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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妈在远方

2020-05-11姚静

大理文化 2020年2期
关键词:阿爸阿妈吉祥

姚静

“尖角老牛啊,你辛苦还是我辛苦?我的辛苦可以说给你听,你的辛苦却说不出……”

世人皆苦,老牛更甚,吉祥自小就会唱这一首牛歌,是阿妈教会她的,苍凉忧伤的旋律一遍遍重复,似乎能把世间的疾苦冲淡。

爷爷说,你阿妈喜欢抱着你坐在堂屋门前,一只手轻轻拍着你的背,嘴里低声唱着牛歌,你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爷爷讲述的场景很温馨,吉祥觉得后背一热,仿佛阿妈温存的手掌抚了上来,牛歌苍凉忧伤的旋律在心底悄然响起。

吉祥记不得阿妈的模样,只知道她叫杨艳秀。

吉祥家有两棵老核桃树,一棵长在院落里,一棵长在大门外。院落里的老核桃树,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种下的,皲裂粗糙的树干两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爷爷记事的时候这棵核桃树就有水桶粗了。大门外那棵核桃树却是爷爷亲手种下的,到如今也有四十个年头了。

爷爷说,日子长着脚呢,好日子你拽不住,苦日子你也赶不走,都会自己过去。

他浑浊的目光停在老核桃树皲裂的树皮上,似乎看见了藏在里面的好日子和苦日子。

大姑妈说,你阿爸和阿妈结婚那一年,白露刚过,你阿爸就举着竹竿把两棵核桃树上的核桃抖落干凈,奶奶一一捡回来用一把小弯刀仔细剥去青皮。青皮汁液把奶奶的双手染得墨黑,她心里却是乐滋滋的,因为那些核桃可以换钱来操办小儿子的婚事啊。待核桃晾晒干后,你阿爸用两条麻袋装了,赶着马驮到漾濞街上卖了。他用卖核桃的钱给你阿妈买了两身新衣衫,咬咬牙又到百货商店花了69块钱买了一块女式上海手表。剩下的钱他小心放在贴身衣袋里,回家如数交给奶奶。那一天你阿爸连一碗卷粉都舍不得吃,四五十里山路空着肚子走了个来回。唉!

大姑妈叫吉建珍,是吉祥阿爸吉建林的大姐。这段话她讲了多次,末了总伴一声长叹,有对杨艳秀的怨恨,也有对自己兄弟的心疼。

日子久了,大姑妈语气里的怨恨淡了,心疼却是越发执着,她四村八寨去打听,想物色一个新的弟媳妇。吉建林对此却不上心,好不容易有了合适的人选,他推三阻四不肯去见面。

吉祥不知道阿爸不肯再娶是忘不掉阿妈?还是不舍得让自己在后娘手中讨生活?

那一块69块钱的上海手表成了杨艳秀生命里第一件奢侈品。

当时吉建林自然是不知道,他省吃俭用,掏心挖肺般买下的这块手表,后来竟成了媒介,促成了杨艳秀的另一段姻缘。

吉祥四岁时,一天早晨,杨艳秀对吉建林说,我的手表又坏了,指针不走了,要到漾濞街上去修一修。

吉建林正蹲在院场里修一把锄头,他闷声说,这块手表是我用大半麻袋核桃换来的呢,就这么不经用?你都修了几次了?今天我要下地点包谷,家里忙着呢。

仿佛为了配合吉建林说的话,屋后山林里传来几声布谷鸟催种的鸣啼:布谷,布谷,播种,播种。

老核桃树正开花,一串串穗状的核桃花毛毛虫般挂在新发的嫩叶下,嫩叶初生的浅红尚未褪尽。布谷鸟的叫声,朝阳的光辉透过老核桃树的花叶落到吉家静谧的院落里,清脆悠扬,光影斑驳,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早晨。

杨艳秀立在堂屋门前的台坎上,和廊檐下那根柱子一般固执。她说,我要到漾濞街上修手表。

她对布谷鸟声声催种的鸣啼充耳不闻。

吉建林抬头看了她一眼,有些烦躁地说,你一定要去?家里哪个做饭喂猪领娃娃?

杨艳秀说,不是还有吉祥爷爷吗?

吉建林不再言语,他扛上锄头,提上装着包谷种的小箩筐走了。

每次和媳妇意见不合时,吉建林就主动闭嘴,这是他宠爱媳妇的一种方式。

晚上,吉建林一身汗泥回来,却不见杨艳秀,等到天黑也不见她的人影。进屋一看,发现柜子里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杨艳秀的衣物都不见了,吉建林方知不妙,立即叫了四五个同族弟兄准备到漾濞县城去寻找。

隔壁罗阿婶听到动静走拢来,对吉建林说,你媳妇怕是跟着那个修钟表的外省人跑了。这半年多,到漾濞赶街时我几次见她在那个外省人的钟表摊上,看他们的眉眼,关系不寻常。

吉建林急得大吼,你怎么不早说?

