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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人生与学术: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的群像研究

2020-05-12

历史教学问题 2020年2期
关键词:端木史学法国

乐 启 良

自从1949 年以来,中国法国史研究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前辈、师长和同僚已经做过许多详备周到的总结、反思与展望。1○但迄今为止,尚未有人专门从知识分子的角度对中国的法国史学人做整体的钩沉。实际上,倘若不把中国法国史学人看作鲜活的生命群体,不将其置于所处的历史情境下考察,我们便无法完整地理解其学术研究。然而,研究所有中国法国史学人的生平、思想与学术,远非一篇短文所能涵盖。笔者在此仅仅描绘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的群像,梳理其历史处境、政治选择和人生际遇,并在此基础上勾勒其心态变化、学术研究与社会行动。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的主要代表人物是杨人楩(1903—1973)、沈炼之(1904—1992)、王养冲(1907—2008)、张芝联(1918—2008 年)、端木正(1920—2006)等。他们著作甚丰,涉猎颇广,多数长寿,见证了中国近百年的沧桑巨变,其所见、所思与所书为中国法国史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某种意义上,总结第一代法国史学人的政治、人生和学术,不仅能够拓展当代中国知识分子史的研究,而且对中国法国史学科自身的进步也可能有所裨益。

一、民国时代:学术报国的拳拳之心

中国和法国的接触可以追溯到13 世纪法国国王路易九世派使节到蒙古,但在17 世纪以前,中国人对法国几乎一无所知。明末清初,教廷和法国宫廷派遣来华的传教士们首次向中国介绍了法国的人文地理,但当时的中国人似乎并无多大的兴趣去了解域外世界。

1840 年鸦片战争爆发以后,中国积贫积弱、落后挨打的局面导致一批有识之士开始介绍包括法国在内的世界。洋务派、戊戌派、革命派、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家以及外交官群体都在不同程度上介绍了法国的历史。然而,这些人在介绍法国的历史时,更多地是服务于政治斗争、革命事业或外交活动,其著述不可避免地带有鲜明的现实主义色彩,有时难免失之偏颇。而且,由于缺乏专业的学术训练,许多内容还直接转译于他国(主要是日本),他们的论述还出现了不少讹误。所以,他们的著述很难说是真正意义上的法国史研究。

从20 世纪20 年代开始,一批在国内新式大学接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学生开始远赴欧美国家,接受系统的西方史学教育,从而涌现了中国第一批矢志于研究法国史的职业历史学家。1○由于各种因缘际会,杨人楩、沈炼之、王养冲、端木正、张芝联等先生开始和法国研究结下了不解之缘。相比于此前几代法国历史知识的传播者,他们拥有两个显著的共同特征:

一方面,他们在青年时代便确立教书育人的志向。从鸦片战争到新文化运动,中国人对西方国家的认识逐渐深入,对西方为何强大的问题做出了日趋深刻的解答:从“船坚炮利”到“三权分立”,再到“开启明智”。作为在新文化运动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中国知识分子,杨人楩等先生深刻地意识到中国的未来主要取决于中国民众的知识水平、文化素养和爱国意识的普遍提高,因而在青年时代便立下了教育救国的远大志向。杨人楩先生从北师大英语系毕业后,曾经参加过北伐战争,但最终选择投身教育事业,在长沙、泉州和苏州等地的中学教书育人。杨人楩分析了导致中国教育滞后的道德风气、体制弊病和社会组织等因素,提出了一套较为成熟的教育理念,着重强调文化普及和教育平等的重要性。2○王养冲先生长期担任胡汉民的政治秘书,但深感于国民党的党同伐异和腐朽堕落,弃政从文,在20 世纪30年代“立志到大学执教,为中国的文化教育事业略尽绵薄”。3○端木正先生在学生时代就认为,“中国要走上繁荣富强之路,离不开法制和法治”,4○故在1947年考取赴法留学公费生,到巴黎攻读国际法专业。同样,张芝联先生在青年时期也不以个人的发达为取向,向乃父亲张寿镛表明心迹,立志要当一个中学校长和大学教授。5○

