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阔几何
2020-05-08孔欣伟
【加拿大】孔欣伟
常野篇
(一)
我的重生出了一些差错,失去了部分的记忆。失去记忆是件很麻烦的事,连新型的剃须刀也用不好,今天就不小心刮破了自己的脸。望着镜子里嘴角渗着血丝的自己,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我怎么会挑选这样一个身体呢?高且清瘦,没什么肌肉,腹部甚至有些赘肉。脸部的线条很冷酷,嘴角微微上翘,似乎在嘲笑世间的一切。在我记忆中,这不是我喜欢的样貌。这种无知的茫然感觉最近时有发生,重生之前的那段记忆完全消失,我根本无法记起自己为何如此选择。
我的屋子里摆设不多,大部分家具陈设也都很普通,但还是有一些让我感觉吃惊的东西,譬如这根不灭烛。自从死亡设计大师杜洛夫斯基在遗作《天人五衰》里使用了不灭烛之后,他的无数崇拜者都喜欢在家里点燃这种不灭的微弱火焰。我发现自己卧室里的这只不灭烛很有来历,竟然是《天人五衰》原始场景里使用的道具,据说自从被杜洛夫斯基点燃之后就从来没有熄灭过,烛台上还有大师的亲笔签名。我一直很喜欢杜洛夫斯基,尤其是他那部残缺的遗作《天人五衰》。昨晚我又体验了一次这部作品,然后和往常一样进入了对一切都觉得了无生趣的状态。每次体验这部作品之后,我都要好几天才能恢复常态,但是我依然一次又一次地体验,好像着了魔一般。
不灭烛发出的光非常微弱,只有在黑暗中才能看到,在阳光下只有凑近细看,才能看到一丝微暗的烛火。天微亮我就醒来,因为不知道起床以后应该做些什么,我直到现在依然躺在床上,看着不灭烛胡乱想些东西。就在我纠结今天到底要不要起床的时候,随身终端的铃声响了,提醒我今天中午有个约会。这是我在重生之前就定好的,终端里还特意注明此次约会非常重要,无论什么情况,一定要赴约。
我终于挣扎着起了床,应该要吃点儿什么,但我却什么也不想吃。最后我选择了最普通的白粥。坐在餐桌上,我拉开面前的窗帘。窗外的樱花开得正盛,樱花与其他花不同,在开到极盛之前就开始飘落,微风吹过,总会带下几片花瓣。我低下头,专心吃我味道寡淡的白粥,不去看窗外美丽的樱花。再美丽的事物,看得多了,也会变得平常。对于永远,人们曾经有一种误区,认为在无尽的时间里一个人可以有着无穷的体验。其实外界的刺激雖然近乎无穷,但是一个人可以产生的感觉却是有限的。就好像世界上的颜色无穷,我们肉眼能分辨的却只有区区几种。永生之人最终难免厌倦,并非世界不够丰盛,而是人类太过贫乏。
我一边吃,一边看随身终端上的新闻。随身终端是重生时植入体内的,负责随时储存和上传脑态,如果有人设法取出随身终端的话,它会立即爆炸,强制此人重生。脑态储存技术刚出现的时候,在人类社会引起了一场动乱。本来在死亡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现在有钱人却可以依靠财富来储存自己的脑态,死后又能把脑态移植到一个新的躯体里继续享受财富。为了平复社会上一触即发的动荡局势,联邦修订了宪法,规定脑态的储存与移植是所有联邦公民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
在脑态储存出现之前,死亡是一个令人恐惧并迷惑的存在,伴随死亡的是血腥、杀戮、疾病、苦痛、挣扎、牺牲这样的词汇。那时即使有人想要追求临近死亡的刺激,也没有人可以真正体验到死亡的滋味。有了脑态储存,人类才第一次可以客观地审视并体验死亡。
死亡不再是个体存在的消失,这改变了人们对死亡的观感,消除了一直伴随着死亡的那些负面情绪。人类发现了一个新世界,在这里死亡成了最值得追求的享受。一切皆会厌倦,唯有死能永存。因此随着脑态储存的出现,死亡设计慢慢成了最流行的艺术形式。在人类的历史上,伴随着技术的革新,艺术总是发展出不同的面目。颜料和绘画,乐器和音乐,照相机和摄影,摄像机和电影,VR舱和虚拟现实,在这个链条的最新一端则是脑态储存和死亡设计。
(二)
约会的地方是我住处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名字叫作“易杯”。易杯咖啡馆很普通,从咖啡到装潢都不特别出色,也因为普通所以客人不多。我到得有点儿早,要了一杯卡布奇诺,点了一支烟慢慢抽着。烟草在可以重生的世界又开始流行,既然身体坏了可以换个新的,抽烟的副作用又有什么关系呢?抽完一支烟,我又点上了一支,还要了杯百利甜酒加到了我的卡布奇诺里。第二支烟我没有抽,把它放到烟灰缸的边缘,一晃一晃的,但是正好平衡。我看着烟雾中慢慢延长的灰烬,等着烟灰落下,平衡被打破的那一瞬。
烟灰烧了很长,却一直没有掉下来。这时我等的人来了。我们交换了姓名,她叫萧萧,身穿牛仔连身短裙,外面罩着黑纱的长披肩,虽然似乎并不和谐,但是比照片里多了些看不出的灵气。“请原谅,” 她因为来晚了,有点儿抱歉地说道,“因为刚刚重生,有很多烦琐的事要处理,来得晚了一点儿。”
我笑笑说没关系,问她要喝什么,她要了爱尔兰咖啡,然后问我介不介意移到后门外,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露台,更适合聊天。我自然说好,拿了自己的卡布奇诺随她到了露台,没想到这间普普通通的咖啡馆竟然有一个幽静舒适的角落,只放了一个小桌和两张椅子。我们坐下,我随意问道:“你来过这里吗,怎么知道后面有这么一个好地方?”
萧萧笑笑,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感觉应该来过,但是怎么也记不起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最近重生出了点儿问题,好多年的记忆都没有了。我一进来就觉得后面有个露台,而且是很确定的感觉,就特别想过来坐坐。还好这里真有个露台,不然我就太不好意思了。”
“你也丢失了记忆?” 我听了很惊讶,“我也是,我的意思是我最近重生也丢了些记忆。”
她听后也很吃惊,“你是哪天重生的?我是十六天之前。”
我回答道:“我也是十六天前,看来那天脑储局不知出了什么事故,很可能那次事故里的受害者都丢失了一些记忆。不过我们怎么会正好在重生前还安排了约会,真是不可思议。”
她想了想说:“也许我们打开保险箱就明白了,我们各有一段密码对吧?”
