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围巾

陈武，江苏东海人，曾在《十月》《作家》《钟山》《花城》《中国作家》《人民文学》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500余万字。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现居北京。

1

车子发生了剧烈的颠簸。其实不是车子发生了颠簸，是吴小丽的心情发生了颠簸。吴小丽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沉默着，她已经沉默好久了。好久是多久？其实没多久，不过是在花果山路和海州湾路交叉口的地方，到这里只有两个红绿灯的距离。两个红绿灯就让她感到好久，那确实就是好久了。随着车子颠簸的，是她眼前花花绿绿凌乱飞舞的碎片，吴小丽知道，那是她气炸了的肺，那些肺片在她心窝里撞击着，缤纷着，狂舞着，就要从她的脑壳中冲出来了。但，她还是听到一个声音在说，冷静，冷静，冷静，身体是自己的，不能因为别人而气坏了自己的身体，不管他是谁，哪怕他是高天，你最亲近的男人，也不能生气。吴小丽便不气了。吴小丽感觉到车子又平稳了。

车子刚过盐河大桥，高天又开骂了。高天骂人从来没有这么毒，这次却是句句伤人，句句暗含着隐喻。其实不过是因为屁大点的事。屁大的事是多大的事呢？就是吴小丽少说了一句话，或迟说了一句话——吴小丽要搭高天的车回家。她今天累坏了，她手下的一个老师下午请假，她帮她顶了两节课，晚上又是自己的两节课。她累得有点撑不住了，让高天来接她。高天是她丈夫，自己搞一家装潢材料店，进货送货，也是蛮辛苦的。她本来不想打扰他，带有点随意和撒娇地在微信里一问。高天就说正好要回家，接你。高天来接她时，刚好过了八点。她上了高天的面包车后，紧张一天的心情便松弛下来，人也顿感疲惫，几乎是瘫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此时路上的车辆不多，行人更是寥寥无几，破旧的面包车发出哼哼哈哈的声响。车过红花山公园时，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急促地说，错了错了……哎呀，我要去秀逸苏杭……调头调头，去秀逸苏杭！

秀逸苏杭是一个小区，下午请假的小葛老师就住在秀逸苏杭，吴小丽要把下午学生的作文带给小葛老师批改，讲好就放在门卫室的。

高天听了她的话，声音立即变了，你怎么不早说？真是的，魂掉了！吴小丽听高天的话难听，便不再吭声。吴小丽想，确实怪自己，从秀逸苏杭经过，也是顺路的，和从红花山公园经过的路程一样，到家的距离也一样（走在正方形的不同的边上）。高天冷着脸，减速、调头后，依旧不依不饶地说，屁眼大心掉了，提前说一声不能啊？害什么病？吴小丽息事宁人地说，不过耽误几分钟而已。高天愤怒地嚷道，几分钟？说话轻巧，也不怕闪了腰，几分钟？十分钟也有啊，半道上调头危不危险啊？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耽误几分钟？你的时间是时间，别人的时间就不是时间啊？吴小丽懵了，不知道高天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破口而出道，你喊什么喊？高天说，什么喊？谁喊啦？明明是你错了，还怪我喊，多少次了，都是这样，丢三落四的，天天不知想什么鬼事！吴小丽的怒火就腾腾地往上冒了，车子就开始颠簸了，剧烈的颠簸了。吴小丽委屈啊，就算是自己错了，这又算多大个错啊，不至于遭来这样的训斥和怒骂啊。吴小丽忍着，不跟他发火。她知道，两股火烧到一起，就很难扑灭了。她现在要弄明白的是，高天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肯定不是因为她迟说了半句话，肯定还有别的原因。别的原因是什么原因呢？吴小丽的脑子里迅速地检点着这些天来自己的言行和举止，她想不起来自己说过什么过头的话，也想不起来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前天夜里，她还主动向他示爱呢。他也迎合了她，虽然他有点草草了事，有点应付差事，至少还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啊？仅仅隔了昨天一天，情形怎么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吴小丽感觉到车子不颠簸的时候，秀逸苏杭就到了。吴小丽把包里的一叠作文簿掏出来，开门下车。对于这位请假的小葛老师，吴小丽还是挺喜欢的，本来她教的这个小作家班，是个低幼班，有二十多个孩子，以二年级学生为主，也有个别一年级的学生，不太好教。但半学期教下来，生员不但没有减，还增加了六人，说明她的教学成果得到了家长们的认可，也说明她诗人的特殊身份也是有助于教学的，她的能力才得到家长们的口口相传并吸引众多的家长带着孩子来报名。所以，她本想去小葛老师家看看，问候一下——小葛老师下午请假时，口气很急，也有点紧张，吴小丽担心她家有什么特殊的事。现在看来，吴小丽自己也自顾不暇了，只能按照小葛老师吩咐，把作业本放到门卫室了。