另一方面,熟谙西方文化,接受过扎实的史学训练。沈炼之先生在1926 年毕业于燕京大学英语系后,赴法留学,专研法国的文化与历史;1933 年7 月获得里昂大学博士学位,其博士论文荣获优秀论文奖,并获得出版;同时,他还专程拜访了史学大师马迪厄教授,听完了其关于法国大革命史的全部课程。杨人楩先生在1926 年毕业于北师大英语系,1934年考取中英庚子赔款世界史留学名额,师从法国革命史专家汤普森(J.M.Thompson),并以圣鞠斯特为题撰写毕业论文。王养冲先生在1937 年移居法国,学习十年,师从哲学家瓦尔教授学习西方哲学史,师从乔治·勒费弗尔学习法国革命史和西方近代历史编撰学,师从涂尔干的高足拉洛教授研究法国社会学,最后获得巴黎大学文学博士学位。端木正先生获得武汉大学的学士(在此期间聆听过杨人楩先生的世界史课程)和清华大学的硕士后,1947 年考取赴法留学公费生,1950 年获得法国巴黎大学法学博士学位,1951 年又获得巴黎高级国际法研究所毕业文凭。张芝联先生从小随外教学习英语与法语,青年时代就读于燕京大学、武汉大学和光华大学,在洪业、张尔田、铎尔孟、聂崇岐等名师的指导下修习中西学术;在1940—1941 年期间,张芝联先生担任《西洋文学》编辑,邀请名家翻译和品论欧美国家著名的名著、诗歌、小说、散文、戏剧、传记等;6○1946—1947年期间,张先生游学于耶鲁大学、牛津大学和巴黎。

由于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的宏愿是教书育人,所以他们在学成归国后,无一例外都选择到教育文化机构任职。沈炼之先生先后任教于广州襄勤师范学校、燕京大学、南京地政学院、福建教育厅、暨南大学、温州中学等;杨人楩先生到燕京大学从事西洋史教学,张芝联先生任教于上海光华中学、光华大学;王养冲先生回国后,在复旦大学社会学系担任西方社会学思想史教授。在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当中,仅有端木正先生在旧中国未曾有过教学经历。

第一代中国法国学人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他们在抗日战争期间撰写的法国史作品渗透着拳拳的爱国之心。1941 年9 月,沈炼之先生出版《法国大革命史讲话》,这“不仅是中国学者撰写的第一部系统的法国大革命史著作,也是一部激励中国青年从法国革命汲取灵感、发扬爱国精神,奋起抗战以拯救中华民族的好书”。1○杨人楩先生翻译克鲁泡特金的《法国大革命史》上下册,并专门撰写17 页的序言;在回国后,杨先生完成三部法国史的著译工作,即马迪厄的《法国革命史》、戈特沙克的《法国革命时代史》以及他本人的学位论文《圣鞠斯特》。陈崇武教授在评论沈炼之以及杨人楩的革命史著述时指出:“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利用它来论争革命或改良、君主立宪与民主人权等议题,而是将它纳入抗争与投降、爱国与卖国的主题里了。”2○

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的爱国行为并不止步于教室和书斋,还批评社会时弊,寻找济世救民的方案。沈炼之先生在归国后虽然辗转工作、生活困顿,但始终关心中国和世界的命运,先后发表《如此广州》《日本究竟要什么》《德国对于日本的军事援助》《第三帝国向何处去》《法国在地中海的地位》《法国人民阵线内阁的前途》《意大利的新欧洲政策》等数十篇时评,揭露国民党当局的昏庸,抨击德、日、意法西斯的侵略行径。3○杨人楩先生在《观察》杂志发表的《自由主义者往何处去?》《国民党往何处去?》《关于中共往何处去?》等文章表明了其对自由主义(或无政府主义)的笃信;面对国民党大肆逮捕进步人士的做法,他临危不惧,联络其他知名学者,发表保障人权宣言;4○为了和国民党专制统治做斗争,他推动创建中国民主同盟会;解放战争期间,他又不遗余力地劝说傅作义起义,为北京的和平解放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5○张芝联先生在担任上海光华中学校长期间,也勇敢地抵制国民当局的无理要求,对要求进步的爱国学生积极提供庇护。

