少让他们接受了我们分派给他们的工作;如果他们能预知这份工作耗费的精力,不少人恐怕当初就会拒绝我们的。1○
狄德罗在“百科全书”辞条里也说:
如果我们提议自己写稿,恐怕没有一个同事愿意接受《百科全书》的撰稿工作;所有人都会望而生畏,《百科全书》也就无法问世。然而,当我们交给每个同事一卷纸,说他只需重读、修改、增补,虽然他名义上避免了自己害怕的创作,实际上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些破破烂烂的片段如此残缺不全,写得如此之差,翻译得如此之差,有如此多的遗漏、错误、不准确,与各位撰稿人的思想如此格格不入,大部分人只能把它们扔到一边。2○
事实上,钱伯斯的《百科全书》从未被完整地译为法文,所以“全部译文”这个说法显然是夸大其词;至于所谓的“毫无用处”恐怕也言过其实——《百科全书》的撰稿人多少参考了这些译文,正如他们参考了柏林学院常任秘书弗尔梅(Formey)的手稿那样。
弗尔梅从1742 年就有了根据钱伯斯的《百科全书》编写一本哲学辞典的想法,并撰写了1800 余页的手稿,但这个计划并未继续下去。1747 年,他把这些手稿以300 利弗尔的价格卖给了勒布勒东及其合作伙伴。《百科全书》有110 个辞条由弗尔梅的手稿改写而成。宣传册和第一卷的编者序里都特别对弗尔梅表示了感谢。3○狄德罗强调,《百科全书》这样的辞书不该遗漏辞条。出版工作一旦正式启动,就无法增补已出卷册里遗漏的辞条。因此,尽量在一开始就做周全十分重要。理想的方法是提前备好所有的辞条文稿。他说:“我之所以坚持拥有全部手稿的重要性,是因为遗漏乃一部辞典最大的缺陷。一个辞条写得再差,总也强过没有辞条。没有比找不到自己想要的词更让读者伤心的事了。”4○然而,理想与现实的差距相当大,整部《百科全书》都是一边出版一边编写的。实际上,能让辞条清单相对完整已经很不容易了。狄德罗也承认这一点:“说这部辞典没有遗漏任何辞条,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以为自己至少没有遗漏任何关键辞条。”5○
当《百科全书》所有辞条选定以后,整部辞典的构架也搭好了。辞典里包含了哪些科学、艺术,每门科学、艺术又包含了哪些辞条,两位主编已了然于心,这就为他们日后撰写人类知识系统详解和图解做好了铺垫。
选定辞条之后就开始物色撰稿人。狄德罗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一部百科全书内容浩瀚,显而易见,绝非一人之力能够完成”。6○然而,万事开头难。《百科全书》筹备期间,一切都只是设想和“可能”,无人知晓它到底会是怎样的作品,这自然会让一些参加撰稿的学者产生犹豫。再加上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当时在学界还没有很大号召力,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知名学者参与撰稿工作。因此,《百科全书》第一卷的大部分辞条都是由狄德罗、达朗贝尔及其几个亲密朋友撰写的。狄德罗写了近两千个辞条,涵盖了工艺、哲学、语文学、植物学等多个领域;达朗贝尔负责数学、几何学、天文学部分;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负责音乐;图桑(Toussaint)撰写法律部分的辞条;杜马塞(Du Marsais)撰写语法部分的辞条。7○
最耗费精力和时间的当属工艺这部分素材的搜集,包括文字和插图。工艺主要由狄德罗负责,这也是他最重视的部分。狄德罗首先整理了当时现有的资料,包括17 世纪财政大臣科尔贝(Colbert)主持的针对工艺技术展开的调查,维萨里《人体的构造》里的插图,1○钱伯斯《百科全书》里的插图,一些配有插图的技术工艺类专著,2○科学院出版的《科学院年刊》《机器和发明》,以及科学院为《工艺鉴》一书绘制的插图3○——《工艺鉴》的插图收藏在国王图书馆里,狄德罗在宣传册里特别感谢了国王图书馆馆长为他提供了这些珍贵的插图,使他得以从中借鉴许多内容。4○
