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画家
2020-05-11宋亚平
宋亚平,甘肃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甘肃省中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出版长篇小说《光的影子》,并获甘肃省第六届黄河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短篇小说《思无邪》《崔老板之死》《过年》等刊于《飞天》《佛山文艺》《绿洲》等刊物。
我一直缠着母亲,让她带我去看画家画画,但母亲总有干不完的农活,没有时间带我去。为此,我耿耿于怀。
画家在我们村子另一个生产队里,距离我家不远,向西有一华里路吧。我很想去看他画画,但胆子小,独自不敢去。
那个时期,我们村上的大人小孩,都在传说这个叫兆林的青年人,说他画得特好,画出来的鸟儿跟活的一样,画出来的姑娘比真人还漂亮。每天都有这样的消息传进我的耳朵,搞得我寑食难安,魂不守舍。有许多人相约去看兆林画画,他都不厌其烦,把自己的作品拿出来展示给人们,惹得众人啧啧称赞。而且,兆林让人们拿来连环画册,他可以从里面照着画,把原画放大到十六开或八开纸上,当作画贴在墙上。只要给兆林提供了连环画的人家,作为回报,都得到了兆林的一张画。
终于,母亲抽出时间,带我去兆林家里,找他看画。那是个深秋的下午,家里暂时没有什么农活。
村道上三三两两地站着妇女和老人,旁边是嬉戏笑闹着的小孩子,母亲一路和别人打着招呼,有时候还停下来说两句。我总是不停地催促母亲,让她抓紧时间。那会儿天空湛蓝,浮云若有若无,天际寥廓,一行大雁从天空飞过,向东南方向飞去。村庄里的树上,叶子已经落完,光秃秃的。房前屋后的白杨树挺拔英俊,涝池边的柳树婀娜多姿,生产队的场里有或大或小的柴禾堆,路边的田野里麦苗碧绿,这一切看上去那么美好。
许多年后,虽然我没有成为画家,但我知道,我对画画的喜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兆林在家,他虽然独自一个人住一孔窑洞,但窑后堆满杂物。他的父母在院子里干活,和我的母亲打过招呼之后,兆林母亲把我们领到兆林住的窑洞,又寒暄几句,退了出去。
母亲的理由当然是由我说起。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但第一次见到兆林的印象,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难以抹去。
兆林站在窑洞里的地上,瘦高个儿,衣着很普通,和村子里的农民没什么两样,脸也很瘦,头发有点长。兆林很客气,或者说,是很和气,这让我不安的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兆林对我说,自己来就行了,还要大人领着?咱们一个村子里的,又不陌生。
兆林说完,从炕旁边的桌子上拿过一叠纸,母亲伸手去接,嘴里说着恭维的话语:画得太好了,画得太好了……我忙伸手去要,母亲叮嘱我:拿好!
我和母亲一张一张地看着兆林的画,我心里激起一阵阵狂澜,画得太好了,跟真的一样!眼前这个瘦弱的高个子青年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呢?我觉得他有些神秘。
我一遍又一遍地翻看兆林的作品。母亲和兆林在交谈,我发现窑洞的墙壁上贴着更多的画,还有老虎之类,和人家墙上的年画差不多大小。在我的印象中,那个时代,几乎家家墙上都贴着一张毛主席像。有些人家,还贴有别的,上山虎和福禄寿之类。
从那天之后,有图案的东西,我们都拿到兆林家去,让他照着画。记得他曾经把我的一本小人书《女蓝五号》搞丢了。
