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用文写作综论

2020-05-11毛正天

社会科学动态 2020年1期

摘要：实用文，作为适应人类现实生活的直接实用需要的写作文体，在人类活动中形成并促使人类活动进一步深化优化，也形成了内容科学真实、体式规范、表述明确、语言平实的文体品格。写作中主体与客体、受体与载体也构成了与审美文体不同的关系，主体与客体即理性判断告知价值，主体与受体胶着于现时对话，主体与载体为“合模”与“制宜”，体现出特殊的写作规律。正因此，现实世界的每一变化都牵动着实用写作的神经，新的实用文体的丛生与写作惯性的调整，实用功能的强化与公关意识的渗透，面对新技术的硬化与面对生活的软化成为必然。

关键词：实用文;特征功能;写作规律;发展态势

中图分类号：H0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0）01-0098-07

一

实用文，即应用文，是适应人类现实生活的直接实用需要的写作文体，与文学文体相对，共同构成写作文体的全方位系统。根据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所提出的人类掌握世界的不同思维方式理论来看，实用文属于“实践——精神掌握”的方式。这种方式是通过人与客观世界的有目的的接触（实践），使客观世界与人的意识储备（精神）之间形成直接联系，使人及时掌握客观世界的发展变化和情况，并同时作出价值判断，实现人对世界的认识。也就是“指实际家从务实精神上去认识和改造世界的一种思维活动方式，或称一般的日常实际活动的思维方式”。① 实用文以这样完全不同于艺术的思维方式去掌握、反映世界，其目的是为了告知和交际，用以沟通人际关系，协调工作，组织生活。人类有精神的需要，也有实用的需要，人类首先需要实用生活，当然这种实用需要是属于高级层次即人类文明的层次，并非人之本能层次的实用需要。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文明社会，满足实用需要与满足精神需要是一致的，或并存不悖、有机统一的。因此，实用文作为一种文章体式，不仅为“政事之先务”②，应用广泛，使用频率极高，而且其文章品位也与文学文体不可轩轾，并非“艺文之末品”。③

实用文应生活的实际需要而萌生，随写作活动的发生而发生，可谓源远流长。早在没有发明文字之前，人类实际生活需要有交际的媒体，于是有了“结绳记事”，这如同“杭育杭育”为文学源起一样，也是实用文的渊源。《尚书·序》云：“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造文字记事代“结绳记事”，便有了文籍，可见，文籍便是最早的实用文了。据考证，最早的甲骨卜辞及铜器铭文，其所书所记都是记事性质，都是商代帝王占卜的记录，刻在占卜时用的龟甲或兽骨上。它们文字不多，但简明扼要，对所记的人物、时间、地点、牲畜等情况一应俱明。其内容涉及国家政治、战争、农业、狩猎、祭祀等各个方面，已见出其与生活的紧密相关，这便是最早的实用文籍。

实用文随文字的产生和现实的需要而萌芽生成，还随社会的发展变化而发展变化。正如斯大林在《马克思与语言学问题》中所指出的“生产的继续发展、阶级的出现、文字的出现、国家的产生，国家进行管理工作需要比较有条理的文书”。④ 到先秦，随着国家管理制度体系的建立，实用文得到了根本的发展，从初期的萌芽状态而初步建具了规范的体制。以后经两汉、唐、宋，一直到明清，实用文体进一步发展成熟。不仅文种繁富，还出现了不少脍灸人口的名篇。文种如诏、策、敕、教、令、旨、檄、谕、启、状、疏、表、书、贴、奏记、照会、案验等，规式完整，体式备具，程式有序，已相当成熟。名篇方面，如赢政的《初并天下议帝号令》、李斯的《谏逐客书》、刘邦的《求贤诏》、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晁错的《论贵粟疏》、贾谊的《论积贮疏》、诸葛亮的《出师表》、魏征的《谏太忠的十思疏》、李世民的《答魏征上〈群书理要〉手诏》等，都成为千古名篇，表征实用文文体的独立品格。