这些资料固然已经相当丰富,但还不完全足够。有些工艺仅凭文字描述或一张插图很难弄清其操作步骤,还有些工艺则从未有过文字描述或插图。狄德罗说:“关于科学的书太多、自由艺术的好书不够多,关于机械艺术的则几乎没有;机械艺术的范围极广,内容极丰富,现有的相关论述数量与之完全不相称。”5○因此,有时候狄德罗不得不向工匠、工程师求教,去工坊参观,甚至亲自操作机器,并让画家依照实物画出机器、工坊、劳作的场景。插画家古希埃(Goussier)与狄德罗的合作尤其密切,曾多次随他一同去工坊实地考察:
我们请教的是巴黎和法国最好的工匠。我们不辞辛苦地参观他们的工坊,向他们提问,一笔一笔记下他们的回答,并进一步扩展其思想,搜集其行业术语,整理成表格,并加以说明,再回去与他们讨论,与某些工匠的讨论不仅时间长,还要反复好几次(这几乎是必不可少的),以便修正另一些工匠不完备、不清楚,有时还不准确的解释。……不过,有些手工业非常特殊,有些操作非常复杂,如果不亲自参加劳动、操纵机器,亲眼看到产品的形成,就难以准确地描述。有好几次,我们不得不搞到机器,亲自动手装配,运行机器,可以说是当学徒,做出一些糟糕的产品,以便告诉别人如何做出好的产品。……我们让绘图员到作坊去,画下机器和工具,为了让图解明晰,什么细节也不省略。6○
奈容日后的回忆也能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狄德罗当时的工作方法:
狄德罗用哲人的眼光审视工艺,正如他研究科学那样,他先是观察机器,弄清各部分的名称,让工匠解释各部分的使用方法,以及它们在整个机械里的运行方式、发挥的作用。随后,工匠会在他面前操作机器,他也在工匠面前操作机器,在这个过程中,他始终耐心、积极、灵巧,领悟得很快。如此尝试几次后,他开始拆、装机器。特别是织袜机和绒布机,他视之为精巧机械的登峰造极之作,并为之赞叹不已,希望详细地描述这些天才的机器;可这种描述谈何容易,尤其是当这些机器不在他眼前时,于是他请人做了小模型。有好几次,我看到他在书房里摆弄这些模型,模拟它们运作的情形,动作灵巧,说明他已熟知其原理。7○
值得注意的是,狄德罗靠实地考察和实践搜集到的信息和知识比重不大,主要是作为对已有书面资料的补充,雅克·普鲁斯特就曾特别提醒读者,绝不能高估狄德罗在工艺上的实践知识。8○
虽然这些有关工艺的知识是狄德罗“买”来的——他总是会给工匠付钱,算是对他们技能和劳动的尊重,但他还是常常遇到困难。行会在18 世纪的手工业中依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不少手艺人仍谨守自己的技艺,拒绝外传。狄德罗这样描述自己的经历:“他要亲自去工坊,手里拿着钱,付了大价钱,买到的却是最可笑的谎言,此时他才知道手艺人是什么样的人,尤其是在巴黎,赋税让他们时刻惴惴不安,所有带点好奇询问他们的人都被视为包税人派来的奸细,或是想自己开店的工人。”1○狄德罗对此十分不满,希望能早日打破这种局面,因为知识只有在共享与流通中才能取得更大的进步,这也正是他编写《百科全书》的基本宗旨之一。
至此,从素材和内容上看,狄德罗和达朗贝尔构想的《百科全书》的确已经超过了钱伯斯的《百科全书》。但他们并不满足于此,对他们而言,为知识提供一种新的组织方式与扩充丰富知识的内容同样重要,也是这部《百科全书》的旨趣所在。
三、革新知识分类与认识论
《百科全书》还有另一个名字叫《科学、艺术、手工业理思辞典》(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s sciences,des arts et des métiers)。达朗贝尔在《百科全书》第一卷的编者序里写道:“这部作品有两个目的:作为《百科全书》,它理应阐释人类知识的系统和关系;作为《科学、艺术、工业理思辞典》,它理应阐释各门科学、艺术的基础原则和主要内容——不管是自由艺术,还是机械艺术。我们这篇绪论正是从百科全书、理思辞典这两个角度写的。”2○
由于《百科全书》按字母顺序编排辞条,与按知识类别编排的辞书相比,它的辞条显得颇为散乱,不成系统。为了弥补这个缺憾,两位主编采取了两个办法:一是使用参见法,即在一个辞条中标注出应该参见哪些与之相关的辞条,另一个就是写作人类知识系统详解和图解,借此勾勒出知识的宏观面貌,呈现出不同知识分支间的关系。