许多个周末,我都要往兆林家里去,或拿书给他,或去他那里要回自己的书。并不是我很热心,为他提供帮助,而是兆林精湛的画技和那些漂亮的画儿吸引着我。
一次在兆林的窑洞里,兆林给我们几个小孩看他的画儿,他竟然对一个披肩发的女孩不停地吻着。我们问他,纸上的人,吻着有啥意思?兆林说,这么美丽漂亮的姑娘,看着都觉得可爱,忍不住想去吻。我们觉得不可思议。
那年冬天,兆林送给我一张他的画。画面正中是一只回首的猛虎,张着大嘴,很是威严,爪下是岩石,岩石缝里有几丛青草,旁边有高大的松树,画面空处有圆圆的明月。
这种画面我陆续见过多次,大都是一些人家的中堂画。兆林送我的这幅画,对我来说,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从那幅画开始,我开始学习绘画。但是,在绘画上,我明显天赋不足,努力不够,终无所成。当然,这是后话。
寒假里,我爬在家里的土炕上,照着兆林送给我的老虎画个不停。那会儿,那张老虎图被母亲用图钉钉住四角,贴在炕对面的窑壁上。一昂头,看得真切,便于具体操作。
不试不知道,一试,全家人发现我居然也有绘画天赋。
其实,在此之前,我已和颜料打过交道。刚记事那会儿,我发现家里有一盒牙膏状的东西,比牙膏要小许多。拧开盖子,挤出来之后,我发现颜色各不相同,便在门板上乱挤乱涂。被父母看到之后,说我浪费了。那颜料是父亲的,那会儿他在一所中学教书。
发现我有绘画天赋之后,一个夏天,父亲开始系统地教我学习绘画,那年我大约上小学四年级。其实父亲也不怎么懂绘画,但他有些美术知识。父亲给我钉了一个白纸本子,又找了几本书,那些书上面有人物头像,父亲把人物头像用正方形线条圈起来,又把正方形分成十等份,搞成小方格。这样,人物的什么部位位于哪个小方格,都一目了然。之后,父亲在白纸上也搞出相似的方格,但这个方格要比图上的方格大得多。父亲教我按比例放大原图,并说这个叫比例尺。那个夏天,我几乎是每天画一张,这是我学习绘画最认真的一次。大约从那时候起,我觉得兆林的路子是野路子,虽然画得好,但如果我努力学习,实现父亲对我的期望,考入专业的美術学院,会比他好得多。因为,兆林那时候是个农村青年,据我了解,他大约是初中毕业。那会儿,上学以开会和劳动为主,他肯定没学到多少知识。他的绘画,全凭天赋,没有老师指导,是照着别人的去画。后来,我知道那叫临摹。
那些年的我波澜不惊,毫无起色,一阵热情过后,我并没有坚持下去,这种秉性终生伴随,最终一事无成。父亲曾说我干啥都是三天热情。画没学成,只学了一个词语解释:图上比例比实际距离叫比例尺。
我和兆林的再次近距离接触,是在不久后我升入镇上的初级中学。
改革开放不久的小镇街道,并没有后来那般繁荣,街道依然很是冷清。街上的商店是国营的,里面物品齐全,摆放整齐,营业员表情刻板、严肃,对我们这些在午饭时候来逛商店的孩子冷眼相待,但我们依旧每隔几天去街上一次,角角落落都不放过。甚至,我们去过镇上的畜牧站,看到一头驴扬起前蹄,奋力爬上另一头驴的后背。几个同学正欲看个究竟,被那个毛胡子站长赶了出去。
也就是在那前后,我发现街道上开了一家玻璃工艺店。不逢集的时候,没有完成的作品靠在外面,让太阳去晒上面的油漆。有刚完成的,也放在外面,招揽顾客,起到广告的作用。我们凑上前去,用好奇的目光去打探,发现老板是我的同村人兆林。于是,我和兆林又一次走得近了。
兆林的小店是一套铁皮房子,立在街道较中心的位置。里面的墙上不但挂着玻璃牌匾,还挂着他的绘画,有大有小。兆林很热情,聊了很多。他说,他现在画得少了,那些东西是虚的,不来钱,只有能挣到钱,才是实的。我一想,这话也许是对的。
许多个下午饭后,我就出学校去,到兆林的铁皮房里看兆林画玻璃牌。来人多的时候,他总是干些别的,只有在人少的时候,他才用排笔蘸着或红或绿的油漆,在玻璃上乱戳一气。我看着杂乱无章,但改天见到,却是一幅漂亮的风景画。
那天下午,兆林有些兴奋,指着一幅刚完成的作品问我们:这是我为一个客户放大的照片,你们觉得怎么样?