（一）内容的科学真实性

广义上说，真实是一切文章的基本特征。古人早就指出：“修辞立其诚”（《周易》）。这是对文章的共同要求，但真实的含义却不相同。文学文体的真实，是一种艺术的真实，或者说是一种间接的真实，属于广义的真实范畴。它的价值取向与思维规律等，都与直接意义的真实迥相区别。它非历史上的真实，“可以缀合、抒写、只要逼真，不必实有其事”。⑤ 假定虚构成为合法手段。而实用文所要求的真实则是直接意义的真实，即历史真实与科学真实。它必须是生活中的实人实事的记载与反映，没有编造、虚饰和夸大，没有艺术虚构，既符合生活本质的真实，与生活本真现实也是垂直吻合的。无论公文，还是新闻、史志、经济文书、科学报告，及至一则广告、说明书，都是从实际生活出发，以解决现实存在的问题，反映存在的生活为写作目的，直接对应于现实生活。直接真实是实用文的生命。离开了这种直接意义的真实，实用文就失去了根基，失去了实用的性质，就枯萎了生命。“诚则灵”“伪则毁”，对实用文尤为适用。

（二）体式的规范性

列宁曾经指出：“文体应与内容相呼应，文章的语言和口气适应适合文章的论旨。”⑥ 实用文的内容的直接真实性要求实用文在体式上适应这种内容的传达，最大限度地接近受体，以传真和效益为原则。因此，其体式在发展过程中，逐渐由无序的个性凝聚成相对稳定的共同规范。例如新闻类中的消息的结构形态，通常由标题、导语、主体、结尾和背景材料等几个部分所组成，其各个构件又具有独特招式：标题——多樣而讲究，且具有实质性;导语——地位显要，独具重心;主体——承接导语展开，惟命是从;背景——作用特殊、穿插自如，由此还形成独具模式的“倒金字塔结构”。史传类中的地方志经过日臻完备的发展也形成了较为固定的格式，清代学者章学诚把地方志的体制归纳为“三书”（志、掌故、文征）“八门”（编年、方舆、建置、民政、秩官、选举、人物、艺文）。至于释物类中的说明书、广告;日常文书类中的各种文体，其体现的规范性就更加明显和严格。当代公文的程式是国家统一规定的，任何人不能随意改变;书信有固定的格式，违反了就会给收信人留下不好的印象甚至误解。总之，由于实用需要，由于最大众化的归趋目的，实用文体式以约定俗成、广泛认同为特征，走着一条与文学文体越陌生化个性化越好的趋向相反的道路。

（三）表述的明确性

实用文的实用性也决定了其表述的明确性特征。实用文体的写作是为了实际的交际目的，效益至上。不论是向上级请示问题、反映情况，向公众传播信息，还是与有关单位洽谈工作、协调行动，或者向下属单位或群众传达指示，布置工作所撰写的文章，以及报告科技成果所形诸的文字，都以明确的表述为最高准则。

一是接受对象明确。写给谁看，起什么作用，都必须清清楚楚，依照写作者与接受者的特定关系来调节表述方式和内容，力求做到明确实在，把接受者胶着在规定告知内容上。二是文章主旨明确，观点鲜明。文章要求内容集中、意旨明确，或事或理，和盘托出，毫不含糊与绕圈子。这与文学作品在生动气貌中蕴含具有可研究性的主题大不相同。三是行文表述的明确。从结构安排、层次梳理到遣词造语，都力求明确清晰地适应告知内容的传达，主次轻重、繁简详略，无不以使人最易接受信息为原则。这是实用文成功的一条经验，也是其重要特征。

（四）语言的平实性

苏联语言学家维诺格拉多夫学派曾以社会功能为依据去划分语体，他认为语言的社会功能有交流功能、报道功能和影响感染功能，由此形成了六种语体，即日常谈话语体、应用文语体、官方文体语体、科学语体、政治语体和艺术语体。语言学家们又在日常谈话语体中分出书面谈话体——事务语体，比较全面地概括了文章语言现象。根据上述语言学研究成果，实用文的语体当属报道功能、交流功能中的语体和書面谈话语体中的事务语体，即非影响感染功能的语体。这些语体的一个基本特点便是朴实无华，简洁明了，富于信息量，而无感情色彩的渲染，即平实性。当然这中间又是有所区别的。科学语体严谨缜密;事务语体亲和平易，富于程式;报道语体持重简明。无论科学语体、报道语体，还是事务语体，都是为传播信息、沟通交际而使用的。它在于阐述自然现象、社会现象和人类思维的规律;在于传播新近发生或变动的信息;在于联络关系、沟通感情、组织和推进工作和生产，调节生活。而不是激发感染读者的感情。因此它不取语言的“折光反射”方式，而运用语言本身的意义，“将意思的轮廓，平实装成语言的定形便可了事”。⑦ 读者也可以“照辞直解”⑧，而不必去求什么“言外之意”。“辞面”“辞里”是“密合”关系。这显然也是实用性所决定的。要实用，就要坚持与读者心理相容原则，做到确一的理解与接受，因此，靠语境去领会其转义、反义等的情形是很难在实用文中找到的，它充满理性，在彬彬有礼的言词后面，仍然没有什么感情色彩，所传达的仍然是沉静实在的理性信息。