所谓“理思”,即以理性为整部辞书编写的核心。不仅要用理性审视法国及欧洲所有的知识,既涉及到物质生产也涉及到精神文化,对其进行反思,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然后用清晰、有条理的文字、插图展现出来,与此同时,还要动用理性重新梳理知识,为知识制定一个更合理的分类系统。虽然两位主编声明知识分类没有定则,似乎他们承认已有的知识分类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但《百科全书》的知识分类实则暗示出某些旧有知识分类的荒唐、陈腐、错误、违背理性。
实际上,在知识分类中,表面看起来似乎微不足道的一个改动,背后体现的往往是认识论方面至关重要的问题。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制定新的知识分类,意义十分重大,因为他们真正的意图在于借此打破束缚知识进步的成见,提供一种新的认识论,从而为人类知识的发展铺平道路,为人类理解世界提供新的工具和视角。
两位主编有意凸显人的中心地位。他们借鉴了培根(Francis Bacon)的知识分类方法,按人的心智能力来划分知识,用人的视角展开对世界的认识。在整个中世纪,上帝都是宇宙的中心,人不过是神的附属;到了《百科全书》这里,人的主观能动性终于被提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对此,狄德罗在“百科全书”辞条里解释得很清楚:
我们尤其不该忘记,假如地球上没有人,没有这个会思想、会观察的生物,自然壮美的景观就会沦为一片了无生机的景象。宇宙将陷入沉默,被寂静和黑夜笼罩。一切都是孤零零的,各种现象发生了,却无人理会、无人解读。是人的存在让宇宙变得有意义;研究宇宙的历史,难道不该从人的视角出发?为什么不把人引入我们这部作品,正如他在宇宙中所处的位置一样?为什么不把人作为中心?在无垠的宇宙中,有没有一个点,能够引出巨大的线条,连起其它所有的点?由此,万事万物与人、人与万事万物之间又会有怎样活跃而美好的互动?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决定依据人的主要能力对人类的知识作总体划分。3○
这种借鉴成了某些人攻击《百科全书》的借口。1751 年1 月,耶稣会士、《特雷武报》的主编贝蒂耶在自己的报纸上发表文章“《百科全书》的知识系统与培根大法官《学术的进展》的知识系统之比较”,4○批评狄德罗撰写的《百科全书》宣传册中所附的人类知识系统抄袭培根。随后,狄德罗通过公开信的方式与之展开笔战,强调他和达朗贝尔已经对培根的知识系统作了许多改造,并随信附上自己撰写的辞条“艺术”(Art)。就这样,在《百科全书》正式出版前,狄德罗已经开始与反对《百科全书》的“敌人”斗争。这场激烈的笔战不仅没有损害《百科全书》的利益,反而起到了广告的作用,让读者在《百科全书》尚未问世时就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事实上,狄德罗和达朗贝尔虽然借鉴了培根的知识分类法,却也做了许多修改,增加了自己的原创思想和特色。1○所以当贝蒂耶这样与《百科全书》为敌的人指责他们抄袭培根时,他们才会如是反驳:“在‘宣传册’中,我们已经好几次说过,我们的知识树(arbre encyclopédique)主要来自培根大法官。……虽然我们作了这样的声明,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对培根就要亦步亦趋,我们的知识树与培根的有许多不同,尤其是在哲学里,读者很容易就能看出来。”2○