我说是的,于是我们决定喝完咖啡就立刻去银行。两人喝着各自的咖啡,有一点儿冷场,我努力想着有什么可以聊的话题,便问道:“你喜欢杜洛夫斯基吗?我最喜欢他的遗作《天人五衰》。”
她答道:“我也非常喜歡《天人五衰》,可惜结尾失传了。我听说杜洛夫斯基的失踪其实是他依靠自己的作品自杀了,你觉得传说可能是真的吗?”
我说:“我不知道,按道理说是不可能的,最多只是损失一段记忆,脑态储存局即使没有最新的脑态,也总会存有某人某一时间的脑态。我觉得很可能大师厌倦了声名负累,重生后开始了另一种低调的生活。” 我没有和萧萧说实话,其实我心里隐隐觉得杜洛夫斯基确实彻彻底底地死了,而且他的死和《天人五衰》的结尾有关。因此,我一直在努力搜集有关《天人五衰》的资料,也许有一天我可以重新制作出失传的结尾,创作出一部能让人真正死去的杰作。“我最喜欢《天人五衰》里面花萎那一段,你体验过吗?还有《奇形记》我也很喜欢。” 我接着问。
“我很喜欢花萎,《奇形记》我也喜欢,但不是很懂。你很喜欢死亡设计吗?我记得在记忆丧失之前,我还试图写过一些死亡设计的剧本,只是不知后来有没有写完。” 她答道。
“那又很巧,我在记忆丧失之前,刚刚开了一间自己的工作室,开始死亡设计的制作,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出来了什么。” 我抿了一口卡布奇诺,已经有点儿凉了,“你还准备继续写剧本吗?”
她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这次重生之后,心里老是空空的,好像丢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点儿也打不起精神来。有时强迫自己写点儿什么,却又觉得都已经写过了,只是在无聊的重复。每天早上要努力地想自己今天要做什么,却觉得什么也不值得做。”
她的感觉和我异常相似,我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看得她有点儿害羞,“我重生后体验了七次《天人五衰》,觉得自己就像里面花萎后的天人,过着无聊的日子,觉得什么都不值得去做。眼前看得到的全部都是已经厌倦了的事,还没厌倦的也知道迟早都有厌倦的一天。如果我真的一切无所谓了那也好,却偏偏觉得有点儿什么还是应该去做的,就是不知道那是什么。”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我才觉得自己有点儿奇怪。我是一个很少向别人吐露想法的人,即使对于我很有好感、愿意发展亲密关系的女性也是一样。我自己不喜欢倾诉,也不喜欢别人对我倾诉,我总觉得话说得太多,会让大家都不舒服。但和萧萧一起,我却自然而然地说起了自己很私密的感觉。
萧萧喝了一大口咖啡,她的脸颊有些淡淡的红晕,也许是因为咖啡里有威士忌的缘故,“还有很多时候,你觉得自己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但是时间永远会证明你其实不知道。” 她顿了一下,又喝了一口咖啡,说道,“即使如此,那些知道的日子,还是很好的。”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但是这时的沉默已经和刚才的不同,我不再觉得冷场或者尴尬,而是在享受这种沉默,享受着这种沉默之中酝酿的东西。
那天喝完咖啡,我们没有立刻去银行,反而先去看了电影,然后又找地方吃饭喝酒,直到深夜。
(三)
三天之后,我和萧萧才一起去了联邦第一银行。保险箱里只有一个银行账号、相应的密码和两张豪华游轮的船票。账户里的数额很大,不能说可以让我们富可敌国,至少也足够让我们过上几十年舒适的生活。唯一的条件是,要在使用那两张船票一起旅行之后,才能开始动用账户里的这笔钱。
我和萧萧一点儿也想不通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赠予我们这样一笔巨大的财富。那两张船票是乘坐豪华邮轮环球旅行,并不是很特别,不过还附加有一次死亡设计体验,而且注明是特别定制的真实死亡,并不是随便去影院就能体验的虚拟死亡。虚拟死亡是指肉体不受伤害,只在虚拟现实里体验死亡,而真正死亡则是肉体会确实的死亡。当然因为脑态一直会被储存,总可以在一具新的肉体里重生,然而复制肉体、储存与移植脑态的费用都很昂贵,真正死亡是一种远远超越虚拟死亡的奢侈享受。
我和萧萧正好想要过一段只有两个人的日子,而且我们都很喜欢死亡设计,自然非常乐意进行一次这样的旅行,更何况旅行之后还有巨额的金钱可以继承。
五天之后我们就在邮轮上了,为我们预定的房间是相邻的两个单独套间,都有自己面海的阳台。酒水已经包括在船票内,每人的账户里还有一笔不小的船上消费额度,考虑得可以说是非常周到。邮轮也是最豪华的型号,服务生礼貌周到训练有素,饭食种类繁多用料讲究,各种娱乐设施周全齐备。不过我和萧萧大部分时间都腻在我的套间里,饭菜就叫到房里,很多时候连床也不想下,就在床上做爱吃饭喝酒聊天。
预定体验死亡设计的日子在三周之后。我们已经知道这是一场专门为我们准备的体验,有着配套的物理环境,我们的脑态会被移植到两个特别定制的身体里,去体验一场不同寻常的死亡。我们现在的肉体则会被保存,在那个身体死亡之后,我们的脑态会被移植回现在的肉体,一切就像是一个无比真实的梦境。
负责帮我们移植脑态的是一个可爱的年轻人,他有一头乌黑的头发,很讨人喜欢。他向我们介绍说,这个将要体验的死亡设计可不是死亡影院里讨大众喜欢的流水线作品,而是一部只在内部小圈子中流传的精品。他还说,这个死亡设计的制作人和编剧是男女朋友,珠联璧合的一对玉人,但是在这部作品之后,两个人却分手了,后来又双双重生,不知所终。他自己也一直想要真实地体验一次这个作品,但价格实在有点儿昂贵。
