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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爱人

2020-05-08中凯

科幻世界 2020年13期
关键词:吉娜福克斯

中凯

我们为这次搬迁准备了很久,吉娜。不久前,你还把我从酣睡中摇醒,用夹着烟的手,指向夜空中一个亮点。那是“维拉市”,旋转之城。它是搭建在卫星轨道上的太空都市,是漫出重力井的自由岛屿,是七百多万人的居所,也是我们未来的家。但当时,它看起来还没你捻着的烟头明亮。

我快到了,飞船已经变轨,从休斯敦到这里也不过两小时。我刚才还在想,你要是两小时不抽烟,会是什么脸色。客舱内壁上布满舱外的实时全息,我能看到地球,万千灯火在欧亚板块上连成一片,像被踏碎的金色炭屑。或许,只有离这么远,我才能坦然面对与你共处的无数个黎明与黄昏,以及你在那些昼夜间编造的谎言。

艾什莉吃了退烧药,刚醒着时,还在问你在哪里。

等她再睡醒,还会一遍遍问我同样的问题。

十年前,在“铬合金”酒吧,我邂逅了你。你正忙着与一个日本男人攀谈,只留给我一个侧脸。我记得清楚,那时我与同事搞到了混合纳米电子阵列的专利,为了庆祝,几个自视聪明的电子工程师想干些蠢事,于是我们选中了盲街,选中了街里的那间酒吧。

盲街,旧纽约与尤金区的夹缝,深植于地表之下。真菌毒素、盗版义肢、器官倒卖,所有明令禁止的交易,都藏匿于它深达五六层的地下街道里。我曾以为它是条被遗忘的街道,后来才懂得,它并非被遗忘,只是无人愿意提起。它是一个众人共同回避的秘密,一道蓄意割开的裂口,通过它狭长幽深的街道,城市淤积的脓液才得以释放。当走下那一段段生锈台阶,走過隐蔽的地下医院与廉价旅馆,最终握住“铬合金”油腻的门把手时,我很清楚自己即将面对的东西:病毒、斗殴、偷窃,以及不同阶级间无从把握的社交风险。

可我一进门便看见了你,吉娜。

你含着不锈钢吸管,颧骨被闪动的全息霓虹染得绯红,一绺不听话的头发在额上晃动,就像个逗留游戏厅的孩子。你面前的那个男人,年龄估摸是你的两倍大,他将自己的肌电义肢搭在吧台上,用三维力反馈器外露的机械手抓着酒杯,身上的西装和那看不出牌子的义肢一样简陋。他的另一只真手,在抚摸你。我时不时瞟着你,不是猎人凝视猎物,也不是嫖客打量妓女。当时我只是担忧,宝贝,当时我甚至没察觉到自己的渴望。

你用脚背摩挲他的小腿肚,又把脸蛋贴在他的胡髭旁说了些什么。隔着人群,我看到你们四目相对,近得几乎要接吻。但终究没有。你将一张八边形小卡片放在他膝盖上,用指尖抵着它向前滑动,直至大腿根部,像是移动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日本人捻起那枚卡片,匆匆离去,把没喝完的酒与你一起留在了吧台。你往他的酒杯里啐了一口,便也起身。我抿了口波本威士忌,目送你穿过人群。就在此刻,你不经意地朝我扫了一眼,又撇过头去。或许有那么一个瞬间,你与我眼神交汇;或许没有。可直至今日,我才发现自己是如此恨你。

恨你在人群中望了我一眼,又转开视线。

它漂浮于星辰间,像你常喝的那种罐装气泡饮料,黑色亚光的铝制瓶身上印着蜂巢公司的Logo,里面胀气的苏打水将易拉罐的两端撑得凸出,又凝固在爆炸的前一秒。我在宣传册里看过它,在购物街的巨型荧幕上看过它,在航天候机室的展览柜里看过它,现在它与我只剩十五分钟的航程。

旋转,无止无歇。近千万人被它甩在内壁,如滚筒洗衣机里的泡沫。

最初,只是数百个内含纳米芯片的立方体,每个都无比微小,小得甚至能嵌在戒指上。万众瞩目之下,它们被发射到这里,如一把被掷向太空的迷你骰子。抵达后的下一秒,便开始自我复制,分解一切原料,重组为无数个自己,以指数疯狂繁衍,直至族群足够庞大,能够搭建一个巨型殖民空间站。它们是菌落,是病毒,是蠕动的蜂群。它们排列整齐地旋转着,在一片虚空中,借离心力模拟出了重力,内壁处的重力加速度接近地球上的90%。

发射它们的,是蜂巢旗下一家默默无闻的子公司。没人知道蜂巢集团有多少未公开的技术,包括公司内部员工,包括我。

我时常会想,如果你还在身边会怎样。你,和艾什莉,听着你们的鼾声,我便能安然入睡,而非现在这样,望着全息投布在舱壁上的无垠黑暗。我总是忍不住幻想飞船抵抗着星体的拉扯,小心翼翼地滑过重力井的边缘。如肥皂泡上一块油膜,妄图在曲面上维持平衡。

艾什莉刚过完八岁生日,勉强达到最低航行年龄。我们共用一个座舱,她吃了退烧药,睡得正熟,金栗色头发束在脑后,在零重力中怅惘地悬浮着。她的神情像我,说话的架势像我;可是吉娜,当她熟睡时,简直让我看到了另一个你。你也曾这样睡在我身旁,嘴巴微张,小兽般地轻柔呼吸着。而这让我心都碎了。

这是她第一次航天。来之前她缠着我一遍遍问维拉市到底是什么,我记得你告诉过她,那是建在太空中的摩天轮。

越来越近,我们正沿着它的中轴线前进。从这个角度看起来,它就像个古董黑胶唱片,以每四分钟一圈的速度自转着,百万英寸的唱盘上刻录着人类的DNA。我往来时的方向看去,硕大的蓝色星球一半被照亮,另一半浸在黑暗中。也许带艾什莉来这里是个错误。无可避免地,她让我想起你来。

“爸爸。”艾什莉醒了,揉了揉眼。她清醒后第一件事便是看向我,在黑暗与失重中看向我,用和你一样的浅色眸子看向我,问道:“妈咪到底在哪儿呢?”