那是一幅画在16开双道林纸上的老人画像。画像从画板上还没有取下来,左上角还用夹子夹着一张二寸黑白照片,照片有些破旧,一看就知道有些年头了,比上面的老人还显得苍老。
像!真像!我和同学不由地赞叹。
这张照片,只有我能把它放大,照相馆都不行。兆林很自豪。这张放大照片,那人给我二十元。
我不由得咂舌了。那会儿,我上学背着馍馍,花钱买水票,一分钱一搪瓷缸子,不分缸子大小。父亲每周给我二角钱作为零花钱。二十元,真是一笔巨款。
我又开始对绘画产生兴趣。还有一个原因,我遇到了一个真正的美术老师,他会画画,会写毛笔字,也有理论基础。许多年后,这位姓王的美术老师对我们讲画时的情境仍然历历在目,他对有些画家的介绍我终生难忘。“鲁本斯的作品以表现强烈的运动和旺盛的生命力为特征,笔法流畅,线条丰满……朱耷是明王朝的宗室,明亡后出家为僧……”当然,这些并没有让我成为一个画家,但出乎预料,我成了一个没有多大成就的作家,因为,我的记忆力比较好。
兆林在街道上的生意做得很好。那一时期,街道有门店开业,农村有人家儿子结婚,别人去祝贺时,都会拿一块玻璃牌匾的山水画或风景画作为贺礼。有些人家一场红事或白事完毕,会收到几十面大小不一的牌匾,墙上都挂不过来。
兆林整天笑呵呵的。逢集的时候,他就接待顾客,还接受预订,预订可以由客户定尺寸和内容。兆林用毛笔蘸着黄色广告色,在牌匾上替客人写下“恭贺X先生为儿子XX和儿媳XX完婚之禧”之类的内容,并在另一边写上赠送者的姓名,这桩生意才算完成。那一时期,兆林经常在旧报纸上练字。但他的字,总让人感觉有些别扭。
我经常到兆林那个铁皮房子里去。兆林把房子分成两部分,外面约四分之三的部分营业,里面约四分之一的部分住宿,还有简单的灶具。天气冷的季节或下雨的时候,兆林在里面做饭。平时,他在门口的炉子上做饭。炉子低矮,连着一个鼓风机。我多次见到,他生火的时候,一阵浓烟在鼓风机的猛吹下变成火苗,火苗舔着锅底,兆林胳膊上搭着扯长的面条,往锅里揪面片。每当这时候,吃开水泡馍的我就忍不住地咽口水。
我和同学的一致看法是兆林比我们美术老师画得像,尤其是画照片。但兆林的字写得比美术老师差远了。他的字,比小学生写得好那么一点。后来有个高年级的同学说,兆林是画匠,只会画人物和动物,素描不像素描,速写不像速写。教美术的王老师,画的素描是素描,速写是速写。而且,王老师会画水粉画,也会画国画,还会画油画,画什么是什么。当时我有些不服气,但随着对王老师美术课的学习,尤其是元旦画展的举办,我对王老师更进一步了解,这个不苟言笑的王老师确有两把刷子。
画展上,王老师的作品特别抢眼。他画的国画葡萄,在我们看来,绝对不比课本上吴玉梅的葡萄差。他画的工笔荷花,比我家里墙上王叔晖画的还要好。我终于觉得,兆林虽然画得好,但和王老师相比,要逊色许多。王老师毛笔字也相当不错。那时虽然印象不是太深,但前几年见过他为另一同学写的一组四条屏,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隶书,比刘炳森的字要规整许多,看起来特别漂亮。于是,我产生了向王老师讨要一幅书法作品的念头。
一次,我得到一串折叠日历,十二页,下面用四分之一印着日历。上面是当红的女明星,潘虹王姬之类。也许我算得上一个情种,小小年纪便喜欢上了里面一个叫斯琴高娃的女演员,她显得要比别的漂亮。我拿着这串漂亮演员日历,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把斯琴高娃的照片画下来,画在16开纸上。我准备了好几种B字开头的铅笔,又到高年级同学那里买了一张素描纸,准备开工。素描纸那会刚出现,那位同学家在县城。那张纸花了我一角钱,虽然有点贵,但我毫不犹豫。
