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
2020-05-11黄海兮
黄海兮,1977年生于湖北黄石。有小说和诗歌作品发表于《小说界》《人民文学》《作家》《十月》《天涯》等刊。有短篇小说被《中华文学选刊》转载。著有长诗《余哀》等。现居西安。
消化科病房推来了一个病人,他坐在轮椅上,看上去五十多岁,身体发胖,头发顺直,他一个下午哼着痛苦的声调。病床旁的小凳子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孩,正在努力地安慰他——她在给他捏腿按摩,腿上那白皙的皮肤顿时有了血色。但他的脸色却是苍白,如果不是他还能哼出声音来,我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我第一看他时,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直视着我,令我生畏。但,从他穿着干净的灰白短裤和格子短袖看来,他是个爱干净的人。
他脾气不好,根本不顾及旁人,他嘴里骂骂咧咧:妈的,这个鬼地方。
她连忙安慰他,说,将就两天,等腾出房间后,给你挪个单人间。
他开始又喊又叫……
我爸嫌他的聲音吵,他让我把耳机给他戴上,他听了一会广播睡了。不一会儿,便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打鼾声。
他开始嫌我爸的鼾声大,他不停地吼叫,可能真是痛苦吧。尽管他的声音——凄厉,但很快平静下来,他实在没劲喊了。接下来,他哼的调子变成了和风细雨,像乡村的好闲者哼着的小曲。
我爸翻了身,他鼾声戛然而止,呼吸甚至停顿了数秒,突然又变得平静。
他露出痛苦的表情说,他断气了才好。显然,他在发泄对我爸的不满。
她低头继续捏他爸的大腿,或许是她觉得他爸刚才的话有些过分了,她故意加大了力气。他爸吼了她一句,你想我早点死啊。
她忙说,爸,捏痛你了,我会轻点捏。
你去叫医生吧,我实在痛得受不了。
爸,你的检查结果还没出来。
快叫医生给我打一支杜冷丁吧。
爸,人对杜冷丁有依懒性,它会上瘾引起人的休克。
我痛!
他越来越无力地喊痛。又过了一会,他不再喊了……
她急忙按下床头的呼叫器。护士很快来了,问,病人怎么了?
她说,我爸他痛得晕过去了。
护士给他测了心率后,说,化验单还没出结果,值班医生给他开了镇痛片和消炎针。吃完药,先挂上点滴吧。
不久,他也睡了过去。
我爸醒来的时候已近黄昏,阳光从窗玻璃透进来,照在夏天的水磨石地面上。
他说,嗯,毛细,我这一觉睡得香,催眠曲效果大。
我说,食堂开饭的时间到了,我给你打饭去。
他说,我自己去,吃完还要在院子里走走。
我爸自从去年胃切除手术之后,他只关心自己的身体,而对我的事关心少多了。以前他是有问不完的话,比如老板对你好吗,也该谈女友了吧?那时,我对他的态度是这样的:你就别操心了。
我从职校毕业后,工作换了好几个地方,我爸埋怨我不好好做事。我只听不辨,他说完后“唉”一声叹气,还一个劲摆头。
我妈死了好多年,如果她不死,她今天也许会来照顾我爸。从我记事时,她经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跟我爸大吵,随后甩门而去,几天都不回来。我爸带着我到处找她,后来也懒得找了,但过几天她就回来了。回来后又吵,在喋喋不休的争吵中,我妈终于在我十六岁那年的某个清晨上吊死了。
去年的时候,我爸住院,我请了一个男护工照料他,那个男护工的年龄看起来比我爸的年龄还大。白天他给我爸端水送饭,陪我爸聊天说话。到了晚上他睡得比我爸还死,呼噜比我爸响声还大。我爸跟我发牢骚说,把他辞退吧,我一个病人还要照顾他,他要是死了,还找我去垫背。于是,我给他换了一个中年女护工。他又嫌人家有狐臭,后来又不甚了了。
这次,我决定把工作辞掉来照顾我爸,他反倒对我没什么要求了。我在病房的时间大都闲着,我爸很少跟我聊天,他只给我交代事情,比如上厕所腿麻了,他叫我去扶他;或者,他想吃板鸭时,他叫我去给他买。
他只有时刻见到我,他才能宽下心来。
其实,他越来越吃不下去食物了,他只能喝些稀饭或汤汁的流食。他喜欢吃的板鸭,也只能是嚼嚼味,然后把肉吐掉。他还想喝的酒,已经不能再喝了。我给他买了一瓶高度烧酒,我说,爸,你想喝酒了,你打开瓶盖闻闻酒香吧。
医生告诉我,我爸胃癌细胞已经扩散到食道。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住院了,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他时常问我,毛细,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呢?