无数讥笑涌向喉咙,剃刀一样锋利,但我最终把它们一个个咽下,对着艾什莉的小脸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盲街那夜过去后,我没想着再见你,也没刻意寻找。我告诉自己,不过是在酒吧看见一个女孩,连面孔都没看清,仅此而已。但两个月后,在我就要忘掉你时,你又出现在街边的雨里。透过左右摇摆的雨刷,我一眼认出你额上那绺不听话的头发。“命运”这个词在我脑海一闪而过。我开到你身前,摁下喇叭。

你抬起头,目光涣散,迎着苍白的车灯光束看向我。邀请陌生女士上车太过冒昧,所以我下了车,恳求一杯咖啡的时间。

“咖啡?”你笑着伸手揉着脑袋,把眼角拉得狭长,“你想不到更好的地方了,是吗?”

你身后那栋楼,便是赫赫有名的实感剧场“玛丽莲的记忆”。那晚,生意正如火如荼,完全看不出衰颓之迹,硕大的霓虹招牌向整条马路倾灌色彩,映在地面上如一朵朵水池红莲。前不久我还路过了那里,吉娜,那儿早被改造成了大超市,满屋子的感官体验设备全被清走了,霓虹灯也统统偃旗息鼓,再没能风光起来。许多事情就是这样,看似长盛不衰,可一旦真消失了,没人会记得它们曾存在过。如今,几乎每个人都注射了神经蕾丝,一闭眼便能读取另一具躯体的全部感受,或是下载云端的感官剪辑。他们不需要那些大家伙了,他们需要的只是颅内电极的一小段程序。

路上,我随口问你为何来这里,而你,用即兴编造的谎言作答——“我来看猫,挪威森林猫。”你声音沙哑,“我对猫过敏,所以不得不来这儿。”

在“玛丽莲的记忆”,五美元便能以第一视角登顶任一都市的地标建筑;八美元便能体验伯利兹外海的深度岩洞潜伏;十五美元便能限时坠入性感影星辛迪·弗洛特的肉体,感受她胸脯里的每一寸呼吸。这里销售未知的刺激,难以企及的欢愉。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宠物类的实感盘。

可我宁肯相信你。

隔着两杯咖啡,你向我倾诉你虚构的过往,未有一字提及盲街。我瞥见你手提包里放着一沓沓八边形卡片,银灰色,没贴标签,表面印着的镀锡触片如迷宫般细密曲折。是便携感官录像盘。下一秒你便将包合拢。

这个瞬间,仿佛是你我共处时光的缩影——你隐瞒你的秘密,我装作不知情,而你却对此信以為真,真以为我未曾留意。

我去日本筑波出差时,给你买了机票,把你偷偷安置在我落脚的酒店。你抱着白色亚麻枕头,用调皮语气朗诵酒店的入住须知。项目组研究出的“神经蕾丝”在人体上实验成功,我正春风得意,私下里向你分析它对市场的暴力颠覆,与它即将席卷的亿万财富。你虽然听不懂,但看我的眼神,像在重估一件珠宝。蒙昧无知的双眼中涌出显而易见的贪婪,混合成一股孩子气的狡黠。我怀着单纯的性欲去爱你,不问来路也不顾后果;并尽极可能地肤浅,专心致志地欣赏你的肉体,聊一些蠢话。

我们穿过东京港,踏进人潮汹涌、灯红酒绿的东方夜晚。这里的街道是摊开来的万花筒,广告牌似爬墙虎般疯狂生长,等楼高的全息霓虹在头顶彻夜不熄地招摇着,让人看不见真实的天空。你站在伊康的展示柜前,与橱窗内嵌着电子义眼的塑胶模特对视,面孔映在玻璃窗上,看向我。眼神比面前任一副义眼都更冰冷。

我站定原地,冷汗沿脊背涔涔而下。是我太得意了吗?我从未想过,也许你并不爱我。你扭过脸来,在我肩膀上蹭了一下。疑虑烟飞云散。

你看中一款伊康牌隐形眼镜,能往视网膜上随意叠加虚拟图形,每次加载时虹膜边缘便会闪过一圈细微蓝光。我买下了它。那晚你像孩子一样牵着我的手,任意编辑你眼中的东京街头,虹膜中蓝光闪烁。可我忘不了你映在玻璃上的眼神,吉娜,那眼神仿佛让我又回到了“铬合金”酒吧。

我独自来到“玛丽莲的记忆”,恰巧有朋友在那儿任职。他看过你的照片,片刻后从库房回来,手里托着个塑料盒,里面的泡沫板上嵌着一片片八边形卡片,像是排列整齐的刀片。

“她录了不少,”科姆说,“但都是私碟,不当众发售。”

“录什么?”我替你辩护,“她又不是实感演员。”

视觉占感官信息八成以上,其余知觉都可以用外接设备录制,唯独视觉不行。几乎每个实感演员,都要换上安装有眼动程序、专门录制脑波信号的电子眼。而你的眼睛没有手术痕迹。

“我看你是脑子不好使了,这种片儿又不是从女人的角度录的。”他拈起一片扁平卡片,插入实感播放机的狭缝,“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播放机庞大的塑料外壳上布满贴画,我撩起彩条帘子,里面满是精液与霉菌的气味,无比狭小,只放着一张转椅,也只放得下一张转椅。我坐了进去,科姆探着身子帮我逐一接上传导带。昏暗中,数据线缠绕着垂下,如盘蛇般轻触着手臂。录像盘开始播放,嗡嗡作响的白噪音,如飞蛾的翅膀在暗中翻腾,覆盖了一切感官。