我把这一次大投资看得很重要。如果画得还不错,我就打算以后万一学无所成,不妨走兆林的路子,开门店,卖玻璃牌匾,给人家画像,好歹谋碗饭吃。
一个周末,我耗费了一整天时间。画完之后,自我感觉有点像,但不完全像。再三比较,我明白外形相似,神韻大相径庭,别人完全不会看出来是斯琴高娃。
无奈之下,我决定把原照片送给兆林,让他去画,画成之后,再想办法搞过来。
于是,我拿着那串日历去找了兆林,我旁敲侧击,鼓动兆林去画,兆林很平淡地说,有时间了画吧。那天,在他那儿,我见到了一个年轻姑娘,二十出头,在兆林的里间做饭。看得出,她不是顾客。
我去兆林的店里次数增多,对兆林,我也更加关注。那个年轻的漂亮姑娘,我曾多次在兆林那里见到。听同学说,她在一个理发店当学徒,现在,和兆林谈起了对象。
此后,秋娥多呆在自己的理发馆里。虽然理屈,但她并不想向兆林低头。她觉得,有男人对自己有意思,并不是坏事。
一次,兆林看到一个联防队员进了秋娥的理发店。这个人的人品不太好,借着手中那一点点权力,张嘴就向开门店的要这要那,口碑很差。而且,说话下流。在街道上,他曾当着许多人的面说某人中腿很长。那会儿有男有女,那人说得下流猥琐,众人哈哈大笑,兆林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中腿为何物。他发现那人最大的特点是流里流气,就特别反感。
兆林久等不见那人出来,如果理发,也早该结束了。他装作有事,去了媳婦的理发店。
那人没有理发,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得歪歪斜斜,脸上满是嬉笑之色,正对秋娥说着什么。看到兆林进来,反客为主,张口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小炉匠,看我和你媳妇说话不舒服。你看见了,我没有干啥坏事。
兆林看看他,没有吭声,只是笑了笑。
那人又说,即使干了,萝卜拔了坑还在。
兆林脸一沉,说,怎么一股臭气,谁放屁了?那人说,你骂人哩?我知道你是个小炉匠。你这样子,在街面咋混?说着走了,脸上恶狠狠的。
晚上,兆林对秋娥说,你不要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往来。咱在街道,得顾着点名声,声誉坏了,在街上咋混?
秋娥说,我咋么了?人家来了,我总不能赶人家走。再说,他还说,让咱两个店交一个店的治安联防费。省六十块钱,我要少理三十个头哩。
兆林说,他说的那啥话嘛,那样难听,你倒听得舒服的,也不给他点脸色。
秋娥说,他说他的,我又不跟着他说。
兆林看到两人说不到一块,便不再作声。
两人关系不冷不热,但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改变了兆林的命运。
家里庄稼不少,父母年迈,收种季节,兆林得不断回家帮忙。那天中午,集散之后,兆林对妻子说回去干活,晚上不回镇上。回家之后,父亲对农活另有安排,天刚黑便干完了。兆林本不想上街,但后来想,还是回镇上为好。
到街口,去一个商店买包烟,店主是个算得上亲戚的人。两人拉了些生意上的闲话,聊得投机,兆林心想,回去也就是个睡觉。于是,聊到月亮上来,街上门店全关了灯,他才回到自己店里。
店门紧闭,他看到门上挂着锁子。媳妇去哪儿了呢?他来到媳妇的理发店,他知道那里面没有床,睡不了人。果不其然,那个门也锁着。秋娥去了哪里?他回到铁皮房中,百思不得其解。
好一会儿,他听到有人敲门,便屏声静气,他想知道今夜是谁敲门。兆林悄悄下床,撩起床帘一角,月光如银,洒了一地,也洒在那人身上,他看到站在外面的是那个联防队员。
