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阅微
2020-05-11半夏
半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院第七届高研班学员,致力于长篇小说及自然随笔的写作。近年常行走荒野看花观虫,践行博物生存,在深心的旷野高唱自己的歌。出版有长篇小说《铅灰暗红》《忘川之花》《潦草的痛》《活色余欢》《心上虫草》及纪实作品《看花是种世界观》。《与虫在野》由广西师大出版社2019年8月发行,获中国“十大自然好书奖”和《十月》杂志的琦君散文奖特别奖,上“华文好书”“书单”等推荐榜单。
在这个纯属偶然的星球上,人类是孤独的,绝对的孤独;在围绕我们的所有生命形式中,除开狗以外,没有任何一种生命与人类结成盟友。
——莫里斯·梅特林克
从前,电灯泡被人类广泛运用以前,那种隐秘又宁静的田园村落举目皆是:人类拓荒者的历史遗迹存于乡村建筑的墙上、窗棂上、瓦顶上,每个安详的早晨与傍晚,炊烟四起。太阳照耀着山冈时,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晃,叽叽虫鸣平添人世生机,雨幕落雪都是闲看的风景;太阳落下的暮归时分,耳畔传来人类深沉的低吟或者高歌,那是把时间拉长把空间无限打开的舒缓,那是梦一般的乡村圣歌。那时,有人生活着的乡村是真的灵魂家园,是人类站起劳作,坐下躺下便可依赖的精神原乡。
约140年前,用电作能源的电灯泡诞生,电能转化为光能,这大大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进步。电灯泡照亮黑夜,于是陪伴人类漫漫黑夜的不再是火塘不再是蜡烛不再是油灯。史前在月光星光照耀下前行的蛾子也从赴火变为赴灯。
2014年夏天,我偶然间用手机拍摄一只人见人嫌的苍蝇,手机镜头里的它却令我惊艳,自此我开始关注虫的世界。4年来,我用手机拍了几万张虫虫图片。起初我拍虫也不跑远处,周末我总是回到滇池岸边的家里,每天早晨呼吸著最新鲜的空气沿着一条入滇河道边走到附近渔村里去,到村民的自留地边买刚从地里拔割来的蔬菜。村民自种自吃的蔬菜管理不用大棚,施农家肥,不用或很少用杀虫剂,那里成为我最早的拍虫营地,人吃的菜虫也爱吃。很快我便拍到近百种叫不上名字的虫子,心里生出一个芽胚样的东西,我可能会写一本有关虫子的书。此前我读过美国声音生态学家戈登·汉普顿写的《一平方英寸的寂静》,汉普顿在那本书里向世界发出警告:大自然的寂静是一种消失最快的资源。他在国家公园的密林深处设定了一平方英寸大的原点,从那里出发来测量人为的噪声,比如天空掠过的飞机留下的声音污染。受他启发,我想,渔村这块南北长及东西长大约各100米的菜地够丰富了,菜地里的虫子我估量不少于200种,书名也可参考一下这本书,10000平方米正好是一公顷,书名可叫——一公顷菜地里的虫子。然而我很快发现渔村的这块菜地即将荒废,卖菜给我的农妇们说,再过几个月就吃不着这里的菜了,这地里马上要起高楼。果真,半年后,没人种菜了,原来地里种下的没人管护了,荒废的菜地里很快杂草丛生,这一阶段,这里成了虫子的乐土。
然而,好景不长,好像就一瞬间村民们的屋舍都拆没了,挖掘机开来,建筑挡板把那块土地围起来了。
最近的拍虫地没了,而我已沉迷于虫界不能自拔,若继续拍虫,那只有走更远的路到山野里去找虫拍了。我的自然观察记录“在野阅微”系列开始持续地在我的自媒体上发布。
这过程中我采访了中国当下最著名的博物学家,北大哲学教授刘华杰先生,前后一年的采访写作及阅读一些博物学专著的经历,伴随着《看花是种世界观》的出版,心里那点芽胚也有了雏形。
每次进入野地都看见不识的草木不知的虫子,每次回来查资料或请教都感慨又认识新的物种。一个人一辈子结识一万个人打顶了,但那一万个人仍只是一个物种,一个物种里一万个人只是一万个不同的个体,而每认识一种虫子我都别有心动,我又结识一个新朋友,那是一万个外形和神情不同的物种,这是真的一万个朋友,唯有欢喜。195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罗素说:你能在浪费时间中获得乐趣,就不是浪费时间。
我要写一本“与虫书”,而我的虫书绝不写成一本科学的专业论著,给读者正二八经地讲述知识,搞科普。我拿我人类的两只单眼与虫虫们的复眼对视,我发现可以沟通。这本书并非仅仅是观察摘要,也不是虫虫的歌颂史赞美诗,我只是想跟你——我的读者说,我们要跟自然界里的这些小东西玩好一点,然后把人类的所谓理智释放一点点。
如今,智能机器人正在很多行当里代替人类工作,而且做得非常好,人类将被闲置一边。话说,当下职场打拼一族无比羡慕有闲人,未来将颠倒过来,袖手不工作的闲人羡慕那少数还在工作的人,因为那时还工作着的人智能机器还替代不了。如是,人类将如何排遣正涌向我们的无穷无尽的虚无感?
敏于行的人已真正地杞人忧天起来,开始为未来焦虑。智者说唯一的方法是空出来的时间除了锻炼身体之外要用来提升精神生活的层次,比如进行文学艺术的自我修为,除此,需要多跟自然相处,且要好好相处,在自然中自在地活着。
我大学读的是生物学植物专业,毕业即放弃。后来在平面纸媒工作,业余文学写作。如今自认感觉力在钝化,心智不再活跃,文学世界变得苍白、单调。文学评论家呼吁,作家要从闭门造车的密室写作走向旷野在场的写作,作家灵魂眼界要开放,要重新面对现实发言。著名评论家谢有顺先生说:一个作家,在一己之私以外,还要看到有一个更广大的世界值得关注。旷野是指在自我的尺度之外承认这个世界上还有天空和大地,人不仅在闺房、密室里生活,他还在地上行走,还要接受天道人心的规约和审问。
而我认为谢先生说的天道人心规约也还不够,人不应只局限于人类的世界,人还应多多关照到这个星球上的其他物种。
1911年,因象征主义诗歌和剧作而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莫里斯·梅特林克认为:“在每一个可见的自我之后都还有另一个自我,只有这个自我方是真正的存在。”那时的人们都疑惑地看着这个唯灵论思想的代表人物。我认为梅特林克说的那个“自我”就是自在的灵魂。自在,往广里说就是大家都安妥,这个大家不单指人类,还有成千上万的另类生命。
人类自封是这星球上最高等的智慧生物——既然多数人这样认为,那么我们在俯仰四顾之时,低下身段来看看这个星球上另类生命的活法和智慧不应该么?超微观决定着微观,微观决定着客观存在乃至宏观世界,那么我们来观察一些被忽略了的细节,在小处着眼,可否?
