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你的人
2020-05-08钟推移
钟推移
每每看到喷射机舱顶那些被整流罩和防护服包裹得像机甲战士的驾驶员,我都会想起一千年前地球上那个古老红色帝国苏联的机械——在硕大和粗糙中,如黑熊散发热气般透着笨拙和可怖的气息。也许在地球所有的殖民星球中,只有我们霍金星才会容忍这种产品外观。
我不喜欢环形外翼的喷射机,尽管它是星球表面上最方便快捷的交通工具,原因并非收费昂贵,而是我不喜欢头顶站着一个全身上下连手指都无法移动的僵尸。况且,我总把喷射机跟悲剧故事联系在一起——我确实知道一个。
但此刻,我实在是赶时间。
今天也许将成为我生命中最难忘的一天,如果我求爱成功的话。
要是失败呢?
只怕会更难忘。
在城市街道上空穿梭时,我看到服饰各异的游人纷纷举起指环摄像机。对他们来说,跟地球伦敦街头的红色大巴一样,喷射机是霍金星的一个标志。但我很怀疑,他们回到各自的星球、跟亲朋好友诉说这一幕时,将会用赞叹,还是嘲笑,甚至恐惧的口吻。他们通过网上旅游指南肯定早就知道,那些喷射机的驾驶员其实全是植物人或濒死者。这些只有生理学意义的“人”,在家属的允许下,被生产商将神经系统接入喷射机的控制中枢。在这种人机融合后,霍金星人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宣布:我们这里的一切都是由人——而不是不可控的电脑来操控的。
当喷射机降落在星际酒店的停机坪时,唐宁迎了上来。打着领结的他像马戏团里的小猴,尽管悉心打扮过,但时时透出野劲儿。
“都帮我准备好了?”我问。
“放心啦,给你预备了最好的位置、最好的菜式。吃个饭、牵个手、表个白,甚至亲个嘴都可以。”这位老同学是星际酒店的客户经理,今晚是我的助攻手。他指着摩天轮餐厅包厢,月光之下它们像一粒粒嵌入夜空的珍珠。“要想更进一层,在这个玻璃蛋里可不太方便,除非你们不怕被围观。不过我可以提前帮你去客房部打点。”
“该播的东西你还记得吧?”我没有接他的话头,罗莎在我心中是神圣的,我希望一切都是真诚的。黄色笑话和这个夜晚格格不入。
“你忘了以前学校电台的DJ是谁了?”唐宁自信满满,“提醒你自己别紧张到掉链子就行。”
我摸了摸怀中那个亲手包装的礼品盒。
罗莎曾无意中说过,摩天轮餐厅是这个星球上最美丽的一道风景线。我记住了这句话。直到今晚登上包厢,我才发现此言不虚。随着摩天轮的上升,我们看到金字塔状的酒店高耸入云。在月色皎洁的夜晚,这里能俯瞰方圆百里的殖民建筑群。四个大小不一的卫星默默地划过头顶。夜空深处是暗蓝而妖媚的星云。
“曲子跟这景色真是绝配。”羅莎十指相交,搭成一座桥,她尖削的下巴支在上面。
《星云幻想曲》是她最喜欢的小提琴作品,我事先花钱下载了迪卡的经典版,发给唐宁,让他保证在适当的时间让曲子回响在包厢里。“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
“不对,”罗莎乌黑的眼珠闪闪发亮,“我上次告诉过你的。”
“你喜欢的东西,我多半都不会忘记。”这么简单的两句话,我得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开口。我观察着罗莎的眼睛、嘴唇、肩膀和指尖。如果她对这样暗含暧昧意味的话表现出哪怕一丝反感,我会毫不犹豫地中止接下来的计划。
谢天谢地,没有。
她只是轻轻地笑了笑,“你还真好记性。”
然后对话就卡住了。该死,我竟然一时找不到新的话来填进我们之间的空气。我心底里仿佛有把声音在催促,“说点儿什么,说点儿什么,别让自己像头蠢驴!”