我只好应付他,应该快了吧。
他现在还能走动,出去走走也好。
病房里要是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气氛似乎变得轻松起来。
难怪,病人都喜欢单间,不喜欢看到自己被别人看到那种痛苦的模样。当然,病人也不想看到其他病人的痛苦。
隔壁床的病人醒来的第一句话便问他女儿,果果,那个人没事吧。
她看了看我,又低声告诉她爸,没事的。你操自己的心吧,他去走走了。
她爸又说,看他样子,活不久了。
唉,他毫无顾忌我的存在。果果扯了扯她爸的裤管,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我倒不觉得什么,我爸的病情最坏的结果我已经知道。人终究要死的,但每当我想起我妈死的样子。她张开大嘴,伸长舌头,五官变形;我对人的死却又有了恐惧。章镇的老人说,非命而死的人,灵魂也是不能升天的。
章镇的人又说我妈没福气。依他们的意思是说,我妹找了个好人家,婆家是个有钱人。
我妹十多岁外出打工,具体做什么工作,我也不知道,她跟我说过她是做外贸生意的。后来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多岁的男人,也很少回来。偶尔汇些钱回来给我,我爸住院的钱,都是她给的。但我爸从来不给左邻右舍说起我妹给钱治病的事。他总是觉得这事不太光彩。
他跟我说,如果这些给他治病的钱是你出的,该多好。说罢,他又像往常一样“唉”一声叹息,又摇了摇头。
果果说,爸,你以后别操闲心了,自己的身体要紧。
她爸说,他嫌我声音大,我还嫌他把病传染给我呢。
果果用眼睛瞪了一下她爸,说,爸——她用声音制止了她爸继续说下去。然后,她转向我说,真是对不起。自从我爸生病后,他脾气越来越差了。
我说,我爸也这样。你们来之前,他把另一床的病人气得换房了。
她笑了笑,露出一对酒窝和右边的一颗虎牙。
晚上,我爸靠在病床上,他肺气肿又犯了,这是多年前他在章镇煤矿落下的病根。他的工友刘小风曾住在这所医院的呼吸科病房,重度矽肺病患者,每天的胸痛和咳嗽,无法入睡,那张变形的脸上显现出万分痛苦,令我难忘。
我爸大口地呼着气,他说,让我吸氧吧。
吸氧后的他又像满血的战士,他觉得世界又是一片光明。
我爸说,你明天去问问医生,我是否可以出院了。
关于出院的事,我问过了,恐怕他要一直待在医院了。
我说,很快的……医生心里有数的,你安心养病吧。
果果把房间的空调温度调高了几度。她说,我爸额头有点烫,可能感冒了。
我爸很不乐意,说,真把医院当成自己家了。
果果说,叔,我爸的头对着空调吹呢。
这么热的天气,占了个好位置……
果果说,如果你同意,也可以换到这张床。
我爸说,那张床刚死过人,不吉利。
果果她爸也不乐意了。他怼了一句,没准要不了几天,有人会从这里抬到太平间呢。
我爸说,我都看见几个人从这里被装进裹尸袋抬出去的了。
果果他爸说,你不会永远那么好运、总是最后一个。
果果她爸有些生气,他按了呼叫器,值班的护士过来问,需要什么帮助?
他说,我要换房!
护士说,住得好好的,怎么要换床呢?
他脾气很坏地说,病房有个疯子,不让我睡觉。
我爸听后也说,要换房的人是我吧。我热得睡不着,他却要调高温度;我要睡觉,却被他吵得不能睡。
护士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爸说,换房,换房,他不换我换。我爸用手指了指果果她爸。
我说,爸,你别叫了,这样会伤了身体,人家也没把你怎么着。
果果她爸背对我们,呻吟着。护士走过去问他,哪里不舒服了?
果果说,我爸有点发烧,刚才把空调温度调高了点。
护士拿出温度计,说,你给他量量体温吧。
我爸假装胃难受,其实是他觉得理亏。他说,护士,你过来看看我吧。
护士问,晚上吃了什么?