今天,转回来颠覆人类抱残守缺自以为是的心态,我认为是时候了。
人类一直沾沾自喜于每一次对付自然的胜利,却一直回避漠视自然对我们的报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句话是——到大自然里陶冶我们的情操!写春游秋游的作文时我总爱引上这句话。今天来看,这是一句真理啊,这句话应该持续地广而传播。“陶冶”这个词好理解,那是一种修为行径;情操,情为情感,操为操守,而只是操守还不够,还须上升到最高层次的道德,这才足够准确。有一种道德是自然之大道,老子《道德经》示我们要“道法自然”!
去,去自然的野生环境里,与那些野性的生命共呼吸甚或共命运。
现在,人类开始担心自己创造的人工智能终将把自己毁灭,看看那个网红美女机器人索菲亚吧,其回答人类的刁钻问题时竟然那么从容机智,反应不仅灵敏还不乏幽默!看看电影《银翼杀手2049》吧,人类描绘的未来故事,并非只是虚构,电影里的人类被起义的生物人一再干掉。杀虫剂灭了虫子,杀虫剂也在灭人,食品安全问题的提法已变成一种陈词滥调,光提有何用?科学技术的发展影响只是正面的么?是否忽略了其负面影响?经济全球化,地球温度上升,气候恶劣成没有理性的“疯子”,每次飓风暴扫过,这个狰狞可怖的魔鬼都戕害荼毒多少生灵?生物物种多样性的生态一派凋零相,这星球上人类的独断专行正自食其果。
对自然必须克己复礼!——这样的微弱之音分贝太低太低!
我自感触摸到了博物学的肌肤,我觉察到博物生存的目的之一是教会人们更客观地看待这个世界,因为“野地里蕴涵着对这个世界的救赎。”(梭罗语)
诗仙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译文参考:天地是万物的客舍,光阴是古往今来的过客,浮生如梦,欢喜能有多少呢?古人秉烛夜游。有道理啊,何况春天用丽景召唤我,大自然各种美好赐予我灵犀妙文,相聚在桃花园中,畅叙兄弟间快乐的往事。)
难道,李白诗里描绘的丽景及那桃花园中畅叙的人情欢娱在未来只是纸上或影视作品里的虚幻?
拍虫五年来,周末节假日我都走进山野,低头幽微处,我发现自己心宽气阔起来,我置身于野,在野阅微。“大块假我以文章”,天地日月山川、草木虫豸,天生有诗意文采,都大方地借了我一点灵气。
2017年,“量子纠缠”是个绝对的热词,量子物理学发现两个物质微粒量子,它们相距很远时也发生纠缠,应用此原理搞的量子通讯已为人类所用。在野,我已经与自然无缝接驳,我与自然的纠缠没完没了。
庄子《外篇·秋水》有“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之句,庄子是得天地之启的智慧祖先,庄子看见了空间和时间对人的囿限,井蛙因空间格局之小,眼界狭小;跟夏虫说冬天的冰,因为不在同一时间段,说了也白说。而古人同样也爱拿“蟪蛄不知春秋”来形容一个人眼界不开阔,我却越来越觉得人类有点太自以为是了,虫虽小,却断不可把虫看小。
时空的格局,你察觉了,用智慧是可以跳出框定看世界的。草叶之露洗涤过心和眼的我决定用无垢的言行记录下这种心灵的蛛丝马迹。至于在山野水畔穿梭来去的吾之姿态什么都不是,留给终将灭我为“无”的自然吧,因为我本是草木甚或是一只虫子。
我的孩子尼克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一直提醒我:只唤起人们发现美是远远不够的,在现代生产方式下,人发生异化,需要在劳动工作中找到成就感之外完善自己的人生,人生不只是无聊和无意义,人与自然的关系里可以找寻到自我完美的关系,这是一种必要和高尚。当下人的生活呈撕裂态碎片態不安定态,如何在残缺的生存下拾掇完善生存的不美感,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他人、人与自我的关系,在生活的高速流变里要抵抗这种异化,而不是陀螺一样被鞭子抽打成一团灰的影子。儿子拿斯拉沃热·齐泽克谈社会学的基本理念跟我交流,我受益匪浅。
生态坏了,自然乱伦!今人感知自然的触觉早已钝化。远不及生活在诗经时代的人。四年来我俯身大地,同时也平视或仰观高处,我发现,世界别开生面。幸好,我知天命的心仍葆有天真童趣,随时随地令我看见美好。我仿佛重新坠入类似于爱情的一张网,流连忘返。
假日里若遇连天阴雨,我便会窗前看雨,看远山,想念山里那些虫虫。在野,在草在虫的高度,我嗅到土壤的甜腥气,闻到杂草野花的清香,我喜欢我身处旷野的这种状态,心旷神怡。
我宁愿人生的行经之处不时有细碎野花般的美好徐徐而来,而不追求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这样我能欣然领受这一只小虫一朵小野花带给我的那份小小的诚意和美好。看见叶尖上的飞虫,我仿佛就成为它,有着小小的心思:远方值得我为它起飞,中途会有补给和停歇。
参照虫生,哪一样的生命不是这样的模式?人类例外不了。我常感觉自己已是一匹野马,不往野地里蹓蹓蹄子就过不下去了。有—种旅游是沿着乡村公路的旅游,一再停下看沿途风景。高速公路上的旅游,只奔着目的地去。我喜欢沿着低等级乡村公路走走停停的野游,喜欢美国乡村音乐歌曲——Country roads take me home(村路带我回家),这歌里的Home绝对是有青山绿水的地方,有鸡啼犬吠、有虫鸣鸟飞的地方。为拍虫子和野草闲花,我的蹄子踏入真的荒野也终将没入时间的旷野。
我采访的刘华杰先生竭力倡导博物学文化,提醒人们反省现代性逻辑,欣赏自然之美,追求天人系统可持续共生,接续传统,从“无用而美好”出发,着眼生态文明,重塑人类质朴心灵。
对刘华杰先生的采访及后期写作《看花是种世界观》到现在的自然随笔创作,我整个人有如被芬芳的药草熏蒸了一次皮肉骨骼。一些东西明晰透彻起来:living as a naturalist,禅定荒野做个博物生存者。
在我心里,有个遥不可及的榜样,他就是纳博科夫,他先是作家,后来是鳞翅目研究专家!这个身份让他抵达了了不起的疆域!
