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花开
2020-05-08贾煜
贾煜
五代十国时,后蜀皇帝孟昶偏爱芙蓉花,命百姓在城墙上遍植芙蓉树,花开时节,成都“四十里为锦绣”,故成都又被称为芙蓉城,简称“蓉城”。
(一)
阳光穿透大气层,被微粒散射,蓝光布满天空,清澈通亮。陈秋林从北较场的城墙根匆匆走过,一路躲在老城墙和老槐树围构的阴影里,仿若一旦见了光,就会被炙烤得燃起来。她心里是有火的。
转过几个街角,陈秋林往后瞅,见彭大韶没跟上来,确信甩脱了他,就登上磁悬浮电梯,看着它滑入导轨,将她载向“稀客老茶馆”。出院几天,发生了太多事,令她焦灼不堪,她需要找个地方清清火。
由于地面空间有限,悬停建筑占据了城市上方的空间。“稀客老茶馆”便是这样一家幽深的空中院落,建于内外城区边界,悬于地面六七十米,一个恰到好处的高度。它的入口是一段斑驳的石阶,隐于四周喧嚣的橱窗,若不留心,很难寻得,因此经常光顾的都是回头客,陈秋林也不例外。
走进院落,里面宽敞亮堂,好似别有洞天。篮球场大小的露天阳台上,坐满了悠闲的茶客。他们要么在“摆龙门阵”,要么半靠着椅背掏耳朵,要么围坐戏台下,跷着二郎腿听戏。她瞟了瞟唱戏的几人,那腔调夹杂着走音的秦腔,一听便是“山城派”的民间戏班。为了不被“唱口嚣杂”之声骚扰,她找了个僻静角落,靠在围栏上闭目养神。
蓉城的风很暖,空气轻贴皮肤,像脸上敷了一层滋爽的面膜,把她心里的委屈和怨火逐渐溶解。当她睁开眼时,目及之处是莽莽林海和高耸其间的标志性建筑,再远眺,是屹立天际的巍峨雪山。
她终于平复了心情。收回一点儿目光,眼皮底下是锦江中央公园,它被两江环抱,缝合着城市两岸,把滨水风貌打造成绿色走廊,绵绵长长,仿佛流溢着袅袅颤音,在诉说一个古老的故事。
那些颤音,也让她陷入自己的故事。
她想起九岁那年被父母带到川剧院,进入少年班,没日没夜地练习踢腿、翻身等基本功和唱腔,从有抵触情绪到慢慢接受,再到真正喜欢上这门艺术。她花了五年时间通过考核,成为市级院团的正式演员。在一次表演中,她被戏剧表演艺术最高奖得主之一看中,带到了“川蓉派”剧团,那是以蓉城唱腔为主的一个阵地,汇集了蓉城历年来的大师级川剧演员,能在那里学习,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她没想到能一步登天,比起其他人,不费吹灰之力。更意外的是,她被选定为传承者,成为下一届剧团团长的候选人,这让她受宠若惊,也因此,她感到肩上的担子很沉、很沉。
這时,戏台那边传来一阵高亢的声腔,打断了她的回忆。怪里怪气的声腔让她又想起受伤的事,不禁把手放在咽喉处,揉了揉。
那日,她在请教师父几个技法,忽闻师兄彭大韶在外惹事,情急之下直奔出去。那是在一个露天戏台,各大剧团正为第二天的演出彩排,彭大韶和另一个剧团的武生因切磋表演而真打起来。她赶到时,单打已变成了群架,两个剧团的人在戏台上扭打成一团,一些人还被扔下戏台,撞得台下桌椅断折,装饰花盆的碎片乱飞。
旁边的人怎么也劝架不住,她担心事情闹大,跳上台,命令彭大韶住手。当时,他正用腿把一个“曹操”扮相的人压在身下。他的武打表演在川剧界内鼎鼎有名,以“快、准、狠”著称,因此拳头力道很大,即刻就让“曹操”的大胡子上沾满了鼻血,“大粉脸”也被打成了“大花脸”。她在他再次挥拳时拉住了他,他骂了声“走开”,又继续打“曹操”。她再去拉,他猛然一推,她一个踉跄,正好被旁边扫腿的人踢中,瞬时,以“狗啃泥”的姿势摔下戏台。
在身体着地的那一刻,她的耳边和脑子里同时出现了一声巨响。她感到身体的每处关节都被撞裂,每根神经都被震断,疼痛以不同等级在全身蔓延,像有人用什么刑具罩住了她,在残忍地行刑。然后,疼痛逐渐汇聚,直至集中到一点,那么强烈,如烈火灼烧。她缓缓移动手臂,弯曲到胸前,朝着那一点探去,在喉咙下摸到了碎裂的花盆,上面黏糊糊的,再摸摸自己,是咽喉。她的指尖感受到汩汩外涌的血水,终于明白一切剧痛都源自于此。
她昏迷了过去,许久,又才恢复意识。睁眼一看,四面已是白壁,稍微扭头,咽喉处一阵撕裂的疼。侧目而望,只见对面病床的被单搭下来的一角上,赫然印着四个字:华西医院。
她哑了。她的喉咙表皮被缝了几十针,愈合得快,不留疤痕,但声带出了问题。正常人的声带振动速度是每秒100-200次左右,她发声吃力,声带振速降到每秒50次以下。这对她来说是个致命的打击,她可不擅长演哑剧。
师父得知此消息,气得旧病复发,一病不起。她心中有愧,请求医生立即安排手术。
术前,医护小精灵在她身边浮动,靓丽的幻影不停播报:“华西医院有着全球一流的生物医疗技术,我们的人造声带,既有足够的灵活度确保振动幅度,又有足够的强韧度避免在每秒数百次的振速下断裂,更重要的是,它属于免疫豁免部位,移植到你身体内,不会引起你任何免疫反应……”她在它的喋喋不休中进入手术室,满脑子嗡嗡嗡的声音。她能清晰感受到手术工具的冰凉,能清楚看见主刀医生和辅助机器人脸上的冷光,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还能明显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
无痛手术让她免受身体的疼痛,却无法免受精神的伤痛。住院期间,她受尽精神折磨,好似被无形地孤立了,没有人来看望她,给人打电话也没人接。每晚一闭眼,她就看见师父在谴责,剧团的人在嘲笑,尤其是彭大韶,幸灾乐祸地唱着戏,唱词里炫耀着他成了“川蓉派”的继承人。她每夜都在梦见自己被撵出剧团时惊醒,一身冷汗,然后望着窗外半蓝半绿的月亮,感到掉入了诡怪的泥沼,怎么爬也爬不出来。
熬到出院那天,她径直奔向剧团。如她所料,那里空无一人,连“蜀风雅韵”的牌匾都被拆了。她知道发生了什么,近乎歇斯底里,给剧团所有人打电话,依然没人接。她跑出剧团,疯了似的,在周边寻找熟悉的人影,终于在附近火锅店找到了彭大韶。他正在和几个男人吃喝带劲。她认出其中一个是一家主流音乐公司的负责人。
她站到彭大韶身后,质问:“剧团怎么了?人都去哪儿了?师父又在哪儿?”
彭大韶没把她当回事,边涮肉边拖长声音说:“节目要创新,剧团也要创新,我们得跟着时代走,所以——剧团以后归其他公司了。”
“这是谁做的决定?我不相信师父会卖掉剧团!”
“什么卖不卖,多难听。我们这是合作。”彭大韶一嘴酒气,“是改革,是和其他艺术整合!”
“改革不是盲目的,应该是保持精华,弃了糟粕!川剧产生至今,四百年来,无论哪个时代,都保持了它最传统的特性,不会改得听不出来是什么剧种了!”她想起几个月前彭大韶说改革时,编排了一段剧目试演,那些强加进去的唱腔,不伦不类,听得人起鸡皮疙瘩。“卖掉剧团,是不是你的主意?”她声色俱厉,但稍微一吼,嗓子就开始疼了起来,不由干咳了几声。
“秋林,你刚做完手术,顾着点儿嗓。”他冷笑道,“这几个月你不在,大家可齐心了。对,主意是我出的,但最终决定是大家投票通过的。所有人一致认为,剧团只有这么走,以后才有活路。所以,你就别瞎操心了。我听你声音,以后唱戏也难了,你还是干点儿其他什么事儿吧。”他把涮好的肉塞进嘴巴,嚼了嚼,“对了,如果你找不到工作,我倒是可以帮你介绍几家音乐公司。”
“彭大韶,你休想断了‘川蓉派的命脉!”她压低声音,挑衅似的说了一句,掉头跑了。
她去了师妹卿云儿的家。卿云儿是她曾经的搭档,她们的友情始于《白蛇传》的戏剧,那时她演白素贞,卿云儿演小青。
一开门,卿云儿见她就哭。原来,她住院期间,师父卧病不起,彭大韶借机为所欲为,背着师父卖掉剧团,师父得知后,气得断了气,连抢救的时间都来不及。
她听了,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半天也起不来。等她缓过神来,接受了事实,卿云儿拿出师父生前拍的视频。
全息影像中,师父躺在床上,一只像树杈般干瘪的手搭在床沿。他嘴唇颤抖,眼睛瞪大,鼻腔发出急促的呼吸,气若游丝地说着:“秋林啊,你嗓子,废咯……没有传承的人,没有流派的特色,一个空壳子而已……下一代不知道这些,造孽啊……”
她眼里噙着泪,举起右手,以沙哑的声音用力说:“师父,我这嗓子,能练好,你独创的‘五蕴皆空,我一定将它传承下去,这是‘川蓉派的魂,丢不了!”