吃了幾口稀饭。
你忍受一下吧,明天早上医生会过来会诊。如果痛得实在不行,我让值班医生给你开点止痛药。
我爸说,换床的事呢?
已经没有空床了。
我爸听了很泄气,他又一阵子闷闷不乐。我安慰他说,即便换了床,你要是碰到一个更重的病号怎么办?
这一天夜里,住院部的走廊过道传来哭声。这撕心裂肺的哭声,伴随着他们的亲人离逝。我爸说,又一个鬼去见阎王了。他接着又问我,我要是死了,你会哭吗?
我没有回答他。
我对死亡总有奋力的恐惧,我爸如果死了,他会阴魂不散吗?哭,也许是廉价的,我担心的是我要是经常想起他呢。或者说,他时常在我的梦里怎么办?
第二天一早,医生来查房,他们先来到果果她爸的病床,询问了病人一些基本情况。医生说,根据化验单诊断,病人需要尽快手术治疗。
果果问,何时可以进行手术?
医生说,先把身体调理一下,各项指标符合手术规定,我们会通知你的。
果果又问,术后效果如何?
医生打了个比方,这好比乡下人种水稻,你发现稗子小的时候跟秧子没什么太大区别,只要分清了,稗子的根很容易拔掉。而长大了的稗子和水稻很容易区分,但它的根已经连在了一起,这时拔根很容易和水稻一起连根拔起。只能把稗子割掉,而不能连根拔起。
果果似乎明白了,她点了点头。
医生又说,保持好的心态尤其重要。有空你多问问隔壁病床的病人,他是去年做的手术,效果总体还算不错。
这时,我爸听后心情顿时好多了。他问,大夫,你是说我的病恢复得好吗?
医生说,是的,但还需要你配合治疗。
此时我爸倒像个孩子,他说,我一切听大夫的。
医生说,你要时刻保持乐观的心态。我们会结合你目前的身体状况,做一个新的治疗方案。
所谓新的治疗方案,医生跟我说过,那是给我爸做放疗。一年多前他做过三次化疗,因为脱发和呕吐的副作用太大,没有坚持下来,效果自然不是很好。
对于这次放疗,我还没有跟我爸讲过,我怕是他的身体受不了这苦。
我想等他身体稍好一些吧。至于下一步怎么办,再说吧。
这时,果果问我,叔做的是胃切除手术吗?
是的,胃部肿瘤切除已经一年多了。
她说,我看他身体恢复状态不错。(当然,我知道她是在说些好听的话给我爸听)。
他身体经不起再折腾了。
她小心翼翼问,这次住院呢?
我说,吞咽食物困难。
她“哦”一声,似乎有所明白,不再问了。
我不怪她,用她妈妈的话说,你用什么来养育孩子和家人?
现在的情况更糟,我爸也需要花钱,我又因为照顾他而辞掉了工作。我哪有心事去想这些人间美好的事。
我爸安慰我说,对女孩子要主动些。
知道了。
他也不再说了。
法桐树宽大的叶子遮住了上午爆裂的阳光,即便如此,但风吹在身上,很是清爽。
我和我爸坐在树下,彼此再没有说话。
果果此时和她爸向广场走来,我礼貌地跟他们打了招呼,说,叔,坐在这里吧。我起身让座。他客气地说,谢谢了。看上去,他今天气色不错,也比两天前好多了。他主动地和我爸搭话。但我爸呢,好像总是跟他隔着一堵墙似的,躲着他。
还是因为上次他们的拌嘴吗?
不一会,我爸对我说,我们回房间吧。
果果说,叔,房间正在进行紫外线消毒呢。
我说,爸,保持好心情对身体很重要。
我爸也不再坚持了。
他们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
我和果果来到另一棵法桐树下。她问我,你还买猫吗?
我说,医生说了手术病人不能养猫。
果果说,我爸的手术暂时不能做了。
我问,为什么?
凝血因子缺乏。
什么原因造成的?
果果说,我爸有严重肝病。医生说,凝血因子在肝脏合成时会导致血小板减少,导致凝血异常,他需要先治疗肝病。
怎么会这样呢?
从我记忆时起,他喜欢酗酒。
我爸也是这样的。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是酒鬼?