这世界,原本山川极命草木。现代人感知自然的触觉既已失灵钝化,那就需要唤醒。
步前辈博物学家的后尘,我写我的在野阅微,我要把个人对自然界瓜葛不断的深情与引得我兴趣盎然的世界冶为一炉。
也许,这世界上谁都不可能写出一本真正的自然圣经来,法布尔也曾把一种螳螂认成直翅目的蝗。我希望我与虫的亲昵能令读者尝试着寄情自然,懂得欣赏自然微细处的美好。
在中国的大地上,挖掘机这个钢铁怪兽正举着铲臂吼叫着,没完没了地快速拓荒,无数塔吊自平地升起,越升越高,直穿云霄,藐视大地上原初的一切。
我们的祖先从前面对蝗灾颗粒无收时曾仰天长叹——虫命关天啊!虫安妥,草自在,人类方安然自得,所有的生命皆须敬畏。生命的周期节律如复调音乐,声部各自独立却又和谐统一,万物生,生生不已。和光同尘,自然自在。
看花是种世界观,看虫亦然。
那么,我们该如何重新审视虫儿们的生命源流?
触觉的快乐
只要是假日,我都身心在野。此在野与党派之争权利的掌控与否无关。
在野,是一种姿态,外逸,逃出框定。这种姿态可以让我一下子就弃了纠结着的小我,没入自然中,与自然融为一体,看花时变花,看虫时为虫,像是天地小了,心胸倒开阔大气起来,所有烦忧被山风吹走。
我需要这样,去天与地接在一起的地方,从灰色阴沉的色调里驰向天蓝云白草绿土红的辽阔和敞亮!去呼吸清新干净湿润的草木气息,自我清洁和过滤。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我行其野,就是自己做自己的“牧羊人”,把身心灵当牛当羊放牧在天与地之间。
野草闲花,自在小虫便成为我凝睇的对象,我盯着它们,仿是摇身一变成了它们,跟它们对起话来。我与一只表情生动的胡蜂和言蔼语,与一只正在吸食花蜜的弄蝶说,小东西,你是一个不可方物的美少女!便不由歌颂起它们来,带着我的一息脉脉温情,体贴入微,而这些细碎小微的生命成了我的神。我便有了针扎进肉的刺激,悟觉这是我反观人世间的并不浅薄但求深邃的思想。
在野观虫生变成我乐趣无究的生活方式之一。《人间食粮》里安德烈·纪德说:“我真想尝试各种生物的生存方式,尝试鱼类和植物的生存方式。在各种感官的快乐之中,我渴望的是触觉的快乐。”
触觉的快乐!
虫心虫德虫语者
一头扎进虫虫的世界。我发现有些虫一周前看见的是虫们缱绻缠绵的爱情,一周后看见的便是爱情的结晶。有些虫虫,比如一只长相狰狞的蜘蛛(特注:蜘蛛是节肢动物门蛛形纲,8只足,不属6只足的昆虫纲,我说的虫虫是广义的内涵)还在我的梦里幽灵般地让我魇在一派鬼气森森的世界里叫天唤地都不灵,吓醒后,有好一阵不敢睁眼看夜黑处的任何影子。
我开始到网上搜罗虫虫图鉴,我得先知道它们姓甚名谁。买到张巍巍、李元胜主编的《中国昆虫生态大图鉴》、张巍巍的《昆虫家谱》、三蝶纪的《酷虫长成记》等几种。如愿以偿拿到书时,我发现那些图片全部加在一起不到5000种。天牛的种类全世界记录在案的就有45000多种,在中国发现的就有3700多种,那些图鉴收录的种类是多么小的一个数字!因而每一个寄情虫虫者在其所处的环境里拍到一个不曾被人类观察到的新种,那也是极有可能的。
生态无可复制,环境的不同便有不同的虫虫世界。哪怕是山连着山,隔了10公里的距离。四年手机拍虫史,心里常怀感恩,谢谢虫虫们给我惊奇无限。起初,我总是幻想拍到色彩不同的蜻蜓、蝴蝶或各种甲虫,在所有的虫虫图谱里它们是最妖娆、最帅的一类,这个夙愿其实难遂。这期间眼前闪过两只美艳无比的蝴蝶,一只是粉蓝色的,它一闪就化为虚无。一只是黑色与紫色渐变色彩的蝴蝶,它引着我追了它两三百米的路程,终是惊鸿一瞥的遗憾,它飞得过高且又过于敏感,得见两眼它翩翩的舞姿已属不易,用我的小米2手机无法捕捉定格它的美,它的翅面有一種天鹅绒的质感,天生高贵。
疯魔虫虫后,研究蜘蛛时做了大半夜的鬼梦,某日整理图片时,看见某类毛毛虫那拍得纤毫毕现的刺毛毛时,脸部颈部忽然过敏起来,刺痒难耐,我是过敏性皮肤,根本不能去抓搔,一抓便无以控制,那就可能全身都过敏起来,只好拿把大蒲扇猛扇以凉风止痒,同时用意念控制自己的情绪。
曾拿一组毛毛虫图片给一老朋友看,他吓得尖叫躲开,我坏笑,我说,哪天我拍的毛毛虫让你看了把手机扔掉就更好玩了。他太太说,你们这对冤家都奔五了还是孩子的心性。喜欢虫虫的人是会天真一点的。虫难拍,但只要俯身观察树木草叶间,上天就厚爱我,总是给我看见一两种独异的虫虫。
当把日常活动半径里的周边环境探索得差不多时,虫虫种类很难再有新发现。周末出昆明城去西山去安宁林场或者往北去长虫山的野地里转悠,果然有新发现和收获。多种象甲、叶甲、天牛,多种蛾蝶,以及长相不同花色不同的蝽蝽迅速丰富我的图库。
