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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壤在上

2020-05-11芦苇

飞天 2020年5期
关键词:太爷杏树

芦苇

太 爷

到了最后一刻,太爷想瞧瞧炕边站着的家人,猛一用力,眼睛“扑闪”了一下,眼皮像两扇门,“嚯”地关闭了。阳光东奔西跑,想钻进来,门关得太严实,死活挤不进来。阳光闪着翅膀,在其他大睁着的眼睛面前晃来晃去。只是,太爷看不到了。

人反正就这么回事,放不下手里的,丢不下心里的。心里满满的,搁置不下包袱的。

生产队那会,他是队里的会计,一把算盘捏得黑油油的,有些年成了,好像哪个朝代留下来的老古董。算盘珠子一碰上就滴溜溜地转,半天才停下来;有时候有点风吹过来,那些珠子也会动,吊在杆上晃晃悠悠。

这把算盘,在太爷的手里“啪”拨过去,“啪”一聲勾过来,那时候。很多人家的工分就在那几颗珠子上。全庄人眼睛巴巴地看着,少算一下,就是几十斤玉米、或者谷子、或者是少得可怜的小麦,就没了。

一年到头,囤里的粮食都是太爷的算盘算出来的,全庄老小的日子也在算计中过活。天会算数字的,计算着一个人出生的日子和死亡的日子;地也是算盘,盘算着把哪一个人应该埋在哪片土里。人算来算去,最终都是被天算计了,被地算计了。

太爷满脸的皱纹结成很深的道道,脸虽然很黑,那个道道更黑,勒进更黑的额头里。个子瘦高,戳在啥地方,都是长条形。村里的门槛很低,进门总要弯腰,多少次脑袋硬硬地碰在门框上。头碰疼了,不知道门框碰疼了没有,久在乡下走,哪有不碰头?碰着,碰着,世事就洞明了,人也清醒了。多少人都在碰了的地方头疼,头疼是一刹那的事。一辈子不知道碰上多少头疼的事情,还不挺过来了。

生产队的土地面积多少,多少亩塬地,多少亩山地,多少亩林地。哪些地土质好,哪些地是黄绵土,没有肥效,啥地种啥粮食,那都要事先划算好,还要看天气如何。庄稼种不好,那可是大事情,整个村庄的人都要饿肚子的。安排多少劳力,每次都要跟着,还要画工分。

要是起牛粪的那天,早早就要起床,村里的人太多了,男女老少都在,扛着铁锨镢头,推着梁车、地拉车车。青壮年几个人一拨,在圈里挖牛粪。牛粪很瓷实,镢头挖下去,才巴掌大的片片。挖好了,女人攥着铁锨往车上的框里装;装好一车,推出窑门。娃娃大多没念书,或者放假了,拿着一根麻绳准备拉车子。地拉车或者梁车前面的横档两边突出去,绳子就挂在那个耳子上,绳子搭在肩膀上,狠劲拽;那车轱辘小,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样,赖着不动。大人在后面用力推,嘴里骂着:“吃得多屙得多,干活溜洼边,吃饭拣大碗;耍奸溜滑的,你们能弄个■!”在骂声中,大人娃娃一口气拽着上坡了。太爷端着一张脸,凛然站在高台台上,挨排次序地发小票。一个早晨跑十几趟,挣十几张工分票没问题。活干完,这些小票回收到太爷手里计算工分。

太爷住在靠崖的窑洞里,太太也不爱说话,脸上满是麻点点,很少见她笑。经常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从来没有狼狈过。说话细声细语的,像个城里来的女人,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有事没事地瞅她。我曾经见太太端着一盘子红辣角拌蒜瓣,一罐子稀饭送到地头,太爷在自留地里割小麦,吃的饼子有半拃厚,那是了不得的本事。村里的媳妇有这样的本事,就让男人爱死了,半夜三更抱着、啃着、亲着,整个晚上抱着烙饼子呢。女人嘛,缝一手好女红、做一手好饭,男人会爱得死去活来。太爷两口子是不是晚上抱着啃,我在睡梦中,当然不知道的。

四丈多高的崖面,并排两只窑洞,平时都挂着锁子;偶尔敞开,地扫得很干净,有人说,能晾挂面的。只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在地里劳动,太太是啥时候扫地的呢,是太爷高兴的时候还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是早晨起来还是饭做完了打扫的呢?反正很干净,没有一丝尘土。

