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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红屯绿(外一篇)

2020-05-11何华

上海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六安红茶

何华

“祁红屯绿”,这四字组合,给人一种徽商的富庶与儒雅之感,而且显得春意盎然,是深山里的春意,耐久,一直可以拐到夏日里。

说到安徽的茶叶,以前是离不开这四个字的,但现在似乎有点尴尬,祁红与屯绿,两者挨得不那么紧了,红瘦绿枯,各自恹恹。尤其“屯绿”,多少有点名存实亡的意思。什么是屯绿?徽州地区的休宁、歙县、绩溪、祁门、婺源(现属江西省)等县所产的绿茶,当年都是在“屯溪”集散、输出,因此统称“屯溪绿茶”,简称“屯绿”。这样的统称,可能为了方便出口外销,实际上,“屯绿”在国际市场的名气一直远远大于国内。但在国内,不会有人说喝什么“屯绿”,而且“屯绿”名下,没有一种叫得特别响的品种,渐渐成了虚化的、笼统的符号。不像太平猴魁、黄山毛峰、六安瓜片,指涉性明确。

再说,现在交通便利,休宁、歙县、绩溪、祁门、婺源的茶叶未必需要到屯溪来中转、面市了。其实,婺源已经开始另立山头,称他们的绿茶为“婺绿”了。

至于祁红,那是另一番局面,本可以好好拓展的,但没有做到,沦为渐渐消退的“夕阳红”。

杨绛《我们仨》有一段写道:“我们一同生活的日子——除了在大家庭里,除了家有女佣照管一日三餐的时期,除了锺书有病的时候,这一顿早饭总是锺书做给我吃。每晨一大茶瓯的牛奶红茶也成了他毕生戒不掉的嗜好。后来国内买不到印度‘立普登(Lipton)茶叶了,我们用三种上好的红茶叶掺合在一起作替代:滇红取其香,湖红取其苦,祁红取其色。至今,我家里还留着些没用完的三合红茶叶,我看到还能唤起当年最快乐的日子。”看来,钱杨夫妇还保留着

在英国养成的喝红茶的洋习惯。祁红的汤色,固然鲜艳诱人,但香与味,同样可取,犯不着滇红、湖红代劳。但杨绛这么写,自有她的用意,三合一红茶,暗合“我们仨”,隐喻一家三口融为一体的亲密关系。还有,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取湖红的苦味,或许是钱家饮茶口味的偏好吧?

现在立普登红茶很普遍,中国各地的超市都有货。赖瑞和在《杜甫的五城》一书里写他上世纪80年代末到大陆旅游,四处喝不到红茶,这可苦了在马来西亚长大喝惯红茶的赖瑞和。看了,我会心一笑。确实,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大陆是没有饮红茶风气的。改革开放后,咖啡倒是很快进来了,但红茶没有进来,立普登、大吉岭、格雷伯爵,都不见踪影,连中国自己的祁红、滇红、宁红、宜红、川红,也无声无色,这个现象确实很奇怪。大概最近二十年吧,红茶才开始在中国的商店可寻,咖啡馆也有红茶可点了。我曾就职《安徽日报》有次去徽州采访,初尝祁红,惊艳,从此爱上。如果不是因为红茶,祁门这个皖南小县,怕是没多少人知晓的。但祁门(英文是Keemun),在欧洲尤其在英国确是大名鼎鼎的,Keemun Black Tea,与大吉岭、锡兰乌巴并称红茶中的三大极品。

除了祁红,我也爱喝大吉岭红茶。喝大吉岭时,就会想到徐悲鸿。他曾在这个印度北部山城住了几个月,并在此创作了很多传世珍品,包括巨幅设色水墨画《愚公移山》。徐悲鸿的“大吉岭时期”,值得美术史家进一步研究。徐悲鸿在画上的落款,大吉岭的“吉”,上面的“士”总写成“土”,不知是笔误还是书法的需要,反正看了,印象深刻。基兰·德赛获布克奖的《失落》,是部不可多得的小说杰作,故事也发生在大吉岭属下的小镇噶伦堡,读后让人念念不忘,这些都是促使我爱饮大吉岭的“外缘”。