快进,跳过片头的空白段落,烟草味弥漫。

声音与光束蓦然袭来,我坠入另一具肉体,他呼吸沉重,咬着烟头的门牙缺了一块。我从他眼中,看见了你,一丝不挂,陷在一张硕大的鹈鹕椅里。在那一拍心跳间,我试图把视线移开,却无能为力。他在上下打量你,我只是他双眼后的观众。他抬起一只穿靴子的脚,踩在浸着油污的椅子上,单手扯开鞋带,沾着泥点的黑色靴尖抵着你的大腿,移开时留下一个粉红印子。随后是另一只。你仰头看着他,像只等待被龙卷风撕裂的鸟儿。他边笑边抽出皮带,我能感觉到他的嘴角向一侧咧开,多巴胺带着烟草味沿着神经通路涌来,迅猛如洪。你的脸庞靠了过来,眼睛里灌满了烈酒。

你与他接吻,光滑的背脊如多米诺骨牌一样依次瘫在他怀里。我含着你的舌头,那柔软的舌尖狂热地搜寻着什么,一遍遍扫过他残缺的门牙。勃起,却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

我一把扯下根根连接线,跌了出来。你说是来看猫的,挪威森林猫。

“这儿还有更多,看吗?她每次来都是和他一起录。”科姆盯着我发笑,“说实话,她身材也太干瘦。来这里拍实感毛片儿的妞儿多了,真看不出她有啥特别的。”

“她不向我卖这玩意儿。”我苦笑道。

“哈,这些录像盘明码标价,也算不上贵。啥时候想了,还可以重温。”科姆将手指从那些卡片上划过,“她和你的感情,有这么实惠吗?”

我沿着马路一直走,到家时已过午夜。你侧身躺在沙发上,抱着毯子,投影仪的蓝光罩在你脸上,让你仿佛沉睡海底。我在旁边坐下,此时你惊醒了,抬起头睁大眼睛,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看到是我,舒了一口气。

“你把我吓了一跳。”你轻声说道,喘息间涌出了东京港华灯初上的夜晚,“都怪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都怪你。谁让你这么晚回来……”

赶在我说任何话之前,你翻了个身,用手覆着我的手,又要睡去。

我到了,吉娜。维拉市就在眼前。

“谎言,”福克斯私底下这么评价维拉市,“一个代价很高的世纪谎言。真他妈不知道股东怎么想的。”

福克斯的左眼珠早被摘除,换上了自行改装的义眼,一根线头攀附在太阳穴的皮肤下,似一根血管。他是“神经蕾丝”项目组领头人,语速极快,在维拉市诞生前便将其贬得一文不值。有几星唾沫趁他说话时溅出,他情绪激动时便会这样,那时我便知道,他并非出于私心,也非在意集团内部争斗。他每个字都当真:维拉市,一个无用的谎言。

“好好想想,真需要一个空间站吗?”他拽着我的胳膊,“从一个子宫钻进另一个子宫,从一个摇篮奔往另一个摇篮,意义何在?之所以改造环境,是不敢改造自己。”

“不敢?”我记得自己笑了,“现在随便哪个妓女都一身人造皮肤。”

“不是这种改造,也不是什么电子义肢。”福克斯瞪向我,显然恼了,“我说的是人与机器的彻底融合,说的是从里到外剔除每一丝多余血肉,说的是将进化权夺到自己手中,以另一种生命形式走向下一个纪元。碳基结构离不开伊甸园,地球也好,空间站也罢,都需要引力的牵挂,需要大气层的庇护;但硅基生命不同,它们能直面宇宙的本来面目,质量,能量,全波谱的电磁波——”

“你想多了,福克斯。”

“我们能做到,”福克斯不依不饶,“神经蕾丝,它不只是一个颅内微型电脑,也不是为了让人躺浴缸里玩游戏,玩到水凉掉都不知道。它是真正的未来。”

滑稽的是,福克斯现在就在维拉市里。

维拉市的灰冷外壁如一枚圆盾挡在前方,望不见边际,这是它圆柱体的一端,正中央开了道气密过渡舱门,容飞船进出。热烈光芒从轴心那个孔逸出,飞速向我们袭来,此时我却想起了福克斯。“别走错路了,”他那天最后说道,“真正的未来并非星辰大海,就在大脑之中。”我侧过头,想再瞥一眼太空,可全息投影霎时间关闭了,暗黄灯光取而代之,我只看到附绒的驼色舱壁。整个座舱狭小无比,如一排排连着的棺材。

“爸爸,你怎么不说话?”艾什莉又要闹了,“妈咪怎么不跟我们一起来?”她伸手想拽我胳膊,但没够着,“还是说她已经到了?”

座舱里响起播报,同一个声音,用各种语言重复了一遍又一遍。飞船已进入维拉市内部,正沿中轴线减速滑行,直至另一端才停下。这便是维拉市的轴心,一根几十千米长的碳纤维材质管道,内部是唯一进出通道,外层则源源不断向市内泵入光照,照亮绕它旋转的房屋、街道、湖畔,与无数居民。

飞船停稳,安全带解开。艾什莉尖叫一声,浮在半空中。我抓住她的小手,滚烫,握着如同锻铁,她在发烧。我情愿不碰她,知道吗,一触到她的皮肤,我整条胳膊的关节都软得好似注射了泡沫。可我别无选择,在失重下她轻得像只塑料袋,仿佛一放手便永远飘走了。我拽着她,浮出座舱,来到了一条环形走廊。其他乘客也陆续出来了,溺水般浮在走廊中。整个航班共四十二人,按七人一组乘电梯前往空间站内壁,一口气直达模拟地皮,继而依附着90%的模拟重力,加入维拉市的无尽旋转。

这儿的空气和座舱里的一样,带着一股人造味道,干净得好似浸过消毒水。我深吸一口气,浮向电梯,透过它的墨蓝色外壳,看到了维拉市。整座城市卷成桶状,向远方延伸,密密层层的大厦附着在曲壁上,顶尖彼此相对,一齐指向轴心,如虹膜内一针针平滑肌。