由于对国民党统治的彻底失望,由于青年时代以来满腔的报效国家热情,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在新中国成立后都纷纷选择驻留大陆,坚守其热爱的教育岗位。6○此时尚在法国的端木正先生积极响应周恩来总理的号召,毫不犹豫地回归祖国,准备投身新中国的法制建设。7○

二、政治动荡的岁月:忍辱负重的知识分子

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在幼年时期深受国学的熏陶,在青年时代受教于中国的西式学堂,随后又求学于欧美的知名学府,在史学、文学、政治学、法学和社会学等学科之间游刃有余。假以时日,这批博古通今、学贯中西且矢志于教育的学者将会取得何等的成就!

建国初期,他们曾经意气风发,满怀希望。杨人楩先生是燕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担任世界史教研室主任,在1955 年被擢升为二级教授。沈炼之先生担任浙江省师范学院以及杭州大学(1952 年成立)的历史学系主任。王养冲先生任职于复旦大学社会学系,1952 年转入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任世界近现代史和西方思想史教授。张芝联先生则因为光华大学在1952 年的院系调整中解散而离开上海,前往燕京大学以及后来在燕园重新组建的北京大学历史学系,讲授西洋史,他在1956 年和剪伯赞、周一良、夏鼐经由莫斯科,赴巴黎参加国际青年汉学家会议。端木正先生在1950 年留学归国后,先后任职于岭南大学历史系(任副教授和代主任)和中山大学法律系(副教授与教授)。

凭借广博的知识结构、深刻的学术洞见和高超的讲课艺术,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让建国初期有幸聆听其课程的学生们感到如沐春风。譬如,马克垚先生曾经这样回忆了杨人楩先生在建国初期神采奕奕的讲课:“我大学三年级时听杨先生讲授世界近代史前半段,……杨先生最具有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神气。他上课往往还穿着西装,神采飞扬,讲到得意处时,脱去上衣,只穿着西装背心,把两个大拇指插在背心口袋中,更显得意气风发。”1○然而,好景不长。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导致他们逐渐丧失了按照自己的心性从事学术研究的自由,他们的生存处境每况愈下,甚至连最起码的生存也遭到严重威胁。

在取得抗美援朝、土地改革和镇压反革命的胜利后,毛泽东在1951 年10 月23 日呼吁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一场思想改造运动,要求知识分子进行“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翌年,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发表《为科学工作者的自我改造与科学研究工作的改进而奋斗》,积极响应领袖的号召,督促“地主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转变为工人农民的知识分子”,“必须把那些不符合人民利益的思想包袱完全丢掉”,“必须用马列主义把自己重新武装起来”。2○

在1951 年冬至1952 年4 月的北大思想改造运动中,杨人楩先生被定为老北大历史系的批判重点,陷于多次检讨而不能通过的窘境。批判的内容大致有两方面,一是批判他曾经宣扬的自由主义是反共的,二是批判他在课堂上歌颂的真、善、美是唯心主义。3○在1957 年反右运动中,杨人楩先生又被定为免于带帽的右派,经常被迫参加中国史学界“五大右派”(黄现璠、向达、雷海宗、王重民、陈梦家)的陪斗活动。在文革期间,杨人楩先生更是被扣上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打入“牛棚”,遭到野蛮批斗,最后在1973 年含恨而终。4○

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的其他成员同样遭到残酷打击。王养冲先生在1958 年“反右补课”运动中被划为“右派”,被剥夺发表著译的权利。端木正先生因为法学专业被取缔,转入历史系工作,很长时间被禁止上讲台,只能在历史系资料室工作。5○张芝联先生遭受的打击同样沉重,乃父亲张寿镛先生一手创办的光华大学和光华中学在1951 年被取缔;他可能也是因为形势所逼,将张寿镛先生的4 万册藏书悉数捐赠给国家;6○1969 年10 月至1970 年夏天,他到江西鲤鱼洲干校参加劳动改造,陷入“彻底的消沉与绝望”;在劳动改造回京后,又被怀疑反革命,7○但幸运的是,在1972 年被鉴定为“事出有因、查无实处”。8○沈炼之先生出身平民家庭,在民国时期也无复杂的政治经历,或许因此受到的冲击较少,在新中国成立后担任(浙江省师范学院、杭州大学)历史学系主任长达30 年之久。