2017年,我和朋友去了祁门桃源村和箬坑,两处都是祁门红茶的原产地。当然祁红的核心产地不止这两处。我几位喝茶的好友都知道,我偏爱家乡安徽的祁红,那股子独特的“祁门香”,似花似果似蜜,却又似是而非,说不清道不明,心里有数。朋友中因我的极力推举而爱上祁红的也不少。他们打趣我,叫我“祁红大使”,这么高大上的称号,我当然要认。

先去了桃源村,该村商绅陈光楷与贵溪村胡元龙及在祁门历口创业的黟县人余干臣,并列为祁红三大创始人。因为不是茶季,几乎没有寻茶人,我们一行来到桃源,并非访茶,主要来看七个古祠堂和村口的一座廊桥。该村的村史馆就设在七座祠堂之一的“大经堂”里,布告栏里介绍了“桃源开创祁红获得巴拿马金奖”的情况。桃源村古风犹存,乡民善良厚道,因不是热门景区,还没有商业化,红尘不到红茶乡。家家户户有红茶,却不强行推销。“保极堂”外,农家大姐正在切玉米片(掺有芝麻等调料)晒,然后油炸吃,类似虾片。大姐看我们好奇,回家抓一把成品让我们品尝。我们问價想买,她说:“不知价格,从未卖过,你们吃吧。”此地真乃世外桃源,村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第二站箬坑乡才是我们此行的重点,晚上就住在箬坑金山村的“祁春红茶庄园”。第二天廖善宝庄主约我们喝茶,有一款极品红香螺,实在好。廖庄主告诉我们,他从“祁门茶厂”聘请来了专家朱根生——祁门红茶制茶师、工夫祁红拼配师。朱根生是红茶大师闵宣文的弟子,曾是祁门茶厂最高传统技艺团队“手工场”的一员。祁红的许多殊荣都是这个团队创造的,可以说,“手工场”的技艺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祁门红茶的核心技艺。有了朱根生,“祁春”做出来的茶,也就高人一等。国营的祁门茶厂,1949年之后曾是祁红第一重镇,最近二三十年,国营企业纷纷转舵改制,成立公司。天下第一号祁红生产厂家名存实亡,老师傅被私人企业陆续挖走。廖庄主是个书画家、修行者、也是内行的茶人,他当然明白,除了茶叶生长环境,制茶人的作用也非常重要。我们夸他的茶好,他得意,指着茶汤说:“好的祁红呈琥珀色,而非红色。透着光,茶汤里有绒毛。杯沿映出一圈金黄色的光环,这条金边,是祁门红茶冲泡中独有的现象。”我们细瞅,果然。

红茶也有老茶?有。一般红茶的保质期是两年左右,这是一般意义上的食物储存标准,但若保存得法,没有霉变,它就不仅是茶,也是一味中医里的药引了。具有药用价值的祁红可以保存二十年、五十年甚至更久。廖庄主看我对老茶有兴趣,请我们喝了一款二十一年的老祁红,潜伏淡淡枣香,非常难得。

时间,毁坏了一些东西,也成全了一些东西;时间,是残酷的,也是慈悲的。端看你如何应对时间。

喝祁红,最好用通透的玻璃杯,嫣红的茶色,赏心悦目。有时,也会配两粒司空(scone)或咖喱卜(curry puff)。唯一的遗憾,就是狮城常年如夏,要是大冬天里,喝着红彤彤热乎乎的祁红,再加几款点心,嘿,还不美死了!对器物的讲究,冲泡的方法,加方糖还是砂糖,什么时段搭配什么茶点,这些貌似重要,可说到底并不那么重要。在商品俭约、生活清苦的年代,和三两好友雪夜闲聊,用搪瓷杯喝祁红,饿了,用电炉烘烤几片馒头,照样满室生香,呼应着青春的肢体和思想——我们曾经就是这样做的,那才叫大滋味!