它在凝视我。

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因为一旦摊牌,游戏便结束了。

做个玩家。起码进入你身体时,我是这么想的。做个玩家,就像所有玩过你的男人一样。也许我弄疼了你,也许我就是想让你疼。可当你开始抽泣时,我反而觉得是我错了。盲街的那些夜晚里,你一定寻觅了许久,如飞蛾绕火,在周而复始的旋转中谋一条出路。直至遇见我,一个雨里请你喝咖啡的男人。

让她赢吧,我心想,哪怕这是场游戏。

我又回到“玛丽莲的记忆”,买来了所有有你的实感盘,那些八边形硅片装满了一整个行李箱,拎起来哗啦啦作响。它们被我倒进了粉碎机里,尖叫着被齿辊碾成碎屑。如果不是我,你是否还要逡巡于盲街,把这些卡片卖给每个看上你的人?我付了钱,那笔钱里的每一分,都会跑到那个门牙碎裂的男人手里。

但那又如何,他再也不会见到你,你也再不会回到那条街。

不知何时,你看我的眼神变了。你离得远远的,侧着头,像只家养的猫,双眸在阴影下也无比鲜明。直到我跟你说话,你才缓过神来,给我一个微笑。你明明可以来我怀里,可你偏远远看着,像是凝视河对岸的爱人。任何被这种目光抚摸过的男人,都会坚信自己被深爱着,只是目光的主人赧于言说。一个女人,这样入迷地看一个男人,这是我从未领教过的。

几个月后,你便让我彻底屈服,你怀孕了。

记得那些日子吗,吉娜,我常把头贴在你涨得透明的肚皮上,用指肚追随皮下静脉,直至耻毛。福克斯要是看到这场面,定会讥讽一番。他不懂为何有女人不用人造胎盘,非去承受妊娠与分娩之苦。可你震撼了我,用你血肉牵缠的神殿,用你原始的生殖力量,用你未经义肢改造与芯片植入的纯粹肉身。我亲吻你的肚脐,你低头看着我,虹膜边缘蓝光一闪而过。在东京港买给你伊康牌隐形眼镜,你一直戴着。

你生下了艾什莉,我的小女儿。

我一度认为,把新生命带到这个世上,是件很残忍的事儿。这是个用过的世界,它運转的规则已经超乎理解,就连“生存”这个基本命题,也被扭曲成数据的涌动。每个新生儿,或早或晚都会迷失在它霓虹环绕的夜里。但艾什莉不会。她有我在。我会给她一个你从未拥有过的童年,吉娜,一个你想都不敢想的童年。等她长大了,她会踢着油亮的马靴,把头发扎得高高的,不必编造任何谎言。

“爸爸,”艾什莉如同梦呓,“你不告诉我妈咪在哪里,我就不去了。”

我把头转向她,盯着她的尼龙拉链。“记得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吗?伊甸园的故事。”余光里她点了点头,我继续说道,“换作你,你会冒着被驱逐的风险,摘下那颗禁果吗?”

她小声说了句什么,含糊不清,也许是不知道答案,也许是烧高了。

“我建议不要,我建议你当个美丽的小傻瓜。”我的声音听来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你看,被摘下的苹果没法再回到枝头。有些事情,一旦知道就没法装作不知道了。你问我的,我全都能告诉你,但你一旦知道了,会后悔曾问过我。”

这两天里,我第一次直视她,第一次对着那双眼睛看了进去。有那么一瞬间,吉娜,我以为什么都没发生,以为这不过又是个寻常周末。我牵着艾什莉逛公园,而你在家里等我俩回来。

我回过神,拽着艾什莉浮进电梯。厢内已有其他乘客入座,座位刚好与我上下颠倒——这电梯是向上开的。我将艾什莉翻过来,固定到座椅上,扣住安全压杆。一个亚洲男孩抛起一个银亮的小玩意,飞到厢顶又弹回来,悬在半空,是一个钢镚。“为了好运,哥们。”他晃了晃同样悬空的黑发,说道。

压杆扣着我的肩膀。艾什莉悄悄地看着我,就让她看着吧,毕竟她从未受过如此冷遇。我盯着那枚浮空的硬币,在十三弦音乐中,等待着被带往稀薄的重力,等着加入无尽的旋转。

“你们要是不想,”福克斯故作轻松,“那我就自己来。”

福克斯太阳穴下的线头,似青筋暴起。那只义眼扫视着会议室,记录每个人的心率、热量、表情,供他计算协商的可能。他把信得过的首席研究员都叫来了,还有些生面孔,貌似是生物工程部的。其中一个女士也装有电子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福克斯。他俩目光交汇时停滞了一秒。

“公司知道吗?”女人问道,声音里没有情绪。

“不,图娃,公司没必要知道。”福克斯回应道,“就把它当作私人恩惠,好吗?”他拿起神经蕾丝的单元放大模具,说道,“这个,先生们女士们,我要看看它能带我们走到何等地步。”

福克斯想用神经蕾丝,将大脑完全接入机械体内。他在被核平的曼哈顿某处悄悄建了临时实验室,只求我们一伙人,和他一起消失两周。我向你解释过这个手术,吉娜,也向你解释过它有多荒谬——就像给飞驰中的汽车换轮子一样,我们要在实验对象清醒的同时,逐一替换它身体的每个部件。只不过那时候,我还以为等待手术的是只猴子。

“宝贝,我的小宝贝。”你扭身去哄艾什莉,那时她尚未满周岁,仰面躺在摇篮里,四肢蜷缩,如一枚小海星,“爸爸要离开我们很久了。”

