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2020-05-11夏烁
夏烁
婚后,晴最大的感悟就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不过就算懂得了这个道理,她还是没有放弃劝说以鸣经营一下自己的形象。
“不好看都没关系,”晴已经做出了妥协,“但是你的衬衫旧了,领子都塌了,別穿了。”
“我就没有看出来旧了。我就不懂还好好的为什么不让穿了。”
“人靠衣装。你出门总要遇见人,人都是以貌取人的你知道吧?”
“你也是?”
“我也是。”
“咦……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总之不要因为这些被任何人小瞧啊。”
“我就想做个渺小的人。”说完,以鸣背起双肩包高高兴兴地出门加班去了。
从杭州到迪拜,以鸣一如既往,安之若素。在心里,晴已经认输了,但她还是时不时提醒着以鸣。万一哪天他自己领会了呢。
在认识晴以前,以鸣不是这样的,初高中的时候,形象对于他来说是顶重要的事。以鸣敞开校服,里面的T恤必须让人看出来是牌子货;不管晴天下雨,他骑自行车都得戴墨镜;他还教会了班里其他男生用啫喱水来做发型。
但高考之前,他突然明白了过来。尤其是寝室里那个三年都用塑料袋当书包的室友收拾东西,转去省外培训机构准备出国时,以鸣发现自己就像个傻子,徒有其表,不自量力。
他怀疑对外表的追求来自他父亲那一支的遗传。他们都是这样的。叔叔追忆以鸣故去的父亲,总要说:“我们感
情最好,我每天帮他擦皮鞋,擦得锃亮。”父亲坚持每天都要穿皮鞋,叔叔给他擦皮鞋,因此可以借鞋来穿。
以鸣决心要战胜基因里的虚荣。他以简朴的形象开始了在杭州的大学生活。回想起来,根本不用压抑自己,因为他立刻就发现了,放弃对外表的追求就是卸下一重枷锁,甩掉一种负担。
另外,成年后的以鸣不再过生日。长辈们珍视他的每个生日,总要大操大办。那些铺张又热闹的场面,他从前越是感到理所当然,后来就越感到羞愧。他希望大家都把它忘记。
晴觉得他不必这么认真。没影响到谁,只是这些认真在他心里建起了孤独的角落。不过以前他不会那么轻松地说出“我只想做个渺小的人”这样的话。晴感觉到他的心渐渐地打开了些。
去公司的路上,以鸣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
“他们让我问问你,你爸的建墓卡在你那里吧?他周围好多墓碑都换成花岗岩的了,你要换吗……你要给你爸爸换吗?”
“在我这儿。谁问?”
“你爸那边的亲戚。那天大家聚在一起,不知怎么就说起了。清明就要到了嘛。”
“不换。原来那个墓碑方方正正挺好的,换的话还得去敲敲打打。”以鸣想像换墓碑的场面,真是不得安宁。还不是因为别人换了,还不是因为虚荣。
“我想也是,能不动最好不要去动它。”
以鸣听得出来,母亲也不喜欢换墓碑这个主意,但她一定没有对他们说。
这种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以鸣要说,却又转念想到,如果没有意义,那他在意的安宁又真的存在吗?
他挂了电话,心里沉沉的。生死总是在他的心里,他常常在那里徘徊,试图弄个明白。
他知道自己太看重这些,为此而自卑,他很想做个不认真的人,拥有真正的自由。但后来他发现别人也都各自在意着什么,他们也正在苦于自己在意的事。而他可以缩到这里,在一个别人看不到的角落,拥有别人没有的东西。他在这里流连。
本科毕业的时候,祖母把父亲的建墓卡交给了他。
“这个责任就交还给你了。记得交钱。不付房租是会被赶出来的。”
于是以鸣健忘似的每年清明都拿着这个亮蓝色胶套小本子去墓地办公室问:“要交钱了吗?”
