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遍落木
2020-05-11徐衎
徐衎
胡子的生长速度似乎远远落后于指甲。他摩挲着篱笆上心形的木纹,无心划出三道痕,宛如三支箭穿心。原本滑溜溜的触感于是有了些坎坷,仿佛下巴,毛毛刺刺。他已经等了她一个小时,昨天也没出现。在这座修葺一新的别墅对面是另一座别墅的车库,他就在车库门口的雨棚下,等了她一晚上。
今天,太阳落山前,他就来了。站在雨棚里,一股比昨天更强烈的铁锈味很快被烧排骨的浓香取代。他吸了吸鼻子,走出雨棚,暴露在别墅门前,似乎这样能加快他等待对象的到来。他把手搭到门前的实木栅栏上,紧握着,似乎这样能表明他等待的决心和诚心。不得不承认,刚刚过去的这一小时实在太缓太慢啦,甚至慢过生锈的速度。假如他是排骨的香气就好了,自由散漫,无孔不入。他想像她正在厨房,煤气灶的蓝色火苗包裹高压锅。这么说她至少还要一个小时才能脱身。他松开了篱笆,拖着脚步来回走,接着用脚跟跺着地面,仿佛鞋子不怎么合脚。
他今天特意穿了一双新鞋。上一次她问他,你是不是腰椎也不好?当时他茫然地隔着篱笆望着她。她说,你走路歪着身子,和我一样。他连忙点头,比起身体缺陷,他更羞于承认那是一双大了两码的劳保鞋。她打开篱笆门,两人都没动。她歪着身子走出来,围着他绕了一圈说,现在不注意,老了要吃苦头的。他连忙点点头,觉得她的语气很像他母亲。她又问他,你不住这里吧,眼生。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她说,来找朋友?这里面太大了,布局也怪,就算知道门牌号,第一次来也休想轻易找对门。他连忙点点头,迟疑了一下说,来去都不容易,我现在在找出路。她关好篱笆门说,我带你走吧。
她歪着身子在前面开路,不时回头看他的走姿。无奈脚掌一直在鞋肚里打滑,他只好歪着身子行动迟缓,像个腰椎间盘突出且冥顽不灵的年轻人。他注意到她的眼神里有了责备的意味,他得赶紧再找个借口。他清晰地记得他曾经找了个毛发过敏的借口拒绝亲近老板的那只金毛,父亲把他带到老板办公室就走了,他一个人面对一个陌生男人和一只油光发亮的狗。老板每周都要给金毛服用一次卵磷脂,确保毛色光泽,相比之下,父亲养的土狗就没这么好命了。生前看家护院,身后献祭做狗肉煲,是那只土狗短暂一生的写照。狗肉煲端上桌,他吃得比谁都多,像要把之前他单独告诉它的那些秘密都吞回肚子里去,吃完立马跑出去找了个角落狂吐不止,难过极了。再比如,因为无从下手只好借口不爱吃海鲜,他全程没碰那些张牙舞爪的蟹及贝类,老板一再劝他尝尝看都被他驳回,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其他的没必要浪费了。他曾经琢磨自己也许患上了很严重的自卑症,而用各种生理的不适抑或道德的义愤来掩饰这种病症。
她停下来等他。他赶上她,迎面跑来一只拉布拉多犬。她往边上让了让说,我喜欢猫狗,可惜我对动物毛发过敏。他说,二选一呢,猫还是狗。她说,像这种黑色的大狗就挺好。接着用一种忧伤的语气强调说,可惜我对动物毛发过敏。他忧伤地表示赞同,我也是。她再次停下来,眼神里有一种热切,语气也变得天真,这可怎么办。他笑笑。她解释说,别墅区正门斜对面开了一家养着许多不同品种猫的咖啡馆,每次路过她都要在落地窗前停一下。她又说,那种黑色的大猫也挺好。他点点头。她说,这可怎么办。他说,一点办法没有。她说,我太想养一只猫啦,做梦都想。他说,你得全副武装,穿成宇航员那样。她说,你让我把猫和狗都带到月亮上去?他点点头。她说,那月亮上的兔子就遭殃啦,我也喜欢兔子。他说,我有个同学家里就养兔子,小学三年级全班去参观养兔场,回来一人交一篇作文。她说,你肯定没去。他摇摇头,当时没问题,我也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过敏的。她突然说,你的胡子该剃啦,我敢打赌,剃掉胡子,你会比现在精神一百倍,就算还是歪着头走路。
他当时记不清多少天没剃须了,任由它们在下巴疯长,就像水池里的衣裤鞋袜,就像父亲留下的那盆月季。与其说是月季,称之为一盆长势喜人的杂草更符合实际。洗脸的时候,他不回避镜子,毫无悬念的颓废、沮丧,符合他的处境,好像清清爽爽才是某种冒犯。父亲去世以后,他蓄意让自己陷溺在悲伤里,就像从新居阳台可以望见的那面没有边的大湖,无边无际的悲伤。他并不想这么快搬新家,一套位置相当不错的一手湖景房,他想让它空置、荒芜,一年又一年。可母亲每天都在他耳边重复,人死不能复生,生活还得继续,活着的人要朝前看。从他们的老房子朝前可以看见一个很小的日杂用品商店,多少年了,一直在那里。小的时候他以为店里什么都卖,什么都能买到,到他长大上了职校仍然觉得开一爿这样的小店挺好。他是一个毫无前途的棚户区男孩,对艰苦生活安之若素,长大面对的依旧是苦工与穷困。父亲之死终于让他直面了一些小店里没有的东西,比如劳动合同,比如意外保险,比如募捐款项,再比如悲伤。母亲劝他早日搬家的理由之一即她希望尽快开始新生活,她不想留在这个伤心地。他在心里反驳,这哪里是伤心地,套用刑侦话语,至少这里不是第一伤心地,真正的伤心地离这根本十万八千里,都是借口。没什么人知道他在棚户区有一小块“秘密基地”,在那间早已无人问津的危房里,他用锯子、凿子、榔头围了一圈籬笆,关着他收集的流浪猫。一夜风雪,危房坍塌,事后他在清理废墟现场认出他的猫们,有些干燥脱水如肉干,有些因为沾了水而发霉,有些面目全非,像一小块平整的灰毛毯沾了一点污渍,他想入非非,尽管看上去无动于衷。假如一个人生活在棚户区,他就会有一些自己的秘密,他就会自己找点乐子。