虫拍得多了,每天空闲时间在电脑上及手边的资料里研究辨识虫虫耗时渐长。一只红色小虫,至半夜,敲定它为象甲科的一种卷叶象甲。搜遍旮旮旯旯,资料上所见图片无法与我的这只媲美,我拍到的这只除触须、眼睛外全身如红宝石般琳珑剔透,高兴得无以言表。
我给我拍到的这个红色小虫一个名——红色象甲小战士!拍那只爬伏在菜叶上的黄斑星天牛时,一口气蹲在地里拍了近二十分钟,差不多两百张它的种种形象,拍得高兴,起身时双脚麻木刺痛,几乎挪不动步子。后立马发一微信,附打油诗一首。遗传学博士莫爷跟贴:你对着它的正面拍时不觉得恐怖么?我复:我猜这个大金刚帅得想毁容呢,害怕它什么呢?看还看不够呢。
跟虫虫玩起来后,我常发呆,话少好多,周末朋友们的约会我减少了好多,我两脚成天想去野地里走。朋友们揶揄我,像是懂虫言虫语了。我说,我虫心虫德,进入异度空间了!某日午休醒来,看自家墙上那幅暗影中的唐卡,竟然把菩萨造像遥看成一只甲虫,实在是大不敬。后拿起一本三联生活周刊,封面是空中俯拍的行在海面上的一艘舰艇,竟然也晃眼看成一只小虫虫!唉,也难说哪天一醒来,就像卡夫卡《变形记》里写的,变成了一只甲虫。
曾记得多年前看过一个资料,说南美丛林里有独异甲虫,其标本可以当宝石拍卖,特别是色泽亮艳长相奇特的虫虫,身价不菲,足以与真宝石抗衡。迄今,好虫者里仍有寻虫为宝炒作高价的谋利者。
得了海默茨氏症的蜜蜂
我相信我有第六感观,打个比方就是我相信我生命里一定存在着一副“天线”,如小虫的触角,它调频调频,灵敏地捕捉到了草叶间虫虫们的语言,打通我对小微世界的感官。
我高度近视的眼睛特别地盯上了虫虫,盯上了这细微之处的另类生命,看见了一些不曾看见的小世界,视界膨胀开。
我盼着周末,盼着去寻不同的虫虫,看草木的种种姿态。
天厚我,沉迷进去,世间诸虫仿是排着队地进入我手机的存储空间。
人或许并不需要站得多高看得多远,人或许只要一双看见寸光的眼睛,便也可沉迷一花一叶一虫一纤毛的小微世界,自娱自乐清欢无限。法布尔当年是这样的,那个瓦尔登湖畔的梭罗是这样的,那个写《洛丽塔》的纳博科夫也是这样的,他们忽然间接收到了另类生命发来的密电码。
法布尔毕生从人的角度看虫虫世界,把有关虫子的知识把人生的感悟,把人性与虫性,把人言与虫语捏合在一起写出了恒远的经典《昆虫记》。纳博科夫更是在他逝世后获得了专业人士的致敬,他关于鳞翅目(蛾、蝶)的深入研究,一些新的分类思想被认可肯定,他发现命名的蛾蝶新种不少。纳博科夫又文学又昆虫学的跨界穿梭长出了他的双生花,得以花开两朵,各表一支!
昆虫学家估计,世界上约有1500万种生物,昆虫占去三分之二约有1000万种。昆虫特指节肢动物门昆虫纲的虫虫们,有名有姓的就190万种左右。虫虫世界的丰富多彩有待人类去发现的新种还多的是,800多万种虫虫等着人类去发现去描述去命名。而最保守的估计也还有300万种虫虫等待你去遇见。世界上每年发表的昆虫新种约1000种,这数字是虫虫予人的惊吓。
渺小虫界给人类的启发不可谓不多。很多机械制造的仿生学来自虫的行为举止,直升飞机学蜻蜓的空中悬停,月球车难道没学过蜘蛛的行走?自从被一只绿头苍蝇的美震慑后,我空着的脑袋想的是,那绿头苍蝇、金龟子身上的炫幻的金属光泽原理是怎么回事?
云南有句小看人的话是:你算个什么虫虫呀,也敢怎么怎么的?!……
反正大多数人是不把虫虫正眼看的。不正眼看,原因一是心理上的厌恶害怕,原因二是自认是地球上唯一高级的智慧生物,一只爬虫飞虫有什么能力与人类对抗比试?人类几乎已经制造出了打败自己的智能机器人,那个下围棋的机器人AlphaGo已打败世界上所有围棋高手,人在不敢轻易设想未来智能机器人的非凡能耐时,更加小看那些一脚便可踩为齑粉的虫虫们。
1986年的9月21日,人类在美国举办了生物多样性国家论坛,六十多名世界顶级生物学家、经济学家、农业专家、哲学家出席,这个论坛的结果是出了一本书叫《生物多样性》的书,并对生物多样性作了一個定义 :生物多样性是特定环境中所有生物体的基因变异的总合。1865年博物学家华莱士研究了物种进化和繁衍的过程,他指出,地球上大多数动植物仍处在不和状态,这毫不夸张。美国当代博物学家爱德华·威尔逊在其著作《缤纷的生命》里说(指2010年),地球上新发现的各已判定特征的物种加上被科学家命名的物种,不超过200万,这还不包括微生物在内,我们不能否认未知的大部分生物群对其他生命体的重要性,也不能否认我们自身的重要性。
生物多样性领域的研究仍处于新时代的黎明阶段。每一物种都是一部活的百科全书,展示了不同物种在地球上的存活方式。所有物种的生命进程都源自自然选择条件下的进化。我的理解是,每一种陪着人类在地球上遗存至今的生物都有着人类不可低估的“才华”。《缤纷生命》一书在我看来就是讲了一个核心思想——生物多样性是维系世界之钥!