办公室的人怎么说的,以鸣现在又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管理费是十年或二十年一交。约莫就是今年了,想到这,他顾不上快要到站,查到老家公墓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果然是今年,不过只要在下一年清明节前交就行。他松了一口气。顺便,他还咨询了换墓碑的事。
周五是休息日,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以鸣加着班,意外遇到了刚被辞退的印度同事库马尔,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妻儿、他的父母。
“我们来拿我的东西。”
从库马尔脸上,以鸣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和他打了招呼,心不在焉地坐回自己的座位。库马尔的合同在这周到期,公司不再续签他。在迪拜分公司待得久一点的中国同事说,那是因为总经理不喜欢他。据说库马尔几次三番和他争论,还当着别人的面。“他这一走,我就糟了,干活儿他还是很可以的。挺聪明的人,怎么就不懂这个。”同事幽幽地说。库马尔对他们说过他的签证快要到期了,如果不能及时找到工作,他们一家就只好都回印度去。“回去吧……也好,至少有个四季吧。”同事又说。
光是四季两个字,就让以鸣神往。那一瞬间,几千公里外家乡春天的甜蜜在他胸膛里荡漾开。他发现自己现在善于凭空感受,也许是单调的环境利于想像。有一天起床,他发现外面雾茫茫一片,近处的大楼和远处的电塔都消失在灰霾中。他想起小时候大雾的早晨,他沿着河岸走路去上学,雾气模糊了干冷的冬天,世界变得昏沉而安详。在客厅的落地窗前,他又闻到了沿河的人家燃烧煤炉的烟味。
库马尔带着一家人参观了办公室,转了一圈,走到自己的工位边抱起儿子,和平时一样昂着头挺着胸,伸手指向远处的哈利法塔。他从容的姿态让以鸣心生敬意,以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也挺了挺腰背。
库马尔拎起桌上的一个袋子,他的儿子也搬起一个小纸箱,似乎觉得挺好玩。以鸣站起来,跟他们一起走到办公室门口,替他们开了门。库马尔谢了他,跟他说再见。
以鸣没说什么,跟他们一起进了电梯。“送到哪里才是合适的”这样的疑虑还是会在他脑中闪过,但他真心想送他们,并不是出于客套。他很羡慕那些知道怎么自然地表达好意的人。离开国内分公司那一天,以鸣谢绝了一切邀约,告别已经够多了。坐在他对面的同事默默地等他收拾完东西,说要开车把他送回家。以鸣有点惊讶,这个同事五十岁出头,和他并没有什么私交,平时一到下班的点,他第一个站起来就走。晚饭时间,同事坚持把车开进小区,把以鸣送到楼下。
以鸣从小到大遇见过几个这样的人,只不过一开始他不懂别人的好意,后来又不懂得接受别人的好意。现在他懂了,还想像他们一样。他发现自己变了,他想到在为自己已经过了三十岁而怅然时,国内分公司的陆总曾跟他说,前面还有长长的日子,大大的天。
在电梯里,小男孩抬头对爸爸说了句印地语。
“你自己问他。”库马尔拍拍儿子的肩。
“你可以帮我们拍照吗?”小男孩用英语对以鸣说。
“当然,我带你去几个地方,拍照一定很漂亮。”
刚来的时候,以鸣压抑不住心底的失望。那正是最热的八月。他把说迪拜有种科幻感的人视为知己——在世界末日,全球各地的人们来到一个并不适宜人类居住的星球,开荒拓土,根据最实际的生活需求集中建设。他常常坐在车里想像人们最初是如何强硬地在这片沙漠上建成了公路,然后指指公路两边说,盖房子去吧。他不敢相信他就这样告别了钱塘江边的晨跑。
但此刻,他发现还是有些景致映进了他的心里。他带着他们走到一楼户外的水池边,周围棕榈树环绕,远处阿联酋大厦的两个三角塔顶可以做背景,它们的轮廓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清晰。他们一起下到底楼,库马尔的儿子也立刻发现了那一整面高高的蓝灰色暗纹大理石墙壁。
库马尔的母亲和妻子穿着鲜艳的纱丽,她们重新整理了搭在肩上的纱丽一端。男人们穿着西装,小男孩还打了领带。拍照的时候,他们都笑了。
以鸣也和库马尔合了影。他发现这里确实适合拍照,站在被灯光打亮的蓝灰色墙壁前,人的影像突出又柔和。看着照片,他有些后悔今天随便穿了件旧衬衫就出来了,早知道应该听晴的话的。
回到家,以鸣和一个深棕肤色的送货员一起进了底楼大厅,在迎面的镜子里,他看到了他和他的样子。他们身形相似,但相形之下,以鸣背弓得厉害。他看见送货员也朝镜子里瞥了一眼,下巴一抬,似乎比以鸣高出许多。
以鸣照例和值班的门卫打了招呼。他想到,门卫这几个月来看到的都是这样驼着背的自己吗?在电梯里,以鸣站在送货员身后,不动声色地打开肩膀,挺起腰背,又学他那样抬起下巴。可进了家门,他看见映在门边穿衣镜里自己的样子,背还是驼的。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审视过自己的形体,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法接受它。就从成人之后算起吧,他竟然已经以这种姿态过活了十五年,自己却浑然不知。
以鸣在镜子前练习着站姿,又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国内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我看,也可以考虑一下换墓碑的事。”
“为什么呢?”