首先,培根在《学术的进展》中再三强调人的智性来自上帝,所以能够运用智性认识这个世界是人的光荣。3○从根源上讲,人的三种智性能力——记忆、想象、理性都来自上帝,宗教是一切人类知识的基础。而达朗贝尔和狄德罗从未提到过这一点,在他们看来,人的智性能力与生俱来,只属于他自己。人的一切思维活动都该遵从理性的引导,所以,反倒是宗教应该隶属于理性,神学隶属于哲学。因此,他们才把宗教安排在哲学分支之下,让宗教也听从理性的支配。如果我们仔细看,会发现神学这一分支中竟然还包含了迷信、预言术、黑暗魔法这样的内容,这个做法颇带讽刺意味,因为这些东西显然完全与理性相悖,即使是基督教也不承认这些“异端邪说”;两位主编把这些违背理性的东西放在神学中,似乎是在暗示神学中有许多不合理的东西。既然宗教也该听从理性的支配,宗教和神学中一切违背理性的因素都该被摒弃。
其次,培根把研究人类个体的科学分成身体的和灵魂的两大部分,显然是受身心二元论的影响。在达朗贝尔和狄德罗的系统中则没有这样的划分。在他们看来,肉体和精神、感觉和思维互相牵连,相互影响,难以分割,灵魂不可能脱离或超越肉体而存在。达朗贝尔和狄德罗承认人身体、本能、欲望的合法性,他们把医学放入动物学的分支,似乎暗示出人身上有不可磨灭的动物性,4○对此,人应该坦然接受,并努力调和自己身上同时存在的动物性和人性,让它们和谐相处,共同发挥作用,而不是一味地鄙视、否定身体和本能。
此外,化学从18世纪开始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其发展日新月异,并以其实用性在自然科学中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达朗贝尔和狄德罗与时俱进,充分意识到了化学的重要性,因此特意在自然科学里增加了化学一支,并收录了近700个化学类辞条。他们的这种做法表明,知识系统永远是开放的,随着知识的进步,各个学科会发生重组和更新,其边界也会移动,所以在科学研究上墨守成规是行不通的。
培根对“加工过的自然史”一笔带过,并未展开。在培根看来,理论的科学研究远比实用的生产技术更重要。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却不这么认为,他们充分意识到了物质生产的重要性,为工艺和制造业补充了极为丰富的内容,包括文字和插图,把工艺和制造业作为编写的重点对象,使之成为历史之下的一个重要分支。
狄德罗和达朗贝尔还把所有与审美有关的内容,包括文学、音乐、美术等,都放进了源于想象的“诗”中,这恐怕正是广义的“诗学”的由来。他们把文艺单独列为一支,不仅承认其重要性,更承认审美有自己相对独立的评判原则,不能将它与科学研究一视同仁。
总之,狄德罗不仅希望《百科全书》成为一部包罗万象、呈现人类智慧的方方面面的辞书,更希望通过其编写革新知识的分类与认识论,从而打破偏见、成见对知识扩展的桎梏。
四、推进启蒙运动
综观狄德罗对《百科全书》的编篡过程,可以看出他对《百科全书》还有着更大的期望,即通过它对当时的国家和社会的方方面面进行反思,找到其弊病和不足之处,并加以批判;读者通过阅读《百科全书》的大胆文字,将学会如何动用理性独立思考,如何批判性地审视世界。他们思想的方式将由此发生改变,启蒙运动也将得到推进。
狄德罗有意在《百科全书》中放置了不少他自己和其他撰稿人的“叛逆”文字,这是因为百科全书派推崇理性的反思精神,他们试图用理性重新审视政治制度、社会、科学、文化的方方面面,找出其中的不合理之处,并弥补这些缺陷。其初衷是促进改革和改良,从而让国家和社会变得更好,让人生活得更幸福。当狄德罗发现《百科全书》的后10 卷遭到勒布勒东的私自删减后,他非常愤慨,并立即给勒布勒东去信,向他陈述了这些“大胆”文字的价值:
您忘了,您最初的成功靠的不是稀松平常、循规蹈矩的东西;这世上恐怕没有几个人会想读几行历史、地理、数学,甚至是艺术,读者在这本书里翻来覆去寻找的是几位撰稿人坚实而大胆的哲学思想。而您呢,竟不加判断、毫不留情、没有品味地把这部分内容阉割损毁、大卸八块,把它们变成褴褛的破烂。您让这本书变得索然无味、平庸无聊。您删去了书中最吸引人、最吊人胃口、最有趣、最创新的部分。1○