重新拉开车门，上了面包车，本以为高天不再那么生气了。如果他真不生气了，她倒是要好好问问他，心平气和地问问他，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但她只在上车时瞟了他一眼，发现他依然脸色铁青，嘴唇灰紫。车子启动时，吴小丽感觉到他火气似乎更盛了，车子不仅猛烈地颠一下，还疯了似地向前狂奔而去。这是以前没有过的。车子很快就飞驰到同科小镇了，在等最后一个红绿灯时，他又开腔了，以后别让我接你了，我服侍不了！吴小丽心里有一万匹“草你马”在奔腾，不接拉倒！谁让你服侍啦！但她还是忍住了。高天在开车，开车的人不能惹，就让他发泄吧。

2

吴小丽轻手轻脚地回到家里，两岁多的女儿已经睡了，婆婆从女儿的房间出来，问，高天呢？吴小丽说在地下车库停车了。吴小丽尽力让自己的表情保持自然的状态。但婆婆还是看出了吴小丽脸色的不正常。婆婆顿了顿，说，停车还不是便便的，磨蹭什么呢？吴小丽不搭婆婆的话，不想让婆婆知道他们吵架了，便去看了眼熟睡的女儿，在女儿的脸上亲一下，回自己房间了。吴小丽的意思是，婆婆要是问起来，就让高天说吧，看他怎么编出吵架的理由来。她刚才在车库下车时，看到他还在气头上，便自顾走了，不准备责问他了，直接去电梯间回家了。高天喜欢在车库抽烟。这会儿说不定正在抽烟，也说不定在反省自己呢，脚前脚后就应该上来了。跟老人住一起就这点不好，连吵架都不能吵个痛快。可五分钟过去了，客厅里还没有动静。吳小丽不想让婆婆操心，也不想让婆婆担心，便给高天打电话。电话都打通了，对方不接。吴小丽一连打了三次，都不接。吴小丽的火气又腾腾往上冒了，这要闹哪一出呢？被他骂了一路，反而他受了委屈似的，究竟谁是受害者啊？

吴小丽走出房间，穿过客厅时，看到婆婆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连电视都不开。吴小丽知道敏感的婆婆已经觉察到他们闹矛盾了，便故意自言自语地说，又躲到车库抽烟了，我去找找啊。

非常奇怪的是，车库里没有高天。车子里也没有高天。吴小丽在高天经常抽烟的地方没有看到高天，甚至地上连烟屁股都没有。吴小丽从车窗望进去，还推了推破皮烂肉的面包车，车身颤抖几下，发出几声类似于放屁的喘息声。高天！吴小丽喊了一声，没有人应。人呢？吴小丽又喊，高天！车库响起微弱的回声，仿佛是他故意躲在某个角落里，悄悄地回应。吴小丽在车库里走了一圈，四下里张望几眼，连高天的影子都没有。真是怪了，能躲到哪里去呢？吴小丽不放心，再次来到面包车前，车底下、车顶上都望了望。明知道这些地方不会有高天，她也要望望，仿佛高天已经变成了一粒尘埃。