母亲有意淡化父亲在新居的痕迹,遗照藏进衣柜里,仿佛由始至终就只有他和母亲相依为命。那些相熟的邻里已经被他们甩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不仅仅是地理距离,他很清楚那些人穷其一生也不可能再做他和母亲的邻居了,除非也摊上一起意外伤亡事故,不对,伤是远远不够的,非付出生命的代价不可。父亲出事的第二天,老板就送来一百万现金,把母与子接到酒店边吃海鲜大餐边商讨补偿方案。老板开出一堆赔偿条件后,又补充了一条,他可以到他父亲的施工队做个管理中层。他的母亲全程不置一词,眼泪是最好的语言,克制而不呼天抢地的眼泪是最强有力的控诉。
新邻居们说话都细声细气的,仿佛耳语,仿佛说秘密,谁也不了解谁。母亲如愿开始了新生活,打算用那一百万赔偿款买个小一点偏一点的门脸房,开一家小小的日杂用品商店,知子莫若母?他每天只是坐在阳台上望着那面大湖。母亲这边进展很顺利,相中了一处性价比超高的商铺,区位、价钱都远超预期,母亲的得意和快乐再也藏不住了。
母亲去签合同这天,他也出了一趟门。如后来遇到的她所言,他在别墅与别墅之间好像转迷宫,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家。她绕了一点路,原来也不怎么熟悉环境,总算是把他带到了别墅区门口。他们都看见马路对面灯火通明的咖啡馆,白的猫,黑的猫。她提出一个请求,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就别过头,好像一个羞涩的女孩,你方便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兔子吗?你同学的养兔场,我站远一点看,就像这样,應该不会有问题,应该不用全副武装穿成宇航员。她居然羞涩地笑了一下。他想让她的希望多保留一会儿,他想多一点时间体会这种自己被需要的感觉。他们静静站在暮色里,空气中有一股烧落叶的味道,晚霞就像烧落叶的火焰。他仿佛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开口,不好意思,养兔场好多年前就倒闭了。他在她的脸上看到确凿无疑的失落,如夕阳西下,如无边落木。他们静静站在暮色里。她惊讶地叫了一声,你怎么哭啦?
他不虚此行地目睹了一位孤独寂寞的老人,并受了一些孤独寂寞的感染。当他踩着那双父亲的遗物走上回家的路——棚户区的风俗之一,穿上逝者的鞋回到逝者生前常在的地方,能招魂能通灵——他仿佛感觉肩头沉了一些,像驮着人,他日益干涸的悲伤即将迎回丰水期。三年了,他根据施工图纸找到了父亲出事的准确位置,当年还是一片工地,没错,她的家正是他的父亲被变压器砸死的事故现场,他和母亲不该忘了悲伤的第一伤心地,即使没了从前棚户区那群相互知根知底的邻居的监督,即使他们活得远比从前好一百倍好十万八千里。
当悲伤的湖泊再次濒临枯竭,他重返故地。眼前是比他家那套作为赔偿的湖景房更豪华气派的大房子,院子里的柚子、石榴、橘子都挂满枝头,丰收的喜悦冲淡了他触景生出的那一点点哀愁。他寄希望于孤独寂寞的她当面分给他一些孤独和寂寞。第一天,她没出现。第二天,他提早一个小时来守着。两个小时过去了,她终于出现了。她说,又会朋友啊?他点点头。突然在她身后,客厅里爆发激烈的争吵,从虚掩的房门传出来,穿过柚子树、石榴树、橘子树,准确无误地送达他们的耳边。她不好意思地向他解释,上周我们全家去旅游,昨天夜里才到家,出门在外大家都没少吃,儿子儿媳回来就吵着要减肥都不肯吃晚饭,结果饿得眼睛发绿,心浮气躁的,一点就着,其实只要吃块糖就没事了。她说完笑了一下,笑得比石榴花好看。果树后面好像还有孩子的召唤,外婆快来。
他意识到他该走了,他突然意识到真正孤独寂寞的人其实是他自己,于是他哭了。他想起从前还在棚户区,有个外来户口音特别重,一次,外来户给他的孩子讲故事,讲到有一个星球一天可以看四十三次落日,结果外来户发音成“落木”,孩子一遍遍纠正,外来户仍像一只顽固的鹦鹉一样重复着“落木……落木……”每错一回就引起左邻右舍的一阵哄笑。往后,外来户便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把戏。直到外来户举家搬走,父亲才向他抱怨,真他妈的叫人恶心,那货老是出洋相给大家逗乐,可咱们都知道他一点也不快活。想到这里,他也快活地笑了,笑得比橘子花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