罗阿婶叹一声,这种事情,外人哪里敢多嘴?你天天只知道在地里使力气,太大意了。

吉建林和几个同族弟兄急忙赶到漾濞县城,哪里还有杨艳秀半点踪影?再去打听那个修钟表的外省人,房东说他早已退了房子,不知去向。租房时只说是浙江人,叫李志强,别的信息全无。

杨艳秀跟人私奔了,那个夜晚吉家天塌地陷。

尚不知事的吉祥天黑不见阿妈,哭了一阵便在大姑妈怀里沉沉睡去。其他人却是彻夜未眠,焦急,担心,猜测,期待,无奈,绝望,愤怒,羞耻……各种情绪,各种思虑在他们心上反复辗压。

这些是后来吉祥零零星星听说的。

仿佛约好似的他们父女俩从来不提杨艳秀,这个在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似乎从未存在过。

吉建林把杨艳秀留下的东西一把火烧光,这个他曾用命去疼爱的女人留给他一个女儿和一场羞辱后销声匿迹了。

吉祥慢慢长大,她很想知道杨艳秀长什么模样?曾悄悄问大姑妈,我阿妈长什么样子?

吉建珍说,长得漂亮水灵,所以茅草坪留不住她。

茅草坪是一个彝族小山寨,坐落在海拔2000多米的苍山西坡。因村前村后的山坡多茅草而得名。茅草坪在山上,漾濞县城在山谷,从茅草坪到漾濞县城赶一趟街往返要一天的时间。早晨沿着一条尽是陡坡坑洼的泥巴土路,高一脚低一脚下山去,下午回转来就全是爬坡路,采买到的生活用品、油盐酱醋人背马驮着,气喘吁吁走一程歇一程,回到家时已是日薄西山。

地处山区的茅草坪,水田少,山地多,生活甚是寒苦,有人便用“头顶云雾脚踩霜,荞麦粑粑萝卜汤”这样的诗句来调侃茅草坪村民的生活状况。

荞麦粑粑萝卜汤却把吉祥养得健康水灵,她一天天长大,头发乌黑如云,脸色红润似霞,一双眸子,水灵清澈,碎芒点点。茅草坪的长辈见了她都忍不住感叹,越长越像她阿妈了。

转眼吉祥上中学了。

吉建林送她去县城中学报到。

校园里熙熙攘攘都是来报到的学生,许多孩子都是父母一起送来的,看着那些缠着阿妈手臂撒娇的女孩子,吉建林心里一阵酸楚,他想起了杨艳秀,快十年了,她身在何处?跟着那个钟表匠四处流落修钟表?还是早已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应该又生养了孩子吧?吉建林心疼地看着吉祥,女儿渐渐大了,有些事做阿爸的也不好再过问,好在大姐吉建珍就嫁在茅草坪,回娘家不过是抬抬脚的事情,从小吉祥的衣物用品都是拜托大姐去置办,女孩子需要注意的各种事项也是大姐常来指导教育,杨艳秀这个原本应该见证吉祥成长的女人,早早淡出了他们的生活。

杨艳秀的空缺是父女俩心上一个不停释放着疼痛的洞,吉建林不说,吉祥不问,相依为命的父女俩无处叫疼。

办完入学手续,吉建林父女俩转到街上。

漾濞县城不大,原叫上街镇,后改名叫作苍山西镇。雪山河从苍山之巅奔涌而下,把县城一劈两半,河西是老城区,河东是新开发的区域,叫东片区。

东片区的街道宽敞漂亮,规划整齐,碧绿的行道树掩映着高大簇新的楼房,那些楼房瓦檐墙壁上皆装饰着彝族风情的图案,在吉祥看来时尚又漂亮。但是东片区店铺商场不多,人们购物还是要到老城区去。

老城区主要街道就两条横街:漾江路和漾江中路;兩条竖街:苍山中路和苍山西路。这两横两竖的街道交叉成一个“井”字,其间又穿插着文化巷,来龙巷兴盛街、安康街等小街巷,各种店铺就集中在这个区域,出售服装鞋袜、文具箱包、钟表眼镜、糕饼小吃、洗漱用品、铺盖被褥等等,挤挤挨挨,琳琅满目。

街上格外热闹,到处都是学生,由各自的家长带着或买文具书包、洗漱用品,或添置衣物鞋袜、床单被褥,种种不一。恰逢开学的日子,父母心里都满溢着期许,这时候孩子提出一两个超出计划外的要求,他们大多不会拒绝。

吉建林想给吉祥买两件衣服,她却摇头摆手说,在学校里都要穿校服,家里原有的衣服放着不穿,眼看都要小了。

吉建林知道女儿是舍不得花钱,她的懂事让做父亲的既欣慰又难过。

吉祥牵着阿爸的手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她忽然看到一个修钟表的摊子:一张带抽屉的桌子摆在街道旁边,桌面上摆满各种零件和工具。修钟表的师傅坐在桌后,一只眼睛上戴着一个罩子似的东西。吉祥不知道那个罩子叫寸镜,只猜想它有放大镜的作用,能看清楚钟表里细小的零件如何咬合。吉祥盯着那个聚精会神干活的钟表师傅,她看不出这样一个人比阿爸强了多少,当年是什么让阿妈下决心抛夫弃女呢?爱情在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心里模糊不清,吉祥只觉得那是一种邪魔的力量,能让人六亲不认,背井离乡去奔赴。想到这里,她用力握紧阿爸的手掌,她永远不会放开这只手,她稚气地在心里发誓,哪怕是因为爱情。

吉祥的心思从喧闹的街市上漂移开去。

那一个春天,杨艳秀背着一大包衣物,沿着坑洼不平的小路奔那个等在漾濞街头的男人而去。山林里布谷鸟一声接一声的啼叫追随着她:布谷,布谷,播种,播种……她的男人正在包谷地里挥汗如雨,她的女儿听信她买糖果回来的许诺,乖乖跟在忙碌着喂鸡喂猪的爷爷身后。他们心境平和,没有半点不祥的预兆,全然不知道杨艳秀匆匆下山的脚步正一点一点踩碎他们的生活。