听了黑发年轻人这番话,我和萧萧相对一笑,我们也计划合作设计死亡,她写剧本,我负责制作,不过我们肯定不会分手,我们将会永远幸福,永不分离。
(四)
在特隆大陆冰雪还未完全消融的大地,稀稀疏疏的绿色嫩芽就已经从黑土里钻出,飞快地生长,开出蓝色的小花。一切都发生得异常迅速,仿佛神迹。
花开到盛处,却并不凋谢,而是继续努力绽放,然后一下炸散开来,好像是夜空里的烟花,把花瓣撒到远处。花瓣散在地上,很快就生根发芽,然后又是迅速地生长,开花,像烟花般绽放。花开得很快,远远望去,就好像一下开成了一朵覆盖十几米的巨花。
冰雪消融的大地上很快就布满了这种蓝色的小花。蓝花还是不停地炸散,但是已经没有了生根的空间,慢慢大地铺上了厚厚的蓝色花瓣。
在這片蓝色的花瓣上,开始长出更高大的植物,有些像仙人掌,有些像灌木,也有些像高大的树木。这些植物生长得也异常迅速,很快地长出一个个巨大的花苞。但是花苞却没有立刻开放,阳光照耀下,隐隐可以看到,花苞里似乎在孕育着什么。
高大的植物吸收着蓝色花瓣里的养分,供给着花苞里孕育的生命。过了不久,有花苞打开了,开始是比较小的花,里面飞出的是类似蝴蝶蜜蜂蜻蜓的生命。然后是稍大一点儿的,花开后飞出来的是长着翅膀的小动物。
一个雪水融化形成的小湖边,长出了一棵参天大树。树冠顶处有两个巨大的花苞并在一起。左边的花先缓缓地打开,紧接着右边的花也开了。
左边的花里蜷卧着一个清秀的少年,英俊得像雨过云破处的湛蓝天空。右边的花里是一个羞涩的少女,略有些圆的脸,仿佛还带着乳香。两人的背后都生有纯蓝的羽翼,晶莹透明好像是那些蓝色的花瓣凝结而成。但是每人都只生有单翼,不知如何飞翔。
两个人伸展开身躯,发现自己只有一只翅膀,也有点儿困惑。然后抬起头来,看到了对方,便轻轻展颜一笑,也不说话,就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他们抱得那么紧,似乎要和对方合为一体。两人展开身后的翅膀,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脚在树枝上一蹬,双翼振动,就飞了起来。
以后的几日,他们饿了吃些蓝花瓣,渴了饮些湖水,困了在大树中空的躯干里睡觉,剩下的时间就紧紧地抱在一起,在大湖四周飞翔,似乎永远也不会厌倦。但是,慢慢地,气温越来越低,阳光越来越弱,小蓝花越来越少,大树的叶子也开始枯黄。他们只能在中午最暖和的时候才能飞出来,其他的时间便躲在树洞里相拥取暖。终于雪开始下了,太阳落山后就再也没有升起,寒冷的长夜开始了。蓝色的大地变得洁白,湖水结了冰,只有大树还屹立着,但是也没有了生机。树洞里,少年紧紧抱着少女,蓝色的双翼像羽被一样裹着两个人。少年说,时候到了。少女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少年看着少女清澈的眼睛,第一次吻上那火红的唇。少女闭上双眼。蓝色羽翼慢慢合拢,把两人包裹在一起,慢慢融成一个天蓝色的结晶体。蓝色结晶体的核心开始剧烈地震动,仿佛有什么要挣脱束缚,飞向遥远的星空。震动越来越强,由里及外,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蓝色结晶绽裂成无数碎粒,有的飞洒向天空,有的散落在大地。无数块蓝色的碎粒里也许只有一块能在未来的春天成长成一棵美丽的大树,孕育出新的羽人延续着少年少女的记忆,在下一个春天再次结伴飞翔。也可能这个冬夜异常的漫长,没有任何蓝色能熬过未来没有尽头的冰寒。但是蓝色曾经在这里绽放过飞翔过,生命的丰盛没有错过这片近乎无望的土地。
生之丰饶恰恰在于未来的不可知,在下一个春天来临之前,我们永远不知道是什么在那里等着我们。
(五)
体验过奇异的蓝色世界之后,我和萧萧的身体虽然都是崭新的,但心理上被刚刚的死亡冲击,久久无法自拔,体验到一种深深的倦怠。黑发年轻人知道我们不想被打扰,在边上静静坐着。过了良久,他看我们恢复了些精神,才开口说道:“我们的委托人要求在死亡体验结束后,问你们三个问题,还有一封信要转交。”
我很好奇,这个神秘人到底想要问什么,萧萧也是一样,她问道:“是什么问题呢?”
黑发年轻人说:“第一个问题,你们更喜欢蓝色世界里短暂美好的爱情,还是现实世界里长相厮守的爱情?”
萧萧回答道:“当然是长相厮守的爱情,既有激情的瞬间,也有温暖的相守,只是这样真的很难。”我接着萧萧说道:“尤其是现在,没有了死亡也就没有了一生一世,没有了永远的爱情。”自从有了脑态储存之后,因为不再需要养育后代,婚姻很快就消亡了,男女之间物质的因素也减少了很多,主要依靠感情来维系相互的关系。在永生岁月刚刚开始的时候,人们还很看重金钱和金钱带来的奢华享受,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奢华享受是最容易被厌倦的东西,只是因为在有限的生命里很难得到,才会被人们看重。物质的羁绊减少,感情的因素增加,却让男女之间的长相厮守变得更加困难。根据统计,热恋阶段短的大概只有三个月,长的也不过一两年。如果没有了死亡,一生一世的承诺还有什么意义?只有死亡才能带来永远,没有了真正的死亡,爱情再长久总会消失。
黑发年轻人说:“那正好问第二个问题,你们是否觉得爱情总归会消失,一切会归于平淡,不可能永远延续呢?”
我和萧萧都点点头说:“是的。”
黑发年轻人接着说:“那第三个问题就是,你们是否觉得自己可以永远爱对方呢?”