兆林本想打开房门出去,问他有什么事。但后来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大声说,外面是谁?有什么事明天来。那人悄悄走掉了。
第二天早上,兆林早早起来,锁上房门,来到远处一棵树下,躲在树后望着自己的房子和空旷的街道,他想知道妻子从什么地方回来。这是他大半夜想出的办法。
不久之后,他看到妻子从那个照相馆出来。他迎着走了上去。
昨晚到哪里去了?兆林两眼发红,拳头攥紧,他听到自己的手指发出叭叭的声音。
兆林连问三遍,妻子一言不发,兆林甩了她一个耳光。看到她嘴角流血了,两人对视了几分钟,兆林推出自己的自行车,回家去了。
一连好几天,兆林的铁皮房锁着门。人们发现门开了之后,主人变了,是一个陌生的面孔。那人说,他盘下了兆林的门店。有人向秋娥打听兆林的去向,秋娥说她不知道。逐渐地,人们发现她确实不知道。
六年后,兆林母亲去世,他回来安葬母亲,之后马上就走了。见了他的人说,看样子兆林混得还可以,兆林又一次成为我们村上的焦点人物。人们翻起他的陈年往事,说他那年莫名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从他处理门店看,他是去了别处。后来,法院单方面判处了离婚。好在两人没有孩子,家中贫穷,无家产可分。只有我对兆林在街道的情况略知一二。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初中毕业之后,原想拜兆林为师,学习玻璃工艺,他的突然消失打乱了我的计划。在家待了一年之后,我上了县上刚办的职业高中。三年后,我以三校生的身份参加了高考,被一所大专录取。毕业之后,混了一碗饭,成了一名小公务员。闲暇之余,胡写乱画,不经意间,居然在许多三流小刊发了几十篇文章,浪得一个作家的虚名。我知道,这都是我平时喜欢看课外书的结果。
原本已经忘记了兆林,但那日闲得无聊,百度搜索几个作家朋友,也准备给自己申请百度词条,偶尔记起兆林,一搜,居然吓我一大跳。
兆林的头衔大得吓人:世界华人艺术家联合会副会长、中国西部画院副院长、居延书画院院长等等等等,居然有十多个近二十个头衔。我想,是不是搞错了,是我的那个同乡兆林吗?仔细看照片,估计差不多,只是胖了,有些臃肿。百度上关于兆林的词条还有好多条,也有好些照片,皆是身着奇装异服,不是在作画写字,就是和头衔很大的人物在一起,显得很亲密。我想,兆林这二十多年没有见到,居然成文化名人了。
从那以后,我对兆林关注得多了。在一个江湖画家那里,我知道了兆林的具体情况,他在西部某省会城市开有一间书画工作室,生意不错。那人说,兆林善于炒作,而且善于经营,据说挣了不少钱。
我问,你见过兆林的作品吗?怎么样?
那人说,你这人,还是混文化圈子的,如今这社会,作品好坏有标准吗?名声大了,写得再差,也能卖到好价钱。没有名声,写得再好,也无人问津。再说,艺术向来如此,梵高那画,我就是看不出好在什么地方。你可能不信,我苦练欧体颜体一辈子,自觉写得不错,去年参加一个书画展,那些不成章法的东西得了大奖,我居然仅仅得个入围奖。我拿自己作品去请教一个评委,人家说,我的字满是匠气,愚腐之气。还说,写那么规整,不如用打印机去打印。还说,王羲之的字,放在当今也算不得好字,电脑能打印出来。我问我该怎么去写,那人见我诚恳,悄声说,你学写欧颜,不如学写甲骨文,如果你这几十年学写甲骨文,也不止如今这成就。我想和他辩驳,但一想,那人也是为了我好,学不学是自己的事。沉思时,那人说,我看你老实,才对你说的,遇别人,我不会告诉他的。回家后我想,那人也许是指出一条快速成名之路,但那,是书法艺术的正路吗?