她竟是毫不留恋吗?竟是连头也不曾回过吗?吉祥不知道这一生还能不能见到杨艳秀,见到了一定要问一问她。

苍山西镇东靠苍山,南临漾濞江,中间有雪山河逶迤而过,可谓山环水绕,秀丽温婉。

到中学读书后,吉祥慢慢对这座小城熟悉起来。

这座偏偶小城古代曾一度是滇西北的交通要冲。起于四川成都的古驿路“蜀身毒道”辗转过昆明、楚雄、大理,经漾濞,出保山,穿山越岭远赴缅甸,最终抵达印度,是古代连通内地和境外的一条国际通道。“蜀身毒道”在漾濞境内这一段,又称为“博南古道”。城南漾濞江上的云龙桥,便是架通这条古道的枢纽。

云龙桥是一座古老的铁索桥,始建于明代,几根铁链悬空而起,上面铺上栗木板,左右再各悬一根铁链当作扶手,一座简约古朴的桥便有了。桥两端各修一桥亭,供往来行人避雨歇脚。因为整座桥全由铁链支撑而起,当地人叫它“链子桥”。

吉祥和同学喜欢站在云龙桥上,手扶铁链故意摇晃,悬空的桥身便像秋千般荡悠起来。头上天蓝云白,脚下江水滔滔,这座桥渡了多少行人?桥面上脚印盖住了脚印,皮鞋草履都了无痕迹,爷爷说的好日子苦日子都一一走过,只有桥千年万古地留了下来。相比之下,生命短暂易逝。

吉祥对生命最初的感悟,便由这一座古桥引发。

周末不回家的时候,吉祥便和同学一起四处去转转,小城里许多幽谧的去处和好玩的地方被她们一一发现。

大多数周末吉祥都回茅草坪。

周末县城里有开微型车的师傅专门做接送学生的生意,但是吉祥舍不得花钱坐车,她总是沿着小路步行回家。

吉建林嘱咐女儿一定要和同学一起坐车回来,他说,家里不少你省下的这几块钱。

吉祥总是不听,她用平时节省下的钱买一斤糕点,放到爷爷屋里给老人解馋;再买两袋卷粉带回去,一家三口当作晌午分了吃。最幸福的时刻便是坐在老核桃树下吃卷粉,听爷爷时不时咳嗽几声,阿爸动不动吆喝鸡狗几句,这些熟悉的声响组成吉祥的世界,亲切温暖,但愿时光静止,就这样千年万年下去。

厨房里传来一阵肉香,锅里不是炖了自家养的土鸡就是煮了一大块自家腌制的腊肉。

一到周末吉建林总会嘱咐爷爷杀鸡煮肉。他说,学校里伙食差,周末要给吉祥补补。

晚饭最是温馨。一家三口围着小桌坐了,爷爷往吉祥碗里搛菜,阿爸往爷爷碗里搛菜,吉祥又往爷爷和阿爸碗里搛菜,这样搛来搛去,就是吃清水煮萝卜也是其乐融融啊。

现在家里的生活比从前好多了,至少不愁吃穿了。

吉祥记得家里欠债的时候,养了一头猪,养了几只鸡,鸡生了几个蛋都要拿到漾濞街上去卖了还债,那时候家里几乎是不见荤腥的。偶尔吃一顿肉,用一个半大土碗装了。爷爷搛起肉片只往吉祥碗里送,说自己牙不好,吃肉塞牙。阿爸又把肉片往爷爷碗里搛,说自己胃疼,吃肉不消化。一顿饭吃完那碗肉还剩下一大半,下一顿回锅热热又端上桌来。爷爷又说自己牙不好,吃肉塞牙,阿爸又说自己胃疼,吃肉不消化。吉祥心里酸楚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扒拉完两碗饭说,吃饱了,我做作业去,爷爷洗碗哦。吉建林也放下碗筷起身去做事。爷爷一个人留在饭桌前,看看碗底剩下的那几片肉,慢慢搛了一片放进嘴里,嚅动着缺了门牙的嘴慢慢嚼啊嚼啊,脸上是很享受的表情。

吉祥从门缝里偷看,满眼泪花。

家里生活状况好转之后,吉祥还是十分节俭,每一次需要花钱的时候她总是把那张薄薄的纸币捏在手里,左想右想,反复掂量,舍不得放手……在她的感觉里,家里的每一分钱都沾滿了阿爸的汗珠子。

吉祥六岁那年秋天,吉建林在自家山地里种核桃苗。山地离家远,为了不耽误工夫,爷爷在家做好了午饭让吉祥给他送去。

吉建林种核桃苗很是下功夫,他先把山地松松软软挖一遍,铲掉杂草,然后再按一定的距离整整齐齐挖出一个接一个四四方方的深坑,往坑里垫上底肥,才把核桃苗种上。刚种上的核桃苗要浇定根水,定根水浇透了才容易成活。而水源在坡脚,吉建林便用一个五十公斤的塑料酒桶背水去浇山坡上的核桃苗。一棵核桃苗浇一桶水,他不停地在山坡上往返着。

吉祥提着装饭菜的小箩到了山地,看到阿爸正往山坡上背水。五十公斤的酒桶压在他的背上,他的身体吃力地往前倾,仿佛不是两只脚支撑着他往上走,而是他前倾的身体拖着两只脚一步一步往上挪。他脚上穿一双破旧的黄胶鞋,两只裤腿高高卷起,壮实的小腿裸露着。吉祥吃惊地看到他的小腿肚上竟是道道血痕,渗出的血珠子连成一片,一双腿竟是血肉模糊的样子。

吉祥惊叫一声,阿爸,你的腿?