我报以苦笑,心里却无比欣慰。

“最少两周。光是更换血液循环系统就够头疼的了,两周还不一定够用。大脑不像其他器官,摘下来再缝上去就行。移植大脑,是为了转移意识。”我随手抓起一个马克杯,摇了摇,“假如这个杯子是你的躯体,大脑是杯中水,意识则是水里的漩涡。它存在于杯中,存在于水中,但既不是杯子也不是水。这个手术,要的是在维持这个漩涡的同时,把瓷杯换成铁杯。”

“可漩涡很快就没了呀。”你转向我,心不在焉地撅起嘴。

“没错,很短暂。”我记得我说道,“但也很特别。你可以复制杯子,可以复制杯中水,但无法复制漩涡。”我来到艾什莉身旁,轻抚她肉嘟嘟的小臂,乳香从她细嫩的皮肤内沁了出来,细软的汗毛近乎透明。她在睡梦中握住了我的指头,像是知道我要走。

福克斯的安保措施堪称过分,我刚踏进里兹饭店的大厅,便感觉到他在盯着我,通过每个被他黑入的摄像头。我如约拿上房卡,进入顶层包间,在小雪茄气味中打开窗户。清凉晚风鼓入房间,无人驾驶的悬浮汽车就候在窗外,敞开银灰色梭形车门,准备载我前往曼哈顿辐射岛。

车座的皮革很冷,窃取着体温。我在高空中飞驰,底下流水游龙的街道,逐块换以废土,福克斯的实验室就藏于其间,如皮癣覆盖下的一粒毛囊。这就是福克斯,这就是福克斯风格。他不得不谨慎,这些人是行业内最顶尖的研究员,为了他而悄然聚集,只消一颗炸弹,或是一枚病毒,在正确的地点,便能给蜂巢公司造成无可计量的损失。

实验室在一间废弃的写字楼的地下停车场里,乳白色无纺布隔离出不同区域,憧憧人影映于其上,却静如守夜。我看到生物工程部的那位女士,图娃,她一个人站在更衣棚外抽烟。我点头示意,她没回应,但当我掀开门帘时,她叫住了我,说道:

“他疯了。”

“谁?”我下意识问道,“福克斯?”

“是。”图娃深深吸了一口烟,“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棚里很小,除了混凝土地面上一道减速带,看不出曾是停车场。两个世界在此相交:一个是被核弹轰平了的纽约废岛,另一个是福克斯不容差错的手术室,也不知道哪个更疯狂。我摘下婚戒放入口袋,又脱掉全部衣物,换上消过毒的手术服。整个手术皆由机械臂在无菌环境下完成,也许会有一两个医生亲自操刀。我们这些研究员只需站在屏幕后操控一切,如一群不露脸的神。可这终究是一场手术,而手术需要手术服。这是福克斯,不管他疯了没疯,这是他的风格。

我迈过减速带,走进手术室。

“你来晚了。”福克斯坐在转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器,十几个研究员围在他身后,手都垂在两侧,像是怕不小心碰到些什么。旁边整面墙挂着各种尺寸的屏幕,垂下的电缆拧成一束,又被胶带固定在地上。硕大的无纺布散发着聚丙烯气味,如窗帘般垂下,兜住了来自另一侧的光。布帘后有一层玻璃,而玻璃背后,是一个等待手术的无菌空间。

“红点,盯着它。”福克斯凑近麦克风,“盯着红点,从一默数到十,再从十数到一。”

側边屏幕显示出男孩的脸。他的头发被剃光,枕着手术台,一对蓝眼睛格外眼熟,如同鹿眸,困惑又温柔。他只是听从福克斯指令,盯着一个红点,以便镜头对准而已。但我总觉得,他能看到房间里的每个人,能看到我。

“你要拿他做实验?”

“克隆体而已。”福克斯头也不回,敲着键盘,全息投影仪绽出微光,聚焦出那个孩子的骨架、血肉,又扩展至等人大小。

“他多大了?十五岁,十六?”

“十六。”

“十六年前,你就养着他了?”十六年前,我甚至尚未与福克斯相识。

“当然是催熟的。”福克斯不耐烦了,“我养了六年,前几天给他催了一百三十多个月,不用操心,够手术用的。”

“我不是操心这个。”

“那你就操错心了。”福克斯转过来,“听着,我需要你操心眼前这手术。况且我催熟他正是为了手术,他的染色体端粒已经磨没了,不做手术也活不了多久。”

福克斯的肉眼盯著我,蓝眼珠里满是挑衅。我顿时明白,男孩为何如此眼熟。只是我从没想过,福克斯年轻时眼睛也会这么好看。男孩就在五六米外的手术台上,就与我隔着一层帘子。那层乳白色帘子就像一层胎膜,孕育着重生,或酝酿着死产。

图娃进来了,路过我时,身上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她坐上操作台,一头短发被整齐地塞在手术帽里,脸庞除了专注,再无多余情绪。福克斯又转向屏幕,工作开始了。

十三天过去了。

肉体不比机器,它一旦停止运转,便无可重启,机体会无可挽回地凋亡。这更像是抽积木的游戏,选错一块积木,大厦坍塌。图娃做得干净利索,她先是摘除了实验体的生殖系统,随后用体外循环代替心脏泵血,又将肠外营养输入体内,紧接着拿掉肝脏,并赶在其他器官病变前,逐一割除。实验体只剩头颅与部分椎骨,十来根导管接在上面,像被线牵扯的肉球。

可福克斯没松劲儿,他亲自操纵机械臂,将实验体的眼球摘除,舌头钳下,掀开面部皮肤与肌肉,截断不必要的神经。最后,他将神经蕾丝注入其中,一共打了五针。那些纳米电极映着水银光泽,顺着针尖钻进了大脑皮层。

没有回应。

理论上来讲,这枚大脑可以联网了。手术虽剥夺了一切肉体知觉,但神经蕾丝给它接上了福克斯操控的终端。福克斯反复输入各类感官信号,可就是没有回应。“肯定哪儿出了问题,”福克斯攥着压缩键盘,“肯定哪儿出了问题。”