气愤中夹杂着失落的吴小丽，再次在车库里巡视一圈，依然不见高天的影子。吴小丽第二次透过车窗玻璃向车子里望去时，这回她看得仔细了一点，从后车座一点点地看过来，她看到座位底下有一个陈旧的小塑料桶，还有一两本杂志和一根绿色的包扎线，后排座上有一本书，是作家牛三洋的小说集《爱与希望的小屋》。牛三洋也曾送过她这本书，是签名本。驾驶座上搭着一条白毛巾，白毛巾的中间一带在高天后脑勺的长期磨蹭下逞现一种肮脏的褐黄色。靠方向盘一侧车门上的工具箱里，露出一朵艳丽的蓝色的花。吴小丽的眼睛在这朵花上停留时间略长一点，那不是花，是什么？仔细一看，吴小丽看清了，是围巾，围巾的一角。围巾怎么会在那里？吴小丽想了想，这不是她丢失的围巾吗？她丢失的围巾怎么会在高天的车子里呢？于是记忆的潮水开始泛滥，许多纷乱的琐屑往事瞬间便蜂拥而至，吴小丽的心里突然惊悚般地抽搐一下，高天爆脾气的根由一下子找到了。没错，就是因为一条围巾。这条围巾是她忘在了作家牛三洋家的。大概两周之前吧，牛三洋说准备搬家了，书房里有许多旧杂志，适合少儿阅读，可以搬到她的学校里，充实海州湾教育的图书阅览室。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啊，吴小丽开办的“海州湾教育”是一家小学生作文的培训机构，腾出两间屋作为图书馆，正需要大量图书呢，有人主动捐赠，真是求之不得啊。吴小丽就带着小葛老师一起来到了牛三洋家。小葛老师似乎非常崇拜牛三洋，初见牛三洋的时候，就喜悦地说她听过牛老师的讲课。牛三洋被小葛老师的美艳惊呆了，对这个崇拜者又是拉手又是寒暄，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此后的小葛老师，在和吴小丽一起挑杂志的时候，就一直处在亢奋的状态中，牛三洋也不时地参与自己的意见，一些看起来不适合少儿阅读的杂志，经他建议，也被挑中了，小葛老师拿不准的杂志，也虚心地请教牛三洋。经过一个上午的挑选，他们把适合小学生阅读的杂志，装了十几个箱子，几个袋子，又捆了三大捆，搬到了楼下，打的运回来了。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吴小丽把围巾遗忘到了牛三洋家的，遗忘在哪里呢？沙发上？还是书房里？其实，吴小丽是在搬书后没几天就发现丢了围巾的，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丢在哪里了。一条围巾，带有装饰性的皱纱长围巾，实用功能不大，冬天用它来御寒显然不够，只有在早春或深秋季节里，可以随意地圈在脖子里，显得轻松而休闲，并尽显女性的柔美。丢了就丢了，她也并未上心。可万万没有想到，围巾会出现在高天的车子里。吴小丽这下完会明白了，几天前，牛三洋知道她老公是搞装修材料的，有一辆运货的小面包车，便请她帮忙，连人带车一起用，帮他把书运到新家。高天一定是在帮牛三洋搬书的时候，发现了这条围巾的。高天并不知道她和小葛老师曾到牛三洋家挑书这回事，看到疑似老婆的围巾在别人家出现，他一定是想多了，想歪了，受不了了。他悄悄把蓝围巾带到自己的车子里，是作为他们不轨行为的证据的。但为什么忍了三天而没有发作呢？不需要细想，吴小丽就知道高天发怒的触发点了，牛三洋的新家也在秀逸苏杭。当吴小丽让高天把车子调回头，到秀逸苏杭给小葛老师送作文本时，他敏感而自卑的心理承受能力就到了极限了，爆发也就理所当然了。高天之所以没有直接把围巾亮出来，是他多少还有点理性，意思是让她自己反省，也是给她留点面子。

没错，情况就是这样——高天对这事太在意了，太上心了。

吴小丽有些为难了，找到高天要不要解释？怎么解释？实话实说会不会越描越黑？其实如果高天把事情亮明了，直接追究围巾的事，她反而好解释，拉来证人小葛老师就行了。可高天也会说小葛老师是她聘用的老师，谁知道是不是串通一气啊。再说，围巾落在沙发上也并不一定是发生在搬书那天啊？这个高天只顾发脾气了，并没有提围巾的事，让吴小丽也不好主动挑明。但是，是死是活人得露头啊？以为缩头就能当乌龟啊？

