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城的年
2020-05-08石晓贰
石晓贰
夜幕缓缓落下的时候,那些鱼状的飞艇灯笼也慢慢飘上了天。天鱼广场在它们微微发烫的红光里摇曳着,仿佛一只熟睡的猫儿,浑身的绒毛正随着呼吸轻轻耸动。
猫城的新年就这么来了。
排队赏猫的人还是和往年一样多,我的肩膀湿漉漉的,那是我的汗水,当然还混着旁边那个胖老头的。林文雅在广场另一头,她今天的工作是给那些玻璃球里的观光客挨个罩上防护服。
一年就这么一天,猫城“对外开放”,平日里这些人都只能和那些大鱼一样,悬在半空里,手里攥着高精度望远镜,怀里塞满猫咪公仔。这些公仔里都藏着一个小气囊,里面有少量猫咪的费洛蒙,猫城出品,仅此一家。可怜的观光客,只有今天,他们能下到地面,走出玻璃球,只有今天,他们能摸到真正的猫,虽然还隔着好几层厚厚的衣服。
每过个十来分钟,广场顶上的大鱼就会开始游弋,一边游动,一边往广场内抛洒新鲜的猫薄荷,猫儿们都着了魔,扑蝶一样地去够那些翠绿的叶子和淡紫色的小花。没有烟花,没有晚会,猫咪微醺的舞蹈就是最好的新年狂欢。只不过对于人来说,这场狂欢是限时开放的。本地居民二十分钟,观光客五分钟,一旦超时,就会有护猫员冲进广场把你逮出去。
大量猫咪聚集一处对于猫的心理健康是否有害至今都没有定论,怎么能再让人类肆无忌惮地去打扰它们?近来猫委会反复提议取消新年赏猫,支持的人几乎和反对的人一样多。猫不需要新年,新年是为人准备的,这样去折腾猫,似乎有悖猫城“一切为了猫,为了一切猫”的宗旨。而且就算是对人来说,新年也不完全就是件快乐的事。
在猫城,过年是绝对的力气活。全体居民齐上阵,也至少需要两个星期才能把城里各个角落的猫薄荷都收割干净,但总有那么一些人,总想着要私藏一点儿,好在大年夜偷偷引来猫儿自己摸个够,而不是去天鱼广场和全世界的人分享。过年前那段时间,林文雅总要带着一队护猫员挨家挨户地搜查,拌几句嘴抓扯几下简直再正常不过,年前的猫城就像一只发情的猫,带着点儿敌意和躁狂,让人心浮气躁。鬼使神差地,我也在抽屉里塞了几把猫薄荷,林文雅罚了我一大笔钱,但我也不太心疼,请她来我家那么多次都被拒绝了,这次总算是让她自己送上了门。
“这些交给猫委会。”林文雅把一小叠钱递给身后的人。“这些,”她炫耀似的在我面前晃动着那一大叠钞票,“等过完年我再告诉你它们的用处。”
想到林文雅狡黠的眼神,我不由地又把外套裹紧了一点儿。我怀里揣着一盅鲫鱼汤,在猫城,想要弄到几条鱼可不太容易。二十分钟,刚好够我穿过天鱼广场,走到林文雅那边,她今天肯定是没空吃东西,而饿肚子一定会让她暴躁。她心情一不好,說不定就忘记了过完年我们还有个约会。她那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就好像在说:“错过了你会后悔死的!”事实上,关于林文雅的任何事,错过了都会让我后悔死,但我总不敢让她知道。
有些猫,你靠她太近,她就会跑掉。
我和林文雅是因为一场车祸认识的。
猫城的车辆都装有爱猫雷达,监测到半径三米内有猫就会自动刹车,不过车技到位的老司机有的是办法避开,堪堪从刹车区旁边擦过去。这种司机的车速和车技一样飘逸,于是路边的一个老头就倒了霉,被甩过去的车屁股蹭了一下,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肇事车辆自然是不打算为了这老头停下,老头不是猫,只要没撞出啥大问题是没人追究的,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见有车祸都凑了过来,发现不是猫,也都准备散了。这时候林文雅跳了出来,“你给我停下!”
泡泡枪喷出一大串猫薄荷和食用明胶混合成的泡泡,五彩斑斓甚是好看,随着一阵欢快的音乐,那辆车吱呀一声就停在了路边。“她要干啥!”“是猫委会的!”“这是滥用职权啊!”……人群里一阵窃窃私语,司机也灰头土脸地从车里钻了出来。“我没撞着猫……”他小声嘟囔着。“送这个老先生去医院,”林文雅的语气很坚决,“不然我让你戴一整个月的柠檬球。”
“怎么能这样啊!” “猫委会了不起吗?”……路人都炸了锅,咔咔两声,林文雅拉动枪栓,泡泡枪变成了醒目的橙黄色,“是橘子汁!”“快跑!快跑!”猫委会的特制橘子汁若是沾在人身上,三五天气味都不会散,在这几天里,猫都会绕着你走,还不如被关进小黑屋,至于柠檬球的威力,那就更不用讲。人群很快散去,林文雅扭着愁眉苦脸的司机去扶那个老头,老头也不太情愿,但瞄了瞄林文雅,也乖乖跟着两人往医院里走了过去。
这个女人,可真是奇怪!