我们可以假设,倘若一夜之间,为植物传粉的蜜蜂都死了,你会想到什么?帮助植物传粉的蜜蜂死了,人类可不是嘴里少了一种甜蜜滋味而已的小问题,事大了去,农作物传授花粉者死去大半,农作物减产,粮食产量大减,人类及其他动物饿肚子,饿死,人类走向灭亡。
前些年流传一句爱因斯坦的名言,讲的是这位伟大的物理学家说过的一句关于蜜蜂的话——“如果蜜蜂从地球上消失,人类将只能再存活4年,没有蜜蜂,没有授粉,没有植物,没有动物,也就没有人类。”事实证明这是有人臆造的一条爱因斯坦名言,因为这话冠以爱因斯坦说这才足以让人们知晓蜜蜂之不存人类将怎样的厉害之处。
这句话很是耸人听闻,可事实并不夸张。这一观点也并非空穴来风,因为如果没有蜜蜂,如果没有蜜蜂授粉,大部分粮食和有花作物都将自行淘汰灭绝。蜜蜂研究者近年来发现地球上蜜蜂种群的数量一直在减少,蜜蜂们患上了一种“蜂群崩溃混乱症”(英文缩写CCD),具体表现为一个蜂群的工蜂外出后再也不回蜂巢来,因为它们找不到家了。辛苦工作的工蜂没有回蜂巢,蜂儿饿死,一群蜂作鸟兽散。学者们研究推测,这情况有可能来自于郊区的城市化、杀虫剂的使用包括我们人类的肉眼看不见的充斥空间的电磁波干扰,这些因素对小小蜜蜂的生存产生了不良影响,于是蜜蜂的命运终是关涉到了人类的命运。有因有果,可怕的结局验证一句中国人的老话——虫命关天。
一个近旁的例子是我国南部某地蜜蜂因过度使用农药而绝迹,致当地的种梨业大受影响,当地的果农不得不采用人工授粉方式,生产成本大幅提高,过去一个蜂巢里的蜜蜂可轻松传粉梨花百万朵,现在那果园里得动用上百人方可给几十株梨树授粉。
若蜂群的工蜂出去后便成了类似患上海默茨氏症的找不到回家之路的老人,变为痴呆蜜蜂,那么全世界的蜜蜂将在2035年绝迹,这决非吓唬人。
我是人类之一份子,刚刚学会把虫虫当虫虫看,当个不简单的生命看。
观察小微视界里的虫子,不愿像古人那般总要升华臆想出虚伪的精神境界来以小见大,比如赞美飞蛾赴火之英勇牺牲壮举之类。比拟或许也不错,比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用来增加点忧患意识也是对的,但客观自然的记录是我之追求。
在蟑螂面前,人类太稚嫩
有人在看到我微信朋友圈发的毛毛虫九宫图片后,吓得扔开手机。这事已不是一次两次地发生。他们便问,你是什么虫都喜欢得要命?都敢拍?然后对我宣称,若我的虫图把他们吓得摔坏了手机我得负责赔。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虫子都不怕。就从我最恨最怕的虫虫说起。拍虫子,我不怕拍任何毛毛虫天生丑陋的虫,我最怕的是家里有“小强”(注:杀虫剂来福灵广告动画片里,害虫蟑螂叫“小强”。),家里的小强——家蠊即傍人类家居生活的蟑螂,山野里树上的蜚蠊目的虫一个赛一个漂亮。
近距离拍虫时,我不怕放大的毛毛虫的刺毛螯毛,也不怕苍蝇那一定有很多细菌的体毛,但我怕一种虫,它是我的克星,我一直回避它。它就是蟑螂!死蟑螂,我非得用个“死”字做前缀形容它才解我的恨。曾有朋友千里迢迢送了我一个仿“猪油滴”釉的价格几百元的专用茶盏,我爱不释手。有一天我回家,突然看见那茶盏里竟然伏着一只大蟑螂,从此再也不敢用它喝茶,只好束之高阁弃之不用。
某日外出拍虫一整天,回家后儿子揶揄我:老妈,你若哪天敢对着蟑螂拍,我就服你了!话说当晚我就在卧室发现了一只蟑螂,气得我尖声惊叫。Z老师勇猛来助,欲用拖鞋底拍死它,那家伙竟然也吓懵了,原处待着一动不动。想起先前儿子的话,我说等我拍两张图片做资料,你再处死它吧。拍了两张图后(拍得很糊),我闪开了。我要求Z老师务必斩杀之。听见两声响动后,我大声问Z老师可置它于死地了?Z老师说,跑掉了。我一听当即头大,怨怪起Z老师,为那只不知去向令我疑心重重的蟑螂,我竟然连带Z老师也一起怀恨,叫他一声Z大螂,一旁比我更怕蟑螂的儿子也被称为Z小螂,唉……
想一想,离人类生活最近的昆虫是蚊子和苍蝇,往深里想想还有蟑螂、虱子、跳蚤和臭虫。后面的虱子、跳蚤和臭虫,在人们的居住条件好起来,洗澡方便后,自然不见了绝迹了。可至今那夜间神出鬼没又以厨房厨柜卫生间为主要入侵地,偶尔也会从书桌抽屉缝里钻出的蟑螂似乎永不灭绝,它们跟人类斗争得实在厉害。只要天气湿度温度适合它们生存,它们便又出来,四处爬。人类研制的专门针对蟑螂的毒剂越来越猛烈,它们却愈战愈勇,那免疫力历炼得更强。如是,再战下去,一点希望感都没有,我感觉人类恨得咬牙切齿的蟑螂仍是最后的胜利者。
蟑螂是这个星球上最古老的昆虫之一,原始蟑螂约在4亿年前的志留纪出现于地球上,曾与恐龙生活在同一时代,比人还早来到地球上。人类最早的化石迄今还没有超过两百万年的吧?