这个三流书画家和我相识有些年头了,但没有深交。一次偶遇,我出于礼貌对他赞扬几句,他以为我真喜欢他的作品,便拿着他的两幅书法,来拜访我,说想举办画展,请我写序。我们聊了很多,他还说想请我写文章宣传他,但没有现金支付,只能送我作品。我们聊起兆林,他说替我打听,不多久,便打听到了。
和兆林见面之后,我知道了真相。以兆林的作派,任何人只要稍用点心,就能找到他的。他是那种见人就散发名片的人,以前在名片上印头衔,印电话号码,现在还加印了二维码。他的名片,又特别高档,于是,許多人并不急于扔掉。
兆林所在的城市,我们姑且称它为N市吧。知道他在N市不久,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当然,我对自己在写作上的成就,也没有歉虚。我知道如今这社会,像我这种地位的人,想歉虚还不够资格。兆林能记得我是哪位,接到我的电话,很是热情,让我来找他,吃住都由他安排。
机会不久就来了。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机会,我在N市的杂志上发表过几篇文章,杂志社搞了一个双年度评奖活动,我有幸入围,编辑和我联系了,说欢迎来参加颁奖活动。我本来不愿去,觉得与己无关紧要,但想到兆林在那个城市,便决定去一趟。
文学活动简单得很,仅仅半天时间,之后是游玩。和兆林联系,他让我来他这里,改天他陪我,把N市的景点游个遍。
兆林的画室位于市内较繁华的街道,门店有七八十个平方,中间是一台字画装裱机,周围墙上有字画作品,更多的是兆林和各种名人的合影,下面有文字说明。还有兆林作画现场的照片,旁观的往往是大人物。
店内有两个青年人。和我打了招呼之后,一个说,师傅让把我领到他的工作室,他在那里等我。
兆林的工作室不算太远,就在门店后面的小区,在一个高层住宅楼里面。进了一套房子,我见到了头顶剃得特别光亮、穿着一身火红色唐装、圆口布鞋,有些仙风道骨的兆林。
兆林见到我很是热情。他说,没想到你成了作家,真没想到。他握着我的手,用力地摇了几下,又在我肩头拍了几下。
这套房子很大,布置相当豪华,客厅是整套的红木家具,墙上依旧以兆林和名人合影为主。省部级政要,文化界名人,个个名字如雷惯耳。这一切,都让我对兆林刮目相看。在一个房间里,有一个大型画案,兆林说,他的重要作品,几乎都是在这里完成的。从另一个房间里,出来一个少妇,替我们泡上茶。少妇端庄漂亮,有一种成熟女性的美。
兆林问了我的写作收入,说,不要写那些了,以后专门为我写文章,保证收入要比你现在高出很多。
兆林于我,成了一个谜。但随后的几天,通过深入交流,我知道了他的经历。之所以对我说得详细,是因为兆林信得过我,他想让我为他写一本传记,或者写一系列文章。因而,二十多年前,他从镇上消失,以及他的发迹,在我的脑海中连惯起来了。
兆林先到H市,在一家装裱店打工,他有美术基础,很快便学会了装裱手艺。老板是个画家,各种画都能来几下子,毛笔字也不错。在这里六年时间,兆林学到了许多东西。他的毛笔字,在这位师傅的指点下,写得能让普通人觉得不错。也是在这里,他接触了国画,知道了大写意,工笔,兼工带写等技法。那位老板也卖字画,价格不是很贵,三五百元,隔几天便能卖出一幅。这一切,让打工的兆林很是心动。
兆林的转机出现,是H市举办的一次书画展。那是一个名头很大的现代派书画家,来H市巡展,并且出售书画作品。兆林看过他的画展之后,茅塞顿开。
兆林作了充分的准备,他根据老板的那些头衔,找到制作假证的,一次性制作了十多个证件和获奖证书。做好充分的准备之后,他来到N市,以书画大师的身份出现,开始售卖自己的书画作品。
那会儿,我问他,你和那些名家政要的合影,是怎么来的?不会也是假的吧?