……
一阵冷风吹过,陈秋林被倒春寒的凉意拉回现实。她打了个寒战,发现戏台那边安静了,茶客们都已散去,连楼顶写生的男人也不见了,只剩伙计们在清扫。她盯着挂在西边的太阳,心里又燃起一团火。她想,是时候回家一趟了。
2118年3月11日 成都繞城区 温度18℃ 湿度75% 风3级 微晴
去年,我结束了“艺术追溯计划”的第三期。
从第一期的思维成像艺术、生物艺术,到第二期后当代的大空间艺术、全息艺术,再到第三期的影像、行为、装置艺术,一路走来,项目推进得非常顺利。这得感谢宙宇新艺术联合会,若不是他们挑选了我,我现在还在某个金属舱里,徘徊在坟场般死寂的黑色深空,日复一日地捕捉无线电脉冲。我并不厌恶我的工作,但我更热爱艺术,一开始我以为这两者是冲突的,后来却发现,太空工作为我的艺术提供了更多的可能。上百万个星系释放的迷人色彩,电磁波激起时空涟漪的音乐,行星撞击形成的奇妙形状等,这些都成为我创作的灵感源泉。
在太空中,科学家们为现实世界提供真实的素材,作家们用辞藻编绘有趣的故事,而我们则用想象力让“太空”成了一门独特的艺术!我便是这样借助于工作优势,在太空艺术方面独树一帜,最终声名鹊起的。被宙宇新艺术联合会吸收为会员后,我正式从一名太空技术员成为太空艺术家。但当爱好成为一种职业,一切却改变了,我自以为高超的艺术在行业里不值一提,曾经业余的优势在行家面前成了劣势,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再三反省后,我决定回到阔别二十多年的地球,去寻找新元素充实自己的艺术,为新一轮的太空艺术巡展做准备。
从回到地球的第一天起,我就用这种“艺术日记”的形式记载点点滴滴。记得第一期我使用的记录方式是脑波输入,第二期使用的是语音输入,第三期使用的是电脑键盘输入,而第四期,我使用了最古老的记录方式——钢笔撰写记录,以符合本期创作项目的宗旨。
回到地球的这几年,我游历了全世界好几个艺术城,收获很多,但艺术追溯计划最重要的是第四期,这一期的项目主要以油画、水彩、版画的形式来再现当今社会的生活状态和思想状态。正当我思索着要把第四期放在哪个城市进行时,突然接到来自成都的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百年后的成都”庆典组委会的人员,说一百年前成都举办了一个科幻比赛,我爷爷的爷爷当时创作的一幅美术作品因获了奖被存入时间胶囊,现在时间已到,他们通过基因信息库查找出当年获奖者的后代,希望他们能够到庆典上亲自取出胶囊。我一听,随即查了来电的真伪,确认了对方的真实信息后,兴致大增,立刻答应了,第二天便去了成都。
事实上,庆典在一年后才举行,我提前去成都,是因为这通电话唤起了我心底深处的记忆。成都,这两个字隐藏在我身体某处多年,一直不忍去揭开它,怕的就是某种思念如决堤的洪水般一泻千里,不可收拾。但是,当我再听到这两个字时,心情已异常平静,因此我觉得自己做好了面对回忆的准备,是时候回成都了。
我到成都的第一件事,便是联系了所有还在当地的朋友,请他们帮我找一个人,这个人是我儿时的邻居,从我九岁离开后就再无联系,我只隐约记得她叫“陈秋林”。我找她,为的是打听我的家人。在我离开地球的那些年,她家是唯一和我家有密切联系的,我一定可以从她家人那里获知关于我家人的信息,找到我遗失的人生。
大约找了一个月,我一无所获。光凭一个几十年前的名字寻人,并非易事,何况我还不清楚这名字具体由哪几个汉字构成。我犹豫着要不要放弃,跟阿翔说起了这事,他却鼓励我寻找下去。他说,家事是最大的事,心里的结不能放一辈子,既然回了成都,那就努力找一找。他还说,他会发动他在成都的朋友帮我寻找,不用太着急。有了他这话,我真放心了,因为我知道他的本事,他就像一位信息官,总能通过不寻常的手段弄到各种信息。当然,这是他的副业,他的主业和我一样,是一名太空艺术家。
放下了心事,今天,我就正式开始艺术追溯计划的第四期,以成都这个城市作为创作对象。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不得不说,成都作为亚洲艺术中心是名副其实的,它既不像某些城市偏于政治化,也不像某些城市过于商业化,呈现出的还是延续了几百年的兼容并蓄,不愧是自由艺术的第一城。
朋友向我推荐了一家空中茶馆,这里环境幽静,还能俯瞰半个成都,很适合我写生。我在茶馆顶楼找了个偏僻角落,待了几天,第一次尝试映像派的风格。可仅有风景,好像缺少些什么,于是这天下午,我挪了个位置,换了个角度,朝着另一个方向去构图。
在这幅图里,近有喝着盖碗茶、听着川剧、半躺在竹椅上的茶客,远有乘坐磁悬浮电梯、玩着全息机从半空而过的路人,再远处是成都风光,有内城区的天府熊猫塔,有外城区的各式悬停建筑,还有来回穿梭其间的聚变飞行器。这画面让我感觉一脚踏在并不久远的过去,一脚踏在已来的未来,分裂与平衡,温和与锋利,古朴与奢华,就这么被成都完美地诠释出来,这或许就是把自然生态与前沿科技调和得最好的城市,没有之一。
就在这张画快结束时,一个姑娘突然走到围栏边,双手搭在栏杆上,在那里驻足了好一会儿。她个子中等,秀发像吉卜赛女郎那般蓬卷而下,一袭蓝色长裙几乎拖在地上,随风舞动,仿若安格尔的素描。她的出现,成为我的构图的点睛之笔,我立即用全息机拍下了她。
当她侧身,我把镜头拉近时,惊呆了。
她的侧脸完美到我只在世界著名古典油画里见过,确切地说,只有穆夏的画才能体现出来。这时,我心里萌生了一股冲动,我的下一步计划是用布格罗的技法来画人物,正苦恼着模特,而这不正是最好的模特吗?
我起身,迫不及待地想冲下楼,跑到平台上与她搭讪,不巧的是,我的电话响了,阿翔的全息影像蹦了出来。他以惯有的夸张表情对我说,找到了我邻居的线索,然后绘声绘色地把整个过程说了几遍。待他说完,我再奔向平台,那姑娘已不见踪影。我在茶馆寻了寻,发现客人们都散了,只剩几个伙计在慢悠悠地扫地,间或用四川话笑骂打闹几声。
我悻悻然离开。
(二)
百年来,蓉城退建还林,五城区被茂林覆盖,圈为内城区,居住地都迁到了五城区之外。在外城区的几大片区内,唯独都江堰片区是以青城山为中心环建的,这山方圆十千米,至今保持着百年前的原貌,后山脚下的泰安古镇更是古韵犹存。陈秋林乘坐真空管道磁悬浮动车,三分钟便从内城区到了堰城区,再登上磁悬浮电梯,五分钟后就到了泰安古镇。这里是她的出生地,她年迈的外婆还住在老宅子里,此刻回家,她是为练嗓子找了个地儿。
走在古式建筑之间,她瞬间被带回了童年时代,好似自己从未远走,从来都在这幅未被科技异化的水墨画里。快到老宅子了,她远远看见宅子门口挂着全息招牌,食品制作全影旁是发光字体,它们不断变幻组合,凸显着“青城老妈兔头”几个汉字,旁边还标注着英文、韩语、日语和其他几个语种。这个时段没有顾客,走近了,她看见外婆半眯着眼,脑袋沉沉低垂,脚边音响播放着震颤的摇滚乐。她身下的篾竹椅,如被时间抛了光,平滑的表面折射出岁月的光泽——她就在这光泽中打着瞌睡。
陈秋林轻轻唤了声,外婆惊乍一抖,先是茫然地虚着眼,而后使劲撑开眼皮,认出了她,竟从篾竹椅上跃起,霎时就精力充沛。
她一把抱住了外婆。
年迈的外婆精神矍铄,身体硬朗,一个人守着老宅子,做点小本生意,日子过得惬意。陈秋林上次在现实中见她已是两年前,虽说交通方便,离得也近,但因有了全息通话机,每日感觉外婆就在跟前,反而真正回家少了。
外婆摇着微胖的身体,递给她半个巴掌大的东西,她捧着那被一层红辣椒包裹的兔头,一口啃下去,眼泪就出来了。外婆替她抹泪,什么也没问,她也什么没说,安静地感受着熟悉的味道。它既辣,又咸,还甜,就像她的人生,什么滋味都有了。她想起每次练基本功,因练得不标准而气馁时,师父坐在一旁耐心指导,总是端着一碗盖碗茶,边品边悠然地说:“人生如茶,可以甜,也可以苦,但不能莫得味;你呢,可以赢,也可以输,但绝不能屈服。”
第二天,她振作精神,开始用师父教的方法练声。那是最古老的方法,是到滩口处,用嗓子把水声压住,有技巧地让人声盖过水声,或是让水声听似变小。她爬上青城后山,顺着山泉水拐入深林,找了一处峭壁,见那水飞流直下,哗啦啦的滚流声震耳,觉得那便是绝佳的练声之地。
每日清晨,天微亮,她便面对流水练声,待声音恢复正常,就勤练师父的“五蕴皆空”。师父的这个独创,其实是对川剧的高度融合,是对五种唱腔、五个行当和五种技法的精湛运用,一般演员能运用好其中两三种就了不得了,而师父是对所有的都运用得游刃有余,问其精髓,他便答:“五蕴皆空。”川剧的五大声腔,昆、高、胡、弹、燈,五腔共存;五个行当,生、旦、净、末、丑,五行合一;五种技法,手、眼、身、法、步,五法虚实相生,遗形写意。师父念的口诀,便是:“手无力则无心,眼无神则无情,身无型则无象,步无法则无境。”
陈秋林牢记“五蕴皆空”法则,也牢记师父说的:一个川剧演员,除了学艺,戏外的功夫还得学文学理,精通古今……以前她对此不以为然,如今都老老实实做起来。于是,她白天在深山练嗓,练发声、吐字、用气、行腔,晚上就在老宅子里学习,有时也练功,练手法、练翎子、练褶子,练川剧所有基本功,偶尔也练变脸、吐火、水袖之类的绝技。
她一边练,一边琢磨,发觉嗓子比以前更容易把控,不知是否与人造声带有关。她想起医生的叮嘱:人造声带与人体本身的声带相比,发育得不太成熟,一个人在出生后,声带经过了至少十三年的生长发育期,而实验室培养出的声带组织,仅仅经过了几个月的生长,因此手术后,你得等待它成熟,并在等待中训练它,才能使发出的声音更完美……她没想到,这样的训练,让她以前总学不会的唱腔,现在几日就练会了,那声音和泉水一般灵动,她又试着在唱腔中加入各种元素,让腔调听起来更加温润婉转,又更跌宕多姿。
她的声音在高耸参天的古树之间回荡,巨大的树冠形成一种张力,把声音送到更远的山间,覆盖了整座后山,久而久之,她的声音如同山中生灵的喃喃私语,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空灵如天籁之音,竟吸引游客驻足倾听。
戏词唱响,跳跃在山水的每一寸间,却没人知道它来自哪里,出自谁的嗓子。这事流传出去,无端有了几分神秘,再被媒体一通报道,就成了“青城绝唱”。不久,来青城后山感受“青城绝唱”的游客络绎不绝。起初,陈秋林没察觉,后经外婆提醒,断然停止了在流水前练声,换而搬了个大坛子到河边,对着坛子里练习了。
“青城绝唱”在仅仅红火了半个月后,又神秘地消失了,仿佛某种神力在青城山浑然天成的翡翠屏风前止了步。
陈秋林最终决定下山,是在获知蓉城将举办“百年后的成都”庆典以后。那段时间,各种广告铺天盖地,主要为宣传庆典之前的几场节目选拔赛。那些广告中,最让她感兴趣的是:组委会宣称,凡是被选拔进入正式表演的节目,会根据观众的参与度成立节目扶持基金,专用于节目的后续发展。
她觉得机会来了,盘算着若能在庆典上表演,获得基金扶持,她就可以成立新的剧团,更重要的是,她可以通过这次表演展现全新的戏剧艺术,她有信心让观众发自内心的欣赏。
可她怎么才能赢得表演的入场券呢?