吉建林把背上的塑料酒桶放下,侧身看了看自己的双腿,扯过两片草叶往腿肚子上一抹说,这不好了吗?没事,草叶子划的。

山坡上长满了杂草,入秋后草叶变得干硬,有的叶边锋利,带有锯齿,能划破人的皮肤。

吉祥心疼得出不了声,她能帮阿爸做什么呢?唯有节省。

杨艳秀跟着一个钟表匠私奔,这个打击几乎折断了吉建林作为一个男人的脊梁。他不食不眠三天三夜之后,清理出杨艳秀留下的所有物品,在一个黑天黑地的夜里一把火烧个精光。看着那些带着杨艳秀气息的物品化为灰烬,他暗暗发誓,此生一定要发家致富,他恨钱,却拼了命要去挣钱。

吉建林知道,杨艳秀是被茅草坪的穷苦逼走的。

杨艳秀天生一副好嗓子,在地里干活时,偶尔她会唱几句牛歌。

“尖角老牛啊,你辛苦还是我辛苦?我的辛苦可以说给你听,你的辛苦却说不出……”瘠薄的山地里农人驾牛犁地,劳碌辛苦落在他的肩上,也落在牛的身上。杨艳秀干净清亮的嗓声把古老的牛歌唱出千回百转的味道,闻者无不黯然酸楚。

杨艳秀的悲伤、苦痛和迷茫随着古老的牛歌飞上林梢,落入沟箐,吉建林怎会不懂?无奈何啊,做一个农民的媳妇她能不下地干活吗?茅草坪的女人哪一个不是牛一样过完一生?

杨艳秀不傻,她自然知道一个四处流落修钟表的人给不了她大富大贵的生活,她从那个外省男人身上得到的不过是一份从茅草坪拔腿而去的勇气。

也许那个钟表匠告诉杨艳秀,他的故乡没有大山,是一马平川的江南水乡,有吃不完的大米白面,鸡鸭鱼虾;在他的故乡女人从不下地干活,只需在家带娃喂鸡……诸如此类,种种许诺和诱惑,但真正打败杨艳秀的是山村生活的穷苦。

家里高筑的债台,繁重的体力劳动,日复一日,终于让她绝望,在一个春天的早晨黯然离去,把自己化作了一叶浮萍去漂泊。

茅草坪是一个穷山村,而吉家是这个穷山村里最困顿的人家。

在奶奶生病之前,吉家的生活算得上中上,门楣还带几分光彩。大女儿吉建珍嫁在本村,夫婿老实勤快,日子还过得去。大儿子吉建树娶回向阳坡最俊俏的姑娘李子做媳妇,另立门户单过。李子会持家,过日子滴水不漏,他家的吃穿用度在茅草坪日渐拔尖。二女儿吉建霞,三女儿吉建平都嫁到了外地坝区,逢年过节拖着小外孙们回来,手里大包小包提着的礼物都是茅草坪稀罕的东西。吉建林是小儿子,长得一表人材,一身蛮力,老俩口好赖帮衬着他娶回了杨艳秀,也算成了家立了业。

可是奶奶病了。

寨子里的人都叫奶奶“月亮婆婆”。

奶奶娘家在一个叫松林箐的小山村,离茅草坪不远。她从小便在地里劳作,嫁到茅草坪不过是换了一块土地继续劳作而己,婚姻并没有带给她的人生多少改变,相反五个儿女出生后,生活的压力越发沉重地压在她的肩上,容不得她有一刻松懈。

为了养活五个孩子,奶奶起早贪黑地劳作,所有人收工回家她还在地里,天一放亮她又在地里,她把自己当作一株庄稼长在了地里。

有一年,麦子黄了,天气却阴晴不定得让人担心,一场雨下来,黄澄澄的麦子就要在地里发芽霉烂。收麦如救火,乘着老天放晴,吉家老幼齐上阵抢收了两天,还剩下大半块麦子没有收完。

奶奶抬头看看天说,都坚持一下,把剩下的麦子收完再回家吧。

爷爷说,明天再来吧,我的腰都要断了。

吉建树和吉建林兄弟俩也累倒在田埂边,都劝母亲说,明天再来吧。

奶奶不再出声,和大家一起回家吃晚饭。吃完晚饭,她站在院落里又抬头看天,天空灰蒙蒙的,西边一堵黑云里是不是藏着一场雨?奶奶牵挂着那大半块未割完的麦子,就悄悄一个人提了镰刀又回到地里,继续割麦子。

割着割着,天色暗了。

割着割着,月亮升起来了,天上有云,遮挡得月光朦朦胧胧。

寨子里外出晚归的人从麦地边路过,隐约看到有人在弯腰割麦子,不知道是遇到贼还是撞了鬼?便大吼一声。奶奶出声应答,那人才把心放回胸腔里。

第二天早上吉建树兄弟俩到地里一看都傻了,那一夜,奶奶一个人割完了大半块麦子。不到中午,果然就下雨了,许多人家来不及收割的麦子便在穗上发了芽。

奶奶“月亮婆婆”的绰号从此就叫开了。

长年累月的苦熬苦挣,让奶奶落下了一身的病痛。那时候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制度还没有,农村人看病要完全自费。奶奶和大多数农村人一样,小病拖,大病熬,轻易不敢上医院。