林文雅应该是个没什么出息的女人,毕竟在猫城里,有点儿能耐的女人都会去做猫女,学会猫的语言,像猫一样在楼宇之间用木头和绒布搭建的隧道和爬梯间穿梭,最后住进有独栋猫院子的有钱人家里。可她能混进猫委会,似乎又有点儿本事,我对她很是好奇,竟也跟着三人去了医院里。
医生和护士见来看病的是个老头,也不愿费什么心思,要不是林文雅手里有枪,老头根本不可能被推进检查室。从检查室里出来,大家都很沉默,林文雅把他们挨个训了一遍,“医院难道只治猫吗?人都病了,死了,猫谁来照顾?”“还有老大爷你也是,这胸骨骨折是车祸撞出来的,高血压呢?那么大年纪了,觉得哪里不舒服就要上医院检查检查,省那点儿钱能多买几袋猫粮?等你住进ICU里,能不能活着出来看猫都不知道!”“你,肇事逃逸,先去给大爷办住院,待会儿跟我一起回猫委会领柠檬球!”
“你还要跟着我多久?”
我跟着林文雅,从医院去了猫委会,在门口等了她很久,又从猫委会去了游客中心,看她抽查了当天的观光车,又跟着她穿过了好几条街巷,往郊区走去。我们路过了一些猫,但都没停下,有些猫往林文雅身边凑,多半是因为她枪管里的猫薄荷。我只能看见她的背影,猫委会的制服,一件特殊布料做成的黑风衣,上面连一根猫毛都没有沾,拒猫千里,干净得有些奇怪。
越往郊区走,房屋就越密集,两三层的小楼渐渐变高,联结楼房的猫用通道也逐渐变得稀疏,最后我们停在一堆高楼大厦中间。这些楼高耸入天际,纯玻璃的外墙多年不打扫,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
“你还要跟着我多久?”我猜林文雅没办法做猫女的原因一定是她的声音太凶了,脆生生的,就像玻璃杯摔碎在地上那样。
“我……我……以前也住这里。”我抬手随便朝右边指了指。其实我真的没有撒谎,刚来猫城那几年,我就是挤在这些破旧的看不到猫的高楼里,不过那时候我就已经很难找到自己究竟住哪栋了,每天下班还要靠导航才能进门。
猫委会的工资那么高,你为什么还要住这里,我后来这样问过林文雅。清静啊,她这么回答。
“来都来了,就上去吧。”
林文雅的家和她那套衣裳一模一样,干净得近乎冷漠。刚打开门,一只丑得吓人的猫就从角落里钻了出来。它没了一只眼,整个前半身都被换成了金属骨骼,下半身剩下的皮毛也斑斑癞癞,尾巴更是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条,但它仅剩的那只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我,射出幽绿的冷光。
“为什么要看它,你应该看我。”乌黑的长发扑面而来,咚的一声,我就被林文雅扑倒在地板上。那地上自然没有家家必备的柔软地毯,我的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水泥地上。我眼前突然飞舞出无数金色的光点,林文雅的一张脸在跃动的光斑后面,看不清晰,我要呼痛,那一声呻吟却被林文雅的嘴唇生生地压回了嗓子里。我的呼吸好像都停止了。
“看着我,看着我。”林文雅的声音不再清脆,氤成了一团雾气。“看着我。”她手上的动作利落,我上身一凉,半个人就暴露在傍晚微凉的空气中。这里楼层那么高,肯定更冷,我这样想着,又觉得自己可笑,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出神。“看着我。”林文雅的手钳住了我的下颌,我的目光再也无处躲闪,我再也无处躲闪。
那老猫伏低了身子,嗷嗷怪叫起来。我感到害怕,但林文雅的双手马上就覆住了我的耳朵,我能听到皮肤下面的脉搏的声响,林文雅把我淹没了。
我走得很快,那些沉醉在猫薄荷里的猫,它们都不重要了。
林文雅的额头上蒙着一层汗珠,她下班的时间还没到。“等等我。”她只来得及跟我说这么一句。
同样的汗水曾经细密地爬满林文雅的每一寸皮肤。但她站起身来,光着身子走到房间的另一头,那些汗珠就散了。我担心她受凉,想过去给她披上点儿什么,可我全身的骨头都痛得像要裂开一样,我只能继续躺在地上。凉气顺着我的背往身上爬,我马上打了几个喷嚏。林文雅哧哧一笑,从抽屉里掏出一根白色的、细长的纸卷,又拿起一根火柴,点燃了那纸卷的一头。她把没有点燃的那头凑到嘴边,深吸了一口,纸卷上的火星就微微跳动了起来,把屋里凉幽幽的黑暗烫出了一个小窟窿。她又呼气,一团烟雾便从她口中散出。