暮色来袭,蓉城外城区白日的喧嚣化作夜晚的宁静,而内城区白日的安详化作夜晚的热闹。陈秋林从内城区密林上空穿过,来到九眼桥。华灯初上,她在廊桥边来回踱步,远眺一江的灯火辉煌。
一列古香古色的乌篷船载着游客,缓缓摆渡而来。每艘船都是一家独立的移动酒吧,看似体积小,空间却大,人们在里面悠闲地品酒、听歌、看表演。船头设计独特,有一舞台,表演者在舞台下方,舞台上方就自然呈现表演者的投影。立体投影是真人的两倍,在夜幕的衬托下,真实清晰,像船头飞舞的巨型精灵,与河堤两边的灯光相映成趣。蓉城夜里的诗意就在碧波缓流中勾勒出来,这便是众人沉溺于锦江夜景、痴迷于夜游酒吧的原因吧。
顺着乌篷船望去,每个船头的表演者都在江面上空无声地跳动,忽地,陈秋林看见一个熟悉背影,虽有几人都身着华美的戏曲服装,但她曼妙的身姿仍一眼便可识出,近了,她的歌声从桥下掠过,陈秋林心中一喜,跑下廊桥,站在堤岸边等着她。她是卿云儿,陈秋林下山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
“秋林姐,自从上次分开后,你去了哪儿?电话你不接,各种社交网络也找不到你,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坐在合江亭里,卿云儿还没卸妆,穿着精致的蟒袍,扮着一副女将像,声音柔得想象不出她唱戏高亢的样子。
陈秋林叹了口气,转而言:“小卿,没想到你会来九眼桥当驻唱歌手。”
“你知道剧团被卖时,我说什么都不愿留下,我可不想唱自己不喜欢的曲儿,所以到了这里,想唱啥就唱啥。”
“要是我找你回去一起唱戏呢?”陈秋林帮她理了理袖根的下摆,上面绣着的凤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我当然愿意。”卿云儿仰了一下头,又低下,“但现在这份工作,我也不能丢。”
“我明白。”陈秋林拉过她的手,“我还不能为你许诺什么,只要你能抽空帮我,与我再搭档演一回,我便是感激了。”
“就我们俩人?恐怕还……”
“我们俩人当然不行。”陈秋林知道她想说什么,“至少还得有一个小生和一个鼓师。”
“你有人选了吗?”
“嗯,就等你答应了,我们明天便可以排练。”陈秋林抚着她的绣花云肩,“离演出时间不到一个月了,我找不到其他更多人帮忙,所以这次选择小型剧目,唱《吕布与貂蝉》中的一幕——《夺戟》,需要你来帮腔。”
卿云儿点点头,古典头饰上的绒花和珠花随之颤动,像卑微生命被绚烂霓虹嘲讽着,不停地哆嗦。
2118年5月29日 成都堰城区 温度20℃ 湿度83% 风2级 绵雨
根据阿翔提供的线索,我在成都大街小巷寻了一个多月,找到了很多“陈秋林”,有男有女,却都不是我想找的那一个。我努力回忆,在模糊的记忆中想起某个古镇的影子,就把这线索提供给了阿翔。成都周边的古镇太多,他从众多古镇中筛选了最接近我描述中的一个,把我最终目的地定在了泰安古镇。
这一路追寻,人没找着,倒也并非一无所获。成都这个城市太适合用油画来创作,只可惜我没能再遇见那位“背影模特”,否则有她出现在画里,成都的美景更能在缤纷的色彩下跃然、幻化、凝固。
我去了泰安古镇。在我的计划里,本就是有这一程的,不过我是应着“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而去。这里的“青城山”指的是前山,道教文化和文物古迹多集中在那里,泰安古镇却在青城后山,所以我打算只在古镇待两天,转而直接去前山。一路行去,我留心观察古老建筑,注意收集奇闻逸事,越是久远的事物,越能激发我的灵感。
当我到达古镇,听闻最多的一个词竟是“青城绝唱”。话说有一位神秘女子,每日在山中唱戏,那莺舌百啭的腔声令山林颤动,令自然失色,令众人倾倒。我抱着一肚子怀疑,顾不上找“陈秋林”,急不可待地先爬了后山,想去验证那“青城绝唱”。
我踏上青石板路,曲径通幽,沿途林壑秀美,溪泉清澈,山石峻峭,與我想象中的山水大有不同,我再一次庆幸自己鬼使神差地来了,无端又多了一处写生的好地。待我爬到半山腰,女音渐现,先是朦朦胧胧,如薄雾般轻灵降下,让山谷弥漫着缥缈余音;再往上走,唱声悦耳,与蜿蜒流淌的泉声呼应,相得益彰,其形、声、色皆绝,令人遐思;当我站上“听音台”,就完全笼罩在了美妙的乐声里。那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响遏行云,震撼人心,仿佛山水间氤氲的一道仙气,清澈骨髓,洗涤肺腑。我走遍了地球各地,从未听到过如此优美的唱腔,不仅因为节奏、曲调、力度的恰到好处,更因为她唱的内容夹杂着方言,叙说的是民间故事,听起来既阳春白雪,又下里巴人,很容易就把听者带入忘我的境地。
我从她的声音里回过神来时,她的“表演”已结束,游客们都下山了,我痴痴站在原地,滋生了见她一面的念头,虽然我的油画展现不了歌声,但它完全可以成为我太空艺术的重要元素,我需要她。
我在青城后山守了几天,却始终不见“青城绝唱”的人影,通过多方打听,我才知找她的人不止我一个,各大媒体的记者早就在寻找了,但她为人低调,加上对这山林地形熟悉,无论记者如何堵截,都没能见到她的真身。后来,就在媒体打算发动全民寻找她时,她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绝唱”真的成了绝唱。
我把这遗憾告诉阿翔,他有点儿不相信,我说这种传统唱腔独一无二,保证你听了也会神魂颠倒,他更不相信了,提醒我别着了“传统”的“魔”,要尽快准备太空艺术巡展,对了,还有找“陈秋林”。我说,是的,我得去找她了,泰安古镇不大,我挨家挨户地问,应该很快就能见到她。
在古镇寻人,是很享受的过程,原因在于可以边寻边吃地道的小吃。担担面,伤心凉粉,石磨豆花,钵钵鸡,老妈蹄花……而最让我回味的,是老妈兔头。我把古镇每一家卖老妈兔头的店都吃遍了,觉得最合口味的一家,属“青城老妈兔头”。那是一位老太太开的小店,她做的麻辣兔头鲜而不腥,肉酥而不烂,回味醇香,吃起来总欲罢不能。老太太喜欢半躺在门口的篾竹椅上打瞌睡,那姿势成了一种门面,顾客去时,都是自个捞兔头打包走,又自个付钱,从不需要她操心。
有一天,我去买兔头,见她不在篾竹椅打瞌睡了,就走进老宅子找她。从里屋传来打麻将的声音,我以为坐了一桌人,推开半掩的门,却看见只坐了老太太,其他三人都是影像,他们正通过生物传感器搓着这一台麻将。
老太太瞥了我一眼,没搭理我。待她打完一圈,我向她打听“陈秋林”,她才又瞥了我一眼,说陈秋林不在,我是她外婆,有事跟我说。我说,我是伏荣,我家可能以前是你家的邻居。老太太愣了愣,反复问我,你姓伏?真的姓伏?我把身份信息放给她看,她皱巴松垮的脸紧绷起来,对着那三人说了几句,关掉了传感器。屋子中央的麻将桌随着她的三位麻友都消失了。
你真是伏定欧的孙子?她可能耳朵不好使,又重复问,我应了好几遍后,她突然流下泪。那一刻,我确信找对了人。
我把自己前来的目的讲了三遍,她才开始回忆我的家人。大概因为百岁年龄的缘故,她的记忆并不清晰,说话内容跳跃性很强,我听得云里雾里,只能凭自己的想象理清事物的前因后果。实际上,在我家人都逝世后,他们的死因对于我来说意义不大,此行我只是想找到自己的根,找到生命中的一些蛛丝马迹,知道自己是谁而已。幸运的是,老太太家里还留存着我爷爷尘封的老箱子,她说当时发生火灾,我们两家人的房子都烧没了,唯一剩下这箱子,埋在地下,后来被发现挖了出来。她把这箱子放了几十年,为的就是伏家的后人有一天会找来。说到这儿,老太太又流下了眼泪。
那天,我从上午一直待到晚上,接着又待了一周,天天都去陪她,一边啃兔头,一边听她讲几十年的往事,讲她和我奶奶,讲陈秋林母亲和我母亲,讲童年的我和陈秋林。她还翻出以前的照片和视频,放在我的云盘上,和我从早到晚地看。我终于从照片中想起了母亲的模样,记忆被牵扯出来,既痛,又喜。我看那些老照片和视频,偷偷哭了好几次,夜晚辗转难眠。