崖面上的臭椿树,深深地扎进干得发响的土层里,鸟儿会聚集上面,抖下一地翎毛。野猫走过,弹落些微的泥土。还有崖面的苔藓,扣不住泥土了,也会掉下来。太太拿着一把扫秃的笤帚,慢慢扫着,像在享受着自己的生活。太爷在泥土树叶跳起来的“沙沙”声中,端着茶缸子,喝着枣叶滗的茶汁,“滋滋”地扔给了晌午的阳光。松鼠认识院子里的人,它们一蹦一跳地离开很远,不甘心地望着院子里堆着的粮食,再三窥视,最终打消了不安分的想法。

崖面南侧还有一孔窑洞,停着七八辆牛车,头挨着头,屁股挨着屁股;也没有哪一辆叫唤着说,太挤了,让让地方,客气地一辆压着一辆,像融洽的兄弟姊妹。车轴是青杠木做的,据说做车轱辘的时候,砍下多年生的土槐树,然后吊进老井里,用井水镇七天七夜;埋在土里,等到冬天放在冰雪里冷冻。在置放三年后,选择吉庆的日子,请匠人隆重开工。这些车太大了,牛体型小,费时费力费人,很久都没动了。队里把这些车放在一起,让太爷保管,或许这些车是他当年伺候匠人做的,让他看着放心。这些牛车很平静,没作用了就休息,哪怕是灰土落在身上,绝不发出一丝响声。

好多年以后,我走近了窑洞。洞顶已经塌陷,上面的路断成了两截,像被砍死的麻蛇。淤积的泥壳裂成花花,或大或小地布满地面。那些牛车已经不见了,谁也说不清它们的去处。它们离开的时候,也没有给人打招呼。听人说,这些车先后被队里的二傻子一点一点破开了,以火走路的姿态走完了最后的路程,然后成为一缕青烟,弥漫在村庄的天空。后来,我听说,这些牛车已经成为历史遗存,即便是留下其中的一辆,那车的价格也不菲。

在车消失之前,这个院子,是实心眼,留在了原地,懒得动。老了,沧桑了,老脚老手的,能去哪里呢?新院子的门洞敞开了,太爷和太太满心欢喜,人跟着腿住进了另一所院子。平静晏然的小农生活开始了。

他们家的地和我家的毗连。我经常看到太爷昂着头,举着鞭子,驱赶那匹瘦驴犁地。驴是很听话的动物,情愿的时候,撩开蹄子撒欢;不愿意的时候,低垂着耳朵,慢慢挪腾步子。太爷的驴很乖,不叫也不乱跑,跟着犁沟,从地的这边走到那一边。

驴耳朵只要不动、眼睛不看人,那准是在想心事。太爷家的驴子乖得像刚娶进门的媳妇,多年来都这样。它知道,要乖巧、要懂事,主人才爱它,说不定会给它加一把精饲料。庄稼种好了,主人打粮食多了,自己才能改善生活。太爷是多年的庄稼把式,跟他干活,不会亏待自己的。

村庄的日子是按步进行的,快不得,也慢不得,谁也没法更改。早晨干什么,中午干什么,晚上干什么,都是有数的。匆匆吃一口馍,手底下也不停;嘴在动,手也在动。等到谁也无法预料的那个时候,一切都明白了。太爷在太太去世后,他才明白,他将会步入城市,过一种他极为不适应的生活。但是他没有办法,只能顺其自然。

我多次在街道看到他,老远看见,轻轻叫一声:太爷!他的笑容就灿烂起来,紧紧攥着我的手。问我的父母生活是否康泰,问我的娃娃乖着吗,还问我的工作如意不?匆匆话别,扭头看到他一个人没落地站着,看着我留下的背影,就像一段不忍舍弃的回忆。或许,他也会遇到村里来的其他人,也会问到同样的问题。不同的人给出的答案将会不一样,就像他精心煎熬的罐罐茶,喝一口,舔舔嘴唇;再喝一口,就和村里上了年纪的人粘在一起了。

现在呢,经过三天的白事,太爷累了一生的心,不跳动了;他终于听话地躺在灵柩里,听着唢呐夜里响起,回到乡下、那个叫做北庄的村子。先人们都在那里等候着,要死的或者未死的都在排队等候着。一切从头开始,一切都会谢幕。