“我想,你爸爸会喜欢吧,他这个人,最爱漂亮了。”
以鸣有些意外,他没想到母亲会说这样的话。在她那一辈人里,母亲是最不讲忌讳的,生死从她嘴里说出来,是最客观的事,更不提什么神神鬼鬼。母亲没有对他诉过苦,但她的不信让以鸣了解了她受难却无助。
而她现在这么说,以鸣继续听着。
“我想了一下,如果你要他来选,他肯定说要换。要是他,肯定第一个要换墓碑。他那么赶时髦的人。”
说着,他俩都笑起来。
祖母对他说过,脚上的肿瘤刚长出来的时候,父亲很为不能穿皮鞋而苦恼。他还记起不止一个人跟他说过父亲的白西装——那时父亲已经从厂里辞职,开了自己的服装加工厂,他为自己做了一套白西装,买了副金丝边的平光眼镜来搭配。第一天穿出去,街上的老人以为他是外国人,跟了他一路。镇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穿一整套白西装,戴金丝边眼镜的人。
这是叔叔对他说的。姑姑说并没有老人跟踪他,是镇上的宣传员拍了他的照片,在电影院外面的宣传栏里展示。
以鸣不知道他们谁记错了。白西装和金丝边眼镜总是没错的。以鸣从不追问,很小他就明白,他的好奇不值得让他们痛苦。他可以靠想像,但想像越真切,当白西服上出现了衣褶,眼镜框闪着光,父亲的身体丰满起来,步子流动起来,紧接着的事情就越是悲伤。截肢,化疗,终了。以鸣只能停下深深地吸一口气,像是把那充盈的画面中鲜活的空气抽走,让它即刻变得扁平、破碎。
“还有,墓碑上的那张画像,不像他,也要换掉。”
不像他吗?因为对父亲没有印象,以鸣想到父亲,脑海中浮现的总是墓碑上的这张脸。
最近,他还会想起另一个人的样子。
出国前他去刚退休的陆总家里看望他。陆总常常和他说起他老家那个小镇,那也是他父亲的老家。他对以鸣讲过很多父亲的事,好像是在知道以鸣的父亲也早逝之后。
陆总从卧室里抱出两本暗花布面的相册来。以鸣知道他父亲是富商家的少爷、名校大学生,建国之后主动要求支边的海关干部,但看到照片,以鸣还是震住了。那样尊严的、漂亮的人。
“后来我去云南,父亲的同事告诉我,他在单位里有一大贡献——他教大家洗白衬衫,拿抹了肥皂的袖口和领口互相搓,一个袖口搓完了,再搓另一个,这样领口也干净了,袖口也干净了。”
以鸣知道照片上这个人后来因为收藏了一张写着英文的明信片被认为是特务。寄信给他的是一个英国牧师,在教会学校读书的时候,他们一起打篮球。他还知道照片上这个人最后死在了干校里。陆总指着照片对以鸣说:“他们说他的西装头,他的白衬衫,他的裤线,看着就是个特务。”
陆总父亲那气宇轩昂的样子又在眼前了,似乎比自己父親的影像还要更清晰、更明确。以鸣突然理解了他们。他们一定早就明白了生命的有限,甚至冥冥中知道了人生的短暂。他不知道他们整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但他决定要和他们一样,每一天都体体面面地出现在别人的眼前。
换墓碑这天天气格外晴朗。下了国道,通往公墓的石子路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水泥路。清明去公墓没有遇到堵车,这在以鸣印象中还是第一次。大家闹哄哄地在他前后说着话,看样子只有他一个人以为这是件沉重的事,因为这样,他没有答应让晴跟他一起回国。他听出来,叔叔和姑姑一直把这当作一件喜事,他们正各自失意,还指望着换了这块墓碑能时来运转。父辈们改变经济地位的野心,他一点也没有继承到。一生在希望又失望里蹉跎,以鸣一想起来就感到疲倦。
母亲发现以鸣变了,变得很像他父亲。有一度她觉得他谁都不像,只像他自己,她觉得那样也好。但他还是变得像他父亲起来。那神气让她欣喜又不安。
她走到他身边小声说:“我昨天梦到你爸爸了。”
“他坐在椅子上,穿一身挺括的白西装,人比以前大了一号,看起来很健康。不过真怪,在梦里,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是两边不能说话吧。我很久没有梦见他了,那个房间金碧辉煌的,看他的样子,他在那边,一定过得很好。”
那生命在她心里并没有结束。以鸣觉得她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他说不出话来。