二

20世纪30年代，刘半农先生在《应用文之教授》一文中曾将实用文与文学文作过比较，他说：“应用文与文学文，性质全然不同，有两个比喻——（1）应用文是青菜黄米的家常便饭，文学文却是个肥鱼大肉;（2）应用文是‘无事三十里的随便走路，文学乃是运动场上大出风头的一英里赛跑。”这两个比喻恰当地说明了实用文与文学文的区别，充分肯定了实用文的社会作用。一个“家常便饭”，一个“肥鱼大肉”，虽都是人生活不可或缺之物，但首要的和须臾不可无的是“家常便饭”;一个“随便走路”，一个赛场竟跑，二者也都很需要，但更实用、更普遍、更无法缺失的是“随便走路”。

从具体写作情形看，既有坦诚透明、争取社会支持的新闻类，又有协商共事，加强横向联系的会议类;既有指挥承办、上下息息相通的公文类，又有信誉至上、海内外广结良缘的广告类;既有事信言文、善立自我形象的介绍类，又有精测明察、把握公众意识的调查类;既有劝说鼓动、喜闻乐见不欺的宣传类，又有精确冷凝、揭示科学现象规律的科技类;即有言通心曲、天涯化作比邻的书信类，又有合作互惠、君子有约在先的合同类……凡此种种，无不与具体实在的生活丝丝扣合。可以说，实用文写作渗透到人类文明生活的各个角落，它具有调节与促进人类文明生活的不可缺少和替代的突出功能。

（一）组织功能：指导工作，协调行动

实用文具有突出的组织功能，它是国家各级政权领导、管理、指挥各部门工作的有力工具，是党和国家方针、政策具体化的书面形式。例如命令、指令、指示、布告、通告、决议、条例、规定、规则等，有很强的权威性、法律性，它一经成文，签发、下达后，必须认真贯彻执行，规范协调各自的行动。实用文在这里便成了国家政权的有效管理手段和工具，起着领导、指导、约束、规范和准绳的作用。毛泽东同志曾一再强调“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强调要把党的政策及时传达到人民中去，做好“安民告示”，并亲自撰写过不少重要命令、指示等，体现了他对实用文作用的深刻认识和高度重视。

（二）交流功能：联系工作，交流经验

实用文具有沟通上下左右的功能，起着联系工作、交流经验、表彰批评、提高干部群众的政治觉悟、激发大家的工作热情、树立社会主义新风尚的作用。

上下级机关的通用文书是联系工作的有效工具，如下行上的请示、报告、申请等;上行下的批示、批复等，以及平行机关的联系沟通所使用的实用文书，都充分地显示了沟通与联系的功能。不仅如此，实用文还起着交流经验、树立典型、倡导新风的突出作用，总结、调查报告等是对某一系统、某一类工作进行总结、提炼，使零星的、表面的、感性的认识，上升到系统的、本质的、理性的认识，使人在获得新鲜信息中，同时领悟其工作经验，从而学习和借鉴，调校自己的工作。经济简报、新闻报道等也是如此，既是及时传播生活中新近变动的信息，又有明确的导向作用，通过其不露痕迹、不诉诸于理性词句的价值判断，引导读者或公众的工作和生活趋向。

（三）储存功能：记录历史，资鉴后来

与生活同步的实用文记载着国家各个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科技等各方面情况，也反映单位和个人的种种活动。它是现实的实用文，又是历史的文献，为国家部门制订今后的方针政策作依据，为研究国史、经济史、军事史、文化史、教育史、科技史提供可靠而又实在的历史信息。俗云：“一字入公文，九牛拔不出。”这是对公文语言高度精确凝炼的褒赞，同时又说明了它的历史文献性质。当代研究古代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历史时，都从古代实用文中寻找其重要依据。范文澜所著《中国通史》、游国恩主编《中国文学史》等都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当时的实用文记载。今天的《毛泽东选集》《邓小平文选》《习近平讲话》等，其中绝大部分是实用文，它们既是我们今天时代的记录，又是他年极为珍贵的资料，其意义不可估量。