兆林很轻松地说,刚开始几乎都是假的,但现在,几乎全是真的。
假的是怎么搞到的?刨根问底是我最大的特点。
那个还不容易?P图技术早就很发达了,想和什么人合影,都是很容易的事。早在十多年前,街头有卖假药的假和尚,自称少林寺的,拿着的照片上,有国家领导人和方丈及和尚的合影,自己就在合影里面。那年,我到一户农民家里去,看到他蓬头垢面地站在天安门广场的照片,我说,在街道照得吧?那人说,咱去不了北京,花十多元钱,也搞一张天安门的照片。
这个叫意淫。我说。
到后来,我的书画作品卖得还可以,价钱也好,四平尺的字,卖到上万元。绘画作品,价钱更高。
我指着墙上挂着的字问他,这种字,像小学生写的,好在哪里?我看不懂。
兆林说,这叫汉隶,或者说,以汉隶为母体,进行了再创造。艺术贵在创新,独创一个写法,虽然看着怪异,但是一不小心,也许就成了一代宗师,开创一个流派。你因循守旧,写得过王羲之吗?写得过苏黄米蔡吗?那个被炼了灯油的赵佶,还因一手瘦金体流传于世,开一流派呢。
我不得不承认,兆林的说法有一定道理,但又不全是道理。我说,汉隶最容易上手?我觉着楷书要写好,也是不容易的。像你这幅,是甲骨文吧,我认不出几个。
兆林呵呵一笑说,其实你说的基本正确。楷书,行书,都有成就非凡的艺术家的作品作为标杆,后人难以超越。即使达到那种水平,又有什么意思?要知道,自成一派,率性而为,没有规矩,这种事最好办。这种汉隶,确是最好写的,怎么写都行,如今好些书画名家,最高水平不是书画作品,而是题款上的那几个字。
我仔细看了兆林的绘画作品,他的荷花、梅花、葡萄等作品,全部用写意画法,山水画更是大写意笔法。我觉得那些东西,叫绘画作品确实有些勉强。
兆林看我不是很热情,便说,我这是现代派。现代派你懂么?有一种画法叫泼墨,你懂么?我有时候作画不用毛笔,你见过么?
我有些愕然,说,现代派我知道。不用毛笔用什么?
用手,用手指或手掌,用手指和手掌抹、挪。有时候手都不用,用嘴吹,让墨在纸上跑。有时候用吹风机吹,效果奇好。
这样搞出来的能叫画吗?
能啊。你看我的这幅作品,它的名字叫《人生》,跟路遥那小说一个名字。
这幅用高档边框装起来的现代派作品,看上去像一个不规则的黑手掌,有墨跟手指一样向四方延伸。看得出来,这是把墨汁倒在纸上,向四周吹散,干枯之后装框,没有任何技术含量。
这个叫《人生》不准确,倒不如叫《黑手》。我跟兆林开玩笑。
叫《黑手》没有价值,叫《人生》就有了积极的意义。这个黑色大圆,就是你叫手掌这里,是人生的起点。四散分开的黑线,是人生的发展之路。你想想看,大多数人的人生,是不是这样?
我不得不佩服兆林的想象力。
有一幅画,是无数墨点落在纸上,又把墨点吹出尾巴。兆林说,这幅画叫《生命》。你能看得懂吗?
我一脸茫然,完全看不出生命的迹象,唯一看到的是杂乱无章。
兆林和我开玩笑说,你没有一点艺术天赋,是怎样写作的?
我哑然失笑,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倒觉得自己艺术天赋可以。
这是一幅精子图。你看,这些带尾巴的黑点,不是一个个游动的精子么?精子是什么?是生命的源头。所以,我这幅作品就叫《生命》。
我很不明白。这样的作品,有人要吗?