我不喝酒。
喝酒有什么好呢,还挺着个大肚子,真难看。
哈,深刻见解。
果果问我,你干什么工作呀?
我说,以前在服装厂做针线活,刚辞掉了工作。
看不出来你是个心细的人。
你一个人照料你爸,也辛苦。
你也不是嘛。
我是专职照看,没有负担。
果果说,本来我想让我男友过来的,但我爸不喜欢他。
这正是他表现的机会。
果果说,我让他过两天来。
我不知道果果为什么要跟我说她男友的事。
我故意岔开这个话题,我说,你喜欢猫,我买只猫一起养吧。
果果说,好。
聊了一会,果果她爸叫她,他们要回病房了。
我爸问我,你们聊什么呢?
我说,还是买猫的事,她爸不做手术了。我爸没感到吃惊,他们刚才聊天已经说到这事了。
早上,我去宠物市场转了一圈,花了不到二十块钱,买了一只毛色黄白相间的狸花猫,又花了十块钱给它买了一个小笼子。我担心我爸不高兴,我把买的猫粮藏在口袋里。
回到医院,果果见到猫很惊喜,她把猫抱在怀里,又亲又摸。
她问我,它还没取名吧?
没有,猫在章镇是没有名字的。
她说,叫它暖暖吧。
暖暖,这名字真好听,在章镇还没有人叫这么好听的名字。我想为什么在我那里的小女孩,她们的名字只叫小花小草小叶什么的。
猫的名字比人的名字好。
果果说,猫有九条命,不怕好名字。
暖暖挣脱了果果的手,它在病房里乱跑,一会跳到床上,一会钻到床下。果果不停地叫它的名字,暖暖、暖暖……小猫根本不理她。我拿出猫粮,唤它暖暖,它很快蹭到我身上,猫咪猫咪地叫。
果果说,暖暖跟你亲。
下午,护士来给我爸挂针,见到笼子里的猫,说,病房里不能养猫。
我忙说,这猫打算明天带回家的。
护士说,别让大夫看见了,你把猫笼放在卫生间吧。
果果说,它会叫的,怎么办?
我說,挂在窗户外吧,像鸟笼那样。
关于这只猫究竟放在哪里,便成了我和果果一天的话题。猫笼最后被放置在卫生间的窗台上。
猫,在那里叫了一个下午。天快黑的时候,有人来找果果,他提着香蕉和牛奶。他问我,果果是在这个病房吗?
我说,是的,他们去住院部广场散步还没回来。
他说,我在病房等等她吧。
我看了看他,我们的年纪仿佛,他白净的脸上,一头长发,瘦瘦高高,手臂上纹有鹰的图案。
我问,你们同事吧?
他答,恋人。
我“哦”了一声。
不久,果果和她爸进来,他迎上去说,叔,身体好些了吗?
她爸没理他,果果拿出小凳子让他坐。
果果问他,你吃饭了吗?
他说,还没有。
她爸冷冷地说,你来干什么。
他说,叔,晚上我陪你,让果果回去休息一晚,明天正好周末。
她爸说,我请不起你。
他坐了一会,果果她爸背对着他,不说话。
果果对他说,我陪你去吃饭吧。
果果出门时说,毛细,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我爸。
“嗯”我点了点头。
我没事可干,只能撩猫了。暖暖的毛发一遍又一遍被我抚摸,顺滑极了。暖暖不时用爪轻拍我的手,它轻咬我的手指。它的爪,已经脏了,明天我给它洗个澡。
他们走后,我爸和果果她爸像往常一样在看电视新闻。他们还不时互动一下,他们讨论了地区热点问题和各自看法,他们终于有聊了。
不久,他们都睡了,我把躺椅打开休息了一会。果果他们回来时,我又醒来。
果果问我,你用卫生间吗?
他们休息之后,我每晚要在卫生间冲澡的。
我说,今晚太累,不用了。
她说,我准备给猫洗个澡。我买了洗澡盆、小毛巾、猫用香波、刷子、小吹风机。
她展示给我看,没想到她那么细心。我要给钱她,她推脱了,说,不值几个钱。再说我也喜欢养猫,我给猫洗澡,它会很舒服的。
卫生间响起哗啦啦的水声,像夜晚的安眠曲……他们在厕所里给猫洗澡,猫却一声也没叫。
过了一会,紧闭着门的厕所里,传出她“嗯哼嗯哼”的低音。我假装在躺椅上睡过去,但一会儿还真的睡着了。
一天清晨,天还未亮,果果她叫醒我,说,她爸不见了。
我睁眼一看,病床上空空如也。
厕所里没有,走廊过道也没有,医院内的小广场也没有。果果她爸去哪了呢?
