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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历组卜辞时代争论与“两系说”使命之终结

2020-05-12曹定云

殷都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卜辞甲骨时代

曹定云

(1.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2.中国社会科学院 考古研究所,北京 100710)

历组卜辞时代争论是甲骨学发展史上空前大讨论:与过去相比,它持续时间最长,参与的学者最多,影响范围也最广。争论的“核心”是历组卜辞中的“父丁”究竟指谁:一说“康丁”;一说“武丁”。争论分为两个阶段,现述说如下:

一、有关“小乙、父丁”卜辞时代的争论

1973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发掘小屯南地,共获甲骨刻辞 5335片(整理后数字),是建国以来最重要的一次发现。1975年小屯南地甲骨开始整理。在整理过程中,我们发现,历组卜辞经常出现“小乙、父丁”连称。如《屯南》777(见图一)[1],其卜辞云:

图一 《屯南》777拓片

关于该片的时代,我们定在武乙,[2]卜辞中的“父丁”自然就是康丁。类似辞例还有很多,不一一列举。我们在《小屯南地甲骨》专著和相关文章中,一直认为:卜辞中的“父丁”是指康丁,有关“小乙、父丁”之类的卜辞(历组卜辞)是武乙、文丁卜辞。[3]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由于殷墟“妇好墓”的发掘,引发了李学勤先生的新想法。他认为:

其后,裘锡圭先生将李学勤先生的观点作了进一步发挥,撰写成《论“历组卜辞”的时代》一文,于1980年在成都古文字会议上发表。[7]

在历组卜辞时代争论初期,李学勤先生和裘锡圭先生都认为,历组卜辞中的父丁是武丁。由于对“小乙、父丁”中的“父丁”有不同的理解和看法,因而对历组卜辞时代做出了完全不同的判断。我们认为,“父丁”是指康丁,历组卜辞是武乙、文丁时代卜辞;李学勤、裘锡圭先生认为,“父丁”是指武丁,历组卜辞是武丁晚年至祖庚时代的卜辞。这就是历组卜辞时代争论前期核心问题所在。

针对这一情况,我们在1981年9月山西太原召开的第四届古文字会议上,发表了《再论武乙、文丁卜辞》一文,文章从称谓、人名、事类、坑位和地层关系等五个方面,对武乙、文丁卜辞(即历组卜辞)进行全面分析,认为:“从截至目前为止的地层情况看,没有证据证明‘历组’卜辞是武丁晚期至祖庚时代的卜辞。相反,它应该是武乙、文丁时代的卜辞。因为,地层情况恰恰是为后者作了证明的。”[6]

对于历组卜辞中“小乙、父丁”中”的“父丁”究竟指谁?争论双方围绕各自的观点继续进行申述。李学勤先生在《小屯南地甲骨与甲骨分期》中说:“这里父丁排在小乙之后,自系武丁。如果说父丁是康丁,那么这些祀典中就是把武丁和祖甲这两位直系的名王略去了。无论从历史还是从卜辞惯例来看,这都是不可能的。”[8]裘锡圭先生也持相同的看法。他例举了如下卜辞作为依据:

裘先生认为,“甲申隔一天就是丙戌,其间也没有容武丁、祖甲的余地。”[7]总之,李学勤和裘锡圭两位先生都认为,历组卜辞中的父丁必是武丁。

我们则认为:历组卜辞中的“父丁”应该是康丁。至于它紧排在“小乙”之后,只是一种“现象”,并非是“本质”的反映。在“小乙”与“父丁”之间,究竟还隔着哪些先王,值得我们注意并认真思考。

1983年,我发表了《论武乙、文丁祭祀卜辞》一文,对历组卜辞中的“集合庙主”逐一进行分析。历组“父丁”类卜辞中,对时代断定有决定意义的“集合庙主”是“十示又三”和“十示又四”。“十示又三”是“大示”,其辞为:

“十示又四”是“小示”,其辞为:

从1977年至2009年的30余年间,我们针对李、裘二位先生的观点,进行过反复辩论,但“打”的都是“迂回战”。我们(包括与我们观点相同的学者)多是从“地层”“称谓”“世系”“事类”等进行分析,尤其是从“十示又三”“十示又四”等集合庙主进行分析,指出历组卜辞中的“父丁”应该是康丁。尽管我们分析的很有道理,但对方就是不听。而另一方面,李、裘二位先生等在论文中,总是不提或很少提及“十示又三”与“十示又四”。因为,这些“集合庙主”的世系如何安排?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一大“难题”。由于种种原因,争论一直处于胶着状态,谁也不肯轻易放弃自己的观点。这是这场“旷日持久”大论战(1977——2010)产生的根本原因所在。