我和萧萧对视了一下,笑了笑,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当然会。”
黑发年轻人微笑了一下,嘴角上扬,似乎在说你们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解释说:“虽然理论上爱情在未来某一天总会消失,但是那种会爱到永远的感觉也是真实存在的。我觉得有两种永远,一种时间上的永远,一种爱的永远。即使人类可以无尽的延续生命,也只是能延续很长时间而已,如果把永远定义成无穷无尽的时间,任何人也不可能真的体验到永远。如果从来没有人体验过永远,那我们对于永远的概念又来自何处呢?”我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所以永远只是一种感觉,那种感觉可能在很多种情况下获得,也许在森林里听到一片树叶飘落,也许在海边滔天的巨浪里游泳努力探出头来,也许在沙漠里四处寻找恐龙蛋干渴之余喝到一杯冰啤酒,也许是走在街边闻到羊肉串的香气,也许是看到蝴蝶雀鸟星星或花草树木,也许是读到一本书、听到一首歌、看到一幅画,都可以在一瞬间让我们有一点点永远的感觉。其中最强烈、最让我们信服、也是最多人能够感觉到的永远,就是真正爱上一个人时,那种永远的感觉。这是身而为人能体验到的最好的永远。”这个问题我和萧萧曾经不止一次谈起过,她接过我的话头说:“我们两个人都喜欢死亡设计,我们也都非常珍惜现在的这种感觉,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够设计出一种死亡,能让人体验到永远的爱。”
黑发年轻人正色说道:“两位的话确实有些道理,希望你们能早日完成这部关于永远的死亡设计。”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的委托人还留给你们一个盒子,这个盒子的打开方式很奇怪,只有你们两个人都说‘我不爱你了,盒子才会打开。至于里面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他拿出一个看上去好像木制,摸上去像花岗岩,敲击却有金属声的盒子。然后他深深弯腰鞠躬,把盒子交到我的手里,微笑说道:“希望盒子永远都不会被打开,至少在被打开之前,你们能让世间所有的人都体验到永远的爱。”
快走出门口的时候,他却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专门加了一句话,“我也很期待有一天可以亲身体验到爱的永远。”
萧萧篇
(一)
《冰风谷》连续三周占据了票房榜首的位置,很多虚拟影院竟然还是一票难求。我写出的故事正好符合了大众的脉搏,最近几部作品都大红特红。最权威的死亡评论专栏里写道:“《冰风谷》让人能真正体验到爱情的感觉,尤其是在爱情达到顶点时死亡的感觉。最后那一个凝结成冰的吻,凝固了爱情,也凝固了死亡。”我看了自然很开心,但是我自己知道,《冰风谷》只是迎合大众的产物,它可能会给人带来非常浪漫的感觉,但是那绝不是爱情,至少不是我和常野曾经感受到的那种爱情。
今天我本来应该去参加庆功宴,但是我有一个特别的好消息要告诉常野,就称病溜了出来。常野已经好几年不接听随身终端了,我无法联络他,但他近来无所事事,每天就是在易杯咖啡馆里坐着发呆,我有事去那里十有八九可以找到他。
我们两人环游世界结束后,就开始创作死亡设计,我担任编剧,常野负责制作。但是制作死亡设计,即使是虚拟体验版,也要消耗巨额的金钱。我们一开始只能做一些短小的片段,参加比赛,设法得到投资。常野在死亡设计上很有天分,能做出奇异而独特的体验,我们很快就有了一些小小的名气。他第一部获奖的作品叫作《怪兽的最后五分钟》,体验者带入的是怪兽的视角,感受到的是怪兽被杀时的不甘心和无奈。非人视角的死亡设计不多,成功的就更少,而且成功的作品都是把非人拟人化了,其实展示的还是人类的感觉。常野却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体验到了怪兽独特的感觉,体验到了不同种族生命之间共通的东西。《怪兽的最后五分钟》获奖之后,我和常野紧接着又创作了《暴风中的树》,这部作品得到了更高的评价,成了非人流的经典作品。我一直记得收到的一封信里这样写道:“我不知道树是否有感觉,但我无比坚信,如果树真的能有感觉,那么它一定是如此感觉的。在人类不再拥有真正死亡的今天,我第一次通过暴风中大树的摧折体验到了真正的死亡。”
因为《暴风中的树》,我们得到了更多的投资,成立了自己的死亡设计工作室。也因为非人流的成功,我们得到了足够的资金开始制作《纯青琉璃心》,这是根据古代传说的迦楼罗之死创作的故事。迦楼罗金身,头生如意珠,鸣声悲苦,每天吞食一条龙王和五百条毒龙,随着体内毒气聚集,迦楼罗最后无法进食,上下翻飞七次后,飞往金刚轮山,毒气发作,全身自焚,只剩一个纯青琉璃心。
这个剧本的选题我很用心,因为要延续非人流的奇特视角,又要照顾大众的口味,还要有深层的意涵,是我编剧的得意之作。常野第一次制作正式完整长度的死亡设计,而且能在全球公映,他也很用心。《纯青琉璃心》的票房不错,尤其作为非主流又不是大制作的死亡设计来说,是那年票房的异数。
《纯青琉璃心》之后,我们开始了《瞬间》的前期准备工作。我和常野一直想要重现那种爱到深处的永远感觉。两个真心相爱的普通人,在爱到最浓烈时一起死去,凝固了爱也凝固了永远。但开始没多久我们就遇到了麻烦,投资方希望延续非人系列的风格,希望我们把主角换成精灵鬼怪之类的东西,但是常野不愿妥协,他认为只有通过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才能让体验者认为这是可能发生的,而且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此才能让爱的永远显得真实可信。因为两方面都不愿妥协,最后《瞬间》半途流产了。
投资方通知我们项目终止的那天正好是秋分,所谓“阴阳半,昼夜均,寒暑平”的日子。我们当时居住的城市四季很分明,白露开始就有了些许寒意。我和常野坐在易杯咖啡馆里,不停地喝加了烈酒的咖啡,两个人都不太说话。曾经离自己的梦想如此接近,以为已经把它攥在了手里,最后却发现自己握住的只是空气。那晚我和常野瘋狂地做爱,把彼此弄得遍体鳞伤,精疲力竭,然后像死人一样睡去。
那个夜晚之后,我们两人的生命就走入了不同的轨道。常野进入了一种颓废或者说超脱的状态。他每天大部分时间坐在易杯咖啡馆里发呆,剩下的时间就研究杜洛夫斯基的遗作。他研究的结果从不和别人透露,连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那七大本笔记里写了些什么。相形之下,我变得越来越入世和成功。几个大型的死亡设计公司都看好我,把我的剧本推向了虚拟死亡影院,我也学会了如何迎合大众的喜好,写的剧本越来越受市场的青睐。