化石里的蟑螂与当今的蟑螂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在蟑螂面前,人类稚嫩得很。人是从形成已亿万年的煤炭和琥珀中发现蟑螂标本的,其生命力和适应力多么顽强!人家生生不已地繁衍到今天,广泛分布在世界各个角落。据专家说,若地球上发生一场大规模的核武战争后,人没了草木没了,蟑螂这家伙都不会灭绝。
最恨最怕的就是这鬼蟑螂了!我都不敢踩死它们。蚊子、苍蝇我也恨,但封死门窗加上电击蚊蝇拍,它们进不了家,进来了有充足电的蚊蝇拍等着,它们必然“啪”地一声,死出最后一点蓝色的强光来!野外遇上蚊叮,我至少敢用手拍死它!
蟑螂其實有个很好听的官名——蜚蠊,仿是叫英国王子“威廉”什么的。
云南大理大学有一项了不起的配方专利药品——康复新,用于涂抹难以愈合的伤口,很神很管用,其中就有一味主药是蟑螂粉,这个专利配方据说来自大理白族同胞的民间方子。值得一提的是,有科学家做过实验,一只被摘头的蟑螂可以存活9天,9天后死亡的原因是过度饥饿,死前人家还可排卵生育,说是它身体里除了头还有另外一套神经系统中枢。这些日子翻到书上有关蜚蠊那几页我都直接跳过去不读,一副叶公好龙的样子。
我是过敏者,现在说到“蟑螂”二字,眼前脑子里一出现它,我就会浑身一激,立马不舒服,严重时全身皮肤痒起来。
传说作家张爱玲一生搬家两百多次,尤其是她晚年居住在美国时,更是随时在搬家,她曾在给文学史家夏志清所写的一封亲笔信里说:“我这几年是上午忙着搬家,下午忙着看病,晚上回来常常误了公车……”可见,张爱玲即使不是每天都搬家,其搬家频率之高也大大超乎一般人的想象。
至于张爱玲如此频繁搬家的原因,主要是为了“躲虫子”,一种她认为来自南美、小得肉眼几乎看不见、但生命力特别顽强的跳蚤,让她觉得浑身瘙痒。她一直携带着简易的行李,也不买家具,只要在栖身处发现跳蚤就马上离开。1991年,她在给朋友的信中说“每月要花两百美元买杀虫剂”“橱柜一格一罐”,耸人听闻。
我猜,张爱玲对虫的敏感最后与虫无关,也许是杀虫剂过敏或许是一种心理性的病,比如是强迫症吧,类似于洁癖,永远都认为世界很脏,不愿与人同桌吃饭,永远在水龙头那洗手一样。她的病已是源自内心的一种“痒”。蟑螂于我也是一种致命的过敏源,但我更怕那些超市里昂然的杀虫剂,那些所谓的“正义的来福灵”们。
蝶 去
蝶来风有致,人去月无聊。
——袁枚《随园诗话》里独挑了清代诗人赵仁叔的两佚句,从此便让这个赵姓诗人留下了印迹。两句妙语在我多愁善感的某时录于笔记本上,刻在心里。
风是什么?流动的空气!——多么干巴的答案。赵仁叔比今人有情趣得多。
翩翩而至的蝴蝶带来了风的韵致,空气中会飞的花朵蝴蝶舞出永远的诗意。
“蝶恋花”是词牌名,词牌是给所写的词定个长短句的格律调子。“蝶恋花”这调子控制的情绪最能把人的心绪弄得伤感。信手拈得李清照《蝶恋花·暖雨晴风初破冻》——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李清照想念远方的爱人时已是乍暖还寒的初春,蝴蝶那时刻羽化翩翩飞?寄望吧?
这几日是恋花的蝴蝶在昆明冬天的“风烛残日”。人的老境用风烛残年比拟,羽化后的蝴蝶不到三十天的寿命用风烛残日何许差不离。
那个下午有冬天的暖阳照着,在一处“管理不善”不定时喷洒杀虫剂的野园子里我追着蝴蝶拍。黛玉葬花,我葬蝴蝶。那个下午我把一只在公路上垂死挣扎的大绢斑蝶移到野园子一处隐蔽的杂草里安放。大绢斑蝶天生丽质,若任它扑腾到公路中间,被车轮碾死,美物死得难瞧总是件伤心事,有点不忍,不能让它那么死。也是那天,我还在一片水塘边半个来小时的时间里记录了一只黑脉金斑蝶的死。
《殇》是杰奎琳·杜普蕾演奏的,匈牙利大提琴家史塔克有次听见广播里正播放她拉的大提琴曲,史塔克说:“像这样演奏,她肯定活不长久。”结果一语成谶。《殇》里有一句词“你的声音如蝶落一般寂寞”, 在我的图片库里,蝴蝶拍得最好的几张都是遇见它们归西时分。这很好理解,它们的生命将油尽灯枯,它没力气飞了,会乖乖地爬伏在一处,基本不动,然后终此一生。
蝴蝶生命活跃时都去恋花了,蜜蜂也有这特性,所谓狂蜂浪蝶也,那时候你撵不上它们见异思迁的“花心”速度,等你调好焦距,它们忽地飞走了。
蝴蝶是鳞翅目昆虫,翼翅上密布很多鳞片。鳞片本身的色泽反射太阳光的角度及空气温度都会造成同一相机镜头拍出的图片呈现的蝴蝶姿色不同,这是蝴蝶的天赋,它的魔幻术。这种魔幻术很重要,它产生一种光信号,助其发情时向异性发约会邀请。无论雄蝶还是雌蝶的性器官区域都有一个非常敏感的光感受器,接受赴约信号。有意思的是,并不是所有的雌蝶都会响应雄蝶爱的召唤。一旦这些光信号遭到隔离,就意味着恋爱中断。雌蝶耍点小性子,雄蝶会一气之下再也不发第二次信号。这一点蝴蝶就很干脆,绝不像人类那么死缠烂打没完没了。在遭到雌蝶拒绝后,雄蝶分分钟秒秒钟见异思迁,另寻新欢。哼,天下何处无芳草?