吴小丽的心情完全变了。十几分钟之前，她还对高天莫名其妙的火气深感愤怒呢，现在的情形却发生了大转折，她替自己担心了，同时也同情高天了——高天能憋到现在，直到她要他返回去秀逸苏杭时才爆发，可见他这几天一直在忍受着折磨，心情该是多么的郁闷啊。吴小丽再次放眼整个车库。车库里除了一排排停放整齐的车辆，并无其他人。但不远处有一辆红色的宝马似乎有点异常，车身在有节奏地颠簸。莫非高天会在那辆车子里？别逗了，这是有情趣的情侣在玩车震了。但不知为什么，吴小丽突然紧张起来，觉得自己不该看破别人的隐私。这时候，婆婆的电话打来了，说高天到家了。吴小丽在往电梯间走去的时候，又看一眼那辆宝马。宝马颠簸得更欢快了。

吴小丽回到家里，看到高天正在客厅看电视了。吴小丽没有停留，保持固有的神态，一头扎进卧室了。

3

吴小丽和小葛老师在微信上交流。吴小丽说，作文本拿到啦？小葛老师说拿到了，正在批呢。吴小丽说，辛苦你了。又说，家里的事忙完啦？小葛老师说，唉，哪里忙得完啊！吴小丽说，就是，家里的事就是琐碎。小葛老师没有接话。吴小丽本想问问她家里有什么事的，小葛老师不往下接，她也不好再问了。吴小丽听说过，小葛老师的婚姻早就亮起了红灯，她丈夫原是一所小学的校长，因为和一位漂亮的女教师暧昧了好几年，夫妻关系一直紧张，传说正在协商离婚呢。但这种事情，当事人不说，别人不好问。吴小丽就说，别太熬了，早点睡。小葛老师回了个点头加微笑的图案。吴小丽想了想，觉得她该问的话还得问，便假装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还记得我们两人在天街买的蓝围巾吗？上面带有更蓝的小图案的那种，我们两人每人一条。小葛老师说怎么不记得？你还说你就喜欢到天街买东西呢。吴小丽确实说过，她还记得小葛老师开了句玩笑，说怪不得吴老师喜欢来这儿嘛，天街，原来是你老公的街。吴小丽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个巧合，经小葛老师提醒，觉得还真有点天意（又是天）。吴小丽说，真是出鬼了，我那条围巾丢了，葛老师你记不记得我们那天去牛三洋老师家搬书？小葛老师说记得啊，怎么丢啦？吴小丽说，就是呢，找不见了，那天我戴围巾了吗？小葛老师说记不得了。嗨，丢就丢了呗，我的也不知弄哪去了，旧的不去，新的不來，这都到三月了，也要用不上了，哪天我陪你再去一趟天街，买条更漂亮的。吴小丽不是这个意思。吴小丽是想确认一下，她的围巾是不是丢在了牛三洋家。看来，什么事都看得开的小葛老师也记不得了。是啊，自己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哪里能指望别人的记忆啊。

第二天的早餐桌子上，吴小丽家的气氛照例还是怪怪的，各人吃各人的饭。高天昨天的气还没有消散，脸冷得像冰块，手一抹就能抹下一层白霜来，猜想他吃饭也是味同嚼蜡;吴小丽也是假装的平静，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自在;婆婆在全力对付她淘气的孙女，吴小丽虽然不时地帮一下婆婆，也是心不在焉。

吴小丽吃完早饭要到学校去，中午有三十几个孩子寄托在她的学校吃午饭，饭后写作业或午睡。有很多事情都要她亲自过问，买菜啊，食堂的伙食啊，教室和宿舍的卫生啊，学生的管理啊等等。吴小丽还有一个私事，她要找小葛老师，跟她借那条蓝围巾——这也是突然而生的想法。当初她俩在天街买围巾时，这种款式的一共两条，而且都是漂亮的海蓝色，两个人在试戴时，伶牙利齿的服务员说你们两人皮肤白，脖子长，很适合戴这款。估计天街的那家时尚小店已经没有这款围巾了，跟葛老师借一条，她应该不会不借吧？但是，为什么要借围巾，借了又起什么作用？吴小丽也完全没有想好，她大致的心思是这样的，高天不是在牛三洋家捡了条蓝色围巾吗？高天不是怀疑这条围巾是吴小丽遗忘在牛三洋家的吗？高天你错了，那条围巾确实和吴小丽的围巾很像，或者说大体一样，但那不是吴小丽的围巾，吴小丽的围巾正在她的脖子上呢。吴小丽虽然知道这种想法有点自欺欺人，但也没有别的招了，或许能起到一星半点的作用呢。