给吉建林办完婚事后,奶奶隔三岔五肚子疼,她自己从山野地头扯两把草药回来煎水喝。

吉建林看母亲总是喝草药,便说,阿妈,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奶奶说,哪有那么金贵?动不动就上医院。

直到痛得起不了床,她才不得不在吉建林的陪同下去了医院。

那一天縣医院坐诊的是一个女医生,她给奶奶做了一番检查之后,就把吉建林叫到一边说,我估计你阿妈是子宫出了问题,你带她到州医院确诊一下。如果是子宫癌早期,做个手术就没事了。

女医生面色凝重,像奶奶这样的农村妇女她见得太多了,因为经济原因她们身体不舒服总是一拖再拖,等不得不上医院时常常已是回天乏术。

一听“子宫癌”几个字,吉建林腿就软了。

吉建林不知道,一个有经验的妇科医生,单是闻闻奶奶身上的味道基本就可以确定是子宫癌了,他还怀着误诊的希望,叫上哥哥吉建树,带奶奶到州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果然是子宫癌,而且是晚期。

医生说,手术已经没有意义了。

兄弟俩不敢告诉奶奶实情,蹲在医院一个角落里悄悄抹泪。

吉建林忽然站起身对吉建树说,我要带阿妈去昆明治。

昆明,这是他能带母亲去的最远最好的地方了。

吉建树说,医生不是说做手术已经没有意义了,去昆明也是白花钱,不如接回家去,好好侍候几天。

吉建林说,我知道治不好,我只是想让阿妈少受点罪。

几年前,茅草坪的菊花婶就死于子宫癌。

菊花婶是爷爷远房堂弟的媳妇,与奶奶情义相投,是相处数十年的好姐妹。

菊花婶在医院检查出子宫癌晚期,她的儿女听了医生的话,放弃治疗把她接回家来,对外说要让她在家里落气,免得做了门外鬼,其实就是回家等死。菊花婶这一口气一年多后才落下,这其间经历了多少苦痛唯有自知,旁人不过只听到她叫痛的声音由大变小,最终成了蚊虫般的嘤嘤。

吉建林曾和奶奶一起去看望菊花婶,远远听到院落里说笑的声音,原来是菊花婶的儿子和几个人坐在核桃树下打麻将。见吉建林母子进来,他起身招呼,叫旁边一个人替了他的位置。吉建林把提着的一箱牛奶递过去,他推辞说,多谢你们牵挂,来看看就行,我阿妈现在啥也不会吃了,只能喝口水。

菊花婶儿媳走过来说,她屋里臭得很,我去给她换纸,戴两层口罩都不抵事儿。你们看一眼就出来吧。

吉建林母子跟着菊花婶儿媳走去,果然还未到门口就有一股恶臭传来。吉建林吃惊地看见屋子紧闭的窗户上扑满了绿头苍蝇,一个个壮硕得有蚕豆那么大,身子油亮发蓝,四条曲张着的腿上覆着一层绒毛,它们黑压压聚在窗户上,为腐烂的气息所吸引,极耐心地去守候一顿饕餮大宴。

屋里昏暗,好一会儿吉建林才看清楚,菊花婶躺在一堆破烂被褥里,她的身体只剩一个骨架,两只眼睛深深陷到眼眶里,和骷髅无异,只有偶尔发出一声半声的呻吟,证明着她活不能活,死不能死的境况。她的床边摆着几卷卫生纸,是小摊上成捆卖的那种,粗劣,遇水便成渣。她肚子里的肿瘤坏了,下身不断有脓血流出来,家人便给她垫上这些劣质的卫生纸。

奶奶把头凑近菊花婶叫了几声姐说,我来看你了。

菊花婶的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眼神空洞茫然,她显然认不出眼前站着的人是谁了。

奶奶握住她的手,坐在恶臭扑鼻的床边慢声细语说,姐,还记得吗?我们俩是前后脚嫁到茅草坪来的,我俩要是同时出现在寨子里,婶娘嫂子们总要争论一番:两个新媳妇哪个更漂亮?后来你在我前面生了儿子,接着添了闺女,寨子里谁家娶媳妇都爱请你去缝喜被、铺喜床,你是父母健在、儿女双全的全合人,原是福气满满的啊……

院子里,作为菊花婶儿女双全荣光之一的儿子正为和了一把牌哈哈大笑,躺在破被褥里的菊花婶意识溃散,她已经听不到了。

返家的路上,奶奶流了一路的眼泪,对吉建林说,你婶这个样子不如早点去了好。

吉建林想起那一窗户的绿头苍蝇,也不禁泪水盈眶。

当从医生嘴里听到“子宫癌”这三个字时,吉建林脑海里最先浮出的就是菊花婶家窗户上停满绿头苍蝇的情景,不要!他不要阿妈像那样死去。

琼瑶给儿子儿媳写公开信,希望自己能有尊严,无痛苦,美好地告别这个世界,是在二十多年之后,当时吉建林还没有“尊严死”“临终关怀”这些个概念,只是菊花婶临死的情景给了他太惊悚的记忆,子宫癌就是一场凌迟的死亡,他不能让阿妈遭那样大的罪,茫然间只想把她送进医院去,不求能治好病,只求在死亡来临之前,让阿妈少痛一点,少痛一点。