以上组织、交流和储存功能是不可分割的功能系统，功能之间既相对独立又相互联系，形成一种综合而生动的整体效应。组织指导功能的发挥着眼于现实，而越是符合现代化生活实际，对生活的影响作用越大，越具有历史意义，故系统论从不认为有割裂于整体的有效功能发生。

三

实用文写作有其基本规律。马克思主义认为，规律就是关系，是客观事物内部或此一事物与彼一事物之间的本质联系。研究实用文写作规律也必须从其内部诸要素入手，去探寻其本质联系。

写作是一个动态系统，由写作主体（作者）、客体（客观生活）与受体（读者）构成交互生发的自足循环，而其联系又纽结于载体（文章）之上，它作为中介，即是主客体相互作用的媒体和深化的变动体。而在这复杂微妙的关系之中，写作主体始终处于主导能动的地位，以它为焦点来考察实用文写作的基本规律，可从写作主体与客体、写作主体与受体、写作主体与载体三大组关系入手，加以揭示把握。

（一）主体与客体：理性判断告知价值

从写作主体与客观生活（即写作对象）的关系来看，实用文写作表现为主体对客观价值的理性判断与选定。写作的过程，实际上是写作主体与写作客体相互联系转化的过程，以及这个过程转化的成果向文学文章的转化过程，即“双重转化”。文学艺术的转化过程显得更突出强烈一些，表现为主客观的生动遇合，写作主体凭着物我一体的审美体验与直觉而寻找到写作的突破口及写作的内容内涵，其过程浑然一体，超越了一般的理性思维，很难加以理性控制。换句语说，文學文写作凭感觉，只要与客体不期遇合，就获得了创作冲力和创作内容。其特点是驱力强、体验强烈、深刻、具有个性化。但往往倏忽去来、难以捉摸与控纵，意蕴的开掘都包容在一片冲动的情感沼泽里，或曰在冲动里自发完成。而实用文，也需要主客体的转化，需要主体对客体的摩挲把玩，而至于主客体的化一。但是，它与文学文的过程完全不同的是，它一直是在理性观控下进行的。主客体的化合，也不是依附于灵感，而是依附于对事物的认识、把握与发现以及实用目的，主体显示出明晰清澈的判断意识，情感因素被敛藏于对事物本性及其功能的认识以及写作目的等之中。当写作主体认定了写作对象所具有的告知价值并对写作对象告知价值的进一步选定与确立，就达到了实用文体写作的物我的化一。可见，实用文体写作的主客体之间的本质关系是以写作主体对写作客体告知价值的发现认定来连接的。

告知价值的实质是实用，是事物本身特质与人类生活的实用联系的表现，对它的判断与定选，需要理性地对事物本身以及人类生活目的性的研究，也就是把握事物本身属性，又关注其与人类生活的联系，从二者密切结合的角度上去分析、理解，作出判断与优化选择，并纳入文章形式系统。因此，没有对写作客体的直接或间接的感知研究，绝难写出真切有用的实用文章。例如，不了解产品的性能和用途，无论如何写不出合格的说明书;不涉足火热新鲜的现实生活，也写不出准确有用的新闻报道;同样，没有扎扎实实的科学实验，也绝难写出科学理性的实验报告;不深入分析研究经济生活发展态势，也绝难写出实在有用的经济预测文章。

有没有理性判断力，能不能根据文章原理、社会需要以及客体内容本身的特点，巧妙选定告知内容，确立告知价值，是实用写作中主客体关系的关键所在。美国著名记者威廉·布伦德尔说他的新闻写作的关键是“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往往为此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理查德·赞勒说他的新闻写作确定告知价值更为考究：“我不愿把一些读者早在一周里读过的东西再塞给他们……我要找新的故事。”寻找“合适的对象”、“新的故事”等是新闻写作中主体对客体告知价值的艰苦判定。其他写作也是如此，只是具体所求的告知价值有所不同罢了。新闻类在于信息价值，史传志类在于历史价值，释物类在于应用价值，文书类在于事务价值等。值得指出的是，寻求告知价值的过程也是一个艰苦的过程，一个不断深入的过程;同时它又是某种工作的一部分，已经延伸到人类社会生活实践之中去，其价值寻求贯串到工作全过程和写作全过程。