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在建国之初已经步入中年,在人生、政治和学术上已经趋于成熟,而且在各自的大学中站稳了脚跟。所以,在面对不断狂飙的政治运动时,在面对要求思想上脱胎换骨的外在压力时,很可能产生过彷徨、怀疑和抵触。仅就笔者目前所见,他们在文革期间未曾留下过任何有关自己心态的文字描述,但其矛盾心态或许能够在同辈的世界史学人戚佑烈先生(1913—1989)身上得到管窥。戚佑烈先生曾经在1966 年做过不无痛苦的自我批判。他指出,建国以后,自己始终遵从党的指挥,不断接受思想改造,和地主家庭划清界限,批判自身的个人主义,但“怎么改来改去,到今天还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每想到这里,心里就不服气”。9○

我们有理由相信,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在心里和戚佑烈先生一样有过“不服气”。正是由于这种的“不服气”,他们可能在不约而同地对如火如荼的政治运动进行着某种消极的抵制。在反右运动或文革期间,他们没有为了自保而检举、揭发、栽赃他人。然而,在众人竞相表明政治正确的岁月里,沉默本身似乎也是一种“罪行”。譬如,王养冲先生虽然在“大鸣大放”期间一言不发,但还是在随后的反右补课中被划为右派,并被剥夺了发表著译的权利;10○端木正先生在法学专业被取缔,转入历史系后,还是被剥夺了教课的权利,只能在资料室从事工作。1○

令人钦佩的是,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不但守住了做人的底线,也保持了最低限度的学术良心。在1977 年以前,他们通常有意无意地选择从事无需过多表达个人政见的工作,或者接受政治色彩不那么鲜明的任务。具体而言,他们在1978 年以前的学术活动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从事服务于反帝斗争的学术活动。作为饱受帝国主义侵略之苦辱而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他们都是真诚的民族主义者,所以他们发自肺腑地支持反帝运动,投身亚非拉民族历史的介绍与研究中去。端木正先生1952年翻译了玛丽·郎波儿的文章《法国殖民者在摩洛哥的罪行》,2○张芝联先生在1956年发表《1904—1910年南非英属德兰斯瓦尔招用华工事件的真相》,3○杨人楩先生1958年以后更是毅然放弃研究多年的法国史特别是法国革命史,转而为国家编写《非洲手册》,并着手编写非洲史纲要。4○

第二,国外著作、史料与学术的译介。沈炼之先生翻译瑟诺博斯的《法国史》(1964 年)、《戴高乐的回忆录》(1973 年)。王养冲先生从法文译校《从人到神化的人》《人性的观念和现代人的焦虑》等6 篇,从德文翻译《康德与社会学》《康德与社会主义》等4 部著作,参译《马格里布通史》等,另外还大量翻译有关拿破仑和罗伯斯庇尔的史料。端木正先生翻译阿尔贝·索布尔的《法国大革命》(1957 年),校译乔治·勒费弗尔的《拿破仑时代》(1977 年出版)等。张芝联先生编译资料集《1870—1914 年的英国》,为《历史研究》总共写了近20 篇介绍外国史学动态的论文。

第三,参与集体性的教材编写工作。沈炼之先生编写《简明世界近代史》(1957 年),张芝联先生在1962 年参与周一良先生主编的全国高校教材《世界通史》的近代史卷等。

总体而言,由于第一代法国史学人在此阶段所做学术工作的政治色彩相对淡薄,所以它们也基本上能够经受得住时间的检验,许多成果依然是相关研究必不可少的参考。相反,同期为响应领袖号召而炮制的法国史作品“几乎变成了派系斗争的工具,毫无学术可言”。5○