我和常野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因为看到彼此就会忍不住思考我们两个人到底谁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一直试图得到完全的自主权再次制作那部《瞬间》,因为我想要证明自己依然在追求梦想的路上。被喜爱被崇拜是一种精神上的毒品,开始不觉得,但得到了快感之后,就会想要更多,这些年以来,我已经陷得越来越深,无法自拔。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制作《瞬间》是为了梦想,还是为了有一部能流传久远、让人记住的作品。我的创作现在虽然很流行,但是随时也可能被流行抛弃,我想要有一部真正的杰作。虚荣与自恋是艺术家必不可少的缺陷,虚荣是表达的动力,而自恋给人坚持的勇气。我知道自己很虚荣,但是伟大的艺术和虚荣并不矛盾。
这次《冰风谷》的巨大成功让我有了足够的资本,可以再次提出制作《瞬间》的计划。我建议由我自编自导自制,制片公司喜欢这个想法,觉得会有不错的市场反应,提供的资金也很有诚意。我想常野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很开心。
(二)
易杯咖啡馆这些年来就没有变过样子,它不会追逐潮流,也不标新立异,它甚至不会变得陈旧。我来了很多次才发现这一点,老板的精力和金钱似乎都花在了让咖啡馆维持原样上,桌椅一旦有一点点破旧就会被替换,但是并不是用崭新的桌椅来替换,反而是用八成新的桌椅,这样客人就不会觉察到变化。这里卖的咖啡和酒的种类也一直没变,连价钱也没有增加。还好咖啡这个东西没有什么潮流而言,酒也是一样,卡布奇诺、百利甜酒、爱尔兰咖啡这些东西再过几百年也不会改变,我相信易杯咖啡馆也会如此,历久而不易。易者不易,不易的背后其实是易,而易的本质却是不易,咖啡馆的名字也许隐含着这个意思。
咖啡馆的老板是个初显老态的中年男子,脸上已经看得到皱纹,头上也有了白发。但他人长得清秀,看得出年轻时相貌一定出众。身材也保养得好,没有肚腩,腿依然修长,腰身挺拔。现在人人都能选择重生时的相貌,但要保持身材和容貌却不容易,愿意在这上面花费时间精力的人也越来越少。终归会重生,那时青春美貌自然再现,何必要费力虐待自己?不过我很欣赏中年老板的样子,可能因为我觉得自己和他是相同的一类人。
客人一般都由侍应生招呼,老板自己只负责做咖啡和糕点,做完了就坐在一旁,也不和旁人聊天,只是自己发呆。咖啡馆生意不好,冷清得很,所以老板有大把的时间发呆。因为有一个喜欢发呆的老板,当常野想找个可以发呆的地方时,自然而然想到了易杯。这里的咖啡我们喝惯了,离家也近。老板发现多了一个发呆的家伙,开始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不过两个人在一起发呆久了,自然而然地成了好朋友。
常野总是随身带一个大厚本子,是他研究杜洛夫斯基的笔记。老板去做咖啡的时候,他就写上一会儿。我这次也带了一个相似的大厚本子,那是我们为《瞬间》做的分镜头剧本,到底是十年前的创作,常野和我都变了很多,这次重新开始,我们首先要决定本子是否需要大的改动。
进了易杯,我直接走到背后那个露台,常野总是坐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这个隐秘角落。我在他身旁坐下,要了杯无糖的黑咖啡。侍应生是个染了一头红发的小女生,她正是喜欢我作品的年纪,是我的小粉丝。她知道我和常野的关系,因为不喜欢常野的颓废,觉得他配不上我,对常野的态度总是很冷淡。常野却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的神思不知道飘在哪里。
我喝了一口咖啡,很香。近来我越来越能品出苦涩背后的香气,我和常野的关系也是如此,虽然苦涩,背后的香气一直旋绕未散,只是我们需要细心地去把它品出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说道:“野,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制作《瞬间》了。这次一切由你,无人干涉,完全自由。”
(三)
我们找回了《瞬间》当初的脚本画师。一个虚拟的世界首先产生于我们的脑海中,然后编剧把它变成文字,脚本画师把它转化成图像,特效和布景创作出世界模型,演员塑造出人物形象,软件开发团队最后做出虚拟现实。在《瞬间》上次被中断时,我们已经完成了脚本的制作,世界模型也建立了一些,但是这次重起炉灶,会有很多变化,脚本画师是必须的。我们准备一边完成新的脚本,一边建立理想中的团队。
充足的资本,我最近的成功,还有常野怪才的名声,让我们团队的组建异常顺利。但是脚本的完成却遇到了困难,我和画师改了几稿,常野都不满意。画师正好还有其他的工作,让我去和常野先多沟通,明白了常野想要什么,我们再动手修改下一稿。我想想他也有道理,就答应了。
杜洛夫斯基说过制作死亡设计的人在内心深处都是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因为最后制作出的体验,经过无数人的手之后,和原创者在心中想象的往往相差巨大,只有最乐观的人才会相信那些有价值的、最值得被体验的东西,不会在复杂的过程中被完全消磨,依旧可以被传达。但也正因如此,杰出的死亡设计制作人都非常挑剔苛求,力求能还原他心中的想象。常野这么做我完全理解,我需要知道他心里到底想表达什么。
那天我先去酒店买了一瓶百利。百利很甜,我们喜欢伴着咖啡喝。也不是混在一起喝,而是喝几口百利甜酒,喝几口咖啡。我回到家时,常野却正好出门了。等着常野回家的时间有点儿无聊,我到死亡体验室里想找些什么打发时间。这间私人死亡体验室是我们最奢侈的投资,但是真的很值得,我们可以随时沉浸在大师们不凡的想象中,忘记尘世的烦忧。我们收集最多的还是杜洛夫斯基的作品,他的杰作很多,但最好的一部还是《天人五衰》。他在完成后宣称自己完成了一部可以让体验者真正死亡的作品。我想这虽然是创作者夸张的说法,但也只有如此才可以形容这部作品的感染力。常野在这点上很有些原教旨主義,他认为《天人五衰》确实能让体验者真正的死亡,只不过它是大师为自己特别制作的,只能令他一个人真正的死亡。常野相信《天人五衰》中隐藏着死亡的秘密,如果能够懂得,就可以制作出让自己真正死亡的作品。
虽然杜洛夫斯基在遗作完成之后确实消失了,但是很多重生的人都会选择和之前的生活一刀两断,我并不相信他真的死了。再深刻的感染力,再伟大的作品,也只是在虚拟的空间,如何能作用到现实的世界,而且能否重生掌握在脑态储存局手中,如何可能被一部作品影响到呢?我不如常野那么狂热的崇拜《天人五衰》,不过还是非常喜欢其中的情绪。当一个人知道一切都是重复,一切都没有价值,那么相信自己迟早会死亡,反而有了一线希望。如果生存不可能有任何意义,那么消灭掉无意义的存在就应该有它的意义。
《天人五衰》的故事基于佛教天人死亡之前会出现的五种症状——头上华萎、不乐本座、天衣污垢、天身秽臭、腋下生汗。佛教和其他的宗教一样,在人类获得永生的那一刻,就开始衰亡。无论是神、还是佛,他们和凡人的最大区别就是不死,当每个人都可以不死,也就丧失了对于神佛的崇敬。但是杜洛夫斯基却不认为永生能代替宗教,他在《天人五衰》的开始就引用了一句维特根斯坦的名言:“不仅人的灵魂在时间上的不灭,或者说它在死后的永存,是没有保证的;而且在任何情形下,这个假定都达不到人们所不断追求的目的。难道由于我的永生就能把一些谜解开吗?这种永恒的人生难道不像我们此刻的人生一样是一个谜吗?”如果说宗教的消亡体现了人们在获得永生后那段乐观骄傲的情绪,那么对于《天人五衰》的热爱就说明人们依然是在迷茫中活着。