大嫂李子一听说要带奶奶到昆明去治病,立刻拉长了脸说,昆明可不是漾濞街啊,是抬抬脚就可以去的。那是省城,上个厕所都要掏钱,何况上医院?我们家两个娃娃张着嘴等饭吃呢,可拿不出这个钱来。

吉建林说,去昆明的主意既是我出的,多少钱都由我来负责。阿嫂你只需在阿妈面前多给点笑脸就行。

吉建树娶了李子后就分家单过。李子为人吝啬,生怕吉建树背地里给公婆东西,家里财物都要一一清点,紧紧抓在手里。逢年过节爷爷奶奶总是把他们一家人叫回去吃饭,李子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儿子,带着一张嘴就去了。吉建树脸上过不去,有时候悄悄捎几个鸡蛋或是一块腊肉给父母,李子知道了少不了一顿吵闹。爷爷奶奶知道李子的秉性,只要她善待儿子和两个孙子,万事都不与她计较。每次李子来家里吃饭,奶奶反而要拾掇一点东西给她,或是一袋糯米,或是两把面条,总之不让她空手回去。

吉建珍曾拉过李子的手戏谑说,难怪李子会当家过日子,看这几个手指头长得严丝合缝,别说漏财,就是一丝儿风都漏不了。

吉建树知道李子吝啬过分,却又奈何不了她。

李子所做种种,吉建林看在眼里,嘴上也从未说过,如今老母亲时日不多了,他就对李子提了这唯一的要求,多给老人点笑脸。

吉建林要带奶奶去昆明治病的决定同样让杨艳秀心里一惊,她知道吉家的家底,虽然不是茅草坪最不堪的人家,却也是拿不出这样一笔医药费的。当着哥嫂的面她没有出声,这是她的一个好处,从不当众给吉建林难堪。

待大家散后,她才悄声问,你真要带阿妈去昆明治病?

吉建林大颗大颗的眼泪就下来了。他说,我阿妈这辈子从小苦到老,寨子里老少都叫她“月亮婆婆”,就因为她曾乘着月光去收麦,她仿佛是长在了地里,几乎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土地。好不容易拉扯大我们姐弟五人,该享两天福了却又摊上这个病。我怎么忍心让她像菊花婶那样一点一点腐烂,让一群苍蝇去守候着她咽气。医院里好歹会有办法让她少痛一点,让她走得舒畅一点。

杨艳秀听吉建林讲过菊花婶死前的惨状,人还活着,身体却一点一点腐烂,散发出的恶臭,引来一群绿头苍蝇。那情景想想也是惊惧,农村里有多少女人就是那样死去的,她们活着被生活榨干了血汗,临死还要受那样不堪的折磨。杨艳秀甚至想到了自己的晚年,没有养老保险,没有医疗保险,颐养天年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假如儿子生活困顿,自顾不暇;假如儿子娶了一个不肯待见公婆的媳妇:假如儿子没有良心,感受不到父母晚景的凄凉……种种假如皆有可能,养儿防老原是极不可靠的事。想到这里她对吉建林说,去借钱吧,我和你一起去,能借多少借多少。

夫妻俩乘着月光走在茅草坪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挨门挨户去借钱。杨艳秀走在吉建林身边,给了他极大的支持和安慰。杨艳秀与人私奔后,吉建林心里却是恨不起她来。

那年月的农村人,手里能有几个钱呢?好在茅草坪的亲戚邻里没有一家拒绝他们,境况好点的人家慷慨拿出三五百来,困顿的人家也凑出五六十来。那一个晚上,吉建林欠下茅草坪一个厚重的人情。在后来他发达的日子里,不论谁家有个大灾小难,他总会第一时间赶去倾囊相助。

吉家三个出嫁了的女儿也把家里所有的钱搜刮干净拿出来。

吉建珍说,你放心带阿妈去吧,你家地里的活路我和你姐夫都包了。

奶奶成了茅草坪第一个得了绝症没有接回家等死的人。

起初奶奶不肯去昆明,她说,那要花多少钱啊?

吉建林说,到了昆明你的病就能治好。回来你养几头猪,养一群鸡,钱不就挣回来了吗?

奶奶叹口气说,猪鸡能值几个钱?我省吃俭用一辈子也攒不够这笔医药费,昆明是万万去不得的。

吉建林姐弟几个轮番劝说奶奶,只要人活着,钱怎么早晚能挣回来。

奶奶自然是明白的,这世间还有什么比命贵,可是穷人的生死就卡在了一个“钱”字上。她一臉愧疚说,老天若是要我死,为啥不给我一个痛快的?老了还要给儿女添这么大麻烦。

奶奶成了茅草坪第一个进省城医院治病的人,她走的那天,许多乡亲都来送她。生命,在这个素来听天由命的小山村里第一次显得弥足珍贵。

到昆明医院的治疗虽然缓解了奶奶的疼痛,但依然阻止不了癌细胞的扩散,最后奶奶还是走了。

李子在寨子里逢人就说,看看!看看!花了这么多钱,还不是一个死?得了绝症不要说送到昆明,就是送到北京去也是一个死啊。

吉建林却是心安的,奶奶没有像菊花婶那样遭罪,她在世的最后那段日子,吉建林没有按规矩让奶奶在家里落气,而是把她送到了县城医院,疼痛难忍的时候就让医生打止痛针。吉建珍每天给奶奶擦洗得干干净净,没有让她的身体散发出恶臭。直到弥留之际他们才把奶奶接回家来。