（二）主体与受体：胶着于现时对话

实用文章是写给人看的，甚至是人做出额定反应的。因此，写作主体必须沟通与受体的关系。由于实用文的明确的告知交际目的和特定的实用性、时效性，决定了实用文写作中的主体对受体的现时接受心理做出判断和把握。现时接受性是指读者对作品的快速理解和乐于直接接受，而决不是指望他年的反省追认。这与文艺作品往往超越现时接受而大不相同，具体表现于实用写作就是：言简意明与措辞得体。

言简意明，就是为适应读者快速读懂、领会内容，而主动排除符号障碍，消解理解距离。这不仅仅是个语言表现问题，而是写作主体调动写作活力去把握写作意向、谋篇结撰、剪繁剔冗与精炼语言等整个写作问题。著名学者王力先生在《和青年同志们谈写信》一文中指出：“写信要开门见山，不相干的话少说。……信大致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是汇报情况;第二类是有所要求。在后者的书信里，应该是开门见山，不宜转弯抹角。”在《谈谈写论文》中，王力先生又强调：“你写文章是给读者看的，不要先把结论大讲一通，人家还不懂你的结论。你应该按照你的研究过程来引导读者的思路。你怎么研究的就怎么写，从头讲起，引导读者逐渐深入，逐步到你的结论上来。”这都是要求写作文稿应使读者尽快看懂和领悟，而写法上却要求一个只讲实质内容，一个则从过程讲起，一步步透迤而来，最终逼进到本质内容。两者因文体不同而形式不同，但终极目的都是对读者现时接受心理的把握。

乐于接受，就是在追求言简意明的同时，贴近读者的心理。王力在《和青年同志们谈写信》时指出，“写信应该和日常谈话一样，这样才令人亲切。如果你掉书袋，对方会觉得你是卖弄才华，反而感到不亲切了。”就是指作者和读者建立一种亲和关系。如果缺乏这种亲和关系的建构，要么是冷冰冰的，宛若外星人的“公文”，不关读者痛痒;要么是随意而写，无视甚或伤害读者的自尊心，拒读者于千里之外。如一封商洽在新建宿舍时应包括必需的生活设施的“函”：“目前你们（指收文单位）在我区新建、扩建了许多职工宿舍，但没有考虑商业网点、学校、托幼和医疗设施，……要知道，我区与居民居住有关的生活服务设施已异常紧张，其中商业网点、学校、托幼和医疗设施的紧张程度更为突出，实在没有能力再接受新的负担。希望你们在新建、扩建职工宿舍时，务必把生活服务设施一起规划进去，否则一切后果自负。”此“函”用语如此生硬，态度如此不恭，怎么不拒读者于千里之外，又怎能达到商洽的目的呢？可见，想法缩短接受距离，与接受者心理相容及排除理解障碍都是实用写作所苦心追求的，一些礼仪语和喜闻乐见的结构形式显示了实用文写作的文明气度和求实精神。这与探索文学故意不分段、不标点、不加理性框勒的形式花样翻新，是绝不相同的，这是另一种作者与读者的和谐关系：现时对话。

（三）主体与载体：“合模”与“制宜”

载体，即文章形式，它不仅是写作系统中的一个不可分割的要素，而且是主客体关系以及主受体关系的负载和表现，它是媒体，以上二种关系最终要统一于载体中，从载体上体现出来。可以说它是以上二重关系和谐沟通的结晶。但它本身也具有相当突出的制导性，它一经被写作者们创造成体，就又作为一种体制规范制约着写作者，调整写作主体与客体与受体的关系，因而它也与写作主体构成了重要的关系。古人曰：“文章以体制为先，”“凡文章体制不解清浊规矩，造次不得制作。”⑨ 马克思也曾指出过：“人类能够按照任何物种的尺度来生产，并且能够到处适用内在的尺度到对象上去;所以人类也依照美的规律来造型。”⑩ 这些都深刻揭示了写作主体与载体的交互关系。任何文体在人类的创造中，都逐步形成了自己的形式规范，文学文体属于艺术类，它以形式的充满个性特征的创造性、多样性为其规范，即“大规范”或无规范的规范;实用文体则以形式的具有普遍认同的规范化、模态化为其规范;这就规定了实用文写作中写作主体与载体的关系是对载体的“合模”与“制宜”。“合模”即符合文体的形式规范、模式，“制宜”是指依具体的写作内容灵活具体处理，二者辩证统一，交互使用，使实用文写作在限制中获得自由，具有创造特质。