皖西访茶记

喝了多年霍山黃芽,最近才开始关注并向往它正宗的产地:大化坪镇金鸡山。

春天稍纵即逝,得赶紧访茶去。4月11日上午,晴,暖,蠢蠢欲动,于是和好友刘君驶向皖西大别山。合肥至霍山,一路高速,一个半小时可抵。途经霍山县城东南的文峰塔,下车登台(螺蛳台),绕塔三匝。此塔为清道光年间重建,砖石结构,实心密檐,棱角六面,浮图七级,造型甚是俊秀古朴。

简单午餐后,开往大化坪镇。霍山至大化坪两条路可走,一易一难,我们选择了较为险峻的山路:迎白路、诸廖路。当然为的是沿途的美景。一路上,可见群山环抱的佛子岭水库、无边竹海、各种葱翠树木,其间点缀着紫色泡桐花、红色杜鹃花、黄色油菜花,还有山里特有的清新空气。山里空气负离子含量极高,大脑也跟着兴奋冒泡,思绪活跃。车子在山路上七弯八绕,开开停停,我俩一惊一乍,一唱一和。

下午三点多开进大化坪,一巨石上写着“中国霍山,黄芽之乡”八个大字。过了桥,即是茶市,茶农将一篓篓新摘的茶青背到此地卖给收购者。山里人实在,交易公平,固然也有讨价还价,但绝不离谱。什么等级的茶青卖什么价,基本固定。若在清明前,一叶一针的顶级茶青可卖到一斤一百五十到两百元,一天一个价,逐渐降低,现在大约一斤八十元。一般的中等茶青一斤五十元上下,次等的只值二三十元。四斤多点茶青可制成一斤成品茶。

在大化坪镇上逗留约一小时,随即向金鸡山挺进。接近山顶,有个叫纸棚的村民组,一幢二层楼民房(陈家)前的狭长路面,也是一个收购茶青的小集市。越往山上的集市,茶青的质量越好。用这里的茶青炒制的茶叶可以说是最正宗的金鸡山黄芽。山顶上用篱笆围了几十棵茶树,成一圈状,以示霍山黄芽发源地,类似老龙井十八棵御茶园。茶园下方建有一座“很排场”的亭子。霍山人爱用“排场”一词,适合各种场合各种对象,姑娘漂亮也说长得排场。

晚上我们就借宿纸棚组的陈家,儿子陈礼锋在外地打工,每年四月回来帮助家里干活,一天上山摘茶两次。陈家父亲忠厚少话,陈礼锋性格像父亲,寡言踏实,一看就是本分人。

七点,天黑尽了,和陈家三代围桌吃饭。饭厅中堂供奉着“天地国亲师位”,祭祀上天、下地、国家、祖先和老师。农家菜朴素香醇,我的胃口奇好。

饭后出门,满天星斗,这样的天空真是久违了。步行五百米至金鸡山茶都茶厂,和厂长程仰国闲聊。霍山黄芽本属黄茶,黄叶黄汤,味道独特。现在的黄芽基本上按绿茶方式制作了,少了“闷黄”工艺。据程仰国解释,闷黄工艺复杂,时间长(需四五天)。再者,大多数人追求茶叶和茶汤的新鲜碧绿,懂得欣赏黄茶滋味的茶客少了,懂得闷黄工艺的师傅也少了,久而久之,霍山黄芽慢慢趋为绿茶了。

访茶黄芽之乡,且喜且忧。黄芽不黄不绿的暧昧身份,值得深思。

4月12日,晴和。六点不到起床,悄声出门,呼吸山里的新鲜空气。想到托马斯·曼小说《魔山》里的疗养院。回转吃了早餐,告别陈家,告别金鸡山,颇有不舍之意,约好明年春天再见。

驱车开往下一站:金寨齐头山蝙蝠洞——六安瓜片的原产地。

齐头山一带,旧时为六安管辖,现属金寨县。齐头山蝙蝠洞所产瓜片为六安瓜片之极品。瓜片采摘,与众不同,只取其嫩梢壮叶,是绿茶中唯一不采梗不采芽只采叶的。茶称瓜片,是因为叶形似瓜子。六安瓜片属中国十大名茶之一,《红楼梦》里提及的“六安茶”,一般被认为就是瓜片(当然,也有不同看法)。