在一间空旷的教室里，吴小丽和小葛老师面对面地坐着，面前的课桌上，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吴小丽不喜欢喝咖啡。吴小丽只是在前台放一台法国进口的自动咖啡机，算是给老师和学生家长准备的福利。但吴小丽今天也倒了一杯，跟小葛老师的那一杯就形成了某种呼应。小葛老师看着吴小丽也喝咖啡了，突然紧张起来——从来不喝咖啡的老板，也装模作样地来一杯，似乎还要正儿八经地谈论什么，啥意思呢？

吴小丽看着面前这位小葛老师，觉得她真是个美人胚子，眼睛惊惊诧诧的明亮，嘴唇饱满、红润而水灵，天然的性感，鼻梁也是有模有型的，而年岁更显年轻，看起来不像有三十出头了，看起来比她要小很多。吴小丽坐下后，跟她一笑。看她拘谨地两手叉在一起，手指绕来绕去的，眼睛有点躲躲闪闪的样子，又一笑，这才开口说话，早上忘跟你说了，想让你把那条蓝围巾带来的，才又想起来，你的也丢了。小葛老师听后，脸突然红了，更加拘谨地搓手，把手从桌面上拿到桌肚子里，又从桌肚子里拿到桌面上，说，我那条围巾啊……前阵子不知抓到哪里了，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出来，这突然又冒出来了……吴老师你昨天说你那条……丢啦？吴小丽说就是呢。吴小丽听小葛老师的话吞吞吐吐的，也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怪异，就算自己的围巾丢了，也没必要跟自己的下属借一条围巾啊，如果实在需要系围巾了，难道自己就一条围巾？事实是，她有好几条围巾，仅皱纱质地的，就有三条，那条豇豆红的也是她经常系的，另外，还有好几条小丝巾呢，哪里需要向同事借啊？吴小丽想到这里，决定改变主意了，说，找到就好……我说嘛，我的丢了，你的也丢了，这也太巧了……没错，也许哪天不小心，我那条也从哪里冒出来呢。对了，你那个小作文班，又要来两个孩子了，家长们都说你教得好。吴小丽的表扬，并没有让小葛老师高兴，相反的，面色还有些凝重。她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说，吴老师……我没那么好，我经常请假，影响工作……你可以找比我更好的老师。吴小丽一惊，小葛老师怎么说出这样的话？这是撂挑子不想干的意思啊，怪不得她的行为反常嘛，昨天的请假，微信里说到围巾，她也敷衍着说不知道弄哪去了，今天又说找到了，现在看来，她是要辞职了。昨天的请假，说不定就是面试去了，面试成功，不就要走了嘛。吴小丽的坏心情一下就在脸上呈现出来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刚好手机响了，一看，是牛三洋打来的。牛三洋这时候打电话来，不会和围巾有关吧？不会是高天去找牛三洋麻烦了吧？

吴小丽赶快离座，提着心到隔壁阅览室接电话去了。

4

牛三洋并未提围巾的事，也没有提高天，他是又整理出一批适合小学生阅读的书和杂志来了，说家里的新书房实在放不下，卖破烂又太可惜，要继续捐给吴小丽的学校。吴小丽感谢了他，同时又想问问，那天高天帮他搬书时，是不是捡了条围巾。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觉得这样问不好，如果他要是早发现她的围巾遗忘在他家了，早就会告诉她的。如果是被高天捡到了，高天也不会让牛三洋知道的。在那样的场合，高天只会把围巾悄悄地藏在身上。所以，问了也是白问，不会得到她想要的任何信息。

