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伟:大地秘密的勘探者
2020-05-11杨荣昌
杨荣昌
李达伟是云南文坛近年冒出的散文新锐,短短十年左右的创作历程,在全国各大刊物发表作品逾百万字,并出版《暗世界》《大河》和《记忆宫殿》三部散文集。十年来,他如一个文学的探子,隐没于滇西高原的群山峡谷之间,以个体心灵之细微,探测山河岁月深处的秘密,将对底层民生的悲悯和世态人情的体贴转化为文字,开拓出一种别具风格的散文表达形态。
一、体察底层世态人情
李达伟的人生履历并不复杂,从一个小县城到州府上大学,后到潞江坝教了三年书,再调回文学起步之地的苍山脚下洱海之畔从事文学编辑,足迹基本没出过滇西高原的界域。他的文学灵感受益于勤奋而广博的阅读,尤其对西方文学经典的广泛涉猎,奠定了颇具深度的知识体系,加上对于社会的细致观察,形成了散文写作丰富的精神内涵。李达伟成长于群山之中的一个小村寨,自小目睹了底层民众在时代浪潮裹挟之下的身不由己,他们卑微如蚁,在社会车轮碾压之下化为齑粉。先辈们的一生伴随着贫困,疾病,天灾,人祸,命运不可捉摸,先天就带着悲凉的命运。更让人痛心的是,后辈也纷纷视求学为畏途,竞相辍学去了城市打工,延续着他们底层的身份。这种世代相袭的艰难求生之路,让作家感受到生命的不易,焕发出人世苍凉之感,笔端沉重,有一种沉郁顿挫之气。因此,在《暗世界》《大河》《记忆宫殿》里,他叙述了多位普通人物的生命情态,聚焦于他们卑微又不乏狡黠或温情的性格,透视出底层人物真实的生命质感。作家对故乡底层人物悲剧性命运的叙述,倾注了他的满腔悲悯,这个群体之于生活的渴望与挣扎,他感同身受。在巨大的悲剧命运的气压之下,作家产生了逃离故土的渴望,这是挣脱生活琐屑与庸常的内在冲动,也是年轻一代写作者常见的心理轨迹。他们深知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可在梦想实现之后却又忍不住频频回首,文学成了精神返乡的唯一途径。对故乡的逃离与回归,对童年记忆的决绝与依恋,成为一个充满矛盾与张力的精神博弈,文学正是在这种张力与博弈中顽强地延展着触角。成长注定是一个破茧成蝶的过程,充满疼痛感,在李达伟的散文中,不回避成长中那些隐秘的内心冲动,它们有阳光明媚,也有密云阴翳。普通人对过往的回忆往往有所选择,保留和放大那些正向的经历,规避对于自己形象或许有影响的部分。李达伟是诚实的写作者,他不讳言自己曾有过的挫折经历,亦不回避那些青春期的冲动,不回避欲望与压抑之间曾有过的激烈博斗,青春的迷惘与忧思在略带感伤的笔调中和盘托出,再现一名青年充满痛感的成长历程。这种真诚表达,尤其是突破生活之网的创伤性体验,引起读者的共鸣,亦获得对作家的尊重。
二、探测滇西山河秘密
山河纵横的云南大地,以其地理结构的复杂,文化形态的多元,历来为诗文产生的渊薮,无数的写作者在这片高原之上,抒发对于自然河山的赞叹。因与大自然有一种生命相依的关系,西部的写作者普遍都有着强烈的生态意识,对于自然律动的感知往往异常敏锐。他们深知,大自然是赐予人类生存之物的所在,与人类血肉相契,对于生态环境的珍视,已成为作家的集体无意识,并形成稳固的心理基础。作为白族作家,李达伟对自己民族文化传统有着深沉的感情,尽管在他的作品中,民族的基因不是很外显。少数民族作家普遍通过两条路径寻找救赎现实困境之路,一是返回民族的历史文化典籍中,一是从口耳相传的民间传说故事里,寻找人与自然唇齿相依的古训,以此抵拒现实的荒诞与残忍。他们继承了祖祖辈辈关于大自然中万物平等的意识,无论是经文典籍中,还是神话与传说里,大自然的动物和植物都是和谐平等、万物共生的。但是在李达伟看来,现状不容乐观,足迹踏遍之处,视线所及的地方,已是江河断流,森林毁弃,动物惨遭杀戮,人类的贪婪无耻已引发了大自然的疯狂报复,泥石流对人类的无情吞噬,大怒江的咆哮与浑浊,疾病肆虐的村庄恍如末世。