有!兆林脸上满是自毫。我有销售团队,有网站,有微信公众号,有微店。而且,有专门的团队替我宣传,也叫炒作吧。兆林稍作停顿,说,欢迎你加入我的团队,你专门给我写文章,宣传我,我们签合同。
我说,怎么写?写什么?太突然,让我了解一下,适应一下再说。
行,你慢慢考虑,不急。目前,我的团队运作一切正常。
小胡。兆林轻声叫道。那个年轻女人扭着腰肢来到兆林面前。
把那些宣传我的文章拿来,让我这位乡党看看。
一会儿,那女人拿来一大摞杂志和画报。随便翻开一本,上面就有对兆林的图文介绍。名头很大,俨然大师。看了几篇,我就对这些东西没了兴趣。
有些大师是炒出来的,像爆米花。兆林自己调侃。张贤亮你知道吧?他那儿也有我的作品。我最钦佩的人就是他,能挣钱,也敢玩,而且玩得大。
他去世了。我说。
我知道。他活着的时候,我们见过面。
只要有足够的名气,赚钱很容易。像我,现在每一个墨点,都抵得上一张百元大钞。我一开工,就等于在印钞票。
艺术贵在创新。吴冠中你知道吧?他后期的作品,也進行了大胆的创新,但是在我看来,步子迈得不是很大,还是有些拘谨守旧。
想起网上流传的搞性书的那师徒两人,一问,兆林说,那两人我见过,还一起吃过饭。那关系,啧啧。一脸坏笑。兆林表情变化很快,马上恢复常态,说,那也是一种搞法,凡是存在的,都有其合理性。
想起前段时间网上流传有人用针管射书,有好事者把那视频和狗尿尿的视频搞在一起,让人看得哑然失笑。我问,射书那人你知道吗?那个作品叫什么?
兆林说,我当然知道。射书,每一幅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也搞过,效果不理想。
半年以后,兆林在县城里搞了一次书画作品展。那段时间,我刚好去了外地。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布置完毕。布展期间,兆林进行了现场售买。因为在老家,他降低价码,每幅千元左右,居然有好些人去买了他的字画。
画展之后,也流传了兆林的许多逸事。当然,这也不足为奇,一个名人,没有点逸事,他就不是名人了,尤其就不是搞艺术的名人了。
开幕式上,兆林对参加的领导一脸媚态,但领导走后,对慕名而来的粉丝,他显得很高冷。他手下那些人,对围观者跟兆林的距离也有要求,一副大明星派头,显得神秘且神圣。而且兆林对别人说,他的作品,都是在北京荣宝斋装裱的。别处,啍!
还有人说,好些人给兆林打电话,他很热情,但如果讨论艺术,他会马上打断你的话,说他很忙。如果你想当面请教,他也很忙,没有时间。但如果你说要购买收藏他的作品,他一定会马上转口,让你过来。
对这些,我一笑置之。
时隔不久,我听到兆林的一段故事,比较离奇,真伪难辨。
兆林画展那些日子,他向别人详细打听了他的前妻,那个叫秋娥的女人。女人已经四十多岁了,或者将近五十岁,她在县城开着一个理发店。那年兆林不辞而别,后来,她单方面起诉离婚。过了几年,她和文莱结婚,婚后生活平淡。这些年里,两人仍操旧业,只是由乡镇搬到了县城,生意也较为清淡,文莱的摄影更甚。
那天兆林找到秋娥所在的门店,见她虽年近半百,但风韵犹存,而且保养较好,本想叙说两句离去,但秋娥说起家庭一脸幸福和谐之状。兆林忽起恶念,对秋娥说,咱俩曾为夫妻,如果你能念及旧情,陪我一次,我会送你五万元。说了自己房号,转身离去。
秋娥忐忑了多半天时间,犹豫再三,在下午打扮一番,去了兆林所说的宾馆。敲开房门,兆林让她坐下,对房子里的那个人说这是曾经的一个朋友。那人走后,兆林让秋娥去洗澡,之后自己也去洗了。上床之前,兆林对床上的秋娥说,几十年了,还是没改你这毛病。秋娥的脸色变了,有些尴尬。抬腿上床的兆林又说,你不是说你家里很幸福吗?怎么来了?
这边兆林刚钻进被子,那边秋娥下了宽大的席梦思床,开始穿自己的衣服。兆林问,你这是要干什么?秋娥默不作声,穿好衣服,提上自己的包,转身向外走去。
这五万元你不要了?秋娥头也不回,一声不吭,打开门径直走了,赤身裸体的兆林慌忙去把房门关上。
听到这个传说之后,我一时有些茫然。考虑再三,我决定不去给兆林写那些书画评论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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