接完电话的吴小丽，脑子有些乱。小葛老师要在这时候辞职，也是添乱，要找她好好谈谈的，不能让她走。而且，看起来，她也没有坚决要走的意思，有点语焉不详含糊其词，更没有一定要辞职的充分理由。吴小丽回到教室里，小葛老师已经不在了。吴小丽透过窗户寻找小葛老师，走廊里没有，隔着走廊的是厨房，从厨房的窗户里，她看到小葛老师已经在厨房里帮忙了。吴小丽心里感叹着，优秀的人就是眼里有活。但是，厨房里人多，不便于谈话，再说了，看她忙碌的样子，哪里像要即将辞职的人？以前有几个老师，辞职前一点迹象都没有，打个电话人就不来了。像她这样，犹犹豫豫，肯定是误解了什么，以为她请假给学校教學带来了拖累和影响。其实，这点影响不算什么的，吴小丽也不会介意的。吴小丽没有立即找小葛老师谈话，还有一个目的，是让她再冷静冷静，也许辞职的想法只是一时的闪念，一时的冲动，没准这会儿正后悔呢。吴小丽也需要冷静冷静，她屏住呼吸，想了想自己的事，一时不知从何想起，总之，她的心情有些乱，不，是完全乱糟糟的，完全没有了头绪。刚才在阅览室接电话时，看到上次搬来的三捆书还有几个袋子，放在角落里，没有拆开。何不利用这点时间，把书摆上架呢？她有这方面的经验，烦恼时，找点事做做，分分心，烦恼便会减弱很多，甚至自动消散了。

说干就干，吴小丽把捆着的杂志拆开，把书刊一本一本地往书架上摆。当她打开一个袋子时，吴小丽看到袋子里的东西，惊了一下，伸手一摸，呆了，袋子里居然是一条蓝色的围巾，正是她丢失的围巾。她心跳突然加快了起来，甚至手也战栗了，仿佛那不是她曾经的心爱的围巾，仿佛是一条蓝色的毒蛇，正咬了她一口。吴小丽好久才回过神来，小心拿出围巾。吴小丽已经明白了，她的围巾并没有丢，既没有丢在牛三洋家，更没有被高天捡到，是她把围巾放进了一个纸袋子里的。这个纸袋子里除了这条围巾，还有一本书，牛三洋送给她的一本小说集签名本。那么，高天车门上的蓝围巾和后车座上的书又是怎么回事呢？高天又是因何而恼怒呢？

吴小丽心里咯噔一声，心脏断裂一般，在恍然明白的同时，尖锐地疼痛一下，天啦，围巾和书，都是小葛老师的。

几个小时后，吴小丽戴着失而复得的蓝围巾，坐在办公桌前翻看牛三洋的小说集。吴小丽在戴上围巾时，已经冷静下来了，她理智地想了想，不能像高天那样以刀对刀，以枪对枪，而是要换一种方式，一种很策略的方式。吴小丽坐一会儿，又站起来，又坐一会儿，然后，再次站在镜子前，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她确实适合这款围巾，这种皱纱的质地，加上可心的蓝色，很称脸。她在镜子前走了几步，腰肢故意的摇曳几下，镜子里的少妇便有些调皮和波俏。可她此时的心情并不平静，她不知道这种方法能不能震慑住对方——她已经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戴围巾的读书图了，喜欢点赞的小葛老师一定会看到的，高天也会看到的。

当她坐下来，重新读书时，根本读不进去了——其实读书是假，她是在等小葛老师来辞职的。她倒是想听听小葛老师说说为什么要辞职了。也许小葛老师并不说，但她可以帮小葛老师说，遗落在高天车子里的围巾和那本牛三洋的小说集，正是你小葛老师的。那天在牛三洋家，牛三洋也签一本小说集给她。那么围巾呢？当吴小丽向她打听围巾时，撞破了高天和她的秘密。她如惊弓之鸟，只有辞职这一条路了。至于高天的怒火，她也想明白了，那是他的一种掩饰，一种事情败露后的气急败坏。他的发怒，他的喋喋不休，实际上是一种心虚的表现，是外强中干，是狗急跳墙！

在这个漫长的下午，吴小丽在短时间内，想象着高天和小葛老师的交往过程，比如，在某一天，高天正开车在路上行驶，正巧小葛老师要回家，他便货也不送了，专程捎上了她;比如小葛老师和高天早就认识，或早有故事，一直隐瞒着她。小葛老师曾多次和高天相约在车子里。吴小丽的脑子里，多次出现昨天晚上在地下车库里看到的那辆宝马，那种疯狂的颠簸。但吴小丽还是从愤怒中，给自己找点空隙，她善意地想，高天车子里的书，可能是牛三洋送给高天的签名本，那条围巾也许不是围巾，也许是很像围巾的一块擦车布，隔着脏兮兮的玻璃，谁能看得清呢？吴小丽马上又否认了这个想法，哼，连鬼都不信！