反正闲着无事,我就又体验了《天人五衰》里“花萎”那一节。“花萎”的情节是这样的:天人头上的鲜花不依靠阳光和雨水生存,也不因季节变化,只是有时会突然枯萎,这就是天人死亡的第一个征兆。有一个天人想要找出花萎的原因,他绑架了另一个天人,使用各种方法想让对方的花枯萎却无法做到,心灰意懒之下,他自己头上的鲜花却开始枯萎了。这时,他深深地体会到鲜花的枯萎不是因为时间或者命运,而是因为心的枯萎,是对生命无法挥去的厌倦。
体验过“花萎”,常野还没回来。我发现死亡体验室里门口的桌子上摊着他的笔记本,写的是他关于《瞬间》的零散想法,他的习惯是想到什么思路先记下来,以后再整理。这个本子大部分的内容我都看过,也和他讨论过,只有最后几页是这两天写的,我就拿起来读一下,等他回来好和他讨论。常野的笔记一般很清晰明白,字迹也称得上清秀,但是这几页有点儿杂乱,显得他有些烦躁。我知道他每当把握不住自己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或者不知道如何表达,就会有这种烦躁的情绪。当时和他一起做《暴风中的树》时,他就有一段时间处在这种状态,那时他会和我莫名其妙地争吵,然后和好,然后又争吵,如此循环往复。这一次他表面比上一次安静很多,但是我可以感觉到他心里还是有着那种情绪,只是没有发泄出来。我一路细细读下去,直到看完最后一段话,才明白他这次不仅仅是烦躁,还隐含着绝望:“《瞬间》是不可能实现的,它将永远只是一件无法抵达自身目标的艺术品。所有的艺术都只是酒。酒似乎蕴含着无限的神力,可以唤醒艺术家天才,去做出伟大的创作。其实它只能唤起饮酒者本身就已经拥有的东西。李白斗酒诗百篇,而有些人喝再多的酒也只写不出任何一行诗。艺术的作用也不过如此,它的力量并不属于创作者,而来自观赏者。一件艺术品只能唤醒,而不能从无到有的生成。《瞬间》却妄想产生爱的感觉,而非唤醒爱的感觉。真正的爱不会沉睡。如果一个人心里有爱,他必然拥有爱的感觉;当爱消失,爱的感觉才会消失;这时任何东西都无法再次制造出爱。《瞬间》制作得再好,也只能唤回一个人爱的记忆,而无法生成他从未拥有过的爱的感觉。”
我放下笔记本,抬眼向窗外望去,远处的群山笼罩在云雾中,一群雪雁从山那边飞过来,在附近盘旋一阵,没有空地可停,就继续向南飞走了。雪雁盘旋的地方,是一栋灰色的公寓,那里本来是一片草地,还有一棵大树。夏天的时候,我最喜欢坐在树下看书。不知什么时候那树和草地都不见了,我却一点儿没有觉得。不知为什么,想到这里,我心里好像破了一个大洞,空空的好难过。
这时常野回来了,呆呆地看了我一阵,喃喃说道:“你也感觉到了?”
我想,我是感觉到了,但是我感觉到的是什么呢?好像什么事物消失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物,我却一直没有觉察到。我努力地想,忽然明白了我失去的到底是什么。我轻轻地说道:“常野,我不再爱你了。”
常野丝毫没有感到惊讶,他点点头,“嗯,我也不再爱你了。”
话音刚落,一声清脆的“咯蹦”声在屋角处响起,那个不该被打开的盒子被打开了。
易杯篇
(一)
我是一个很有执念的人,会固执地坚持做一件事,哪怕它完全毫无意义。我这样的性格很适合现在的时代,我的坚持和执念让我从来不会感到无聊。在漫长的生命里,无聊是最常见也最令人无奈的烦恼。
在很多年前,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她也爱上了我,她喜欢喝咖啡,尤其喜欢喝不加糖也不加奶、只加一小杯蓝莓酒的黑咖啡。我们一起开了一家咖啡店,共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所有重生前的爱情故事其实最终只有两种结局,故事里的主人公死亡或者爱情本身消失。即使是那些“从此一直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的王子公主,到了最后一样都会死去。有了重生之后,爱情故事就更加简单,因为不再有死亡的选项,结局只剩下一个,那就是爱情最终必然会消失。因此当她决定要离开我的时候,虽然我异常伤心,但也知道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心中的不舍,临别时我忍不住说:“你重生后如果想我,还可以回头来找我。”
她答道:“你也会重生,重生后面貌都变了,我就算想找,又去哪里找呢?”
“我会买下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咖啡馆,你来那里找我好了,咖啡馆的名字不会变,一直都叫易杯”。
“也许咖啡馆换了老板,但是名字没换呢?那我不是会找错了人,把别人当成了你。”
“只要我还是老板,易杯咖啡店就会保持今天的样子,一丝一毫都不会改变。”
她还是决绝地走了,我便开始了等待。对于她的离开,我并没有太多怨念。对于我来说那份爱是一个执念,它会蔓延牵挂,很难消失,但是对于感性的她来说就大不相同,她的爱更加激烈、更加美丽,但是她无法漫长时间只爱一个人,她是一朵鲜花,鲜花不仅仅为一只蝴蝶而存在。相对来说,我的爱更长久,但我并不觉得自己的爱在任何意义上更加美好。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的爱就像石头上深深的刻痕,刻下了一朵美丽的鲜花,即使花的存在远远短于石头,难道就可以据此认为石头比鲜花更可贵?有人把花刻在石头上,花谢了之后,石头上的痕迹还要过很久才会消失。当鲜花的记忆已经在时间里消失,如今的我们自然就会高估石刻的价值。其实石刻不过是鲜花的投影,是记录鲜花芬芳的努力。鲜花和石头各有各的自然,各有各的坚持。身为石头,我只能努力做一个石头应该做的事,但是这并不妨碍我欣赏如鲜花绽放的生命。
那一次我活到很老,到身体不能坚持才重生,因为我希望她回来的话,还能认出我的模样。我的家族比较富有,家族成员从来都是在很年轻就重生,在那之前,我还从来没有尝过中老年的滋味。看着自己皮肤松弛,老人斑显现,早上起床会腰酸腿疼,我发现自己活了这么多年,其實并没有真正的成熟。因为成熟不只是精神上的,也是肉体上的。在那次重生之后,我开始认真地默观自己的肉体如何慢慢地变老,同时努力把它保持在一个最佳状态。不可阻挡的衰老过程让我感到迷惑而且神秘。
每天在咖啡馆里无所事事,我开始学着做咖啡、烘焙糕点。我不喜欢说话,闲暇的时候就看看店里的客人,或者发呆出神。易杯的生意虽然清淡,偶尔也会碰到有趣的客人。有些客人发现了这家咖啡店不会改变,没有觉得怪异,还慢慢喜欢上了这里。我也因此和一些客人成了朋友。虽然是朋友,大家的交往从来没有延伸到咖啡店之外,在他们眼里我和易杯大概成了一个难以分割的整体。
(二)