我曾花半天时间仔细观察蝴蝶交友时的情形,蝴蝶一定是在有阳光照射到的林间翩翩起舞,光照射在它那细小的鳞片上时,不同的角度反射的光线刺激了别一地方的蝶,哪怕它们不是同种,它们也会飞近,当飞近时或许便靠彼此身上的化学物质的气味来辨认对方了,一只环带蛱蝶与一只白裙绣蛱蝶飞近了,几乎同时它们认出对方不是同种可交配的同类,立马飞离,白裙绣蛱蝶找它的同类去了,环带蛱蝶也找它的同类去了。我也观察到,一只白裙绣蛱蝶发出信号,不同方向几乎同时飞向它,三蝶一聚,只两三秒钟,立马有一只识趣地飞离,绝不拖泥带水。简捷,干脆利落,虫界的爱情直来直去。
昆虫的独异本领甚或其身体构造常常是仿生科学的重要灵感来源。蝴蝶身上的鳞片给航天飞行器的设计师以启示。有一种蝶能维持自身体温在34摄氏度左右,它是通过调节翅膀上的鳞片位置,来改变太阳光射在它上面的角度的。航天飞行器在宇宙空间里飞,由于没有空气,飞行器受到强烈太阳光的直接照射。被照射的一面,温度会急剧增加,背光面又很冷,温度剧变对宇航员的身体非常不利。因此,工程师们仿造蝶的这种本领,在飞行器的外表覆盖一层活动的鳞片,当它紧贴飞行器时,飞行器获得的热量最多,随着鳞片竖起,获得热量相应减少。飞行器只要改变鳞片的倾斜度,就能保持恒定的温度了。
昆明的冬天,花儿四时常有,花不败,飞着的蝴蝶却日见少了,就连最常见的菜粉蝶都无精打采的。
此时只待明年暖雨晴风破冻后,柳絮飞桃腮红,春心动,花间再见蝴蝶翩翩飞。
如是,似可说:蝶来风有致,蝶去人无聊……
螳螂:虫界“开膛手杰克”
下午6时左右,太阳西斜,我下楼去,在小区边上杂草丛生的消防绿色通道那漫步,这个时候光影很好,若遇见虫虫,光影效果会不错。这绿色通道的铁栅那边是宽阔的云南海埂会堂,这边是别墅住家的花园篱笆。绿色通道南面端头那户人家种植了藤蔓植物大牵牛。那花和藤子蔓生繁茂,直把他家的院子遮蔽得严严实实,他家的铁篱栅又高,整个就形成了一道高高的绿墙。
我喜欢到那里去寻觅虫虫,里面的人看不见我,我自由自在细细地往枝叶间的暗处探察,互不影响。若人家篱栅稀疏,我会不好意思盯着人家种的植物肆无忌惮地看,那是侵扰了,有侵犯隐私之嫌。最好的一点是我发现这家人不给这大牵牛藤喷杀虫剂,那叶面上都成了小蛾子一般的白色粉虱的乐土,这种地方会是一个虫虫食物链良好存在的生态小环境。我就是在那里首次拍到过一只蒿金叶甲,芝麻大的粉虱及一对膜翅收敛后反射光线的炫彩大蚊,那背影的高贵若人类T台时尚走秀女。
这天我运气真好,我在那里遇见了一只中华刀螳,并观察到它捕捉一只星蝽后享受大餐的全过程。拍到螳螂这样有代表性的大型昆虫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我不相信可以在家门口拍到它,而且还看见它捕食的全过程。当时我在枝叶的暗处发现它时,激动得手都打抖,心跳加速,拍了很多糊片,气得我停下来深呼吸半天,平静自己。拍微距(或只能称近距拍摄)是件累人的事,伤人的心脏,屏住呼吸无限接近虫虫的过程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惊扰了虫虫。
整个拍摄过程我在倒图片时才看清楚,而我临时还拍了一段视频,那已是螳螂的大餐进行到尾声的时候,那只蝽蝽被它啃食得只剩一个外壳时,它左看右看很不舍地弃之。这个过程在视频里得到生动的展示。现在看片才觉得螳螂这家伙太残忍了,称它杀手叫它刀客那真是一点不夸张。站在人类的思维角度想,倘若那些蝽蝽们看到我的视频且明白的话,它们会闻风散胆,怕死螳螂!
螳螂的英文名Praying mantis,含有祈祷之意,说的是它常常把特化的前足举起来,像祷告者的姿态。当它貌似最虔诚的祈祷者时其实是它最集中精力找寻猎物的时候。
螳螂种类很多,但有幾点是共性:三角形的头(当然,屏顶螳、锥头螳是另类),一对向前看的大复眼,胸部拉长,用来捕捉猎物的吓人巴拉的刀锯式的前足,而且螳螂有其它昆虫没有的绝技,它的头部移动扭转自如灵活,它可以转过头来看见它身后的猎物,所以作为拍摄者,我常常拍到的螳螂姿态是它背对我,但眼睛却朝后看着我,它其实是在判断它身后的我是否带给它危险。
2017年10月逗留云南普洱期间,拍到几种类别的螳螂,有长相怪异如科幻电影里外星人的屏顶螳,更有巨腿螳、菱背螳、广府螳等种类,我的感受是螳螂有最好的视觉,它的机敏及避险反应是我所拍昆虫里最快捷的。它大的复眼使得它能精确地测算距离,在很短的时间里伸出它的前足突袭并捕捉猎物——有资料显示这个迅捷的动作少于1/10秒。勇猛的螳螂有时候竟然捕捉两栖类里的小不点,小青蛙、小蜥蜴。说它是昆虫里的开膛手杰克那真是一点不夸张。
当年拍到螳螂这样的大虫小有成就感,选了两张发给儿子看。他告诉我太奇怪了,他当天在学校宿舍的阳台上,忽然不知从何处掉下一只身长约有他手长的大螳螂,他吓得提着衣服一抖,抖到楼下去了!我遗憾得直怨他不趁机给我拍只上海的大螳螂看看,怪事,这日螳螂在昆明、上海两地都招惹我们母子。至于儿子说它有手长,那显示他被吓着的程度,有20厘米长的螳螂?恐有夸张的成份,没及看清便抖落了它,说它大得吓人可以理解。