尴尬的是,居然还是罗莎先开口,“你有没有什么难忘的故事,可以分享下?譬如,你跟前任女友的事。”
这是试探吗?她也在探问我的情感之路?这意味着什么?我感到一个富有弹性的皮球在两人之间传来传去,不由得一阵兴奋。“难忘的事有很多,譬如第一次到地球观光。那里没有频繁的地震和电磁暴,人们乐观开放,不像我们霍金星,人人都保守得像牧师,连自动驾驶汽车都容不下……”
忽然,我知道该怎么把话题引到合适的方向了。
“不过最难忘的,还是两年前布谷山发生的那次地震……”
那场九级地震,据说把山峰都震掉了一米,几乎迫使素有“殖民拓展局的传声筒”之称的天文学会重新定义“宜居”的概念。
当然,让我难忘的绝不是什么自然灾害。
罗莎啊了一声,但随即小声道歉,“没什么,你继续。”
“两年前我还在布谷山景区管理公司工作,地震时被掉下的电灯砸伤,就跑到医院。头破血流的病人从急诊室的走廊一直塞满到挂号处。医生忙不过来,不耐烦的病人哇哇叫,大有把医院铲平之势。这时走廊上出现了一位姑娘,穿着淡绿色的长袍,逐个安抚躁动的病人。她是一场及时雨,浇在一片起火的森林上。”我看着罗莎的脸,“她来给我包扎时,脸上居然还有笑容,像一块方糖融入了柠檬茶,淡淡的,带着香味。”
“看来,”罗莎脸上微微泛起红晕,“让你难忘的只是柠檬茶。”
也许,我应该在那段话后面加一句“那一天我幸运地遇到了最爱的人”?
我的指尖距离罗莎的十指不到一尺,它们在无规律地颤动,像蓄势待发的海浪,每一秒都可能涌上沙滩。但半分钟过去后,我发现自己双手还是只敢握住发烫的玻璃杯。
罗莎看着摩天轮外,远处的夜空中划出了两道几不可辨的淡蓝弧线,那是喷射机环翼上的两个引擎给城市留下的印记。“说起来也凑巧,我现在想起的这件难忘的事,也发生在两年前布谷山那次地震。”她嫣然一笑,“我们俩难道真有……”
我心花怒放地猜测她没说出口的两个字是“缘分”。
“但那次地震,对我来说却是好事哟。”我推开玻璃杯,“让我现在有幸坐在你对面。”
罗莎的视线像穿透了包厢,穿透了夜空,甚至穿透了时间。她的声音平缓得像摩天轮的转臂,“那年,我收到医院的年终奖后,就订了喷射机票……”
她飞了五个小时去到布谷山观光。旅行社的宣传通常会拔高目的地的观赏性,明明是人造景点,偏要吹是天然生成;明明是不毛之地,非要把漫山红叶的照片发上网。可是布谷山是个例外。什么标语、宣传画册都不能体现出布谷山的魅力。山峰是那么挺拔,悬崖是那么惊险,可是山脚的树木却茂密如画,山顶水库倒映着白云,溪流清凉透彻。罗莎选择半程线路,喷射机把旅客送到山腰,让他们自己爬上山。同机的有一对老年夫妇和一位年轻的摄影师。
罗莎对摄影本来沒有丝毫兴趣,再好的风景在冷冰冰的屏幕上也体验不到任何温度。但那次旅行改变了她的想法。那位年轻的摄影师一路上给她展示了骨灰级的指环摄像机。刚开始时,她甚至觉得他有点儿啰唆烦人,但很快她就欣赏起他那英挺的鼻梁发出的鼻音。到喷射机降落时她才发现,自己骨子里也是个摄影爱好者。
她们来到一块从山体向外凸的大石,它有如山神赐予的一个天然休憩点。从那里可以俯瞰大半个布谷山,翠绿的植被跟褐黄的山体交错。雾气从山麓飘然而上,头顶盘旋的雄鹰就像给游客守卫。几个人正喝着水,吃着干粮,忽然,一阵可怕的吟叫从脚下发出,低沉得像成千上万的定音鼓同时敲响。接着,石头、树枝像下雨一样从山峰砸下来。那对老年夫妇躲避得慢,当场就被砸中脑袋。
虽然在医院见惯死者,但当看着两位老人家倒在血泊时,罗莎还是吓得两腿发软。那摄影师不断地用手机呼叫喷射机,但回答他的只有惊慌的布谷鸟啼。他拉着罗莎往山腰跑。罗莎的衣服几乎被沿途的石头棱角刮成碎布条,后来去到医院她才发现自己需要缝针的创口就有四五个,但当时却一点儿都不觉得痛。短短两千米的路她好像走了半个世纪。好不容易终于来到停机坪,余震却如冤鬼般跟着,巨龙呼啸一样的泥石流把停机坪的出口封死了。蹦跳起来的一块大石头将喷射机驾驶舱的整流罩砸出了个口子。那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暴露在空气中的喷射机驾驶员。他面无表情,眼珠虽然睁着,但泛出的却是暗灰色的光。他被拦腰砸成两半,鲜血汩汩地从断裂的躯体洒到喷射机外壳——罗莎这才知道,原来这些半死不活的驾驶员身上流淌的血也和正常人一样是红色的。
山体终于停止了震动。
但对罗莎来说,那只是灾难序章的结束。
停机坪地上涌出了数不清的蚯蚓,爬到脚边时,罗莎才看清了那是细小的水线在蜿蜒。没等她反应过来,水流已像长蛇一样绕过她的脚踝。停机坪建在一个凹进去的小盆地,四面坡上倾泻而下的山洪把她们困住。水流夹杂着泥沙,却偏偏没有树枝之类浮起的东西。罗莎就像站在一个不断上涨的泳池里一样,转眼间水就淹过她的大腿。
摄影师大声叫道:“水库决堤了!”