刚认识常野的时候,他是我店里的常客,经常早上到我店里喝一杯咖啡。那时我刚开始,咖啡做得很不地道,几乎没有什么回头客。常野却几乎每天都来,让我觉得受宠若惊。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他,你几乎每天都来,是喜欢我的咖啡吗?他很诚恳地回答说:“我经常来这里,是因为你的咖啡味道不好。我害怕喝得太多了会对咖啡的美味产生厌倦,所以每天提神的咖啡,我会选择不那么好喝的类型。” 我听了哈哈大笑,说道:“那你哪天不来了,我就知道自己的咖啡开始好喝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的技术开始高明起来,尤其沉迷于在咖啡上拉花,每天捉摸着如何拉出更炫酷的图案。慢慢,我开始能拉出各种精巧漂亮的图案,客人常常赞不绝口,生意也好了很多。有一次我忍不住和常野炫耀说:“现在我泡咖啡的技术够好了吧,你应该少来一点儿了。”常野却还是那副无精打采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有点儿尖刻地说:“你喜欢画画,就好好去画画,喜欢咖啡,就好好泡咖啡。咖啡上飘着一幅算不上多好的画,不好喝的咖啡还是不好喝。”
我听了嘴上不服气,心里却若有所悟,回头去学习如何选择咖啡豆,调制,烘焙,直到能泡出一杯自己喜欢的咖啡。静下心来之后,客人又少了,我的咖啡却越来越地道。
这一段时间常野却来得更勤了,不光早上来,晚上有时也会来,而且坐上很久。我不解地问他:“难道我的咖啡越来越难喝了吗?” 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和我说,他现在来不是为了喝咖啡,而是喜欢上了一个经常来这里的姑娘,但是又没准备好开口。
常野喜欢的姑娘叫作萧萧。虽然在我眼里谁也比不上她,我也不会再爱上其他的人,但萧萧和她相似,都有种通透的灵气,让我有些爱屋及乌的喜欢。于是我忍不住帮了常野和萧萧一个小忙,把他们撮合在了一起。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常野和萧萧的爱恨纠葛,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虽然人们在爱欲里纠缠的情形都大同小异,但是两个有天才的人能把很俗气的一件事做出不一般的味道。就好像钢琴上同样八十八个黑白键,奏出的音乐却天差地别。
有人说爱情是需要天才的一件事,从这个角度讲常野和萧萧有着非凡的才能,也有着冥冥中命定的幸运。依靠非凡的才能,他们创造出了那部能让人遗忘过去的《天人五衰》;依靠命定的幸运,他们无论多少次分分合合,都能再次一见钟情,爱上彼此。每次看到他们重生后在我咖啡馆里第一次约会的情形,我就对爱情多了一点儿信心。在不死的世界里,没有人依然相信永远。即使是我自己,虽然在感情上确信自己会永远在这里等她回来,但在理智上我也知道终归有一天我将重新开始。
(三)
因为每次都活到很老才重生,重生之后还是回到易杯,我的朋友有时会托付我一些东西,等着某个人来领取。这些东西一般都无人问津,毕竟曾经以为绚烂珍贵的东西,经过时间的洗刷也会变得苍白。
人们会把最珍贵的东西留在我这里,希望某个人在未来会回来领取,在他们眼里这和我等着她的回归是同一性质的事。但是想象中的等待,和真正的等待其实是截然不同、完全没有相似性的两件事。珍贵是很难持久的,价值会被时间磨灭,只有意义也许可以不被时间消磨。因此,相对于价值,我更在意一样东西是否具有意义。我被委托保管的事物里,最有意义的是一把钥匙,甚至可以说这把钥匙为我的等待增加了一点儿意义。
这是一把看起来很普通的钥匙。世界上所有钥匙本身的价值本来都差不多,至少我没有听说过镶满珠宝或者有着艺术价值的钥匙。钥匙的价值由它能打开什么而决定。我去过这把钥匙保护的地方,因为那个地方,我的守候才有了一丝希望。这把钥匙是常野和萧萧留给我的,当然,他们也把钥匙直接留给了重生的自己,我这里只是一个后备。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说服常野和萧萧去使用这把钥匙。常野和萧萧只有在不再爱对方的时候,才会拿到钥匙。在这种时刻他们处在一种极端空虚沮丧的情绪中,甚至已经有了外遇,未必会愿意使用这把钥匙。我可以用他们已经遗忘的经历来说服他们,遗忘再重新相爱是可能而且有意义的举动。
在这把钥匙后面,是《天人五衰》的一个重制版本。因为杜洛夫斯基的遗作没有完整版流传下来,很多人都尝试过重新制作一个完整版。这些重制的终极目标都是要做出能让人真正死亡的版本,不过一个成功的也没有。这样的结果并不出人意料,毕竟《天人五衰》能让人真正死亡只是一个传说,而且从理论上脑态储存局总是能让你复活。这把钥匙之后的版本却独辟蹊径,追求的不是死亡,而是遗忘。常野和萧萧认为杜洛夫斯基并没有死,只是遗忘了自己作为死亡设计大师这一段经历,然后重生去了。能够重生的人类并不需要真正的死亡,需要的只是真正的遗忘。无限的生命会让人对一切都慢慢厌倦,让人以为自己需要真正的死亡,其实只要能彻底遗忘,就可以避免厌倦的产生。
我亲眼看着常野和萧萧相爱、相厌、相忘、再相爱、再相厌、再相忘,如是循环。知道了遗忘的可能,我想也许有一天她也会回到易杯,会愿意和我一起体验《天人五衰》,一起忘掉彼此,重新再一次相遇相知相爱。虽然这种可能性微小到无法计算,但只要等待的时间足够长,所有可能发生的,终会发生。她总有一天会经过这里,会看到这间没有变化的咖啡馆。然后与我相爱、相厌、相忘、再相爱、再厌倦、再相忘,如是循环。
我想常野和萧萧专门留这把钥匙给我保管,可能也是为了给我留一个希望?爱也许不是一条无限延伸的直線,而是无限循环往复的完美螺旋。
(四)
最后一次见到常野和萧萧时,我正在看一本关于量子路径积分的书,有了无尽的岁月,我什么都会学一点儿。书里对量子路径积分有种很奇妙的解释,每个粒子其实都同时尝试了所有的无穷多种路径,每一条路径都有一个分值,世界的规则就是如何计算每条路径的分值,而这个分值决定了每一条路径的可能性,所有的路径叠加,就决定了一个粒子在时空里的概率分布。我想人的世界也大致如此,每个人其实都走过了所有的路,做过了所有的事,然后为每条路做了自己的价值判断,而这个价值决定了每一条路的可能性,所有的路叠加在一起就是我的人生。我的价值判断决定了我的人生。有时貌似我无法选择自己想要的路,其实那正是我之所以是我,正是我的价值判断让那些路变得不可能。
常野和萧萧刚刚试过了所有让他们可以继续的可能。他们一进来,我就莫名地感觉到一种怪异。我曾经见过他们互相厌倦、争吵、拉扯,甚至讨厌对方到无法容忍的地步,然而这次他们很平静,好像一对普通异性朋友来我这里喝咖啡,但是平静之下却透着生疏,有些一直在那里的东西不见了。
我像往常一样劝说他们,最重要的是要让他们回想起当初美好的时光。人对越近的事件有越发鲜明的记忆,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快乐和悲伤都会变淡。现在常野和萧萧就鲜明地记得最近的不好,而淡忘了曾经很好的日子。对于这种情况常野和萧萧早有准备,他们把两人之间最感动的时刻制作成了可以体验的虚拟现实短片,这样可以再次体验来记得那些很好的日子。但是这一次感动没有转化成决定,常野和萧萧依然不愿意尝试遗忘。我诧异地问:“肉体上的不快会随着这个肉体消失,精神上的厌倦则会随着脑态遗忘,为什么不愿意重新开始呢?”