那几天,老太太讲得最多的还是陈秋林儿时的趣事,她一講,我好像就回忆起了自己小时候,跟着她一块儿开心。有一次,她讲起我与陈秋林名字的来历。原来,我母亲与陈秋林母亲都爱看川剧,那时两人同时怀孕,最爱看的就是《芙蓉花仙》,正好我们的姓氏与剧中人物姓氏相同,她们索性就以剧中人取了我们的名,只不过在剧中,芙蓉是女性,而陈秋林是男性。听到这儿,我大笑不已。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我和老太太相处不长,却滋生出像亲人一般的感情,虽然我舍不得离开她,但始终要走了。临走前,我说要为她画幅肖像,把这份感情镌刻在画里,她拉着我的手不语。今天,我从爷爷尘封的箱子里拿出画笔,为她画肖像,画着画着,我和她都笑着哭了。
(三)
陈秋林怎么也没想到,临近初赛,小生出了状况。她找的几人有经验,也有默契,强化训练颇有成效,本来她胸有成竹,可是小生突然不演了。这个小生本是跟着彭大韶,当初答应帮她,也是背地里偷偷进行,谁知比赛前夕,彭大韶的团队也报名参赛,他被发现在外排练,被彭大韶狠狠训了一顿,再也出不了门。
没了小生,戏缺主角,陈秋林来不及换戏,和卿云儿一商量,索性一人饰两角,来了个独唱高腔。由于是初赛,观众不必用穿戴式设备体验,赛场属于原始表演,因此,她也没穿可视戏服,不用影像塑两形,而是画了个鸳鸯脸,以最传统的手法来唱戏。只见她半边脸施脂粉,半边脸勾脸谱,半边穿女衣,半边着男装,一只脚穿跷鞋,一只脚蹬朝元;演貂蝉时,露出女性一面,扮一个能歌善舞的女子;演吕布时,就转向男性的一面,扮一个英俊潇洒的枭雄。
她一上场,怪异的扮相就吸引了观众的目光,而后戏中角色转换自如,唱腔与身段随着性别的变化拿捏到位,尤其是用二十多式的翎子功将吕布得意、惊喜、愤恨等心理活动和性格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吸引了更多观众把视线转向她的画面。最惊为天人的还是她的唱腔,她在五种声腔混合而又保持各自特色的前提下,加入了多种音乐元素,高难度地完成了一体化的剧种风格。
她起腔开唱,声音悦耳动听,极具穿透力,即使不在现场,观众也被她的腔调牵动了情绪,不能自拔。除此之外,卿云儿的帮腔和鼓师的伴奏也锦上添花。帮腔虽是台下音乐表演,但卿云儿利用智能帮腔器将声音分散、排序、叠加,听起来像多人帮腔,与陈秋林台上的表演配合得天衣无缝;鼓师也一人在台下,操作着川剧锣鼓乐器,原本是由五人担任的演奏,现在也只由他一人通过智能乐器机来完成,配器上的浓淡,节奏上的快慢,合着陈秋林的表演,呈现出各种不同的情境和复杂情绪,乃至整台戏看似简陋,实则达到的视觉、听觉和触觉效果都非常深刻和微妙。
节目一结束,陈秋林的表演就引起了轰动,尤其在有人听出她就是那个神秘的“青城绝唱”后,媒体蜂拥而至。她知道自己离目标不远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因此拒绝任何人采访,反倒把卿云儿和鼓师推到前面,让他们先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
她快速卸了妆,从化妆室盥洗间窗户翻了出去,没走几步,一个男人挡在她面前。
“彭大韶?”她皱了皱眉头。
“你的嗓子是怎么回事?今天的表演是怎么回事!”彭大韶气势逼人。
“我做什么,不需要向你汇报吧!”
他上前迈一步:“秋林,我知道,那不是你的声音,你做完手术不久,短短时间内,不可能把唱腔练得这般炉火纯青。你说,这是不是和你声带手术有关系?”
“什么意思!”陈秋林感到受了奇耻大辱,因为彭大韶的言下之意,是指她移植了功能性人造声带,那就像运动员服用兴奋药物一样,在业界是明文禁止的,一旦被查出,就会被终生禁唱。
彭大韶忽然大笑,放低声音:“秋林,要不你回来,我们一起重新打造‘川蓉派的剧院,你开什么条件都行。”
“道不同不相为谋,志不同不相为友。”陈秋林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好,那你记得,你会为这话付出代价!”彭大韶脸色骤变,再向前一步,逼得更近。
忽然,不知從哪儿蹿出个人,高喊一声,就直直撞向彭大韶,让他来了个人仰马翻。
陈秋林一愣,还没搞清状况,便见彭大韶迅敏跳起,对着那人肚子就是狠狠一踢。“喂,快住手!”她喝道。
“你没看见是他先撞的我!”彭大韶气急败坏,朝那人啐了口痰。
那人捂着肚子,半弯腰,声音里尽是痛楚,“你打女人,我当然要撞你!”
陈秋林和彭大韶面面相觑。这时,彭大韶被通知要上场表演了,他又啐了口痰,才骂骂咧咧地走开。
陈秋林瞟了瞟那人,也准备离开,那人却喊道:“你好,我叫伏荣,能否认识一下?”
她停下脚步,打量这个怪异的男人。
伏荣把捂着肚子的手伸出一只,以请求的语气又问:“能认识一下吗?”
她暗笑,他想“英雄救美”,却“救”得傻里傻气,便耸耸肩道:“好吧,我叫陈秋林。”
“陈—秋—林?”伏荣呆若木鸡。
“是啊,有什么奇怪吗?”
“你老家在泰安古镇?”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伏荣突然表情古怪,像短路的机器人,眼睛里一串乱码,陷入宕机状态。猛地,他抓住陈秋林的双臂,高喊道:“陈秋林,我……我是你邻居!”
“这年头,哪儿有什么邻居。”陈秋林推开他,转身就走。她可不吃这一套。
伏荣紧随其后,掏出云盘上的照片和视频,把画面摘放在她眼前,“你看,这是你吧?”
她停下脚步,诧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我这些东西?”
“我是你儿时的邻居。”伏荣郑重地回答。
陈秋林努力回忆,再重放那些画面,似乎有了点儿印象,但她不接受这种套近乎的方式,睥睨着他,“邻居又怎样,你想干什么?”
“我想帮你。”
她哼笑两声,“你能帮我什么?”
“什么都行。”伏荣憨厚一笑,“我免费出力。”
陈秋林再次打量他。这男子高瘦,套了件布衫衣,露出小麦色胳膊,有那么点儿肌肉,棱角分明的脸上,是宽额头、单眼皮、高鼻梁,笑起来一口白牙。她觉得他看起来不坏,想着准备组建一个戏班,正需要人手,便道:“那行,你就当我助手吧,我叫做啥就做啥,不能有任何怨言。”
伏荣频频点头。
陈秋林要组建戏班的消息一传开,蓉城的川剧界就沸腾了。应聘演员的资料把她的信息空间挤得满满当当,她先按招聘条件智能筛选,又让卿云儿筛选了一遍。在这些应聘资料中,既有高校戏曲系和川剧专业院校的学生,也有其他剧院、剧团或小戏班的演员,还有一些社会闲杂人等,比如川剧爱好者、乔装的记者、她的爱慕者或崇拜者。
为了避免打扰,她到幻城区寻找合适场地,那里是龙泉山以东的城市族群,不仅是城市单元的主要居住地,也是蓉城高新技术和前沿工业的集聚地,没有人会在那种地方练戏曲。除了隐蔽性,她看中的还有科技性,她想要把最先进的技术融入川剧,打破传统与现代的藩篱,寻找一个平衡点。
她最终把场地定在了三岔湖旁的科幻基地,租了一个改造期因故停工的展厅,宽敞的空间适合她排练大型剧目。戏班组建后,有二十来人,她从一个单纯的表演者变成了组织者,忙得焦头烂额,大方面要考虑剧目的选择、演出成本、舞台呈现状况等,小方面还要全方位设计灯光、布景、道具、服饰、色彩和空间,同时还要思考如何利用了科技手段来丰富表演形式……这种情况下,她多亏还有个助手。她发现,伏荣似乎什么都懂一点儿,有时提出的建议很专业,超出了她的预期,于是她逐渐对他产生了好奇。
有一次,在他利用建筑数据设计舞台背景时,她忍不住问他,“你不是传统画家吗?怎么懂得那么多?”