手术室的无影灯关闭,整墙屏幕逐一暗下。生物团队正在室外休息,图娃也许抽上了烟。脑电波仪仍在记录,Hβ波,高频率,高幅度,这是神经突触的尖声哀鸣。那颗大脑一定很困惑,它被剥夺了所有感官,就像被困在监控室,看着摄像头逐一灭掉,连雪花屏都不留。我在控制台前坐下,最后一盏照明灯也关了。福克斯在一片漆黑中盯着我。虽然我看不到他,但他定在盯着我,用他的电子眼把我看得一清二楚。

“你也许不理解,我为何非要这样做。”他像是在跟我说话,也像是在自言自语,“科学就像在冰面上奔跑。跑得越快,裂得越快,于是你不得不跑得更快,再无别的选择。”

我当时没听懂,只是耸耸肩。

“你必须帮我。”他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了,“帮我看看问题出在哪儿。”

我的手指拂过控制台的旋钮与按键,摸到开关,摁下。蓝光在身边升起,如香烟烟雾,却无法凝聚成形。数模信号在投影仪内飞速转化,传出急促的嗡嗡声,如群蜂被困在了发烫的机壳里。透过烟雾,我回望福克斯,他面容惨淡,嘴唇绷紧,绷成一条随时会垮掉的线。

嗡声放缓,全息投影聚焦,投射出稠密浩瀚的模拟景象。这是实验体大脑中的微观世界,数以亿计的细胞如星河流转。我放大倍数,寻找着问题所在。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虽然它就存在于脑中,但和数万光年外的辽阔宇宙一样难以捉摸。问题一定出在神经蕾丝上,也必须出在神经蕾丝上,若是出在大脑本身,那这辈子也难以解决。电极漫布在神经网络间,如一粒粒僵硬水母,尖端凝结出髓鞘,攀附着神经元。它算是极精细的玩意,尽管如此,看起来仍甚是粗笨,与周遭格格不入。这个电极连接正常,我转动旋钮,换向下一个。

可每个都很正常。

福克斯就站在我身后,不等我开口,便已明了我的意思。他许久没说话,一动也没动,依旧压低身子看着,最终还是问道:“你觉得,还会有什么原因?”

“可能只是吓坏了。”

“什么?”

“那个孩子,可能只是吓坏了。”

我关掉投影,生怕仪器烧掉。屋子又重归黑暗,可福克斯的那台终端,从待机中亮了起来。荧光照亮了福克斯的脸庞。那枚孤零零的大脑试图交流,通过神经蕾丝,通过那台终端。我亲眼看到,它递出了一个字符——“?”

福克斯笑出声来。

我把他一个人留在屋里,坐上车,赶回家去。一路上,我在半梦半醒中想着你,吉娜。我想着你在家等我回来,想着你在摇篮旁,听我聊我的工作,睁大眼睛,用孩童的口吻问我:“可是漩涡很快就没了呀。”那时我无比肯定,你是爱我的;那时我还不知道,一切为时已晚。

家里没人,桌上摆着发霉的快餐,地板上散落着玩具飞机的碎片。

同你一起消失的,是我们的女儿,和一大笔钱。

“嘿,”男孩操着亚洲口音问我,“她没事吧?”

艾什莉面孔涨红,她捂着嘴,从肺部深处咳嗽。压杠钳着她单薄的肩膀,她病恹恹地睁开眼,眼珠稍微转了转,转瞬又爆发出一阵咳喘。电梯在飞速下潜,重力似水,一点点浸了上来,给一切赋予重量。

“她没事。”我说道,“只是有点儿不适应。”

话刚说完,艾什莉便呕了出来,气味弥漫在厢内,黏稠的呕吐物在稀薄的重力下,如水球般附着在她的脸上。男孩扯下外套扔了过来,我一把接住,用它抹去了那摊液体。

“爸爸,”艾什莉嘴唇上沾着的污渍有如沥青,“爸爸,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没事的。”我边安慰她,边撑开了她的眼皮,快速瞥了一眼。眼结膜下有一记血瘢,新出现的,是小血管破裂。

艾什莉快撑不住了,吉娜。

她没几天可活了。

“别问我去哪儿了。”你失踪两个月后,又出现在家门口,抱着艾什莉,“我现在回来了,这难道还不够吗?”你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我爱你,我爱你,这难道还不够吗?”我把艾什莉抱到怀里。你盯着我,浑身颤抖,眼睛张开了又闭上,低声重申,“别问我发生了什么,答应我,永远别问。”

我便再没问过。在那些悬而未决的夜里,我曾不眠不休地回想你说过的每句话,你的声音,你的语调,你看我的眼神,妄图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到最后,我唯一能确定的是艾什莉,哪怕再多虚情假意,她也是真实的。

你迷上了抽烟。我先是从你发丝间闻见了烟味,再是在阳台的纸盒里找到了成堆烟头,烟嘴儿上还沾着口红,随后你便肆无忌惮了,在我面前深深吸入再吐出,像是在争夺屋里最后一口氧气。我唯一庆幸的,是你从不在艾什莉面前抽烟。可当她在身边时,你反而更不安了。你彻夜在黑暗中睁着双眼,挨到黎明才颓然睡去,那种警觉与猜疑,就像是屋内有一个隐形杀手,时刻用枪口抵着你的额头。

你到底在怕什么?