很多的人在路上走,一不小心就喘不上气来,有的人睡在炕上听着自己心脏停止跳动;有的人死于非正常死亡,生命跟着血的流尽就无声无息了。日子就这样,有些人还想活一段时间,有些人就想离开这个世界。他们对死亡已经没有恐惧了,更多的人是怀着一腔子的渴望还在挣扎一下。实在没办法了,就睁着眼睛看死亡来临。

现在,我说着,你在听;我不说,你也在等。就当我这些话是说给村庄的云彩吧,或者是说给村中上空飘袅的一缕青烟。走了的人会回来,离开的风会回来,离开的灵魂也会回来。这是谁都能想到的事情。

窑洞里的人

大太爷和二太爷挖了一个地坑庄子,崖面五孔窑,抱着我爷住了进去。大太爷离开人世后,我爷抬着沉重的棺板走进了田野。二太爷去世后,我妈指挥着村里的人,又把二太爷送到了田野。几十年之后,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跟着我爷的拐杖,全家年老的、以及年幼的人一同搬进田地里的瓦房。

几辈子人头朝着土生出来,像一粒小麦种在土里,想脱身离开,鞋窝里装满一窝子土,啥时候都倒不干净。几十年后大限到来,绊脚绳牢牢拴住,横着抬出去,像阳光下的影子,去了该去的地方。这些窑洞里飘出来的影子,像黑色的蝙蝠。一茬影子后面跟着另一茬影子,一个脚印踩着另一个脚印,一前一后跟着时间走。真害怕哪一天,满田野里都是影子,后来的影子就遇上麻烦了,找不到个下脚处。

人吃土一辈子,到终了,才吃了人一口。这人的影子吞噬在土里,连个骨头渣子都找不到。

村庄的土层里,睡着没有知觉的,都是土吃掉的人。

老人都是农民,活在土里、住在土里、吃在黄土里。崖洼的黄土早晨睁开眼睛,就看到睡在炕上的一家老小,农活繁重。他们和土炕紧抱着,看不见的睡眠从土里钻出来,溜进太爷和爷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没有一点声音,也找不到任何痕迹。太爷和爷如同瘟疫来临,先后就被击中,后归于尘土。如雷鼾声中,无数个夜晚过去了。鼾声停下,太阳就出来了。

鸡叫第一声,星星慢慢散落,奶就起床了,扭着解放脚,风似的,抱柴火,烧锅、做饭,风箱扇得“啪啪”响。风从吸风口里拽进去,驱赶着进入灶膛,火红了。

鸡叫第二声,太爷睁开眼睛,慢慢起床。洗脸、吃饭,然后给架上耕头,还给那张不老实的嘴扣上笼头,牵进磨窑,围着磨台转。磨盘上的糜子像许多细小的猫眼石,黑色的、黄色的糜子,混在一起蹦跳着、旋转着,溜进磨眼。这是一家人一天的口粮,每天早晨都是必须的劳动。

奶拨拉下粉碎的糜子,簸着、筛着。壳是壳,面是面;人吃了面,壳喂了牛。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牲口和人不一样,待遇是有区别的。牛吃草料,人吃粮食的精华,天经地义的。牲口改变不了现实;人也不可能改变现实,就像人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驴不可能想明白,人即便是说破这个道理,牲口也不会明白的。

那时候没有麦面,吃的是细碎的糜面,用水稀个糊糊,倒在屉笼蒸成糜面黄黄。要么水成圆疙瘩,贴在烧热的锅底;正面烙一下,等会儿工夫翻过来烙一下。连续多次烙、多次翻,饼子就好了。

牲口卧在牛窑里,爷睡在炕上,他起来的迟。窑里空荡荡的,牛屙下的屎尿搅合着,空气里是一股尿骚味,爷也习惯了。睡在牛窑里,闻着混合着草料味和尿骚味,感觉很幸福;咬一口馍,下一口葱,糊里糊涂吃一口,了事。村里的人都这样。完了啥也不管,背着他的木匠工具出门去。

爷做多年的木匠活,背着锯和平釿,以及斧头凿子墨斗。有个弯木头,没有个弯匠人。爷凭借他的墨斗,斧砍、锯扯、胶沾;弯的木头变成直木头,没棱角的也变得有模样了;那些倔强的木头变得十分驯服,木花像好看的白绸缎,一圈圈地盘绕着。在他手下出现地拉车车、架子车、三仙柜……村里盖小学,爷就很神气地站在屋顶,看着房屋成型,慢慢升起,高出原野。