“我以前是一名太空技术员,因为爱好,才转行做了艺术。我在空间站和月球基地待了近三十年,重返地球后,产生了回溯人类绘画艺术进程的念头,所以,我才创作油画,不是你想的那种传统画家。”伏荣露出他标准式的憨笑,“我只是在地球做艺术倒推项目,从大空间艺术、生物艺术、全息艺术、影像艺术、装置艺术,倒着年代走,然后才作油画系、版画系之类的传统艺术科目。这个年代,已没人用颜料作画了,传统绘画都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因此为了这一期创作,我历经三个多月的艰苦搜集,才把工具和材料筹备齐全,还自制了画笔,好在后来又在爷爷箱子里找到几支,才得以进行到现在。”
陈秋林更好奇了,“为什么你要追溯传统艺术?像我们搞传统艺术的,倒一直想突破传统,朝你们现代艺术改革发展。”
“艺术,其实是人类先进思想和先进科技的试验场,不管是传统还是现代,又何必去追问为什么,启发比什么都更重要,不是吗?”伏荣讲起专业,判若两人,不但没了傻气,眼睛里还闪着睿智的光。
陈秋林不禁对他刮目相看,甚至很久以后,还回味着他的话。
每天排练结束,当她坐在展厅的顶棚上,遥望这片产城融合的未来区域时,总是想,伏荣说得对,艺术看似有意义,本身实际无意义,但又能启发更多其他的意义,在这一逻辑中,“人”才是核心,就像城市不管如何改建,都是为“人”服务的。
2118年7月8日 成都幻城区 温度23℃ 湿度65% 风1级 大晴
从堰城区回到内城区,我还沉浸在与老太太别离的伤感中。为了摆脱这种不适感,我又去了“稀客老茶馆”,想集中精力把全息机拍下的青城风景画下来。我画时,想起“青城绝唱”的事,就给阿翔通了个话,说已经想好了太空巡展的项目,与“青城绝唱”有关。他听了我的想法,好似比我还激动说,你这个项目真不错,如果能实现,肯定会开启太空艺术的另一扇大门,可是“青城绝唱”在哪儿?我沮丧地说,不知道她是谁,更不知道她在哪儿,如果找不到,只能另换人,但效果不一定好。他开玩笑说,别泄气,也许你觅尽南北东西,蓦然回首,斯人却在咫尺中。
后来,还真让他說中了。
那天,我正在老茶馆画高山流水,忽闻楼下传来戏曲声,开始我以为是戏台表演,再一听,声音不像现场的,况且小戏班的表演没如此高水平,于是我就跑下楼,看见戏台上播放着全息投影,一个扮相怪诞的女子正在唱戏,她的声音有些耳熟。我问伙计这是谁,伙计摇头说,不晓得,这是一个直播比赛,今天戏班没来,就让茶客将就看看这个。
我盯着台上的女子,再仔细一听,想起了青城山上的天籁之音,心跳加快,一拍大腿,这不就是我要找的“青城绝唱”嘛!
我飞奔出茶馆,上了一辆无人驾驶的空中巴士,两分钟后就到了直播现场——环球中心。
这座百年前号称世界最大的单体建筑,以“流动的旋律”为设计理念,用作这次比赛的舞台背景,不仅从侧面彰显了比赛的主题,也使比赛看上去更高端大气。赛区门口聚集了很多记者,“青城绝唱”的表演一结束,这些记者就都涌了进去。我本想混在他们中间,可被保安拦在了外面,我便搜出建筑图,按照指示,从另一条街道绕到了环球中心副楼,从卫生间通道溜进了主楼的光影博物馆,再从正门潜入了赛区的候演区。
我在那个区域不停地转悠,希望能遇见“青城绝唱”,可我担心她卸了妆,不一定能认出她来。在花花绿绿的演员中寻找,我越找越丧气,最后失落地走了出去。几经周折,我终于和她近在咫尺,却依然找不到她。我为自己的无用而懊恼,忽见一个女子从化妆室的外墙翻出来,惊讶之余,我下意识地跟过去,因为她的侧脸令我吃惊。那不是我在“稀客老茶馆”看见的“背影模特”吗?我再跟近,见她被一个男人拦下,两人好似争吵,我趁机看清了她的正脸,发觉竟有些眼熟,她长得像老太太那堆照片里的陈秋林。我不敢确定,躲在一旁偷偷观察。
我看见他们越吵越烈,男人步步逼近,像要动手打她,心一急,就撞了过去。可没想到男人会反击,他飞脚一踢,正中我的肚子,我疼得弯下腰。我听见女子喊住手,声音一出,我又惊了,因为那声音就是“青城绝唱”!
我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待男人走后,立即上前伸出一只手,问她能否认识一下。当她说出她的名字时,我知道,她就是我寻了几个月的“陈秋林”!我百感交集,心情无法言表,谁能想到,我要找的三个人,居然是一个人!
我不想再错失机会,立刻想了借口跟着她,我说我可以帮她,做她的免费劳动力,谁料她真的答应了,让我做她的助手。我心里暗自高兴,不知为什么,只要能与她在一起,我就觉得这趟成都之行值了!
相处中,我慢慢了解到她的处境,也才知她为何会爽快地答应我。原来,她不在任何剧团,而是孤身一人,正准备组建自己的戏班,参加“百年后的成都”庆典的演出比赛。她对自己的往事绝口不提,但我通过卿云儿了解后,对她又多了一份怜爱,决心尽自己最大努力,帮她实现梦想。
其实,我帮她,也得了实惠,因为每天能听她唱戏就是一种特殊待遇。她有一副好嗓子,好到令造物者也妒忌,如果不是川剧,而换作其他主流表演,她一定会被当作上帝赐予人类的尤物。她是天生的戏曲家、歌唱家、艺术家,每次听她的声音,我就会产生敬仰之情,又一想起我俩儿时竟是邻居,就感到莫名的幸运。闲时,我常把她的照片和视频反复看,越看越喜欢她,越喜欢越能联想到很多事,最后竟毫无知觉地沦陷在爱情里。
我告诉阿翔,我恋爱了。阿翔觉得稀奇,装腔作势地说,一切思维只是大脑中生物电的呼应,爱情也不例外,它不过是一场由多巴胺制造的骗局。我说,骗局就骗局,这感觉太奇妙了,我要把太空巡展的艺术主题换作爱的主题。他说,你还记得这事就好,我就怕你失去理智,荒废了自己。末了,他连连感叹说,古话说“成都是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果真不假,兄弟,你悠着点儿。
阿翔不懂,没体会过爱情的人都不懂,这是人类最原始的一种情愫,它是建立在跨越两性和个体之上的精神共鸣和融合,是触手可及的物理实在,它以独特的方式抵达了“美的本体”,而艺术,不就是追求“美”吗?因此,我意识到“爱”就是我艺术追溯计划的终点,我在成都找到了它!
(四)
夜深,蓉城和风习习,如母亲的手拂过脸的轻柔。陈秋林去伏荣房间的途中,抬头望了几眼蓝绿月亮,心里有种说不清的向往。门虚掩着,她推门而入,被铺满了屋的脸谱画卷惊了惊,无处下脚。地面上,是伏荣手绘的上千张川剧脸谱。
刚进戏班,他对川剧一窍不通,便从脸谱彩绘入手,逐步了解川剧。颜色是最基本的角色标记,他从色调开始研究人物特征,很快就弄懂了。忠肝义胆的人物多以红色表现,如关羽、姜维;刚直不阿、铁面无私的人物多以黑色表现,如包公;冷酷无情、阴险狡诈的人物多以白色或粉色表现,如曹操;而金、银和灰具有虚幻神秘的感觉,多用来表现佛、神、仙、妖、鬼怪等角色。在用色定调的前提下,人物脸膛上勾画的具有象征性和寓意性的图案,就显得尤为重要。他学习这方面时有些吃力,请教了陈秋林很多问题,花了很长时间才记住象征图案、动物图案、霸儿脸和文字脸谱的含义。
“其实你不用画这一地的脸谱。”陈秋林先咳了一声,引起他的注意。
他从画中抬起头,眼睛一亮,放下画笔:“你来了啊!演出那天我得给演员绘脸谱,不练练怎么行,哪个人物、性格怎样、特点又是什么,都要用脸谱表现出来,如果不练好这些,什么都往脸上画,脸上就是糊的。”
“你倒是钻研得挺深嘛。”陈秋林走在满地脸谱之间,有种回到了师父身边的错觉。
伏荣理了理衣服,问:“《芙蓉花仙》改编得怎么样了?白天见你们讨论激烈。”
“还好吧,我从文字上、剧本结构上、音乐上、舞蹈程式上、去粗取精这个角度上去继承和创新,打破了川剧固有的表演形式,但始终以帮腔、打击乐和唱腔特色为主,把川剧放在音乐的主要位置,让其他乐队来配合我们,这也是我与彭大韶观念最大的不同,他们总是用川剧去适应其他音乐。”陈秋林蹲身细看一张蛇精脸谱,觉得有趣,那与以往的画法相反,蛇头嘴画在人脸眉肌部位,蛇身盘在两颊,蛇尾伸延至鼻唇,像是从人的嘴里游出。
伏荣走近,在她身边蹲下:“通过这段时间学习,我才知道川剧综合审美性非常高,它最大的表现力就是好看,比如变脸,用于揭示剧中人物的内心及思想感情的变化,又比如吐火,表现胸中怒火,是内心戏外部化的情感,这就是川剧的特点。”
“你悟性真不错。”她脉脉看着他,羞赧一笑,又低头看脸谱,“他们老想跟着时代走,但跟得不合艺术的规律,就只是过眼云烟,表演一结束,观众也就忘了。文化艺术,必须是合乎实践规律的。”
“是的,无论是你的川剧,还是我的太空艺术,都得遵循规律。”伏荣被她那一看,脸红了,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从古至今,艺术之间都是互相借鉴的,艺术的程式或门类,只要用在合适的情景,就不用太禁锢它,只要运用得合理,都会成功。”
她听了这话,赞许地点点头,起身,忽而问:“你想去看看真正的芙蓉花仙吗?”