实用文写作以公众认同为出发点，其体式必然具有规范化特色，其写作首先便是合乎规范，否则因公众的抗受而失去实用功能。如公文写作，其规式已十分成熟严格，国家从其重要功用出发，对其种类名称、体式以及文件用纸尺寸、书写格式、文件結构、文件标记等，作了统一明确的规定。公文的写作就不能率性而为，另搞一套。其他类实用写作没有公文这般苛刻，但“大体则有”，其章法、导向等还是有大致套路的，生硬的违反或不知其模式，都会影响文章的面貌和应用的效果。

实用文追求与载体的“合模”又不是机械搬套，而是活用，在限制中实现自由。因此，在“合模”的同时，又需“制宜”，即根据具体的写作内容、写作情境等作具体的处理。这不仅是必须的，而且还是实用写作规范性的内涵之一。如消息写作的“倒金字塔结构”，是屡生效益的新闻写作模式，但根据具体写作内容、写作环境以及作者写作风格的不同，又有了在此基础上的变体：金字塔形和倒金字塔的修正形（如“T”“工”等）。它们不仅能配合倒金字塔形更广泛的对应于现实生活和写作者灵动创造的个性，而且昭示着规范中蕴藏着充分的自由。这正是古人所说的：“定体则无、大体须有”{11}，“文有大法，而无定法”{12}，“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13} 格式是大致的，而具体内容是千差万别的，因此，无论文学艺术的写作，还是实用写作，本质上都是创造性的。即使公文写作，也有主体诸因素交合客体诸因素的转化过程，在较凝固的形式框范中也流动着活泼的主体精神。

四

通常，文体作为某种内容特征长久积淀的生成物是稳恒的。尤其是实用文体较之文学文体稳恒得多，它本身就推崇相对固定的体式，其发展突破势必要温和匀缓得多。然而，它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处在当代这样眼花缭乱的快节奏变动的社会中，它岂能无动于衷！现实社会新潮的冲击，写作思想观念、方法的更新及写作个性才能的扩张，无不使易安少动的实用文体躁动起来。一切语言风格、传达要素、结构方式和文体形式的变化，都牵动着文体的神经，导致文体形式的演变，同时也就带来新的实用写作文化现象。我们可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认同和展望。

（一）新的实用文体的丛生与写作惯性的调整

美国预测专家J·麦克海尔曾说：“艺术和群众文化的发展与社会资本和工艺技术的变化，特别是与宣传工具的发展有密切的关系……无线电、电视、电影和录像的广泛使用，加强了它们之间的联系。将来，由于这类技术的发展，文化的性质也将发生变化，会创造出一种新的文化环境，甚至将要重新评价‘群众文化和‘大众社会的意义。艺术的概念将扩大，艺术表演也将出现新的形式。”事实上，不仅艺术文体在时代潮流的冲击下，发生文体的裂变，实用写作文体也在新生活潮汐的猛涨中，四处萌生新的枝芽。实用文体以一种全方位对应生活的势头在生活中潜生明长，现实的强大驱力促使实用写作观念的更新，促使着写作习惯的突破和调整。

新的生活，需要新的维系和调节生活的方式和手段，实用写作也因之发展，新的实用文种应运而生。触目即是的广告、说明书，甚至于有条理招揽顾客的生意人的吆喝等等，都是地道的实用文，而自媒体催生的微信、微博等也是灵动的实用文。可以说，实用文已渗透到生活的各个领域，并且还呈现出不减的丛生势头。生活孕生实用文，实用文附着于新的生活。也许，只有现代科学发展的今天，才既有更加强烈的精神审美追求，又有更加广泛的实用需求。难怪有权威人士指出，当今世界的文盲不是不识字的人，而是不会读不会写的人，无怪乎清华大学也立下在全校开设“写作与生活”课程的轰动性决定。这既是个观念问题，也是个写作实践的问题，用静止不变的传统实用传播观念去看待，会啼笑皆非，以既有的写作习惯去写，又会不得要领。这就要有新的写作对策。只有正视文体应运而生的现实，不断调整实用写作观念和实践对策，才有可能适应当代实用写作的要求。