罗莎记起刚才乘坐喷射机飞过山顶的那个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水库,她打了个寒战。
摄影师忽然拉开喷射机的舱门,“快进去!”
“没有驾驶员,喷射机就是堆废铁。”罗莎拒绝了,同时诅咒着霍金星议会,正是那帮议员老爷立法禁止让电脑操控交通工具。上次海啸时,从地球进口的一套喷射机指挥系统,调动停机场中仅余的两台喷射机去接海边几个与父母失散的儿童,却扔下附近那班眼巴巴地等待上机的老人,任由他们被海啸吞没。事后地球的供应商辩称,人工智能计算过,几个儿童的潜在剩余寿命远远高于那班观光老人,所以系统服从了价值最大化的程序指引。霍金星的舆论像第二波海啸,终于把仅剩的自动化设备淹没了。
然而人就真的更可靠吗?至少,人工智能不会被石头砸死,罗莎想。
“赶紧进去,我有办法!”摄影师催促着。
罗莎仍在摇头,她宁可死在蓝天下,也不愿憋在密封舱里。
摄影师双眼圆瞪,“相信我!”
他那近乎粗暴的吼声一下子让罗莎产生强烈的信任感,何况水面已像流氓一样骚扰她的胸部,她只好用尽全身气力一点点拉开被水压住的舱门。不知是否是危急关头产生的错觉,在拉着扶手钻进客舱时,罗莎好像看到摄影师举起指环摄像机对她按了一下快门。
罗莎不敢关上舱门,淹死在一个黑暗的铁皮罐里太可怕了。机体晃了几下,头顶又传来各种古怪的响声,她猜测着:那是冲下的山洪,抑或是滚落的石块?她祈求是后者,那样可以死得痛快些。忽然,舱体的水急速从门缝外流,要不是紧抓着座位顶部的把手,她几乎被水流冲出客舱。喷射机外水花四溅,她连忙把舱门带上。随后她感到身下出现一股强大的推力,把她重重地压在座位上。玻璃窗外的一切都在往下移动。
喷射机居然飞起来了,尽管摇摇晃晃像只受伤的布谷鸟,但终归一米一米地离开了地面。有好几次,喷射机不是剐蹭到山脊,就是被喷断的树梢砸到玻璃窗。但只要逃离那个化为龙潭的停机坪,即使坠在山上,罗莎也觉得值了。喷射机飞得很慢,足足半个小时才来到距离不足十千米的景区医院。那里早已挤满了从各地逃来的喷射机。惊慌的人们纷纷躲避着低温喷焰。罗莎浑身湿透地从沾满泥浆的客舱中跳下来,双脚终于站到坚实的地面。
尽管心里还未安定下来,但缺乏人手的医院里呻吟不止的伤者,让罗莎记起了南丁格尔誓言。她跑到更衣室,给自己换了套淡绿色的护士服。
浪漫的气氛仿佛被发出低吟的空调一点点排出包厢外。我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个故事,渐渐把视线投向远空,喉咙干得像被火烧灼过。
“对不起,”罗莎腼腆地说,“这个故事不好玩儿吧?”
“我要谢谢你,给我分享了这个感人的故事。”摩天轮已缓缓降落到星际酒店的楼顶,我按了桌面上的结账键。
“谢我?”罗莎不解地看着我,“感人?”