“真正的?”伏荣脱口而出,“不就是你吗?”
她扑哧一笑,“走吧,我带你去。”
從幻城区往西,他们径直到了内城区的中心——天府广场。从半空降到地面,陈秋林带着伏荣到了后子门广场花园。在霓虹幻彩中,一座雕塑屹立其间,与周边的芙蓉花和绿色植物互为映衬。
“这就是真正的芙蓉花仙。”陈秋林说,“这座雕塑建于1987年,距今已一百多年,但保存完好,它是蓉城第一批大型城市雕塑,当时因造型美观、做工精细,备受赞誉。”
“她真美。”伏荣叹道。
“芙蓉仙子,是美的具象化,更是蓉城文化精神的传达者和化身。”陈秋林抬起手,以雕塑的轮廓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所以,这次我选择了《芙蓉花仙》这个剧目。”
伏荣望着雕塑,想起了某事,说:“对了,我正好送你一样礼物。”他从云盘里拖出一张虚拟油画,“这是我画的,实物等我装裱好了送你。你认得画中人吧?”
陈秋林站到画前。画里远处是蓉城风景,近处是空中平台,左边有茶客品茶,右边站着一位姑娘,她身着一袭蓝裙,以背相对,远眺前方。“这……是我?”她有些尴尬。
“对,这是我重回地球后,我们人生中第一次交汇的地方,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让我找到了你。”伏荣把画放到她手中,“为它取个名吧。”
陈秋林手心发烫,心跳加速,一抬头,撞见伏荣满是期待的脸,随即将视线移开,转向雕塑。半晌,她喃喃道:“不如就叫……芙蓉花开?”
“盛世芙蓉,花开天府。”伏荣赞道,“这个名儿好!”
夜色阑珊中,两人相视而笑。
排练紧张,日子一溜,转眼就到了复赛那天,演出地点就在天府广场。
复赛表演相当于正式表演的预演,因此各方面要求都很高,不仅要考虑演员的配合,还要考虑观众的沉浸式体验。这次不像初赛那般简单,没有舞台,没有观众席,而是以天府广场地面图案为背景,进行开放式的空间表演。观众都在各地,使用穿戴式设备,通过密集的数据与空间的高度契合,来观看节目和体验演员的感官,达成真正的“感同身受”。最终胜出的表演,则是通过智能计算,根据观众的兴趣度而统计决定。
上场前,陈秋林想起了师父,默念“五蕴皆空”为自己打气,然后深呼吸,起腔开唱。
这晚,她的声音如林籁泉韵,让蓉城万物都静止倾听。在传统高腔的曲牌基调上,她以主流音乐的贯串手法,借助卿云儿的帮腔,运用调式的转换、旋律的展延、板式和节奏的变化,发挥独唱、重唱、轮唱、合唱的优势,增强唱腔的表现力。
鼓师与其他乐手协作,在乐器的配备上,除了川剧传统乐器、西洋乐器,还采用了自然、动物、机械、碰撞等各种合成声音,设计出富于川剧韵味的配乐,使引曲、间奏曲和伴奏舞曲的抒情性极强,又具有时代风貌,既体现川剧特色,又增强音乐的色彩和力度。
陈秋林创新更多的是身段和技法。她吸收融汇了各种舞台艺术的技巧,使表演远超越了川剧的叙事功能,折射出的是演员们动态美、静态美、形体美和雕塑美的神韵。她还以杂技、幻术、武术等技艺,创造了丰富的表现形式,让《芙蓉花仙》的内容和形式宽泛而丰富,形成一种古韵唯美、华丽斑斓和标新创异的景观。
开放式的空间舞台与观众互联,让每个人都从多角度体验到演员陷入人物情绪的状态。大家享受着川剧故事的震撼和美感,沉浸在陈秋林的声腔带给自己的思想回路和情感闭环中。美轮美奂的视觉、卓越绝伦的舞美,变幻无穷的灯光交替融合,重塑了一个真实的虚拟世界,《芙蓉花仙》用一层一层的梦境,将观众置身于历久弥新的神话里。
毫无悬念,陈秋林赢了,胜出彭大韶的节目几倍分数,成功吸引了蓉城市民参与体验,获得众人追捧。结果出来后,戏班里每个人都喜极而泣,相互拥抱,分享来之不易的喜悦。陈秋林被演员们簇拥,不知不觉地到了伏荣面前,她正犹豫是否也与他拥抱,哪知被身后的人一搡,就和他抱在了一起。两人手足无措,尬然而笑,在没人看见他们的窘态前,即刻分开,又各自与其他人拥抱去了。
陈秋林名声大噪后,排练的时间渐少,白天接受采访,傍晚才能清静。中秋这夜,她和外婆通话,伏荣忽然跑进屋,也不见外地喊“外婆”,与外婆聊得欢,甚似比她还亲。而老太太更不客气,直接把她托付给伏荣,还说了一些陈年往事,硬是将他俩凑成了“青梅竹马”。她默然无语,却又有种莫名的幸福感。
通过生物传感器,他们与老太太的影像相拥而别,然后伏荣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么晚了,去哪儿?”
他不应,拉着她的手跑出去,进入科幻基地,径直到了“地球摩天塔”,那是蓉城最高建筑,有着全球最高的天文台。她没想到这晚能顺利进去,看来伏荣早有准备。
他把她带到天文观察屏前,输入数值,天文台自动转到相应角度。他启动屏幕,让她欣赏画面。只见夜空中,一条极光带摇曳闪耀,而后逐渐扩展,形成一张巨大银幕,缓缓显现明亮而灵动的色彩,绘成各式有趣图形,仿佛上映的一场球幕电影,令人叹为观止。
“这是……”陈秋林被苍穹中的美所震撼。
“这是通过特种卫星,发射电子波束击打太阳带电粒子流,控制北极极光‘表演的作品。”伏荣盯着她的眼睛,“想知道这些作品是什么吗?”
陈秋林摇头,他便笑了,“是你。”
“我?”她更茫然。
“对,是你。我把你歌声的音频,转化为了图样,通过极光幕来展示,那上面的图形,就是你声音变化的抽象图样。”伏荣顿了顿,“这是我为你做的一个小小的太空艺术作品,祝贺你演出成功。”
陈秋林感动,再凑近极光幕欣赏,惊讶于自己的声音可以实、虚、浓、淡,像宇宙中绽放的烟花,千姿百态,瞬息万变。
“太壮观了。”她觉得语竭词穷,只好说,“没有比这更美的了。”
“它是以你的声音转化而成,所以它美,是因为你美。”
陈秋林莞尔一笑,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成了“芙蓉仙子”,化作一股轻灵的仙气,萦绕伏荣,附着在天地之间。
然而,美好的日子總是稍纵即逝,陈秋林还在回味这“美”的甜蜜,还在期待伏荣许诺的下一个太空艺术作品时,就突然被庆典组委会的人带走了。
原来,有人控告她移植了功能性人造声带。
2118年10月17日 宙宇新艺术联合会空间站 温度20℃ 湿度60%
15世纪前后,文艺复兴的新思潮袭来,新兴资产阶级的人文主义思想打开了艺术家的眼睛,他们不再以神像为中心创作,而是以人为创作对象,开始对人的肉体和人性进行探索。扬·凡·艾克对油画颜料的改进促使了无数佳作的诞生,蛋彩技法慢慢退了下去。
19世纪,锡管装颜料的发明让艺术家可以走到户外去写生了,艺术家们似乎也掌握到牛顿把光分成七种色的重点,于是出现了颜色斑驳的印象派。
20世纪,受尼采、弗洛伊德等哲学家的思想影响,出现了众多画派。在工业产品大规模铺开时,当代艺术作品就打破了艺术的神圣性。杜尚的《泉》直接宣告架上艺术已不再是美术的主体。
21世纪初,通信技术、显示技术的发展使装置、行为、影像、表演成了艺术的主流,传统绘画逐渐走出了人们视野,高校里取消了绘画专业细分,而以统一绘画系代替。
21世纪50年代,裸眼全息技术出现,艺术家又发现了新天地,开始了全息艺术的创作。
随着各种科技的飞速发展,艺术家利用先进科技开启了各种新形态新艺术试验的大门。
2073年,德国汉堡艺术家乔恩将自己的身体细胞进行改造,使身体表皮细胞可以通过光合作用蓄能并发光,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发光的人。于是,发光文身成为一种潮流。
2081年,美国艺术家马特尔团队与生物科技团队合作,创造出了第一种非自然生物并存活了89天,引起全世界的大讨论。在我看来,这种讨论也是艺术作品的一部分。
2095年,思维投像技术出现,艺术家脑中的具象世界被打开,他们以胜于常人的完整思维成像再一次成了世界的宠儿。
后来,又随着可控核聚变的成功,太空运输成本下降,在2102年的元旦,当成都艺术家操控着一蓝一绿两块巨型反光板在太空展开时,月球第一次以蓝绿两色的样貌展示出来,标志着艺术正式开启了太空时代。
以上便是人类文明发展的脉络分支点,而我的艺术追溯计划就是沿着人类历史发展的脉络,从现今一直追溯到原始艺术,完成人类艺术史的整体回观,以这些艺术形式再现人类文明与宇宙空间。
我推进这个项目计划,进行到了第四期,但现在,我要提早结束了。
我的最后一个作品是刀马旦脸谱的油画,还没完成时,被秋林看见,她非常喜欢,说脸谱本是人格抽象化的表现,我用更抽象的形式让它升华,仅从线条和色彩就能感受到人物性格,艺术冲击感非常强。我听了很高兴,准备完工后送给她。
可是,我们都没等到那一天。