二、有关“小乙——三且——父丁”卜辞时代的再争论

2010年后期,我即将去美国新泽西州罗格斯大学参加学术会议,准备的论文题目是《论历组卜辞中的“小乙、父丁”称谓及相关问题》。最初的想法,是想进一步论述卜辞中的“示”(集合庙主),证明历组卜辞中的“父丁”是“康丁”。我将搜集到的《缀合》336(《合集》32617图二:3)与《明后》B2526(《合集》32690图二:1)放到桌上做分析。《缀合》336(《合集》32617)有“小乙、三且”;而《明后》B2526(《合集》32690)有“三且、父丁”。这两条材料过去都见过,在《再论武乙、文丁卜辞》一文中也用过,[6]并无特别的感受;但此时眼前突然一亮:如果将这两片卜辞“系联”起来,不就是“小乙——三且——父丁”吗?这是“小乙、父丁”之间存在“三且”的明证,也是历组卜辞“父丁”为康丁的铁证。这是多好的证明材料,高兴得当时拍案叫“好”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将这一“发现”写成论文,并在罗格斯大学的学术会议上作了讲演。但这次会议论文迟迟未发,直到2016年才问世。[15]当时,我与刘一曼正合写《三论武乙、文丁卜辞》,于是将这一部分相关内容,置入《三论武乙、文丁卜辞》中。该文于2011年发表。[16]

这两版卜辞中都有“三且”,是很好的“接合部”。现将两版卜辞内容再次系联如下:

甲辰贞: 口岁于小乙?

二牢?

三牢? (二)

不冓雨 。 《明后》B2526(《合集》32690(图二:1)

图二 1.合集32690 2.人文1817 3.合集32617

上述两版卜辞系联之后,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在“小乙”至“父丁”的祭祀过程中,明显存在着“三且”。此中的致祭次序是“小乙→三且→父丁”。这是“小乙”与“父丁”之间,存有别的先王的确证,也可以说是“铁证”。李学勤先生征引的“小乙、父丁”卜辞,中间明显的是略去了“三且”。它雄辩地证明,此中的“父丁”就是康丁。我们在论证历组卜辞“集合庙主”时,就已经指出,“小乙”与“父丁”之间不是紧相连的,肯定还存在别的先王。如今《缀合》336与《明后》B2526卜辞内容的系联,复原了这一祭祀过程,证明我们以前的推断不误。

武乙卜辞中的“三且”还见于《南辅》63,其辞云:“庚子卜:其又岁于三且?”(3)《南辅》,指《战后南北所见甲骨录·辅仁大学所藏甲骨文字》,胡厚宣编。来熏阁书店出版,1951年。此“三且”是谁?陈梦家曾指出,是武乙称祖己(孝己)、祖庚、祖甲。[17]屈万里先生亦主此说。[18]陈、屈二位之论是正确的。

与武乙卜辞中的“三且”相对应,在康丁卜辞中有“三父”之称,今引征如下:

凡于 三父又? 《人文》1817(4)《人文》,指《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藏甲骨文字》,贝冢茂树编著。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出版,1959年。(图二:2)

上述康丁卜辞中的“三父”,当是指父己、父庚、父甲,亦即孝己、祖庚、祖甲。此“三父”之称与武乙卜辞中的“三且”之称完全吻合,证明历组父丁类卜辞中的“父丁”确实是康丁。

我们在 《三论武乙、文丁卜辞》一文中指出,在“历组卜辞”中明确存在“小乙——三且(祖)——父丁”这一祭祀顺序,“小乙”之后的“父丁”必是康丁。上述文章在学术界产生了较大影响,不少学者表示赞成和支持。但也有例外,学友林沄虽然“勉强承认了‘小乙→三且→父丁’”这一祭祀顺序,却并不承认此“三且”就是“孝己、祖庚、祖甲”,而是“宾组卜辞”(《合集》2330、893反、930)中的“三父”。他说:“陈梦家认为这里的‘三父’是指‘武丁前一世四王中之三’,当即小乙的三位兄长阳甲、盘庚、小辛。到了祖庚时代,他们自然变成了小乙之外的‘三且’,不是很合适吗?”。[19]