福克斯主动跟公司摊牌,并拿来份保密协议,让每个知情人签下名字。协议只是走个过场,泄密的后果绝非纸上写得那么轻松。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场手术依然藏匿在蜂巢公司的冰面下,至今也无人提起。事实上,要不是因为艾什莉生病,我也几乎忘掉了。

一周前,艾什莉就开始发烧。等她烧退了后,我带她去游戏厅,还给她买了双短靴。她穿着它在明亮的全息动画中穿梭,躲过恶龙喷射出的模拟火焰,汗涔涔的脸上闪动着金色编码。她曾说过,以后要养一只毛茸茸的巨龙当宠物,就和游戏里的那只一样。不一会儿她跑回来,给我看她的手臂,说是上面长了只小海星。那是一块星状红斑,如光滑的瓷面被蹭掉了一小块漆。颈后更多,密密麻麻,连接成紫色团块。

我当即带她去医院。艾什莉还远没到能够想象死亡的年龄,她在CT机里咯咯笑着,一对短靴伸在外面打着拍子。我还记得她拿着检测报告,就似在漫画书上看见不认识的单词一样,抬起头兴奋地问我:“爸爸,什么叫‘多器官功能衰竭啊?”

我接过报告,愣愣地扫了一眼。上面有个单词重影了,碳粉一深一浅地附着在那张A4打印纸上,我就一直盯着那个单词看,脑子里慢悠悠地思索着,为何会重影呢?又为何偏偏是这个单词呢?直到艾什莉又拽着我的衣角,“爸爸,爸爸”地叫着我,露出两颗小小虎牙。

她的心肺肝肾都在凋亡,只是她尚未察觉到它们的背叛。器官衰竭,爆发性,病因不明。我盘数日本黑帮为仇敌定做的各种绝症,有的能伪装成意外猝死,有的则潜伏数十年才爆发。难不成是竞争公司的手脚,本打算除掉我,却不小心弄到了她身上?或者是蜂巢公司,它知道我曾对妻子说过这个手术,要杀我灭口?

可是吉娜,我想来想去,没想到你。

医院治不了她。我想起了那个手术,想起那颗惊慌的大脑,它在那页洁白透光的无纺布后,四条动脉都接上了导管,依仗满屋子仪器生存。七八年过去了,我再没听过关于它的只言片语,但我明白,哪怕福克斯放手,公司也不会放手。从它被列为头等机密的那刻起,蜂巢公司便已将它安置在最核心的蜂房,将它藏匿在娱乐快消品的甜蜜之下,默不作声地孵化它。我与福克斯许久没有联系,问遍了所有人,最后是图娃告诉我,公司早就安排福克斯迁居维拉号空间站了。

那个夜晚,我告诉你,我们要提前搬去维拉市,立即,马上,下一秒。我没跟你细说艾什莉的病情,脑子里不断盘算自己到底招惹了什么人物。你用膝盖触着我,轻声说着些宽慰的话。我蓦然想到最初见你时,你在“铬合金”是如何用脚背揉蹭那个日本男人的小腿肚的。你戴上面具,把自己封在后面,不留一丝缺口,这是你的生存本能,近乎条件反射。等我转过身去,你又点起一根烟,把面孔藏在烟雾后看着我。

我安排了第二天的机票。

“我还没跟贝克说再见呢,”艾什莉抱怨道,“我可不是说我喜欢他,是他一直嫉妒我能去太空。”贝克是她在球馆的朋友,和她同岁,头上总倒扣着个棒球帽。“我们要把小鱼带过去吗?在太空中它们还需要鱼缸吗?”她抱着我的胳膊,仰头看着我,“维拉市到底是什么地方呀,贝克会来找我吗?”

“它是建在太空中的摩天轮。”你答道,声音沙哑温柔一如往常。

那是在地球上最后一个夜晚。

你把艾什莉哄睡了,便蜷缩进沙发里,点上一支烟,向我靠来,却终究没碰到我,夹着烟的手耷拉在一侧,像一只飞累了的夜鸟。你望着我,虹膜内蓝光闪烁。这么多年里,我第一次觉得你老了,和我一起老了。“我会治好她,”我握着空杯子,细数里面一圈圈咖啡印,“我会找到是谁对她下了手,相信我。”

搬到维拉市是你的主意。光是移民申请都耗了半个月,若不是早就安排好了,這一切就都没有转机了。我认定这是上天留的一线机会,我认定这是顺理成章的伏笔,我认定这是命中注定的契机。

“我一直很后悔,”你怔怔地说,“我早应该跟你一起去的。”

“什么啊?”

“嘘。”你在唇边比画了下,示意我噤声。一滴泪珠从你眼角滑下,你看着我,看得都失了神。你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口烟,继续着你的告白,“我以为能骗过自己,至少,我以为这是我想要的。可后来才明白,我不想要他的任何东西,我只想要你。”

“他是谁啊?”

你卸下隐形眼镜,揉了揉眼睛。我瞥向你的双眼,你瞳孔散大,血丝如冰面上的裂缝。“什么叫‘我只想要你?”我抓住你的手腕,“我永远是你的。这你是知道的吧?”你掰开我的手指,像是取下一只卡住的手镯,随后把烟头碾灭在烟灰缸里,起身走进了浴室。留下那一对隐形眼镜,伊康牌,置在玻璃桌面上,薄得像是快融化了。

我戴上那对眼镜,看见了你眼中的世界。

眼镜款式有点旧了,右眼角还有植入广告一闪而过。你似乎调了一个淡金色的滤镜,一切看起来都像笼罩在傍晚的黄昏下。可能是覆盖了太多高清材质,囤满了显存容积,每每转头图像都有细微延迟。我环顾四周,不少物件都变了模样,有些模型还与实体相冲突,看起来就像上个世纪的劣质游戏。就连那鱼缸里的热带鱼也不见了。你从未说过,你不喜欢鱼。

就在这时,图娃联络上了我。

“端粒耗尽,细胞凋亡。”她边说边传来几份报告,“全身器官急速衰竭,最早的是肾脏,四天内彻底坏死。”我点开图娃传来的文件,负片上一根根染色体笨拙地散落着,看起来就像是长条曲奇。“不是毒素,不是传染病,不是任何纳米级武器。”她说,“最可能的病因是,患者被催熟过。”

“我看着艾什莉从小长到大的。”