晚上整理图片时,隔壁的海埂大会堂里日本歌手小野丽莎的演唱会在此举行。天将黑时城里来看演出的人把车停满广场。业余潜心研究虫虫,我把这个我喜欢的歌手来演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也没想起去弄票来欣赏,小野一定会在演唱会上唱《玫瑰人生》和《大明劫》吧?我猜。电脑上调出《大明劫》,听着歌,看着图片里可怜的蝽蝽在螳螂刀臂下逃不走的劫数。
赶巧,那天央视新闻里一则小报道吸引了我,说一百年前一直没破案的英国连环杀手“开膛手杰克”终于被确认了,一个兴趣爱好者花了十多年的工夫终于捉出了真凶。报道说真凶是当年怀疑级别最大的六个人中的某位,证据是一块染有血迹的披肩,用了特复杂的DNA基因筛选比对技术云云。
在虫界,螳螂就是传说中的开膛手杰克,只不过它杀虫不眨眼,且只要没有黄雀在后,它便是永远的公开的连环杀手,永远挥舞着它那双有锋利尖刺的大刀一样的捕捉足。
阴险的家伙常把一对刀臂合握在胸前,它的触须东瞄西瞄时,它的一双大眼温柔地看向你时,你还以为它是一个正在祈祷的朋友,而险恶的杀机无一点端倪。
弱肉强食,这是自然界的内定秩序。
中国武术传统的九大流派里有一流派就叫“螳螂拳”,这是著名的象形拳,应是武林高手认真观察螳螂捕猎的过程后总结提炼出的拳法套路。电视里见过,查资料知此拳法是首批被国家体育总局武术运动管理中心列入系统研究整理的传统武术流派之一。螳螂拳产生于明末清初,相传由明末清初抗清人士山东栖霞人于七所创。
螳螂拳法,总的来说是连环进攻,具有快速勇猛、斩钉截铁、勇往直前的气势。其特点是:正迎侧击、虚实相互、长短兼备、刚柔相济、手脚并用,使人难以捉摸,防不胜防;用连环紧扣的手法直逼对方,使敌无喘息机会。在套路演练方面,讲究快而不乱、刚而不僵、柔而不软。螳螂拳套路结构严谨,动作之间衔接巧妙。在观察拍摄螳螂时,它的动作举止真是有如上所述“螳螂拳”的特点,应该说是有心人观察螳螂时认真学习了它的迅捷勇猛之态。武林高手说常练螳螂拳,可以培养人们的坚强斗志和敏捷应变能力。
说螳螂,不说说它跟人类的另一层关系,那是故意忽略。我有一位正在研习中医的朋友告诉我,螳螂的卵块是很管用的中药。它在中药材里的名字叫“螵蛸”。我上网一搜,各种卖此药材的信息汹涌入眼。秋后至春天前采收,采后蒸死虫卵晒干备用,想象了一下,我有些惊悚。说是此物固精缩尿,补肾助阳尔尔。
读医书,药效里最常提到的便是“滋阴壮阳”,有此功效者,人类不惜牺牲掉一些珍异草虫。唉,一直担心这会演化为找“虫草”的效应——在藏地的高山草甸上,人类爬在地上双眼如扫描仪一般,一株不漏地梳篦掉它们,采挖到虫草几乎灭绝,只为收获巨额利润。
昆虫学家对螳螂的命名与民间的命名是吻合的,这个造物主的怪物被视为沉缅于神秘信仰的苦行修女,说它的膜翅像是修女拖地的长裙,法国人至今沿用修女袍(Mante)称呼它。另一个民间对螳螂的看法是把它当成传达神谕的女占卜士。我在云南普洱就听说了哈尼族同胞的小孩子逗玩螳螂时的一种游戏,我感觉其中便隐含着这样的占卜因素。哈尼族的小孩子看见螳螂,会用手指指着它问:螳螂螳螂告诉我,你家妈妈在哪里?螳螂会用一双真诚的大眼跟人对视着,随人手指的方向偏头,它视力触角好且脖颈可灵活转动,像晓得似地偏头指引妈妈所在的方向,像是真的给问它的人占了一卦似的。同样的也可以问它:螳螂螳螂告诉我,我家爹爹在哪里?这种古老的童趣游戏也只有在与自然亲密接触又天真的哈尼族同胞那里才有留存了。
螳螂一对前臂收敛时如祈祷的手,打开时就是人看了都吓着的“刀斧”,庄子嘲讽过这虫界刀斧手。《庄子·人间世》有“螳蜋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不胜任也。”这就是“螳臂挡车”成语的由来,说它不自量力。如今此成语用处,常说的是小小螳臂(人的视觉)欲挡历史前行的车轮?那不是白费劲么,不被碾成齑粉才怪。
虫界凶狠的刀斧手也有倒下的时候,我亲眼见蚁群搬动螳螂大侠遗体的场面,几只兵蚁指挥着众工蚁把它往巢穴里搬运,壮观,令我想起格列佛在小人国的奇遇。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环环相扣接踵而至的悲情之链,自然界万类俱在,一个降服一个,哪一种生命不是亿万年的进化突变筛选繁衍而又生生不已?哪一类不是经历了亿万年的磨难坎坷才呈现出今天的生命多樣性复杂性甚或个性?谁又不身怀绝技?而人作为虫虫们的最大最强天敌也在不知不觉中驯练出了最强大的近身虫子,比如苍蝇蚊子蟑螂,赶不尽灭不完。
一个物种区别于他物种是因为他们各自的共性,而在这个共性之外,一个物种里的个体虫子它是有个性的么?众所周知,人都有个性,我好奇。
伟大的歌德说,只有高等的人类方有个性。我不相信歌德的论断,以我的观察,一个小虫个体也是有个性的,当一只歪着头的螳螂用一双大眼盯着我看时,我想到这个问题。微如一只虫如何证明它的个性?看它的行为举止啊,两只中华刀螳,我用一茎干草叶逗它们时,一只愤怒地勇猛地伸出刀臂来抱扑那草茎,一副关公挥舞着青龙偃月刀大战秦琼的样子,另一只明哲保身,忙不迭地回避逃跑,往草窠深处钻。
国人斗蛐蛐时或也可观察出同类虫子的个性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