爷回家很少管事,他在院北边的墙下栽了一株牡丹,南边一丛竹子。南首的土墩上,爷还栽了玫瑰、芍药,花开了,爷喜欢;花不开,爷也爱看。花是爷的前世情人,爷的生活就在花开花谢中度过。他的梦境是玫瑰色的、芍药色的、玫瑰色的,轻轻飘飘,美不胜收。

院子中间靠近渗坑的地方,有株核桃树,长得真快,漫过了窑顶,再长着就把树枝搁在崖头上了。风从南边吹来,核桃叶一律向北低下去。顺着叶子的缝隙,剩余的风继续吹,直接灌进半崖上的烟囱,然后从炕眼、从灶头跑出来,化成一股子青烟。还有一部分风,像偷鸡贼一样,满院子转,一会儿刮向西,被墙壁挡回来;一会儿刮到东,撞到鸡身上,又扎进驴的双耳。

鸡叫着、驴叫着,不住声地嚎叫,没个消停。这场嚎叫是天生的,走动的叫,不走动的也叫;高兴了叫,不高興也叫;吃饱了撑得没办法叫,饿得肚皮贴在一起也叫。这叫声有时候是引起人的注意,有时候是想做坏事叫、有时候是发泄不满的叫、有时候是吸引异性朋友的叫……叫声此起彼伏,关也关不住,停又停不下来,一直沿着树尖爬上去,在半空里散开。

奶一会儿出来骂鸡,一会儿出来打驴。鸡和驴不害怕她,看她来了,摇摇脑袋,转转身,装作看不见,继续干自己的事情。天黑了,就像驴的眼睛黑油油的,黑夜是从驴眼睛里钻出来,慢慢渗透到院子里,家里的五孔窑洞更加黑了,黑得看不见底。一盏煤油灯清亮亮地照着,星星落进饭碗里,一家人开始吃当天的晚餐。

春天从西边的窑洞走出来,院子里的树影就密了。大门口竖着一杆望墓纸,在满院子穿戴的白色里,太爷安静地离开了。

夏天了,眼看要捧出满地金黄的时候,二太爷睡在炕上呻唤,不久他的灵魂飘离了北边的窑洞。那天的白天似乎太长了,整个一天,院子里都是滂沱如雨的泪水。

然后其他人跟着时间飘飘忽忽地离开了,从此,五孔窑留在了原地,谁也搬不走,陪伴的是青葱的竹子和越来越高的核桃树。高窑里的几只泥屐系着褐色的冰草绳子,似乎是多余的了。旁边是几个筒瓦,蜘蛛安静地在里面结网,它们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爷父老子都走了,该到自己去的地方,喝茶、抽烟、聊天去了。谁都想离开这里,也没有人能把这当家看待了。原上的瓦房等着它的新主人呢。

母女妯娌也离开了,亲戚来了,就到新的家,继续做客、说话、做针线。

不离开有啥办法呢?树挪死人挪活。地坑庄子的院子太小,窑洞太黑暗,出出进进会碰头,会一个踩着一个的脚后跟。还要上一扇坡,才能到塬上。

挪动不了窑洞,人,只能挪动自己。把自己挪到好地方了,啥事都好办了。

七株杏树

从场边走下去,七株杏树的影子乖乖地伏在路上。叶子像无数褐灰色的小鸡娃闹在一起,互相推搡、聚集着。风吹过,这群鸡娃一跳一落,就跃然而起;离开路面,又倏忽跌落。风过后,路不颠簸了,鸡娃们就安静了、温顺了。

场边很干旱,耸起一列高梁,南北走向。高梁中间溜了一个豁口,一株瘦骨嶙峋的老楸树挡路。娃娃们嫌绕圈子多走路,蹲下身子,朝前一俯,雙手搂着树,“哧溜溜”地滑下去。天长日久,土塄上的泥土松动,豁口像娃娃哭喊的嘴,再也合不拢了。

那七株杏树,粗者像水桶,细者如大腿,有很端庄的,还有佝偻的;端庄的生在有水的洼地,佝偻的可就少这个优势。靠着雨水些微的接济,能长这么个形状,已经很不容易了。越是缺水的地方,树就长得不怎么像话。有了水,就长一点;没有水,就老老实实待着。反正影响不了谁,就像夜晚的寂寞,谁也读不懂。