到办完奶奶的丧事,吉建林差的债几乎可以把他埋了。

为了还债,吉建林农忙时就在地里拼命干活,农闲时就四处去打零工挣钱,他一门心思扑到挣钱还债上,忽略了媳妇杨艳秀。

杨艳秀的手表坏了,她去修表就认识了修表匠李志强。

李志强帮她把表修好,涎着脸说,我给漂亮女人修表从来不收钱。

在他不怀好意的注视下,杨艳秀羞红了脸。

杨艳秀第二次去李志强的钟表摊上,不再是修表而是闲聊,一而再,再而三,就熟识了。再后来,李志强的钟表摊成了杨艳秀到漾濞赶街的落脚点。李志强招呼她喝水、吃晌午……

杨艳秀想离开茅草坪,摆脱当农民的命运,她有这个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李志强就对她说,大城市里好找工作,那些宾馆、饭店天天在招服务员,你长这么漂亮,去了一定会被安排在前台做迎宾。哪怕就是去做个清洁工也比在茅草坪挖地强。

杨艳秀心动了。在茅草坪土里刨食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她羡慕漾濞街上那些衣着光鲜的女人,她们到街上买个菜都要打把太阳伞,怕晒黑了脸。而杨艳秀每天顶着个大太阳在地里干活,灰头土脸,挣得腰酸背痛,同样是人过的日子却有天上地下的差别。

有一天她对吉建林说,我宁愿死也不想再去种地了。

吉建林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笑笑说,茅草坪哪家的女人不干活啊?做农民的媳妇不和骡马一样去挣,吃什么呢?

杨艳秀无语,心里却是不想再像骡马一样苦下去了。

让杨艳秀下定决心离开茅草坪的那一个春天大旱。到了点包谷的时节,老天还是不下雨,异常的干旱让人觉得空气都要着火了。就是这样的炎热,杨艳秀依然还要下地干活。她早早起来,喂猪喂鸡,再把吉祥喂饱,丢给爷爷照看着,就跟吉建林一起去挖包谷地。因为干旱山地又干又硬,一锄头挖下去震得虎口发麻,腾起一团灰来。

挖了一早上的地,杨艳秀浑身是灰,头发也变得灰扑扑的,她怨道,这样旱下去,包谷点下去也长不出来,怕是要白辛苦了。

吉建林说,大旱不过五月十三,先把包谷种点了,赶上一场雨不就出了嘛。

他们坐在地边准备吃带来的早饭时才发现忘记带水了。杨艳秀觉得口渴得嗓子都要冒烟了,忍不住就骂吉建林,我把水壶灌满水放在饭桌上的,你为什么不带来?总是丢三拉四,记性被狗吃了?

吉建林说,我肚子饿了,你让我先吃碗饭再回去拿水壶行不行?

杨艳秀说,不行,我要渴死了,不喝口水咽不下饭。

吉建林有些恼火说,我挖了一早上的地,肚子饿了。

杨艳秀说,我也挖了一早上的地,我口渴了。

吉建林只好说,那你回家去喝水吧。歇一会再给我送水来。

杨艳秀狠狠瞪了他一眼,站起来往家走,她又饿又渴,一路走着一路心酸,这样的日子真是不想再多过一天了。

一个街子天,杨艳秀到漾濞城里去,对李志强抱怨盘田种地的辛苦。李志强就说,跟我走吧,我带你到城市去。

见杨艳秀犹豫不决,李志强继续说,你到城里发展好了,你的女儿也会有好日子过啊。

杨艳秀想到了吉祥,难道吉祥长大也要像自己一样做一个农民,天天灰头土脸去挖地种包谷种小麦?她和吉建林一年到头苦死挣活,到秋天该收的收,该卖的卖,换到手是不多的一点钱,这钱放在家里过一夜,第二天就眼巴巴看着吉建林拿去还债了。自从婆婆病逝后,杨艳秀就没敢买过一件新衣服,哪怕地摊上十多二十块一件的衣服她都不敢买。吉祥穿的也全是捡亲戚侄女们剩下的旧衣服,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杨艳秀怕了,这样的生活。

就在那个干旱的春天,杨艳秀跟着李志强跑了。

吉建林发誓要挣钱,要过上富裕的日子。

茅草坪不少人外出打工了,他们劝吉建林也一起去吧,在山里苦死累活一年到头就收到几千斤麦子、玉米,除去买化肥、农药的成本,到手的钱所剩无几,如果遇上旱涝,还要面对颗粒无收的惨状,在外面打工,只要做一天就有一天的收入,怎么也比种地强。

吉建林左思右想后放弃了外出打工的念头,吉祥小,爷爷老,他是这一老一小的依靠,怎么走得了呢?可是在茅草坪种地就算累死也挣不了多少钱,哪年哪月才能还清债务?

吉建林决定在茅草坪种核桃,不是种一棵两棵,他要大面积的种植,建一个核桃基地。

漾濞是核桃的起源地之一,数千年前漾濞的山野上就有核桃树生长。茅草坪地处苍山腹地,海拔、气候、土壤都极其适合种植核桃,自古这里就有种植核桃的传统,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有几棵祖宗留下的老核桃树,结出的核桃个大仁白壳薄,是极优良的品种。这些核桃树到底生长了多少年?谁也说不清,只是看看它们黧黑的枝干,粗壮的树身,就知道年岁不短。在计划经济时代,农村经济林木的种植受到限制,茅草坪的好山好水白白浪费了。如今政策允许农民种植经济林木、果树、药材等特色植物,还有各种扶持的优惠政策,为什么不利用茅草坪的优势来种植核桃呢?吉建林想,茅草坪多的是山地,开挖山地种麦子、包谷,一下雨,那土和肥料都被冲到山脚,弄不好就形成泥石流,而种核桃树既不影响旱地作物的栽种,也能保护水土,不是一举两得吗?