果果说,她爸不会外出的。
他的换洗衣服和手机都在,他不可能一个人不辞而别的。
我来到住院部的后面,看见果果她爸正趴在窗户上往病房看。
我有些奇怪,但没有惊扰他。他从一个窗户走到另一个窗户,他又看了一会。
我回去告诉果果,果果很吃惊,她爸怎么会有这样的举动呢。会不会是梦游症呢?
果果说,从未发现我爸有过梦游。
我们可以观察他几天,如果是梦游症患者,他以后还会有类似的行为。
果果表示同意。
我说,但我们不要惊扰他,梦游症病人在梦游过程中是不能被人惊吓的。
如果我爸被其他病友惊吓了呢?
我们再观察几天吧。
我们远远地跟着他。果果她爸穿过小广场,往住院部大门走去。我们又看着他穿过走廊,推开房门进去。过了一会,我们才进去,看到果果她爸在床上打着呼噜入睡了。
而我爸的病情越来越重。我爸的病情不容乐观,癌细胞很可能已经侵入食管,他吞咽能力越来越差,甚至连喝水也成困难。不久,他完全不能进食了,他只能依靠每天的营养针维持生命。
我爸有时会进入暂短的昏迷状态,
我问医生,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摇了摇头,说,目前只能保守治疗,你要有心理准备。
自从我妈死后,我一直准备我爸可能死去的那天。
因为他常常对我说,我又梦见了你妈昨晚来找我了。她哭着跟我说,找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我想她一定是想我了。
我信我爸所说的话。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没给我找一个后妈。
某天夜深人静时,果果的男朋友又来了。他们在卫生间里有些放肆。
猫在这个夏天茁壮成长。
做完后,他又走了。好几次,他都躲着果果她爸。
我爸的身体更差了,他几乎不能去广场走动了。
有一天,果果陪她爸出去做术前身体检查,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我爸。
我爸问我,你觉得果果如何?
怎么说呢,我对她不是很了解吧。不过,她也没什么坏印象。年轻人那点事,在我眼里,早就不是什么事了。
我说,对她爸挺好的一个人。
我爸又问我,还有呢?
蛮有耐心的,也挺会照顾她爸的。
我爸说,你这孩子,不会察言观色。果果她爸跟我说,他对你很是赞口。
这跟我没什么关系吧?
我爸说,果果她爸的意思是让你们好好相处。
爸,你跟他聊得来,他对你热情一点,你又会想多。
你真是没用。
爸,你就别操心了,难道你不知道果果有男朋友吗?
有男朋友怎么了?果果她爸不喜欢,这就是给你的机会。
你别乱点鸳鸯谱了,爸。
我爸说,那个男的,不务正业,是个混社会的。你没看出他手臂上的纹身吗?