十多年前,到了南洋后,我习惯了味酽韵厚的武夷岩茶或凤凰单丛。回头再喝毛峰、黄芽、龙井等绿茶,就觉得太寡淡了,不过瘾,唯有“口味偏重”的六安瓜片,我是越发喜欢了。梁实秋在《喝茶》一文里写道:“有朋自六安来,贻我瓜片少许,叶大而绿,饮之有荒野气息扑鼻。”确实,比起清淡的黄芽,六安瓜片的香气显得更加朴实醇厚,令人回味无穷。小津认为“电影以余味定输赢”,茶亦如此。

从霍山大化坪到金寨齐头山蝙蝠洞,需途经落儿岭、诸佛庵,再从诸佛庵镇转入去小干涧的山路。开了两个多小时,才抵达齐云村。齐云村原属响洪甸镇,几年前响洪甸镇改为麻埠镇。“麻埠”在民国年间曾非常繁华,有“小上海”之称。1957年,因修建响洪甸水库,麻埠被淹在了水下,销声匿迹。恢复麻埠旧名,也是对那段繁华日子的纪念和对老区未来的激励。

我们把车子停在一间黄土屋前,屋主叫陈汉林,中午在他家吃了午餐,一盆熏肉味美至极。山里湿气大,熏肉耐存,故家家户户都悬有熏肉。饭后,陈汉林做向导,领我们步行上山,一睹蝙蝠洞尊容。从屋侧的一条小路进山,顿时“鸟语花香,溪水潺潺”,堪用“景色如画”来形容。常言“天下名山僧占多”,依我看,茶也占了不少。有茶的地方,几乎都有好山色好景致。陈向导说,以前山里的杜鹃花很多,后来渐渐少了,被人挖去卖钱。山里的野生兰花也一样,遭人偷采。陈汉林鼻子尖,远远闻到了兰花香,追着香味即刻发现一株兰花,手一挥:看,在那里!难怪蝙蝠洞一带的瓜片潜伏着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比别处的瓜片显得矜贵些。走了二十分钟,山路开始变得陡峭,有的地方得手脚并用,狼狈不堪。一小时后,看到一块崖壁屹立前方,我知道蝙蝠洞不远了。果然,几分钟后到了崖壁下。向导带路去看“蝙蝠洞”三个凿刻在石壁上的大字,而蝙蝠洞则在左侧崖壁的半腰上。看这情形,我是不可能攀上洞口的,能在洞下举目张望,已经心满意足了。因洞内有大量蝙蝠栖居,故得名;蝙蝠粪也有助于茶叶长势。向导说他家的茶园就在蝙蝠洞附近,今年气候不好,不利茶叶收成,每天只能采摘茶青二斤,制成成品茶不过四五两。

下山回到向导家,购得两斤他家手工自炒的瓜片。用山泉水冲泡,茶味深长,浓郁回甘,的确带着幽幽的兰花香。暗自担心,山里的兰花一旦被挖光了,瓜片的兰花香哪里来呀?另一个担心是,采茶是个技术活,可山区劳力不足,只得雇外地人采摘,难免会影响茶的品质。瓜片尤其讲究,只取肥嫩叶片,没有经验的雇工很难做到下手快准。

五月去台北,访冶堂。和堂主何健先生闲聊一会,颇受益。何健先生四月刚去皖南一带访茶,到了太平猴魁、黄山毛峰、祁门红茶的产地。他惊讶皖南采茶居然没有劳动力,他本以为安徽这种地方,乡下应该人多,没想到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我告诉他皖西也一样人工短缺呀!

我在皖西访茶过程中,一路结识不少农家朋友,每次都会购一些茶叶,这已经成了惯例。我心里没把它当成买卖行为,而是一种因茶结缘。也许明年开春,我和他们还会相逢,也许从此不见,不管哪种,他们在我心里都是一辈子的事,会因某个“茶话题”,再次点燃、明亮、温暖。

茶在,情在;茶在,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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