回想起来,成都给予我的实在太多。不仅是爱情,还有创作源泉和创作空间。这座城市被授予亚洲艺术中心的称号,无疑是满足了三个首要条件的——生产者、接受者和展示空间。成都生活休闲的特质适合艺术家生存;作为国际化大都市,成都市民的包容性比任何城市的市民都强;而成都的平原地形,让艺术展示的空间可以近乎无限的延展。所以,我不仅是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更是因为一座城,爱上了这里所有的人和物。
我一直记得秋林复赛那天,她惊艳的表演让我对成都重新定义,并决心将这座城市作为我人生的终点站——曾经,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在苍茫的太空中孤独终老。至此,我也恍然明白,秋林为何要选用《芙蓉花仙》。那其实是个简单的爱情故事:芙蓉花仙到瑶池为王母祝寿,因言辞不当,触怒王母,幽禁蓬莱。瑶池仙童为她求情,遭受贬斥,下凡化名陈秋林。芙蓉感念其情,在众花仙帮助下来到凡尘与秋林相会,历经磨难。芙蓉以违犯仙规被囚冷泉山,秋林殉身破符救她,而芙蓉散尽馨香,又让秋林死而复生。最终,二人在众花仙的帮助下终成佳侣。
秋林把一个看似平淡无奇的爱情故事,编排得起伏有致,引人入胜,时而异峰突起,但非节外生枝;时而事出意外,又全在情理之中,可谓环环相扣,流畅自然,一气呵成。我沉醉在她的表演中,体验式观看更让我随她进入主角的爱情,真切感受到芙蓉对陈秋林的爱绝非套路式的“一见钟情”,而是有着共同的思想基础——对封建传统的蔑视和反抗;陈秋林爱芙蓉也绝非其色美,而是看重和赞赏“芙蓉温柔又刚强,笑迎秋风顶寒霜”的高尚品格。
那晚,我从《芙蓉花仙》的观赏性里,感到它其实是秋林用以表达自己情感的“美的形式”。所以,我确定她对我也是有感情的,这也从演出后我俩的拥抱中得以证实,于是,我便开始大胆地向她示爱,随即用她的声音做了一个太空艺术作品。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我想,中秋之夜会是我们美好的开始。然而世事难料,秋林被暂停了所有活动,因为她被怀疑使用了功能性人造声带。
这是一个“人人都是艺术家”的时代,每个人都可以依托人工智能和新技术创作艺术,在音乐方面,每个人也都可以通过人工改造拥有一副好嗓子,因此为了界定真正的艺术,行业规定那些机器无法复制的、能体现人脑创造力的才是艺术,而演员必须是没有进行功能改造的,即拥有原生态的人体,才有资格进入行业。
在每一场表演或比赛前,演员们都会被例行检查身体,但凡被查出异样,就会被勒令禁演或禁赛。在我看来,秋林之前没被查出问题,那一定没问题,后来被带走,必是有人故意使坏,我知道那个人,他叫彭大韶,由于我上次撞过他,他一直对我耿耿于怀,演出那晚,他在后台看见我,就攥着拳头向我示威,后来从我身旁走过,借机用胳膊肘狠狠抵我。他的恶意很明显。
秋林因协助调查被隔离起来,戏班交给卿云儿代管,我变得无所事事,心情消沉,什么也做不了。最后,我决定提早结束追溯计划。
不久,我接到宙宇新艺术联合会的通知,提交太空巡展项目的时间到了,阿翔也来电提醒我,这次巡展意义重大,不只是艺术上的展现,更是用于太空计划的突破,叮嘱我别错过机会。我思量再三,觉得既然不能帮助秋林,留在成都也无用,不如先与阿翔汇合,商定太空巡展的项目,等到秋林出来后再回成都。对了,到时我还得回去参加“百年后的成都”庆典,取回爷爷的爷爷的获奖作品。
我向戏班的朋友们告别。
日记到此为止。
(五)
接连几天冬雨后,迎来了绚丽晚霞,天空在绿林的衬托下,显得更柔美、宁静。白鹭湾生态艺术园区里,陈秋林独坐红瓦楼天台看日落。蓉城的日落既非山中的气势恢宏,也非海边的赤朱丹彤,而像一幅铺开的瑰丽锦缎,是一种熔金色的淡泊和静谧。
电话响起,陈秋林立即按下接收键。每天日落,她就坐在这里等伏荣。隔离期间,她思念最多的是伏荣,本以为很快能见到他,哪知彭大韶从中作梗,她足足接受了两个多月的调查,才澄清事实。华西医院的记录表明,她做的只是医疗性手术,未附加任何功能性作用,而其他医院,也找不到她再次做手术的记录。对于她术后嗓音如何变成天籁之音的原因,华西医院的医生也困惑,反而请她协助研究术后声带与个体差异的关系,以利于他们培养更高级的声带组织。
因通信信号不太好,过了十几秒,伏荣的影像才出现,与她并肩而坐,同赏日落。
“元旦节就要举办‘百年后的成都庆典了,最近排练得怎么样?”伏荣问她。
“还行吧,但照这样下去,表演已没有意义。”她有些泄气,“自从我被带走后,表演不容乐观,即使我现在已经澄清,也抹不了那些负面影响。你看,我把戏班搬到了这里,最引人关注的戏曲训练营,可都没媒体搭理了。”她想起当初为了躲避记者,还故意隐藏训练,而今正需要被大量报道时,却无人问津,真是讽刺。
“别灰心,这次表演不成,还有下次,你的初衷是传承‘川蓉派川剧,不急这一时。”
“可是……”她想起师父的嘱托,总觉得是辜负了,喉咙哽咽,便换了个话题,“你的巡展又准备得怎样了?”
伏荣摇头道:“不太顺利,上报的几个项目都被否了,我还在设计其他方案,可能元旦也不能回成都参加‘百年后的成都庆典了。”
“那要多久能回来?”
“可能三个月、半个月,或者一年。太空巡展的艺术都是超大型项目,涉及多部门配合,我们设计了方案后,还需要专家们验证是否可行,必须要具有可操作性,项目才会启动。”伏荣觉得有点儿吵,关掉了空间站的背景音乐,继续说,“高新技术介入艺术后,机器做的只是艺术行业中被淘汰的劳动者工作,人的创造力和打破边界的能力才是关键,真正称得上艺术的,是对人类意识的自由表达,以及对生命和宇宙的独特体验。所以,你一定要坚持在传统川剧所特有的美感之上,独具创新,在唱腔方面形成自己的‘蓉腔特色,才不至于被其他戏曲或人工智能所代替。”
陈秋林应道:“蓉城是川剧的主要发祥地,我始终是有割不断的情缘,像是与生俱来的,所以我会尽一生努力去继承它、创新它,这和你一样,又与你不同,但我们终究是要在科技手段背后表达某种意义和情感。”
“是啊,情感……”伏荣低落,想把她揽入怀里,却觉得荒诞,他们的接触不过是生物传感器制造的幻影。
余晖下的相聚不过而已。
冬日的蓉城温暖如春,除了远眺面积增大的雪山能让人意识到季节,整个城区是没有太大变化的,城市对气候的调控限定在人体最舒适的范围,不浓不淡,如陈秋林脸颊的红晕。那晚,她与伏荣对“影”喝酒,几杯下肚,她微醺。灯光摇曳,当伏荣叨叨的话语嵌入她的意识,她的脑子里浮现的是她唱戏的片段。
她第一次唱戏,连演三天,唱的是《唐伯虎点秋香》里的一折《桂花亭》。第一天演花旦;第二天是奴旦,演一个丫鬟;第三天是摇旦,演几十岁的媒婆,很滑稽。她和师父演,师父反串小花脸,从那以后,她就开始自己的演出生涯了。
想到师父,她又灌一杯酒下去,心里烧得难受。当年,她主攻闺门旦、花旦和奴旦,扮相俊美,嗓音甜而宽,塑造人物以灵活见长,是剧团当红的旦角“台柱”。师父器重她,百里挑一,选了她做继承人,那是顶着极大壓力和各种闲言碎语的。如今,她却没能让师父说出那句:女娃子,你给我们川剧争气了!
酒后,她带着泪入睡,一夜醒来,仍感到脸颊发烫。晨曦中起身出门,伏荣在身后追赶,她关掉传感器,习惯性地转过几个街角,登上磁悬浮电梯,进了“稀客老茶馆”。她站到空中天台,沐浴晨光,想象有个真实的伏荣在不远处的身后描画。
无意识地转身,迎面走来一人,在她身旁站定,问了句,“你是‘青城绝唱陈秋林?”
她扬起红彤彤的脸,“你是谁?”
男人笑答:“你可以叫我阿翔,伏荣喜欢这样叫我。”
“伏荣?”她心里一紧,“你是他朋友?”
男人點头,“是的,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忙。”
“我能帮什么?”
“帮伏荣完成他的作品。”男人把手放在栏杆上,做出随意的样子,“你一定知道伏荣的艺术追溯计划,说到底,那是他为了设计太空巡展作品而到地球寻找元素的计划,没想到他找到了元素,却不敢用它。”
“为什么?”陈秋林盯着他。
“因为他舍不得用。”男人轻描淡写,“人们总喜欢把好东西留在家里独享。”
“他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你。”男人顿了顿,“你的声音就是他找到的最好元素。”
陈秋林耸耸肩,不明其意。
男人解释,“他设计了一个与你有关的太空艺术作品,跟我提过几次,我觉得那个作品非常有意义,他却没有写在方案里,问其原因,他说舍不得你。”
“我没明白这里面的逻辑。”
“如果你答应帮他,我就告诉你。”男人露出适度的笑意,“据我所知,你想把新派川剧传得更远,受众更广,他的作品也正好可以满足你。”
陈秋林更迷糊了,如果她的介入可以一举两得,为何伏荣不愿着手这个作品呢?她想了想,问:“是伏荣让你来的?”
