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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仓库”

2020-05-11巴金

教育·综合视线 2020年5期
关键词:随想录双城记托尔斯泰

我第二次住院治疗,每天午睡不到一小时,就下床坐在小沙发上,等候护士同志两点钟来量体温。我坐着,一动也不动,但并没有打瞌睡。我的脑子不肯休息。它在回忆我过去读过的一些书,一些作品,好像它想在我的记忆力完全衰退之前,保留下一点美好的东西。

我大概不曾记错吧。苏联作家爱伦堡在一篇演说中提到这样一件事情,卫国战争期间,列宁格勒长期被德军包围的时候,一个少女在日记中写着“某某夜,《安娜·卡列尼娜》”一类的句子。没有电,没有烛,整个城市实行灯火管制,她不可能读书,她是在黑暗里静静坐着回想书中的情节。托尔斯泰的小说帮助她度过了那些恐怖的黑夜。

我现在跟疾病做斗争,也从各种各样的作品中得到鼓励。人们在人生道路上的探索、追求使我更加热爱生活。好的作品把我的思想引到高的境界;艺术的魅力使我精神振奋;书中人物的命运让我在现实生活中见到未来的闪光。人们相爱,人们欢乐,人们受苦,人们挣扎……平凡的人物,日常的生活,纯真的感情,高尚的情操,激发了我的爱,我的同情。即使我把自己关在病房里,我的心也会跟着书中人周游世界、经历生活。即使在病中我没有精力阅读新的作品,过去精神上财富的积累也够我这有限余生的消耗。一直到死,人都需要光和热。

人们常说: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有深的体会,我的心灵就是文学作品塑造出来的。当然不是一部作品,而是许多部作品,许多部内容不同的作品,而且我也不是“全盘接受”,我只是“各取所需”。最近坐在小沙发上我回忆了狄更斯的小说《双城记》。

我最后一次读完《双城记》是一九二七年二月中旬在法国邮船“昂热号”上。第二天一早邮船就要在马赛靠岸,我却拿着书丢不开,一直读到深夜。尽管对于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我和小说作者有不同的看法,尽管书中主要人物怀才不遇的卡尔顿是现实生活中所没有的,但是几十年来那个为了别人幸福自愿地献出生命从容走上断头台的英国人,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徘徊”,我忘不了他,就像我忘不了一位知己朋友。他还是我的许多老师中的一位。他以身作则,教我懂得一个人怎样使自己的生命开花。在我遭遇噩运的时候,他给了我支持下去的勇气。

我好久不写日记了。倘使在病房中写日记,我就会写下“某某日《双城记》”这样的句子。我这里没有书,当然不是阅读,我是在回忆。我的日记里可能还有“某某日《戰争与和平》”“某某日《水浒》”等等。安德列公爵受了伤躺在战场上仰望高高的天空;林冲挑着葫芦踏雪回到草料场……许多人物的命运都加强了我那个坚定不移的信仰:生命的意义在于付出,在于给予;不在于接受,不在于获取。这是许多人所想象不到的,这是许多人所不能理解的。“文革”期间要是“造反派”允许我写日记,允许我照自己的意思写日记,我的日记中一定写满了书名。人们会奇怪:我的书房给贴上封条、加上锁、封闭了十年,我从哪里找到那些书阅读?他们忘记了人的脑子里有一个大仓库,里面储存着别人拿不走的东西。只有忠实的读者,才懂得文学作品的力量和作用。这力量,这作用,连作家自己也不一定清楚。

托尔斯泰的三大长篇被公认为十九世纪世界文学的高峰,但老人自己在晚年却否定了它们。高尔基说得好:“我不记得有过什么大艺术家会像他这样相信艺术(这是人类最美丽的成就)是一种罪恶。”可是我知道从来没有人根据作家的意见把它们全部毁掉。甚至托尔斯泰本人,倘使他复活,他也不能从我的“仓库”里拿走他的任何一部作品。

(摘自巴金的《随想录》,曾刊登在《读书》杂志1984年第4期)

巴金(1904-2005),原名李尧棠,字芾甘,四川成都人,我国现当代著名文学家。1927年赴法国留学,1928年回国后曾任《文学季刊》编委,文化生活出版社、平明出版社总编辑,《文季月刊》主编,《烽火》杂志创始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1949年后,先后任《文艺月报》《上海文学》《收获》主编,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全国第五届人大常委,全国第六、第七、第八届政协副主席。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灭亡》,激流三部曲《家》《春》《秋》,爱情三部曲《雾》《雨》《电》,短篇小说集《英雄的故事》《明珠和玉姬》《李大海》《寒夜》《火》《憩园》《第四病室》,中篇小说《春天里的秋天》,散文集《随想录》(5卷)等,译著长篇小说《父与子》《处女地》,回忆录《往事与随想》,出版《巴金文集》(14卷)、《巴金全集》(26卷)、《巴金译文全集》(10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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