敲敲打打那一阵,叔叔姑姑们叫起父亲的名字,他们大声喊着,像在召唤一个聋人,也有哽咽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冒出来,又压了下去。墓碑上的像换过了,用的是母亲收藏的照片。父亲侧着脸,五官不似原先画像上那样秀美,多了几分英气,下颌更方正,总之更有男子气概。
叔叔走到新换上的墓碑前,凑近照片说:
“怎么样,大佬,这桩事情交给我,还是可以的吧。蛮气派的吧。”
以鸣知道了让他不自由的是什么,是生命终结的那一刻,在沉思的角落,他总是盯着那一刻不放。他一直觉得自己幸运,因为全然无知而逃避了那一刻,他感激也同情着大人们。现在他看他们好像都变了个样,他看他们个个没有他想的那么悲凉。但他无法跟他们一样,他感到要哭,便抬起头看看天,天光一定是从很深很远的地方照射来的,以至于那样和煦。他没有充满光彩的记忆,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继续,但他想起一句话——不要在那溃烂的东西上去想。他跟自己说,不要在那溃烂的东西上去想。
五月入夏,极致的夏天将维持半年,以鸣决定不再像上个夏天那样忍耐着,不再把自己困在室内,他要试试像楼里那些欧美人一样白天去游泳、晒太阳。不过最近他还没有时间。中旬审计部门就要来公司审查,大家都很忙。这几天,以鸣总听业务部的同事说到国内来了两个人,公司名头挺大,说是要来谈合作,但连个像样的方案都拿不出,一来就强调自己住在最贵的酒店里。同事抱怨说已经很忙了,还要接待这种野路子公司来的莫名其妙的人。
在办公楼下,以鸣和印度同事香卡一起碰见了那两个中国人,司机正带着他们往停车场走。
“这两个人又要去打高尔夫球了,真羡慕他们有这么多时间。”香卡说。
“看样子也不像是可靠的人啊。”以鸣发现自己是在说他们的穿着。他们的西服太大,领带系得也太短,还皱巴巴的。因为要去见客户,以鸣今天穿的是前阵子定做的窄身西服,比公司发的那套西服更利落,显得精神。他很乐意在今天穿上这身新衣服,因为今天恰巧是他的生日。
路上,香卡对以鸣说起库马尔:“他去了孟买一个大公司,昨天还发邮件来问我一个业务上的问题。”
“他走的时候带着全家来了一次,我还是挺惊讶的。”
“我的妻子孩子也没有来过我工作的地方。”
“他走了还是有点可惜。”
“他不够谨慎。有家庭,有孩子,要很谨慎才行。”香卡摆摆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兄弟,他跟我一起来迪拜的,但很快就走了。他可以留下来的,但他说他不会再来。”
“为什么?”
“因为这里,整个迪拜,公路、地铁、大楼、岛,全是印巴劳工的血汗。”
地铁刚刚离站,他俩同时向窗外一个正在远去的低矮的工棚望去,几件衣服晾在屋檐下,在超过四十摄氏度的高温里被慢慢烘干。工棚后面是一片沙漠色的工地。
“人们说得对,你可以选择,留下还是离开。我跟他不一样,但我很感谢他。因为一想起他,我就觉得那些奢侈的东西对我来说不意味着什么。他解救了我。你看那里。”
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以鸣在心里默念道。
因为以鸣从前刻意要把自己的生日忘记,晴渐渐地也就不大在意。当以鸣提着蛋糕回到家时,晴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是怎么回事。
蜡烛点亮的那一刻,她觉得很新鲜,这是她第一次给以鸣过生日,眼前的他坐得笔挺,穿着新西装还不肯脱外套,认真地唱着生日歌。她为他感到高兴,还觉得他有点可爱。
蜡烛点亮的那一刻,以鳴想起来,他好像刚活过了父亲活着的年纪。临睡前,他打开电视柜,翻出文件袋,找到了父亲的建墓卡,上面写着父亲的生卒年龄。真的,他刚活过了父亲活着的年纪。难怪每天都像新的一样,他想。
建墓卡的胶套隔层里,以鸣注意到一张以前没见过的收据,纸已经泛黄。他坐在地毯上把收据打开,上面的钢笔字迹微微晕开,日期写的是父亲死的一年之后,父亲是在以鸣两岁多时正式下葬的。而在这张收据上,墓主姓名一栏,赫然写着以鸣的名字。
多么奇怪的错误,以鸣仿佛听到一记钟敲,有什么在开始计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