（二）实用功能的强化与公关意识的渗透

在当代社会，随着文明程度的进一步提高，实用文也必将更充分显示其实用功能。尤其是在改革开放中，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科学的广泛而频繁的交际活动，不仅需要实用写作作为重要交际手段，而且其目的更加明确具体，注重效益。其明显地表现于公关意识的渗透，传统的冷严的实用写作，将热情客套，笑睐睐起来。

公关意识即公共关系意识。就是遇事想到公关。也就是说，要承认并相信公共关系是谋求事业成功的一种必不可少的手段，因而在开创一项事业，从事一项工作时，首先就想到遵循公共关系的原则，运用公共关系的技巧，去创造有利的舆论环境和活动条件，从而取得多方面的支持。实用写作者为了实现理想的交际，特别注重公共技巧，创造和谐的交际气氛，以赢得对方及公众的了解、信任与协助。这在企业、经商等实用写作中格外突出，尤其是广告等，明明是在推销自己，偏偏从站在别人（受众）的角度侧面迂回，抓住受众的心理，以期最大效益的反馈，这是指平行文。在下行上以及上行下的实用写作中，也往往为了体现亲和关系，加快办事效率，在相当程度上体现出了公关特色。诚然，公关意识的引进，是一种渗透，一种有机融入，而不是生硬注入。唯其有机，它才无在无不在，自然而然，提高其实用效率。谦恭的称呼，富有人情味的句式，以及替人思考打算等方式，使人不知不觉中进入交际环境，达到沟通效果。如将“请批复”改为“诚望予以关照”，“请届时出席”，改成“敬请光临指导”等等，就因语言谦恭礼貌，其收效就要好得多。由此可见，实用文功能的强化和受体的新观念的挑战，构成了一种张力，公关知识渗透起到了以柔克刚作用。

（三）面对新技术的硬化与面对生活的软化

从文体规范体制上讲，当代实用写作又面临着对新技术的硬化与面对生活的软化的双向互动。

如前所述，第三次浪潮的沖击，高技术的信息网络的伸展，大众传媒时代的到来，实用文体写作观念在全方位裂变。几千年来靠人工握管挥毫的写作局面首先被电子计算机在实用写作中打破，这是一次划时代的革命。虽然只是实验阶段，还没有正式的大规模的使用，但它预示着当代实用写作新的刺激性变动信息。如果真正能以此代替人工写作，人类工作的效率将会空前提高。但是计算机毕竟只是人工智能的有限模仿。不用说，对具有自由创造个性的文学创作它根本就束手无策，就是对于实用写作，也是有限的和有前提条件的，这就是实用文体的高度程式化，即从原来的大致规范而硬性化，凝固成严格的规式，以便计算机依样画瓢。这就使实用文面临着生动生活与机器抽象运算的双重选择。一方面是电子计算机写作所要求的实用文体制的硬化;另一方面，生动丰富的生活以及现代文明公众的阅读意识，又使庄肃刻板的实用文体发出艺术的微笑。这就是软化。拿说明书来说，它的科学性特征十分突出，长期以来都是以一付庄肃的甚至呆板的面孔，而当代不少说明书渗透进艺术技巧来，写得活范生动，柔软可亲，以至于当今竟有与集邮相类的集说明书之事来。集说明书者盯着色彩缤纷，文笔精笔、最佳评断的准艺术品，解读实用内容之余，作为艺术品玩赏起来。当然，如果仅供收藏家们收藏，而离开了实用，就又走向反面了。

总而言之，科学求实的传播样式，在现代科学高度发展的文明社会将逐渐拢近艺术，穿起生动、洗泼、艺术，为大众喜闻乐见的外衣走进亿万读者的生活和心灵。

注释：

① 董学文：《马克思恩格斯论美学》，文化艺术出版社1983版，第45-46页。

②③ 刘勰：《文心雕龙·书记》，王志彬译注，《文心雕龙》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05页。

④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辑译局：《斯大林选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18页。

⑤ 鲁迅：《故事新编·序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3 页。

⑥ 转引自范一直：《话说“文体感”》，《写作》1994年第11期。

⑦⑧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71页。

⑨ 吴纳：《文章辨体序说·诸儒总论作文法》，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14页。

⑩ 马克思：《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52页。

{11} 王若虚著，胡传志、李定乾校注：《滹南遗老集校注文辩》，辽海出版社2006年版，第422页。

{12} 郝经：《答友人论文法书》，《陵川集》23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