三、改革开放时代:只争朝夕的学术奋进

在1949—1977 年期间,正值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的壮年,原本是他们在教育界大施拳脚、在学术界著书立说的黄金岁月。然而,政治运动尤其是文化大革命重创了他们学术报国的梦想,给中国法国史研究造成了难以名状的重大损失。张芝联先生以寥寥数笔,概括了他们对于文革岁月的痛苦记忆:“我不愿在此重温这场史无前例的摧残文化道德、剥夺人权尊严的浩劫。一句话,1966—1976 年这十年对我来说是白白浪费了,而人生有几个十年?在被迫‘交代’的压力下,在劳动改造的日子里,在‘光辉’的‘五·七’大道上,知识分子除了‘存活’之外,还可能有什么别的念头?”6○

虽然屡受挫折,但经历文革浩劫幸运“存活”的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却保持了良好心态,没有怨天尤人。王养冲先生概括自己在文革以后岁月的心态是“如古人所说‘一蓑烟雨任平生’,即使风雨如晦,也无妨‘此心到处悠然’”。7○张芝联先生在谈论文革经历时,“总是豁达大度,乐观向上。……对个人在文革中遭受的迫害,无论多悲惨,他都能一笑了之。”8○

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对于文革期间蒙受的个人苦难总是轻描淡写,但对中华民族遭遇如此浩劫之原因的分析却是入木三分。张芝联先生指出,人权观念的淡薄是文革爆发的重要原因,所以要“‘跳出人权是他人赐予’的误区,才能建立人与人之间相互尊重、相互爱护、相互平等的关系。个人有了权利,才谈得上国家的权利”。9○端木正先生认为法治建设的缺失是中国走向文革浩劫的根本原因:“新中国成立30 年的时候,若大一个国家还没有民法和刑法,几项基本的法规都没有。……没有法,就无所谓犯法,就可以‘无法无天’。想定谁的罪就定谁的罪,想抄谁的家就抄谁的家,不需要任何法律依据,没有任何道理可讲,最终酿成‘反右’、‘文革’那样随意践踏人的权利和尊严的人间悲剧。”1○

除了主张尊重个人权利的观念和加强法制建设外,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还认为,清算文革时期的御用史学,推动思想解放,是避免中国重蹈覆辙的重要前提。端木正先生在评论1977年出版的北京大学工农兵学员编写的《拿破仑》时说,2○必须肃清“‘四人帮’在史学领域中的流毒”,因为为他们鼓噪的史学作品“对待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论述往往采取实用主义的态度,对很多历史事实缺乏起码的尊重”。3○张芝联先生在剪伯赞先生获得昭雪平反之际,高度评价了后者倡导的历史主义立场,旗帜鲜明地指出马克思、恩格斯是“真正客观地对待历史事物的典范,他们总是把社会制度、思想、人物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进行考察,正确评定这些制度、思想、人物在历史上的作用”。4○需要强调,在推动中国法国史研究的拨乱反正方面,陈崇武、金重远为代表的第二代中国法国史学人同样功不可没,他们也撰写了份量很重的批判文章。5○

在文革结束之际,年过古稀(沈炼之、王养冲)或接近花甲(张芝联、端木正)的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都有“时不我待”的感觉。譬如,张芝联先生曾经回忆过他在文革结束后希望只争朝夕,为中国法国史研究打开新局面的急切心情:“从1976 年文化大革命正式结束至今已二十个年头,这是我的教学、科研、学术活动教有成果的二十年。我已经从58 岁走向77 岁,还在拼命干,为的是把失去的时光追回来。”6○具体而言,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在改革开放新时代所做的重大贡献主要表现在四方面:

(1)创建中国法国史研究会。1978 年10 月,第一代法国史学人所在的院校,如北京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中山大学、杭州大学与哈师大在上海召开法国史研究会筹备会议,讨论研究会的宗旨与任务,决定出版会刊《法国史通讯》。1979 年8 月25—30 日,通过《中国法国史研究会章程》,选举沈炼之为名誉会长,张芝联为会长,副会长戚佑烈、王养冲和端木正。中国法国史研究会成立后,举办法国历史讲习班,吸收各高校研究生和青年教师与会,邀请国内外法国史研究的名家专家授课,培养了一大批中国法国史研究人才。无论是20 世纪80 年代阿尔贝·索布尔、乔治·杜比、弗朗索瓦·孚雷、米歇尔·伏维尔、莫里斯·埃玛尔、弗朗索瓦·贝达里达、勒贝里乌等法国知名史家的学术讲座,抑或是迄今为止已经举办了15届的“中法历史文化研讨班”,皆由中国法国史研究会牵头组织。