吉建林决定把自己家山地周围的荒地全买下来,建一个规模较大的核桃基地,他面临的第一个难题是买地的钱。

吉建林去找二姐吉建霞。吉建霞嫁到坝区,虽然也是农村,境况要比茅草坪好得多。二姐夫许强农闲时候倒腾各种小生意,比起山里人要有点见识,他听吉建强说了要建核桃基地的想法,極为赞成。

许强说,现在政策好了,支持农民发展经济,乡里、村里都有各种扶持优惠政策,我们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低着头只会在土里刨食,我们要想法子在土里刨金。

土里刨金?吉建林心里豁然开朗,茅草坪的山山水水里都藏着金子啊,只待人们去挖掘发现。

许强让吉建霞把家里所有的积蓄拿出来,他又去找生意场上认识的朋友借了一笔钱,好歹帮吉建林凑够了买地的钱。

吉建霞心里有些忐忑,她说,建核桃基地这能行吗?核桃树生长期长,要七八年,十年才挂果儿,到时候值不值钱?卖不卖得出去?真怕阿弟你最后白白辛苦一场,把家产折腾干净了。

吉建林说,二姐,我还有什么家产?我连老婆都没了,折腾不折腾都是一个穷光蛋,折腾一下或许还有条出路。

许强揽着他的肩膀说,兄弟,我支持你,甩开胳膊去干吧,别听你姐的,女人家有什么见识?钱不够我再想办法帮你去借。

吉建林的核桃基地初具规模,他自己育苗,自己嫁接,种下了2000多株核桃苗。

为了干活方便,他在山地里搭了一个窝棚,吃住都在里边。他把自己也当作一棵核桃树栽到了山地里。

核桃苗种下去像一根根木棍子,要等来年春天才发芽。吉建林在核桃苗下种麦子,黄豆,包谷……既翻松了核桃地,也不耽搁种庄稼。每天起早贪黑,那些核桃苗在他手里一点点长大,一天天茁壮起来。

几年后,山坡上一片青绿,一个颇具规模的核桃基地出现在人们眼前。

茅草坪的人们也都意识到发展核桃产业是当地的一个优势,家家户户也都开始种植核桃。核桃成了这个小山寨的名片,走进村去,村头村尾、房前屋后、远处山坡沟脚都是核桃树。

当地政府也加大了对核桃种植的扶持力度,吉建林选的路子走对了。

吉祥上高中时,吉家已成为当地的核桃大户。

高考填志愿,老师问吉祥,你想去哪个城市读大学?

吉祥略一沉吟,说,我想去上海。

老师说,喜欢上海的摩天大楼?

吉祥不语,她不能告诉老师,她为什么想去上海。

杨艳秀走后,多年音讯全无。

吉祥的外婆每年秋天收完核桃之后会来茅草坪看望吉祥。每一次外婆都背来一小袋核桃,这是她能拿得出手的唯一的礼物。

外婆的背越来越弓了,最近几年几乎是直不起来了,可她每年收完核桃依然来看吉祥,雷打不动。

外婆走进吉家大门,把身上的背箩放下,拿出那一小袋核桃来。她一脸惭愧说,吉祥,外婆无用,啥也给不了你。这几个核桃是我上山去捡的,都是熟透了自己落下来的白籽。

当地人把要树上熟透了,青皮自然绽裂,从树上掉下来的核桃叫作白籽。白籽熟透了,吃起来格外香,满口油。

爷爷走过来,替吉祥说着感谢的话,然后就要去给外婆做晌午。外婆拦着说,我生出艳秀那样的闺女,哪里还有脸吃吉家的饭?

外婆拉着吉祥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坐在堂屋前的台坎上歇一会儿,就起身告辞。遇到吉建林在家的时候,吉建林总要往她手里塞几块钱,让她坐车回家。外婆推辞着,吉建林说,不管艳秀是不是吉家的媳妇,你都是吉祥的外婆,这血亲是改不了的。外婆收下钱,撩起衣角拭眼泪。

吉祥上高二那年秋天,外婆来看她。婆孙俩坐在院落里说话,四下无人,外婆就悄悄问吉祥,你想你阿妈吗?吉祥摇摇头,十多年,再深的思念也淡了,“阿妈”这个词遥远而陌生。

外婆又说,我也是当作白养了她。这些年她一直不和家里联系,前年忽然寄了一封信给你舅舅,我们才知道她早就和那个修表匠分开了,她一个人四处去打工,也没脸回来,后来在上海落了脚,在一家宾馆里做服务员,工资收入还可以,给你舅汇了两千块钱,说是给我。

上海?这个地名就装进了吉祥的心里。

当老师问吉祥想去哪个城市读大学时,她脱口就说出了上海。

为什么呢?吉祥自问,你不是说不想阿妈吗?那个自小就弃你而去的女人,你连她长得什么模样都记不得,你却想去上海读书,是不是期望着在某个街头遇到她呀?

吉祥心底一直在想念,阿妈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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