林沄学友此话实在未加思量:

第一,“历组卜辞”中的“三且”是在“小乙之后,父丁之前”,他们只能是“孝己、祖庚、祖甲”。这个“三且”是与“无名组B类”中的“三父”(〈人文〉1817)相匹配的。如今林沄学友要把历组卜辞中的“三且”当成是“阳甲、盘庚、小辛”,明显是找错了“对象” ;

第二,退一步说,假定此“三且”确是祖庚、祖甲时候的“三且”(阳甲、盘庚、小辛),须知此三人是小乙之兄,而且都先于小乙去世。按照当时宗法制度、人伦关系与祭祀礼仪,应当先祭“三且”,然后再祭“小乙”,其祭祀顺序应当是“三且→小乙→父丁”;如果“逆祭”,则应当是“父丁→小乙→三且”。“三且”要么居前,要么居后,才合符情理。可“历组卜辞”中的祭祀顺序是“小乙→三且→父丁”,“三且”在“小乙”之后、“父丁”之前,处于“居中”位置,这与“三且→小乙→父丁”是绝然不同的两种祭祀顺序。“小乙——三且——父丁”中的“三且”必然是“孝己、祖庚、祖甲”,没有任何游移的余地。林沄学友居然要将“阳甲、盘庚、小辛”(三且)放在“小乙”之后,“父丁”之前进行祭祀,明显违背当时的祭祀制度,与“小乙——三且——父丁”中的“三且”可以说是格格不入,“合适”之说又从何谈起呢?

三、“小乙——三且——父丁”是历组卜辞时代的“压舱石”

历组卜辞的时代争论已经整整进行42年,争论时间之长,参与人数之多,在甲骨学发展史上是空前的。争论的核心就是历组卜辞中的“父丁”究竟是谁?“父丁”不同,卜辞的时代就会完全不一样。如果是“康丁”,那历组卜辞就是武乙、文丁卜辞;如果是“武丁”,那历组卜辞就是武丁晚期至祖庚时代的卜辞。“小乙、父丁”与“小乙——三且——父丁”实际是一回事,只不过前者省略了“三且”。在争论的前期,主要是围绕着“小乙、父丁”这一祭祀次序进行辩论,我们想尽各种办法(地层、称谓、人名、事类、集合庙主等等),论证卜辞中的“父丁”是“康丁”,“打”的都是“迂回战”:我们拿出的都是“间接证据”,而不是“直接证据”。李学勤、裘锡圭、林沄等学者,仍然坚持他们的看法。这是争论前期长达30多年的原因之所在。

2011年之后,情况发生了改变。我们在发表的《三论》中,提出了一个全新的祭祀次序:“小乙——三且——父丁”。这一祭祀次序是客观存在,任何人也否认不了,林沄学友不是“也勉强同意”吗?[19]它是历组卜辞时代“核心”之所在。在这一祭祀次序面前,每一位甲骨学家只能作出一种回答:此中的“父丁”必是康丁。我们在《四论武乙、文丁卜辞》一文中,再次强调了这一观点。(5)曹定云、刘一曼:《四论武乙、文丁卜辞》,《考古学报》2019年2期,第193-212页。我们在该文的第一节(第193页,倒数第6、7行)指出:在历组卜辞中明确存在“小乙——三且——父丁”这一祭祀顺序……小乙之后的父丁“必是康丁”,但发文却错为“不是康丁”。一字之差,南辕北辙,将我们的意思完全弄反了。原稿与校样都没错,但最后发文却出了错,原因不得其解。在此,特向广大读者说明。本文的发表,再次重申了我们的观点:“小乙——三且——父丁”中的“父丁”必是康丁,没有任何游移的余地。“小乙——三且——父丁”,已经不是“间接证据”,而是“直接证据”。“小乙、三且”后面的“父丁”只能是康丁,没有任何别的选择余地。它是历组卜辞时代的“压舱石”。任何甲骨学者,在这一祭祀次序面前,都不得不承认:历组卜辞是武乙、文丁时代卜辞。只要这个“压舱石”还在,任何人想要搬动“历组卜辞”,放到其他时代去,都是不可能的。