(2)奠定中国法国史人才分布的基本格局。自从1978 年起,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以及第二代法国史学人开始招收法国史研究生。他们所在的高校,如北京大学、杭州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中山大学变成了中国法国史研究人才培养的重镇。通过“请过来”(邀请外国名家来华讲学)、“送出去”(把优秀学子送出国进修)的两手策略,他们培养了端木美、高毅、马胜利、刘文立、冯棠、许平、李宏图、沈坚、吕一民等第三代杰出的中国法国史学人(他们在文革结束后考上大学或者研究生)。由于未受政治运动的干扰,第三代法国史学人更为幸运,培养了更多的第四代法国史人才(他们主要是20 世纪70 年代以后出生的硕士和博士)。由于王养冲、端木正和张芝联等先生长寿且健康,所以不少第四代法国史学人也有幸目睹他们的风采,聆听他们的教诲。

(3)引领中国法国史研究的未来走向。在改革开放以后,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从事的工作可分为两部分。一方面是对文革期间法国史热点问题(如法国大革命、拿破仑、巴黎公社、1848 年革命)进行再研究或重新评价,另一方面是介绍包括马克思主义史学流派在内的各种西方史学流派,进一步推动中国法国史学研究的思想解放。对于后一方面,张芝联先生的贡献尤为卓著。7○在他们直接推动或间接影响下,中国法国史研究逐渐走出了革命的叙事,对年鉴学派、托克维尔、政治文化、现代化、知识分子史等课题的译介和研究日趋精进,影响也不再局限于史学领域。

(4)坚持学术研究要关照社会现实的立场。虽然经历过文革的浩劫,但第一代学人依然不忘其在青年时期便确立的学术报国的初心。王养冲先生在其百岁诞辰的致辞上指出,几十年如一日地只做两件事,一是做人,做“君子”,做“有道德和教养的人”,二是教学和研究,为社会“文章论著”。1○张芝联先生强调说,从事历史研究要着眼于当下,“要一只眼睛看过去,一只眼睛看当代”。2○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总是密切关注改革开放时代国内外局势的演变,做出符合时代需要的学术研究。譬如,王养冲先生在文革结束不久,旗帜鲜明地高举人道主义的旗帜,宣称“人应该自由而美好地生活”,“必须摆脱不管是国王还是社会所强加的压制与奴役”;3○张芝联先生在1989 年12 月召集十几个学者举行人权问题讨论会,将整理的讨论内容送到“天听”,对中国政府的人权外交与人权政策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4○端木正先生在担任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以后,对中国社会主义法制建设予以实际的推动。

总之,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经历过民国时代、建国初期的政治动荡和改革开放的新时代,见证了中国的百年沧桑巨变。他们在中国社会转型的若干关键时刻所做出的人生选择和学术研究无不体现了中国士人(或知识分子)经世致用的优良传统。同时,凭借驾轻就熟的外语、遍及世界的学术交往、实事求是的学术研究和孜孜不倦的育人之心,他们共同开创了中国法国史学科。而且,贯穿其人生始终的济世救民的爱国情怀更是值得我们后辈学者的尊敬。

最后,我们不妨援引张芝联先生为勉励青年史学工作者而说的一段话语,以督促自己热心教育,潜心学术,关心国事,并表达对第一代中国法国史学人的崇高敬意:

那么怎样才能保证在社会主义条件下防止出现或少出现滥用权力、营私舞弊现象呢?一靠制度,二靠教育,三靠总结经验教训。在这几方面,历史工作者大可施展专长,发挥作用。谁说历史这门学问没有用?……提高民族文化水平,培养爱国爱民素质,揭露封建遗毒,发扬民主思想,比较各国的监督牵掣制度,总结历史经验教训,都是历史工作者可以做、应该做的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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