我苦笑一下,没有回答。
“——什么?吃个饭、牵个手、表个白、亲个嘴、开个房,结果你只走完了第一步?”唐宁心直口快。
“不会有下一步了。”
“哥们儿,别灰心,这种打击我从高中起就经历多了,记得我追三班那个雀斑脸吗,她……”唐宁这才留意到我阴沉的表情,“好吧,我十五分钟后收工,如果你想找人聊聊,楼下有个酒吧。”
尽管有唐宁的员工卡,但酒水单上的价格还是很能反映星际酒店的水准。不过此时我好像失去了一切多余的感觉,嘴里的酒再苦涩也比不上心里的。
“我不明白,”唐宁重重地放下酒杯,“这位可爱的护士,经历过一场灾难,这就是她被你打入冷宫的罪名?”
“你还记得我们三班有個同学,喜欢摄影、后来报美术学院却考不上的?”
“除了雀斑女孩之外,三班没有哪个混球吸引过我的注意。你说的难道是……”唐宁眯着眼。“是整天拿相机周围拍的那个美术科代表?叫区……”
“区文。”这两个字艰难地爬上了我的嘴唇,“鼻梁高高,很帅气的。”
“高鼻梁!”唐宁反应过来了,“在布谷山那个摄影师是他?”
我闭着眼点点头。
“没有正规的医疗操作,自己贸然把神经系统接入喷射机……唉,要换着我,宁可在停机坪当场淹死也不愿一辈子做僵尸。”唐宁叹了口气。“他帅?我真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我却记得很清楚。因为就在两年前,我见过他最后一次。
我从公司赶到时,区文已被转送到喷射机厂商附属的神经专科医院,他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头上戴着一个反光的罩子。我一看就知道那是喷射机驾驶员的头罩,因为上面有厂商红色圆环的标志。一条条起褶皱的神经融合管,像章鱼的爪子一样紧紧吸附在他脑部。他原本英挺的鼻梁在挨了半个钟头山风后,已经变得煞白。双眼却红如火焰——可惜,这双眼睛再也不能去欣赏指环相机的作品了。医生告诉我,他的神经融入机器时间太长了,如果强行分离,会要了他的命。他全身上下只有眼睛仍能转动,却居然还能说话——像高烧谵妄的病人。但声音不是来自喉咙,而是旁边连接的一台扩音器。
难以想象,他在停机坪的经历是怎样的可怕。我的视线模糊了。
医生安慰我说,区文的神经系统融入喷射机只有短短的三分钟,期间他感觉不到痛苦,更不会流血。我想起了之前在网站上看到的宣传片,分布在整流罩上的电极在头颅上施与亲人呵护般的接触,接受手术的人似乎还面带微笑。生产商在视频中宣称给予了那些植物人和濒死者新的生命,直到神经细胞不可逆转地彻底死亡之前,他们的意识得以续存。
但区文得到的,不是“新的生命”。
透过监护室的玻璃,我看着那个半人半机械的躯体,怎么都没法将它跟地震前一晚,跟我视频通话的那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联系到一起。
那一晚在视频里,区文先是展示了他的宝贝——所谓骨灰级的指环相机。然后话锋一转,他告诉我,自己一见钟情地爱上了一个女孩。他,一位职业摄影师,有个求爱计划,就是给她拍上一百张照片,装在全息电子相册里给她看,让她知道她的每一个角度在他眼里的样子,之后再向她表白。我吓了一跳,我说,人家不会以为你是偷窥狂吧?他说不怕,因为他会想法子大大方方地拍。我问,要是人家拒绝你这摄影狂人呢?“要是一开始就没希望,倒也省事了,”他笑着说,“不过,我有信心,她会给我机会的。”他告诉我,已经订了第二天去布谷山的喷射机票,如果一切顺利,说不定他还可以去景区管理公司找我见个面。
在酒吧迷离的灯光下,我没有把那次视频聊天中、我最后的回答告诉唐宁——当时我开玩笑地对区文说:“把一个大美女带到我地盘,你就不怕我也对她一见钟情呀?”
我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很苦。
沉默良久,唐宁说:“一码归一码。区文的事跟你没啥关系呀。”他难得地收起了嬉皮笑脸。
“我实在无法把这份求爱礼物送出手。”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全息电子相册,哑光的边框上用激光蚀刻着六个英文单词:
The Person Who Loves You Most
最爱你的人
【责任编辑:迟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