“小乙、父丁”与“小乙——三且——父丁”,是历组卜辞时代两种不同的表述方式,是同一问题的两种表现形式,其实质都是一样的。甲骨卜辞给甲骨学家开了一个“大玩笑”:前者“小乙、父丁”之间,省略了“三且”;后者(小乙——三且——父丁)又不在同一版上,需要通过“系联”才能还原真像。这两种“表现方式”都不透明。就是这种“不透明”的表现方式,让甲骨学家争论了整整42年。我们这一代学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争论”中渡过的。不过回想起这段经历,本人也无怨无悔:因为通过这场争论,学到了知识,也看到了世界。

四、论“两系说”使命之终结

这篇文章击中了历组卜辞提前的要害。欲将历组卜辞提前,首先地层这一关就过不去。为此,李学勤先生只好将历组卜辞从小屯村北抽出,绕开乙、丙两组基址(地层),而放之小屯村南,并将历组放在“无名组”前面,从而构建了他的“两系说”。当然,“两系说”的构建也有一个“渐进”的过程。1984年,他在为王宇信《西周甲骨探论》作“序”中说:“以发现的地点而言,有的组类只出于或主要出于小屯村北,有的组类只出于或主要出于小屯村中和村南,在王卜辞中,只有师组村北、村南都出,其他可分为村北、村南两系。”[20]这是李学勤的“两系说”第一次跃于纸上。

1990年,李学勤与彭裕商合作发表《殷墟甲骨分期新论》,初步构建了“两系说”体系;[21]到1994年,又合作发表《殷墟甲骨分期研究》专著,对殷墟甲骨分期提出一整套的新看法。[22]该书是“两系说”的全面总结和代表作,主要观点如下:

“两系说”虽然构建成功,但它天生的“缺陷”则十分明显:

第一, 小屯村北是出历组卜辞的,村南也同样出宾组、何组、黄组卜辞,如今将它们从村北或村南抹去,显然与事实不符;[33]

第二,无论是村北或村南,无论是解放以前或是解放以后的历次考古发掘,都没有找到历组卜辞出于早期地层的证据;

第三,将历组放到无名组的前面,与田野考古中的地层情况不符,也与卜辞的实际内容相抵触;

第四,村北、村南是现代地理概念,在殷代都是在一个大院子(宫殿)里,隔门相望,殷王朝没有必要设两套占卜机构,这在理论上就站不住脚。

第五,“两系说”所构建的“殷墟甲骨大厦”十分畸形:两头大,中间细,武乙、文丁卜辞充其量不过“五、六百片”。[23]这在十五六万片“甲骨大厦”中,简直是“不可想象”,无风都是“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坍塌。

总之,“两系说”的产生,是为历组卜辞提前服务的,它的“使命”就是要将历组卜辞提前;但它产生之后,不但没有绕过地层这一“障碍”,反而增添了许多新的“麻烦”。可以这样认为:“两系说”从“诞生”之日起就是不成功的,它带有天生的“缺陷”,根本不可能解决历组卜辞的提前问题。

尽管“两系说”存在天生缺陷,但在历组卜辞时代争论前期(小乙、父丁争论时期),提出者还是坚持要用,此中的情况,大家都非常明白。如今的情况与以前就大不一样了,现在争论的问题是:“小乙——三且——父丁”中“父丁”究竟是谁?对历组卜辞而言,答案只能是一个——康丁,没有第二种选择的余地。这回已经不是“迂回战”,而是“遭遇战”:每一位甲骨学家都必须做出回答,不能回避,不能躲避。此时的“两系说”面对“小乙——三且——父丁”,已经无能为力,派不上用场,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历组卜辞的时代争论已经不复存在,“两系说”的“历史使命”也就此宣告终结。

提出“两系说”者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历组卜辞提前。如今,历组卜辞的时代争论已成定局:根本不可能提前。这已是“大江东去”,无可阻挡。通过这场争论,使甲骨学发展走上正道,让殷代历史回归本源,真正达到了“正本清源”之功效,可谓良益多多。但回顾这段历史,有许多经验教训可以吸取。衷心希望“两系说”者,尤其是一些年青学者,不要再去做那些“无谓”的功课。时间是宝贵的,在我们的前面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例如:探索武丁以前的卜辞,这是几代甲骨学人的梦想。让我们携起手来,向着甲骨学未曾开垦的领域进军,开创甲骨学研究的新局面,为庆祝新中国诞生70周年而谱写新的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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