奇怪的是，小葛老师并未来找她谈辞职的事，她也没有等来高天的电话。

5

该来的还是来了，吴小丽还是等来了高天的电话。

整个下午，吴小丽都处在恍惚的状态中——当她理清了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当事情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后，她不再愤怒，反倒是有点冷眼旁观的意思。吴小丽已经想好了，今天晚上，她还要高天来接她，她要看看高天接下来的表演。吴小丽预想中的情景是这样的，她戴着蓝色的围巾，围巾在白皙的长颈上随意地兜一圈，两圈也行——就两圈吧，小葛老师就喜欢绕两圈啊。把围巾在胸窝部位窝一个好看而松散的结，再拿着牛三洋的小说，就像现在这样，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假装阅读——其实不过是要把围巾和书展示给高天看。高天会是怎样的反应呢？他会继续联想到车门上的围巾吧？继续联想到小葛老师落下的书吧？是更加的暴怒呢？还是屁也不敢放？如果他和昨天一样的怒不可遏，喋喋不休，她也不做任何解释，只微笑地看着他，甚至还哼着小曲——她不是要更加的激怒他，而是让他知道，你那不过是拙劣的表演罢了，你也可以继续这样的表演，还可以变出新的花样来，但你的底细已经尽在掌握中了。或者暗示他，收起你那一套吧，你那狗急跳墙、先下手为强的一套把戏已经过时了，没人在乎你了。

就是在吴小丽想入非非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居然是高天打来的。吴小丽冲着手机轻蔑地一笑，接通了。

高天说，是我。

知道是你。吴小丽的口气不咸不淡的，有一种“其中意味，自己体会”的意思。

吴小丽等着他说话，可却是长时间的沉默。吴小丽听到对方的气息越来越粗。吴小丽知道自己的态度起效果了。

小丽，有个事情，必须向你说明……不不不，是道歉……昨天我的脾气不好，说了许多难听话，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你当然……已经知道了，我不该隐瞒这么久，其实三个星期前，事情就发生了，我也是被逼无奈，只好把店抵出去了……实在是没办法啊。我想挽回，就没有告诉你真相。我以为牛老师不会说的……他找我帮他搬书时，我跟债主打了一架。昨天，牛老师又借我的车用了，是他自己开走的……他知道我正在处理事情，就没让我帮他。他还关心了我的事，我给他讲一点……你们学校的小葛老师也在场——她是被牛老师请来帮忙的……你让我去接你时，听你的口气，我就知道了，他们把我的事告诉你了……小丽，请你原谅，都是我不好……

什么呀？吴小丽一头雾水了，你说什么呀？牛三洋什么都没跟我说！他要说什么？

啊？这样啊……所以，我要向你道歉……店被我抵押的事，還有昨天冲你发火……都怪我……你还在学校吧？我晚上去接你……我以后，就在你学校打工得了，不去逞能和你比个高低了……

吴小丽听明白了。

没想到一场看起来急风暴雨式的风波竟是这样的结局。吴小丽又陷入另一种迷茫中。高天这是怎么啦？好好的生意，为什么就做不下去了呢？欠了什么债？欠了多少？为什么要欠债？为什么不让她和他一起面对困难，而是要抵押上自己辛苦打拼多年的店铺？高天是个生性好强的人，总害怕没有吴小丽挣钱多。这样的结局，当然是他难以接受的了。吴小丽便暗暗发誓，要对高天好，特别是高天的事业处在最低谷时期。

但是，小葛老师的举止，同样让吴小丽不能释怀又感到迷茫。有必要辞职吗？就算她和牛三洋一见钟情了，就算他们迅速发生了什么，暧昧了，激情了，把围巾落在了车子里，也不应该辞职啊？且慢，谁说他们暧昧啦？牛三洋借了高天的面包车，自己开车搬书，小葛老师帮她的偶像干活，落下一条围巾能说明什么啊？乱想什么呢？

小葛老师突然就出现在吴小丽的面前了，她惊讶地看着吴小丽，大声说，吴老师，你戴这款蓝围巾真的很漂亮啊！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