“不,他不知道我来找你。”男人看着她,神情怡然,像是不经意地在说,“我只是觉得,太空巡展每三十年才举行一次,你们不应该轻易错过。你和他通过这个作品都会有巨大突破,因为在这个作品中,你可以用你的艺术成全他的艺术,他的艺术也能够成全你的艺术,这不就是你们都想表现的艺术吗?”
“你指的是……什么?”
“爱的艺术。”
陈秋林哑然。
一晃眼,蓉城“百年后的成都”庆典就开始了,在举市欢庆中又华丽地结束了。观众对陈秋林的节目参与度还算高,但她自觉无趣,演出并未达到她预期效果,更为重要的是,伏荣没来。她可能还有一次与他见面的机会,但阿翔告诫她,为了伏荣的作品,他们最好不相见。因此很长时间里,他们也没有通话,伏荣打电话过来,她强忍着不接,也不要身边人与他联系。可她期望在临走前见他一面。
春节这天,她生平第一次离开蓉城。在此之前,她回泰安古镇与外婆道别,久久地拥抱她,许诺很快会回来;她也与卿云儿道别,请她把戏班带好,如果愿意,可以加入彭大韶的剧团,她已与他讲好条件,虽然她恨他,但同出师门,她还是希望能联手打造“川蓉派”阵地。
陈秋林上了飞行器,任由阿翔载着她驶往目的地。路上,阿翔说:“如果你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她黯然地摇摇头。
“你这一去,至少是十二年,或许更久。”阿翔拉升飞行高度,“只有一个机器管家陪着你。”
“不是有直播吗?应该是全人类都陪着我。”她勉强笑了笑,“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万众瞩目。”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找你。”阿翔听出她的失落,“虽然我不懂爱情,但我知道,有时候全世界陪着你,都不如那一个人在你身边。”
“没关系,我又不是永远离开。”她俯瞰苍莽大地,“能把川剧通过科技留下来,并让宇宙万物都感知这样的艺术,这就是我作为继承人的使命。”
阿翔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她把视线投向湛蓝的远方,“川剧里有句老话叫:书览无底,戏览无穷。这次艺术展示,我正好可以挑战一下‘无穷,挑战自我,所以,谢谢你的邀请,更谢谢……伏荣。”
2119年6月15日 成都堰城区 温度22℃ 湿度70% 风3级 阴雨
成都雨季时节,我回到泰安古镇,在外婆家的老宅子住下,开始重新写日记。
因筹划太空艺术作品,我在宙宇艺术联合会空间站待了大半年,在确定作品进入正轨后,我才有空返回地球。
当初我提交了三个设计方案。一是捕获一个远空直径几百米的小型彗星,控制其安全降落在木卫二上,再以它为材料,雕刻维纳斯;二是用四万个小型卫星,由地面分别控制张合,在靠近金星附近打开帆板,满月时向月球表面陆续投射,形成人类历史名人的头像剪影。三是持续在太阳系中捕获数个小型天体,将其拖往地球轨道的另一侧,形成一个和地球轨道相同但位置对立的新人造星球。
当我把方案给阿翔看,请他提意见时,他直言不讳地说,前两个方案不够新颖,还不如你用极光展示声音图样的小项目,通不过的风险比较大,而第三个方案,不只是一个艺术项目,更是一个人类振兴项目,需要全球参与,难度系数很大,也可能通不过。我问,那怎么办,要不这次我弃权?他说,你不是还有一个方案吗?为什么不用那个?我想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那个是什么。我说,不行,那只是一个设想,实施不了。阿翔说,我不信。我有些生气说,信不信由你,我的项目我自己决定!
在这之后,我们很久没联系,我以为他也忙活作品去了,不曾想他竟然去成都找了秋林。我是收到联合会的通知才知道这事的,那时方案已经审批通过,开始着手实施,已无法撤回。我很愤怒,找到阿翔劈头盖脸就骂,还动手打了他,完全失去了理智。阿翔抹着嘴角的血说,你现在责怪我,以后会感谢我。我说,谁让你管闲事,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
我心知他想帮我,但不能容忍他自作主张,硬生生地把秋林从我身边带走。因为那个太空艺术作品是一个直播的太空写意艺术,需要唱戏者独自在小型宇宙舱里表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透明的鹅蛋形宇宙舱,是以木星艳丽的“大红斑”为背景,它将随其绕太阳一圈,也就是4332.589天,直至回到起点。这个作品旨在通过表演艺术、视觉艺术、观念艺术、空间艺术等的融合,把川剧植入观众记忆之中。于我而言,科学看不见的,都可以用艺术呈现,艺术关乎创造语言和记忆,这两者都是人与人,甚至人与宇宙中其他未知物种交流的手段之一。
于是,我明白了秋林为何躲着我,并非她移情别恋,而是在和阿翔谋划这件事——在我来不及阻止之前。这个作品即将进行时,她终于肯接我电话了,从那时起,直到我说我会赶去见她一面,我们一直未中断电话,吃饭睡觉都让彼此的影像跟着,珍惜在一起的短暂时光,因为她一旦去了宇宙舱,通话就只能是二维画面,再也感受不到触碰的真实了。然而,我沒能及时赶到宙宇艺术联合会发射基地,只差五分钟,我们错过了最后的拥抱,而下一个拥抱,遥遥无期。
我决心回成都等她。临走时,阿翔为我送别。我说,你想帮我没错,但你可以找一个无关痛痒的人参与,何必找陈秋林。他说,陈秋林的“青城绝唱”无人可比,再说,她自己愿意,她有她的使命,你有你的使命。我说,狗屁的使命,狗屁的艺术。他笑了,猛灌一口酒,又说,找陈秋林还有一个私心,就是你俩的爱情,可以成全我的作品。我没理解,他便解释,你们隔着时空,对彼此的思念,最能体现科技带给时代的畸形和人类原始的感性,这也是一种艺术形态,是我这次太空巡展提交的作品。我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而是大笑,笑到喘不上气来,把一瓶酒咕噜倒入肚中,喝得烂醉如泥。
那天,我终于悟透了阿翔常说的话——他说,创作不是做新发明,艺术领域的创作是重构,重构新的故事或观看方式,在这一过程中,艺术家一些非常重要的个人关系才会变得鲜活,变得有趣,所以新的媒介或技术本身只是在增强人的感知而已,而最核心的是,你想表达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表达了,经历兜兜转转,我和秋林从擦身而过,到偶遇相知,再到分离远隔,遭遇了太多心灰意冷,我只想回到泰安古镇觅着她的气息,沿着时间足迹,寻找童年遗忘的我们、时空平行的我们和未来交汇的我们。
我似乎又回到了起点。一年前,我也是这样在古镇寻找“陈秋林”,不同的是,现在的我有了外婆陪伴,有了新邻居,从忙碌的奔走生活落得了闲适的成都生活。每日,我帮着外婆制老妈兔头,虽然我不懂她是如何配比几十种香辛料的,但可以帮着她将辣椒剪成节,炒制后掺入鲜汤,制成辣味卤汁。我很享受这样的过程,正如我享受吃的过程,也享受售卖的过程。外婆依旧喜欢在蔑竹椅上打瞌睡,或是和虚拟朋友打麻将,我却计划着如何把门面扩大,让更多的人吃到外婆的手艺。这也需要传承。
回到成都,其实我还有一事,便是到庆典组委会那里,取回我最重要的东西。因未参加庆典,我一心惦着时间胶囊,第一时间就取回了它。现在,它就挂在我的卧室里,也是秋林曾经的卧室里。虽然一百年过去了,但那画保存极好,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那是一幅油画,画的是一百年后的成都,画中细节令我颤惊,因为那画与我在“稀客老茶馆”的油画一模一样!画里,远处是天府熊猫塔,各式悬停建筑和来回穿梭的聚变飞行器;稍近一点,是磁悬浮电梯和半空而过的路人;而近处,在空中天台上,有半躺在竹椅上听戏的茶客,还有一位蓝裙姑娘。那姑娘站在秋林当初的地方,以背相对,远眺前方,其背影和秋林毫无二致,以至于我在第一眼看见这幅画时,怀疑是秋林将我的画偷换入了时间胶囊,而没有带去宇宙舱。
难以置信,爷爷的爷爷在百年前与我创作了同样的油画作品,这令我有种前世今生的错觉,不禁想起了《芙蓉花仙》的故事,想起芙蓉仙子和陈秋林浪漫的爱情。因此,我把这幅画装裱好了挂起来,将它作为我和秋林爱的见证。
今晚,我又登上了青城后山,站在“听音台”,抬望夜空,仿佛裸眼就能在浩渺宇宙看见秋林的光芒。她头戴金光闪闪的花盔,盔上插着长长的雉尾翎,独自在宇宙舱中央舞台,忽而踏步甩袖,斜挑凤眼,抖动花枪红缨,凌厉中尽显金戈铁马;忽而兀自静立,轻扬柳眉,张合红唇念唱,气势中又尽是英姿飒爽。而她身后移动的喷流中的木星漩涡,又给刀寒剑冷的故事染上了一层绮丽的暖色,让人凝视时,既感受到川剧隽永的美妙,又体验到生命最高的格调,它表现的每个瞬间,似乎都将化为太阳系的永恒。
凌晨,我又开始作日记,与艺术无关,只为正在太空中绽放的秋林。
【责任编辑:丁培富】
※ 本文荣获“100年后的成都”全球科幻作品征集文学类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