萧萧想了想回答我说:“这次和以往不同,以往有伤心厌倦生气,但是爱的种子还在,重生之后还能发芽,这次我们之间最重要的部分也消失了。没有了这部分,即使遗忘了我们之间的不快,也没有东西再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了。”
常野接着说道:“一次次重生,身体完全不同,脑态也一直在变化,但我还是我,有些特别的东西决定了我之为我。虽然这个东西说不清楚,也不能精确地指出,它却必然存在。因为我的这个东西和萧萧的这个东西之间有着某种联系,我们才会一次次相爱。但是现在这种联系不再存在了,所以遗忘和重生都是没有用的。”
我继续劝说了一阵,但是他们这次异常的坚定。这样的情况是第一次发生,不过我早就准备了以防万一的方案。我显出无奈的样子说道:“再体验一个你们以前准备的死亡设计,好吗?你们这么坚定而自信,多试一下也不会有什么不同,而我至少尽到了朋友的责任。” 常野和萧萧不疑有他,都答应了。我带着他们来到了只有那把钥匙才能开启的地方,开门时我小心翼翼地遮住了手里的钥匙,防止他们发现自己有着同样的一把。门里是一个设施完善的死亡设计体验厅,里面是可以让人遗忘的《天人五衰》。常野和萧萧躺进了虚拟现实仓,我来到控制室,把一切设置好,按下了开始键。
如果是在重生纪元前,我的这个举动应该叫谋杀。想到这里我笑了笑,谋杀,一个多么遥远的名词,很快人们也许就会忘记谋杀到底是什么意思了,然后可能也会遗忘什么是真正的死亡。我一边想,一边开始为常野和萧萧的重生做着准备。就是那几件重复过很多次的事,在我的咖啡馆为他们两个人安排一次约会;每人会收到半截密码,可以打开银行的保险箱;保险箱里有一笔钱,还有两张豪华邮轮的船票;豪华邮轮上,他们会一起体验那个蓝色的世界;然后,会有一个人问他们三个关于爱情的问题。
做好了准备,我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算着时间现在应该是花萎那一段,但是一朵花枯萎得再徹底,终归还是会再次盛开的。常野和萧萧也一定会再次相爱的,我很有把握。过几天在我的咖啡馆里,我就会看到他们再次一见钟情的样子。想到这里,我觉得很欣慰。爱情会被其他东西遮掩,让人误以为它已经消失殆尽;其实“爱的消失就像水消失在水中”,水在水中依然存在,而爱一旦产生,就会永远存在。这并不是无聊的泛泛空谈,而是我在漫长的等待里,一次又一次的深切体验。
(五)
因为没有什么客人,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无聊地坐着发呆。今天是常野和萧萧约会的日子,而且还有五分钟就到约好的时间了。我绝对相信他们会再次一见钟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变得有些焦虑,担心这一次会有不同。我习惯了在易杯过这种单调的生活,每天没有惊喜,也很少恐惧。焦虑往往是因为恐惧而产生,恐惧失去,或者恐惧不能得到。我已经很久没有过恐惧的感觉,忽然不知为何焦虑起来,很不习惯。
昨晚我烦躁得无法入睡,总是担心常野和萧萧之间会出什么问题。这些年来,除了打理易杯之外,帮助他们一次次重新爱上彼此,也成了我生命里的一种寄托。躺在床上我浮想联翩,想到游轮上常野和萧萧谈到永远的回答,每一次他们具体的回答都不尽相同,但是本质上却都一样,永远就是真正相爱时那个瞬间的感觉。但是,如果一瞬间就已经是永远,为什么常野和萧萧要一次次重新相爱,为什么我依然在这里苦苦等待?
实在睡不着,我干脆起身,为自己做了一杯不加糖也不加奶,只加一小杯蓝莓酒的黑咖啡。这是她最喜欢喝的,我当初经常陪她,也慢慢喜欢上了。闻着咖啡混杂着蓝莓酒的香气,我想起和她一起喝咖啡的日子。我们喜欢在易杯关门后,两个人静静地喝一杯咖啡再回家。我们最喜欢的就是外面那个小小的只有两张椅子、一个小桌的露台。春天可以看雨,夏天看星星,秋天看落叶,冬天我们会升上一炉火,看雪花飘落。十二月的时候,还可以在这里喝一杯热咖啡,看看外面的圣诞彩灯。过了这么多年,我记忆却没有丝毫的模糊,想起的时候,我还是能重温当时咖啡温暖的香气。不过露台上不只有芳香,也有苦涩,和她分手的那一刻,也是在那个露台上和她喝咖啡。那天我们坐在露台上闲聊了几句,就陷入了有点儿尴尬的沉默。然后,她抬起头有些抱歉地看了我一眼。想到这里,我忽然明白了自己想要一瞬间的永远,也想要无限延续的永远,我的心底深处并不像我自以为的那么平静,我只是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因为我知道在那一瞬间,在她的目光里,有着可能会摧毁我的东西,而在一个没有死亡的世界,被摧毁是最可怕的事。生无可恋,却又无法终结自己的生命。
我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没有任何味道。喝完咖啡,然后去睡觉,然后按时醒来,然后去易杯,然后我就坐在这里,等着常野和萧萧,这就是我的生活。
忽然,门被推开了,一个年轻女生走了进来。我以为是萧萧,抬眼一看却不是我为萧萧挑选的重生模样,眼前是一张陌生的面孔。那个女生走到我面前,轻声说道:“我要一杯黑咖啡,不加糖也不加奶,只加一小杯蓝莓酒。”
我熟练地准备着咖啡,心里想:“只要还活着,一切就都有可能。”
【责任编辑:邓 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