那几株树,不知道是爷当年栽下的,还是爷的爷栽下的;反正爷已经不在人世了,没有人能告诉它们的来龙去脉。

铁黑色的树干上,布满无数或大或小的裂纹,大裂纹里透出里面暗红色的木质,小裂纹细细地连着其他大大小小的裂纹。这些裂纹比不上手纹,只不过一个粗糙,一个细腻而已。树皮锈着黄绿色的苔藓,地图似的,也可能是这些树渗出的复杂心情。高兴了绣一朵花,委屈了滴点眼泪,缓缓散散地蔓延,像场梦。

娃娃们爱剥落那些裂开的树皮。树老了,脸上的皱纹就越加清晰,也越加深刻;深刻到不能再深刻的时候,就不再生长了。树桠粗短,春天萌发新绿,很不情愿地爆开一朵朵花;那花硬硬的,花蕊黄黄的,像绸缎一样。蜜蜂来得不多,只有两三只,嘤嘤嗡嗡着。若是整个树都开了花,那花呀,极灿烂,就可以和早晨的朝霞媲美。要不是黑夜挡着,梦在哪里,这些花就能开在哪里。娃娃们就近摘杏花,戴在丫头的头上,或者插进装水的瓶子里。这些花还是很耐命,清水里养几天,就滋润几天。等到花谢了,杏枝上的叶芽就展开,很鲜嫩的叶子脆生生、绿茵茵的,一捏就能淌水。

树下有很多蚂蚁窝。蚂蚁爱折腾,一会儿忽悠悠爬上树,一会儿刷刷地溜下来;什么裂缝呀、树皮呀,对它们来说,根本不值得一提。树叶子上面有虫子,蚂蚁上树去找那些虫子分泌的汁液呢。它们趴着,树上偶尔有只黑麻虫,懒得一动不动,蚂蚁趴在嘴边,它会突地张大嘴,一口吞下去,再继续等下一只。麻黑虫真有耐心,许多蚂蚁在毫不提防的情况下送了命。虽然这样,蚂蚁还是来者来,往者往,赶大集一样。

风从西南的山口涌过来,树枝就低下去;再低下去,顺着风流动的方向。

大团的云朵,像倾倒的墨汁,蚂蚁就慌乱了,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像场里打碾的人,赶紧拾掇满场的麦粒。打碾的人在抢救自己的果实,蚂蚁在抢救自己的命。

风一吹,云一涌,那些杏树就慌了,满树黄熟的杏子争先恐后地滚下来,像远离一场繁华后的庆典。该繁华的时候,选择逃遁,不失为一次明智的抉择。

母猪挣开枷链,绕着麦垛吃杏核。老年女人跟在后面捡杏核,拣一会,骂一会;猪哼哼唧唧地不肯挪窝儿。猪记着个萝卜窖,记吃不记打。美味的东西往往是很有诱惑力的。猪,就这个■样子。

靠着南边崖边是杏树,挂的是羊屎蛋杏。南风一刮,这棵杏树马上心神不宁了,摇摇晃晃的,担心着自己的影子被风刮跑。

最中间的杏树,如村里拄着拐杖的老太太,身躯东扭西趔的。风一吹,它“咯吱”一声,头和根快绷在一起;风一过去,马上昂起头。扭折的艰难,看的人也难,但是还是存在了好多年,有工夫,娃娃们就坐上去摇上摇下的,好不热闹。

爷最爱那株水桶粗的杏树,他说,杏树锯成板,是上好的案板;泼上一勺油,擦一擦,就亮晶晶的。当年的墩背后的财东家结婚,窑里并排两合杏树案板,几个女人换人换马擀长面。擀了一天一夜,才把招待人的长面擀好;女人呢,也瘦了一圈。

一场病后,爷瘫痪了,拄着的拐杖,像他的左右两条腿,拐杖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背着小马扎,随时可以坐下来。大多时候坐在杏树下,杏花落一身,树叶落一身,杏子也落一身,不轻不重地敲打他。但是他不恼,所有的快乐随着他的眼睛睁开,所有的不快随着他的昏昏欲睡而去。一生,不长也不短,爷大都在小马扎上眯着眼睛的。醒着的是一生,等眼睛闭上了,村庄的窗户也就关上了。

高粱下,还有一株杏树,算起来是第八株杏树。树头岔开,南边的树杈高扬,北边的树杈平伸。最初从北树杈干枯了,剩下中间的枝桠开花。村里的女人偷人了,后来事情败露,找了一根羊毛绳吊死在北边的树干上。

爷说,那树不吉利,卖尻子的哪里死不下,偏要吊在这棵树上,造孽了!

清明节前后,树被砍倒在地,花铺了一地。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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