给《百科全书》招来审查和禁令的“叛逆”文字恰恰也是许多读者最感兴趣的部分,狄德罗对此心知肚明。他曾声明,身为主编,自己和达朗贝尔的职责仅限于把撰稿人的辞条按顺序汇编起来,不对辞条的内容作任何改动。每个撰稿人都对自己的辞条负责,如此一来,“由于《百科全书》的主编不改动任何一个撰稿人的辞条,把辞条里的缺点怪在他们头上,或者把辞条的优点归在他们身上都不可取”。2○这当然是一种策略,一旦某些辞条遭到非议,是其撰稿人承担了主要风险,而不会过多地牵连其他同事、耽误整部书的出版。虽然日后的事实证明,这个策略并不总是奏效,它还是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两个主编和《百科全书》。
当然,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的做法充分体现了一种包容的精神。如果说启蒙运动的特征之一就是包容、开放、多元,那么狄德罗心目中的《百科全书》也该与之一脉相承,成为一部兼收并蓄的作品。虽然《百科全书》的撰稿人有一些共同的基本原则,但他们对于政治、经济、宗教、文化等问题的具体看法却往往各不相同,他们在《百科全书》中自由地表达了千差万别的观点。
狄德罗愿意把这些各不相同的观点同时摆在读者面前,从而促使读者对它们进行分析、比较,并进一步得出自己的观点。许多辞条后附有相关的参见辞条,引导读者阅读更多的文字材料,鼓励读者运用自己的理性综合、比较、分析各种材料,从而得出自己的判断和结论。在狄德罗的心目中,这种不人云亦云、动用自己的理性思考梳理求证的思维方法恐怕才是《百科全书》的灵魂所在,《百科全书》理应成为启蒙的有力工具。
五、庇护人类的知识
《百科全书》的编写出版长达20 多年,这期间,它从没缺少过敌人。从教会到虔诚的信徒,从一心维护传统社会结构和价值的高等法院到希望维护自己统治权威和合法性的王权,从亲天主教的报刊记者到保守的学者,他们都对《百科全书》发起了批判、攻击、制裁。在巨大的压力下,一些撰稿人选择了退出,包括最初与狄德罗同任主编的达朗贝尔。
在种种敌对力量的攻击下,《百科全书》先后于1752 和1759 年遭到枢密院的禁止,其中尤以第二次的后果严重,《百科全书》的出版因此中断了数年。直到1765 年,阻碍《百科全书》后10 卷文字卷付梓的禁令终于被取消,当局对其出版予以默许,条件是这10 卷书只能在外省发行,不得流入巴黎和凡尔赛。1766 年1 月,《百科全书》后10 卷文字卷和图画卷的末卷总算正式发行。
因为《百科全书》而经历了无数风雨的狄德罗此时深感启蒙运动的任重而道远。面对声势浩大的反启蒙运动,面对法国日益艰难的时局,他对未来不由产生了担忧。历史已经把无数活生生的例子摆在人们眼前,动荡和战乱是如何摧毁文明的。因此,他对《百科全书》产生了新期望,即使之成为庇护人类知识的方舟。正如他所写的那样:“世界的某个无名角落里或许已有了革命的萌芽,最文明的地方或许正悄悄酝酿着革命,某一天,革命爆发,城市化为废墟,居民四处逃散,无知和黑暗重新笼罩大地;哪怕这部作品只留下一套,就不会什么都没了。”3○
结 语
《百科全书》并非欧洲第一部系统的百科辞典,德国学者阿勒斯特迪乌斯的《百科全书》(1630)、法国学者托马·高乃依的《艺术与科学辞典》(1694)、英国学者钱伯斯的《百科全书》(1728)等都先于《百科全书》诞生。但狄德罗的《百科全书》规模却远超它们,内容较之远为丰富,涉及的知识领域也更广泛。如此规模的辞书显然无法凭借一人之力完成,所以《百科全书》不得不采取集体撰写的办法,由160 多位撰稿人共同完成,它是欧洲首部由这么多撰稿人合作完成的百科辞典。狄德罗希望法国的《百科全书》能超越英国的《百科全书》,他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百科全书》里当然包含了许多新知识,但更重要的是,它更新了知识的组织方式。狄德罗为知识制定了一个更合乎理性的分类系统,他真正的意图在于借此驱除阻碍知识进步的偏见和成见,从而进一步推动知识的拓展。
《百科全书》也不像之前的百科辞典那样,仅仅是学者和有知识的人书架上的工具书。狄德罗一心希望《百科全书》能接触到更广大的读者群,把知识散播到更广的范围里去,从而用知识推动启蒙。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这部《百科全书》的确成了启蒙时代的不朽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