“你明知这技术是用在哪儿的。”图娃说道,“得病的不是你女儿。有人克隆了她,并催化克隆体加速成长,直至与之同龄,再悄悄替换了她。这也许是个好消息,也许是个坏消息。但至少你不必去找福克斯了。仔细想想,艾什莉是否出现过失忆?记忆是无法拷贝的。”

这些话语如细沙般缓缓流进我的耳朵,又从头颅底部隆隆涌过。我回想与艾什莉相处的每一刻,从她脚掌如树叶般大小,到她第一次叫爸爸,再到她扎起马尾,穿着橘红色衬衫在人造草地上打滚,直至几个小时前游戏厅里跳跃着的那个背影。

“没。”我说,“没有。”又说,“不,稍等。”

我点开艾什莉的相册,准备顺着时间线细看一遍。缩小影像在平板上聚焦,如一个迷你剧场。这张动态照片是昨天清晨拍的,艾什莉一走一跳,像只小鹿。我记得下一秒她便会扭过头来冲我笑。可影像本该是五官的地方,一片空白。我又翻了几张照片,艾什莉的面孔也统统消失了。我这才明白,不是相片的问题。

是你,吉娜,你用眼镜屏蔽了艾什莉的脸。

“若是没有,”隐约的声响,也许是电波杂音,也许是图娃喘了口气,“我恐怕艾什莉还是婴儿时,便被替换了。这样更说得通,胚胎时期便被催化,对端粒的损耗极大。一般克隆体制造商都不会催化胚胎,因为长成的克隆体都活不到成年——你还在线吗?”

门把手拧了又拧。

“开门。”我额头抵着浴室门,“开门,吉娜。”我透过磨砂玻璃看到你的模糊身影,走过来,又退了回去。“别让我说第三遍,吉娜,把门打开。”我锤了几下,震得门板在门框里直抖。

“我知道是你,”我拼命压低声音,“我只是想不通……我永远也想不通。这么些年你都在骗我。我们的女儿到底在哪儿?”

我回身拎起你的煙灰缸,往门上砸了过去,老天,我当时满脑子想的,是别让艾什莉听到这声响。我弯下腰,把脸贴在门上,从被砸开的裂口看向你。你裹着浴巾,失措地站在满地玻璃碴子上。

我把手伸进缝隙,摸索着门把儿。“那是个意外,”你扯开我的手,“别,别这样,快别这样,你吓着我了。”碎玻璃划着手腕,门被拧开,但在我把手抽出来的瞬间,你又把它碰上了。

“你流血了……”你惶恐地向外瞟了一眼,又把那个洞堵住。

“艾什莉她——”

“一枚电池,一枚纽扣电池,不知道怎么从玩具里掉了出来。”你语无伦次地说着,“她连哭都没哭,我只听见几声咳嗽,再去看她时,就已经死了。我发誓我做梦都想把她救回来,让我们变回一个完整的家。我做了傻事,拿着钱找到一家私人诊所,以为这样就可以……但他们没告诉我——”

你跪在地上呜咽了起来,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我推开门,走到你面前,碎玻璃在脚下咔咔作响。你的身体似上发条般抽搐了两下,便抱住了我的小腿,如同在惊风骇浪里抱住了一根桅杆,嘴里则断断续续地咕哝着。

“我爱你,”你喃喃道,“我爱你,我爱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淋着雨,要请我喝一杯咖啡。你还记得那时你有多爱我吗?”

这便是你的魔力,吉娜,无论你曾撒过多少谎,还准备再撒多少谎,你看起来都是那么无辜。可是你错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铬合金”,你游猎于蓝色的灯光下,像深海里的一道魅影,看了我一眼,又转开了视线。而我,我从那时便知道你是哪种女人,却仍花了十多年才肯承认。

有那么一瞬,我想把你从满地玻璃上抱起来。可偏偏在那时,我在镜子里瞥见一个陌生的倒影。我抹掉镜面上的水雾,看向自己,却看到一个未曾相识的男人,在镜中与我对视。那个男人眼窝留着辐射状的缝合线,一双电子眼是实感演员的标配,他和我一样,吃惊地张大了嘴,露出的门牙缺了一块。我不认得他,但认得那门牙,认得那门牙轻咬你嘴唇的滋味。我笑了起来,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镜中的男人和我一起笑着,笑得面容扭曲,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诞的笑话。

“看着我。”我低头对你说。

你抬起头,怯生生望着我。也许,是看见了我虹膜中的蓝光,你的脸在一瞬间换上了我从未见过,也道不明的神情。

“看着我,”我掐住了你的脖子,“看着我。”你双眼圆瞪。这双眼睛曾在人群中轻飘飘瞥了我一眼,又看向别处,但现在却直勾勾盯着我,我仿佛能听到它们的尖声厉嚎。你挣扎着,抓起碎玻璃扎向我的大腿,一下又一下。但我没有松手,直至你的身体如多米诺骨牌般瘫倒在地,抑制不住的笑意才涌上喉咙。我想,起码你在生命最后的几秒钟里,看着的,是我的脸。

我悄悄上了楼,艾什莉还在酣睡,面孔被抹去,一片空无。我摘下你的隐形眼镜,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她睡得无比香甜,嘴巴微张,像是梦见自己戴上了节日花冠。

我抱着艾什莉,走出了电梯,又跟着人群走出海关。

这儿的重力确实只有地球上的0.9倍,吉娜,如果你在这里,一定会像孩子一样紧紧抓着我的手。内脏在稳定的人工重力下重新排序,而艾什莉的头垂着,像只温顺的猫。他们肯定以为她只是在睡觉。明亮的白光由轴心管道泵入,贯穿整座都市,但穿过了密密麻麻的建筑,也所剩无几。大街小巷不分昼夜被全息霓虹点亮,又悄然向两侧卷起。我眯着眼抬头仰望,隐约看见了对面的湖畔、街道、与一粒粒屋顶。在我身后,广播用欢愉的声调重复着同一句话——

“欢迎来到维拉市!”

【责任编辑:迟 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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