这些跟我們没关系的。
我爸越说越生气,一会他呼吸急促起来,我赶快给他打开氧气阀。
我不想让他激动,我只好说,以后我会与果果好好相处的。
我爸这时才欣然地露出苍白的微笑。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果果她爸跟我的相处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他经常叫我给他打饭和干些杂活,比如把换洗的衣服送到洗衣店去,再把洗好的衣服拿回来。
我没事的时候,他让我陪他一起去散步。有时他叫我去街上买点果果喜欢吃的零食。
果果说,不必那么麻烦的。
我说,我也没什么事,也是顺路去的。
果果她爸夸我勤快。他说,果果可以上班去了,你比她照顾得好。
她说,爸,你怎么能麻烦别人呢。
我说,没事的,也是举手之劳。
我爸看在眼里。甜在心里,他说,以后李叔有什么需要你跑腿的,你跑得欢点。
我只好点头。
但有一天早上,医生查完房后,果果和她爸吵了起来。
果果说,我已经长大了,我有恋爱的权利。
她爸说,你跟他没有前途。
我不要你说的前途。
那你不要他来见我,我不会理他的。
你不理他,我带他去见我妈去,我不信我妈容不下他。
我不想见你,你现在马上走,越远越好。
果果边哭边收拾东西。我爸劝果果她爸不要生气了,自己的姑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我也劝果果,李叔此时有病在身,不要再刺激他了,也许他比你还要难受。但果果根本不听,她冲出门,没有回头。
果果她爸说,随她去吧。
他说,都是我惯坏了她,我是有责任的。
我安慰他说,李叔,别自责了,果果也许是压力太大了,她这些天一直守候在你身边……
他眼里突然湿润起来。
他说,毛细,你帮我给果果打个电话,让她给请个护工吧。
果果的电话一直处于盲音状态。
接下来几天,果果一直没有出现。我有时想,她太狠心了,扔下她爸一个人在医院。李叔的生活起居这几天基本由我照顾,虽是一些陪护的事,但也是费时费力的过程。
我爸的身体越来越差,他已经不下床活动了,他几乎每天都要迷糊一次,相隔时间越来越频繁。最麻烦的是他有时大小便失禁,脏了一床,我只能给他换一次性的床单和尿不湿。看着他皮包骨的身体,我都有逃离的想法。
果果她爸说,你有时间再给果果打个电话吧,我的电话她已经设置了拒接。
我不知道果果为什么这么绝情。我想起她对暖暖这只猫的态度,她不应该是那样的人。
果果的电话一直关机。
我说,叔,我还在呢,你就放心养病吧。
关于猫,我实在没时间喂养它了。
我跟他商量,我想把暖暖放了,让它自生自灭。
他说,果果喜欢。
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时常一天都忘了给暖暖喂食。终于有一天,它挣脱了笼子,跳窗跑了。
果果她爸很失望。
他有时自言自语地说,猫一定会回来的,果果也会回来的。
一天夜里,我爸死了。我没有哭声,医院依旧静悄悄的,跟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他被搬进了地下室的太平间。我把我爸的死讯告知了我妹,她没感到意外,好像也没什么悲伤。她在电话里说,爸爸解脱了,你也解脱了。
我跟李叔说,我要去料理我爸的后事,我不能照料你了。
他说,没事,你先忙吧,我也找好了钟点工。毛细,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
我跟他道别,他一直送我去医院大门。我把电话号码留给了他,我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忙完了我爸的事后,我去石市找工作。我想起果果她爸来,我决定去看看他。
我还是没见到果果。
他目光有些呆滞地说,毛细,来啦。
他比之前清瘦了好多。
我问他,果果没来吗?
他说,果果来过又走了。
我不问了,毕竟这是他们的家事。
他问我,你爸的事办好了吧?
我点了点头。
他又问,有什么打算呢?
在找工作。
他叫我坐到他床前,他语重心长地说,毛细,你想做护工吗?
护工?我没受过这方面的培训。
你要是愿意的话,从给我做起开始,我看好你。
我犹豫了一会,说,果果呢,果果没来照料你吗?
果果有自己的事做,你要是能過来最好了,工资按护工标准付你。
我答应了他的要求。
我知道,我在他眼里还算不上护工。我最多算是个保姆,帮他完成日常的换洗和协助他入厕、洗澡、吃饭、上下床。
用果果她爸的话调侃说,我最多算是个“黑护工”罢了,比起保姆还有距离。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陪护一些事,我主要陪他说说话,散散步。
他跟我聊了关于果果的事。
他说——
我跟果果她妈离婚那年,果果十岁,她妈跟一个男人私奔了。几年后,她妈又回来了。那时我刚做了钢铁厂车间主任,应酬多,很少管果果。考虑到果果年纪小需要人照顾,毕竟她还是果果的亲妈,我答应把果果交给她照管。她们住在钢铁厂分配我的那套家属院的老房子。但一天晚上,果果被她妈妈的男朋友玷污了。后来,这个禽兽投案自首,而果果她妈却帮着男朋友隐瞒事实,逃脱罪行,最后只判了三年。果果后来辍学,迷恋上了打游戏,在社会上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一个无业的社会青年。我苦口婆心地劝过她,她已经听不进去我任何话了。
他停顿一会,我把水杯递给他,他深深喝了一口水,继续说——
这件事上,我是有责任的。果果在外人看来是个听话的孩子,现在也是。但在涉及她个人情感的问题上,她容不得我说她任何一句建议的话。上次,她跟我赌气是因为她男朋友到医院来,我不接受他。她一气之下,跟我拌嘴,直接走了。我不怪她,她太需要人关心了。果果是个内心柔软的人,上次她又回来看我,看得出她还是关心我的。
唉——他长吁了口气,不再说了。
我跟果果接触的这段时间,我觉得她对李叔的照料,很是用心。
我劝他,果果会回心转意的。
过了一段时间,果果她爸的身体各项检查指标已经符合手术的要求。
我跟果果电话说,李叔最近要动手术了,你有空来看看吧。
果果说,很感谢你对我爸的照料。
暖暖已经跑了,你知道吧?