或许性格所致,李达伟对于生态失衡的忧思,没有表现出怒火的倾泻,而是颇具无奈之感。作者匍身于滇西高原的群山之间,捕捉那些不被中原主流所认知的丰富与神奇,蛮荒与偏僻,在这里,野性的民间精神与藏污纳垢的社会形态相互交融,缠绕。民众面对自然与人世发生的变化,产生了独特解释,信仰由此而来,巫师与司娘是最重要的神职人员,扮演着重要作用。重视信仰对于构建和谐社会的作用。在李达伟散文中,祠堂的精神教化功能,庙宇的神圣性,招魂的仪式感被反复叙及,借着这些独特的物质通道,去探寻云南大地深处的秘密,那是一片多民族和谐共居,有着稳定信仰和丰盈精神的世界。他用双脚丈量世界的距离,用双手触摸大地的肌肤,用双眼打量形形色色的世态人情,用文字逃避俗世的纷扰,而文学也成了云南形象的一种别致展示。可贵的是,李达伟的回忆与评判都是站在个人性的立场,不从公众性的角度出发,他谦卑地将自己缩身于个人历史之中,朝着更隐秘的角落挺近,抵达的却是极具质感的所在,触及的是公共性的难题。经由个人性的写作,进入更具普适性命题的领域。
三、拓展散文文体边界
众所周知,散文是一个人内心最为朴素的呈现方式。近年来的散文创作容易走向两个弊端,作家们要么纠缠于生活的细枝末节,书写个人的点滴得失;要么面对山川河流抒发大而不当的公共话语,词语空疏、僵化,与个体心灵无关涉,抒情路数程式化。这种远离内心真实的写作,正逐渐演变为一种虚华甚至虚伪的抒情方式,让文字在与灵魂的交融中,失去了对话的力量。在此背景下,李达伟的文字是值得珍视的,他也写风景,也写人生琐事,不同的是他在与外界的对话中,始终坚持对内心深度的挖掘与呈现,不放弃对生命质量的拷问与提升,以其在场的言说,以个体遭遇的痛感,透视出历史与人性的纷乱与无序。在散文中,我们看到的是一名写作者与存在世界对唔的清醒与机警,在沉静感悟、呢喃细语中,人与天空大地、山川河流、自然万物相融共生,呈示出西南边陲独特的社会风俗与气象。贯穿其中的哲学思维和视野,以及力图呈示世界存在的本相,使其散文有一种自觉的深度意识。
在散文集《暗世界》“跋”中,他列出了自己散文写作的几个关键词:信仰、自然、神性、巫师、疼痛。这些充满质感的词语是进入其散文内在世界的解码口,它们提供给读者无穷阐释的可能,亦是李达伟散文的秘密之所在。文学的功能之一便是呈现那些被日常生活遮蔽的意义,所以,李达伟的写作是哲人式的写作,在他略显木讷的表象下,掩藏着丰富的思维和雄辩的才能,不断向着内心幽深之处进发,写作成为一种沉潜的飞翔。沉潜,是沉入生活的底部,以冷静的眼光,客观的笔触描摹生活的原生状态,在对现象的呈现中,还原世界的本来面貌。飞翔是指对内心的历练,只有最大限度地接触真相,才能找到思想飞跃的基点和平台。他的叙述是精神在场的写作,眼前之景,心中之事,凡经眼睛和大脑过滤的事物,皆能下笔成文。在对生活原态的描述中,做到了精简、透彻、准确、深刻,文字有力量,它靠的是作家艰难的日常磨练。
一名优秀的作家,往往几篇作品中就能體现独特的写作风格。从李达伟年轻但已逾百万言的散文作品来看,他已经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写作风格,这是作家走向成熟的标志。他的散文不凌空蹈虚,语言有扎实的落脚之地,每一个词语都有实际的意义所指,是心灵漫游的鲜活痕迹。丰盈的细节,深沉的情感,让文字有极高的可信度。这种挑战有难度的写作,扬弃了直白的表述方式,也不再遵守起承转合的传统作文之道,以强烈的主体意识直逼事物存在的本质,不断拓展语言表达的边界,体现出文体的探索与创新。从年龄段来讲,他的文学人生才开启最绚丽的航程,继续坚持已有的写作路径,把关于阅读的精神视野,与自身成长中的历练与心智相结合,同步呈现关于世界与人生的观感,以更深入的方式扎进个人史的深处,必将探寻出更多的秘密与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