知道,那天去医院时知道的。
如果你喜欢猫,我给你再买一只。
果果说,不了,我还要上班。
我听得出她在电话里情绪低落。
我问她,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说,没有。
我又说,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
她在电话里沉默了好久……我“喂,喂”了几声,她说,林被抓了。
林,林是谁呢?我想了一会,林是她男友,手臂刺青的那个男孩。
我说,为什么?
她说,他去歌厅K歌,和一个舞女酒后发生性关系,舞女告他强奸。
我顿时语塞。
果果在电话里冷冷地说,这是他的报应,罪有应得。
我问果果,这件事,你爸知道吗?
不知道,我不想让他看我的笑话。
我说,有空多陪陪你爸。
我回到病房时,果果她爸已经睡了。
此时,浓密的雨季已经悄悄来临。雨滴狠狠打在玻璃窗户上,响声覆盖了夜晚风吹来的蛙声。
窗台上,突然有猫叫,模糊中好像有只猫贴在窗户玻璃上。
它是暖暖,没错——它黄白相间的毛色,我一眼就能认得。打开窗户,我把它放了进来。它浑身湿透,我用干毛巾给它擦身,给它喂食了火腿,它发出护食时才有的呜呜的叫声。
我电话告诉了果果,暖暖回来了!
果果很平静,她“哦”了一声。
显然,她对这只曾叫暖暖的猫没有了兴趣。
她对我说,你如果喜欢,你把它关进笼子里。
我说,这只猫已经适应了放养的生活,它回不到被人宠爱的世界了。
果果她爸的手术准备在一周后进行,果果答应请假过来陪护。我为她感到高兴,他们父女又要重归于好。
我跟李叔说,下周时间果果要来照顾你了,她特意请了假。
他说,我请你们吃饭。
我说,你们父女和好,为你们高兴,我来安排吧。
李叔说,有你功劳,我要感谢你。
那天,我们三人简单地在医院食堂吃了一顿饭。
果果说,爸,我已经和林分手了。
果果她爸深感突然,说,怎么啦?
你不是一直反对我跟他交往吗?
那是过去的事,我已经不反对你们的交往了。
果果说,他的确是个烂人,我对他那么好,他竟然……果果趴在桌子上抽泣。
果果她爸說,我已经不反对你们的交往了。你看我这病,我会放下所有的事情。
我劝果果,你别难过,事情也许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
果果她爸说,果果,你长大了,爸爸尊重你所有的选择,过去,是我错了。
她哭得更厉害了。
果果不停地说,毛细,你是个好人……
果果她爸在清晨失踪了。
昨天晚上,果果还给她爸捏过大腿,他们有说有笑。
护士问,他怎么在手术前失踪呢?
果果问我,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梦游去了?
我们到处找他,不见踪影。
这时,天已大亮。
我们很是着急,我们找遍医院好多地方,但始终没有找见他。我们又问了住院部其他病房的病人。
有人说,前几天有一个人总是趴在外面的窗台上看,把我们吓了一跳,后来他又去了别的病房。
有人说,这是一只猫叫,根本不是一个人的叫声。
有人说,那个人在清晨大哭,手里有一只死去的猫。
还有人说,他看见一个人在今天清晨跳楼死了,好多人在医院门口围观。我和果果去看过,那个人不是她爸。
他们越说越玄乎,最后连警察也半信半疑了。
那一整天,我和果果在病房里等,等她爸爸回来。
果果说,我爸的衣服和手机都在,他不可能一个人不辞而别的。
她把头埋在被子里失声痛哭……然后她睡着了。
我不忍心打扰她,我听她在梦里呓语,说,暖暖还在,我爸一定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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