“这可是好东西。”她把纸卷凑到我嘴边,我也学着她深吸了一口,又苦又辣的气体像无数根小针扎进了我的嗓子眼,我觉得自己快把肺都咳出来了。林文雅哈哈大笑,手却是扶上了我的背轻轻拍打,过了许久,我的气息才稍微顺了一点儿,这时候我才感觉到,有一股软绵绵、甜丝丝的气息填进了我的大脑里,我的头晕晕的,不过却很舒服,身上那些被地板硌疼的地方好像也不那么疼了。我又吸了几口,眼皮就重得抬不起来了,林文雅把她的大衣扣在我身上,坐在旁边继续吸那纸卷。
在我完全睡着前,我又看到了那老猫。它朝着林文雅走了过来,似乎也很喜欢纸卷冒出的烟雾。但它还是冷冷地看着我。“它好像很讨厌我。”我嘟囔了一句。“它确实应该讨厌你,不过它最该讨厌的还是我……”林文雅还在说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走吧。”林文雅今天把头发挽成了一个大团子,歪歪地挂在耳后,看上去竟有些温婉,脸上的汗水好像也把她脸庞的轮廓浸得柔和了一点儿,天鱼广场上的红光落在她耳垂上,变成了淡淡的粉色,我有些失神。“那个……鱼……”我慌忙掏出那一盅鲫鱼汤塞给林文雅,她揭开盖子闻了闻,眉头微皱。“我又不是猫,鱼我不喜欢。”我心下一沉,但林文雅马上微笑了起来,“走吧,我带你去吃点儿别的。你忘了嗎,我说过,过完年,我要带你去个地方的!”
全猫城的人都挤到广场那边的市民入口去了,而观光客是通过地下隧道直接送到这边的,所以这边的街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街上的人还在回头看天鱼广场,依依不舍的样子。猫委会的几队人在街道两侧举着橙色的泡泡枪,这些人也不敢久留,对他们来说,这个新年就这样结束了,但我的新年才刚刚开始。
毫不意外,林文雅还是领着我往郊区走。如果不是因为猫委会的工作,林文雅大概只愿意一直在郊区待着。她似乎很不喜欢猫,除了她屋子里那只丑猫,我再也没见她跟哪只猫主动亲近过。可这么讨厌猫的人,怎么可能住进了猫城,甚至进了猫委会呢?从一开始,我就没看懂过林文雅,但我还是跟了上去。
我们这次去的地方,比林文雅的住处还要偏远,路边的房子从低变高,猫渐渐没了影子,我们的身边越来越脏,越来越旧,越来越荒凉,过了那一圈摩天大楼,连人居住的迹象都开始渐渐消失。不少的房屋已经坍塌了,剩下的那些也摇摇欲坠,路上的荒草越来越多,最后终于连路也看不见了。这些杂草长满了倒刺,林文雅那件大衣不仅不沾猫毛,好像连这些草也不太怕,我就狼狈多了,一个不小心就被野草绊住了脚,有时候还被挂出几道浅浅的血印子,好在平时被猫儿抓习惯了,倒也不觉得太疼。只是磕磕绊绊的,让我心烦。
我总是跟着林文雅的,但这一次,我跟得特别紧,她踩出一个脚印,我就赶紧把自己的脚踏进去,那些带刺的草被她的皮鞋给踩倒,衣襟给扫开,会有一个短暂的空档不能来烦我。林文雅比我矮半个头,但走起路来却比我快得多,我跟她跟得有些吃力,几乎是一路小跑,很快我就喘起了气。就在我觉得快要跟不上的时候,林文雅停下了,而我一直埋着头踩她的脚印,一个停不住,就撞到了她背上。
面前是一扇黑黢黢的门,门后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个工厂。
在我初到猫城的时候,这里还是有工厂的,巨大的建筑群整天轰隆隆地响,高耸的烟囱没日没夜地朝天上吐着黑烟,非常招人厌。我似乎还曾经在工厂里工作过一段时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候猫城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除了工厂,还有很多很多别的东西。但那是些什么东西呢,我努力回想了一会儿,竟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林文雅已经在敲门了。或者说,在挠门了。那门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林文雅的手指甲刮在上面发出的声音尖得刺耳朵,挠了几下,门就开了。两个男人站在两侧,面色蜡黄,瘦得吓人。他们身上的味道我很熟悉,是林文雅家里烧的那种细纸卷燃烧的气味。在林文雅身上,这气味淡淡的,非常好闻。而那两个男人却像是被那种气味给裹了起来,还被裹了不止一两天,成年累月,烟雾都渗进了他们的皮肤里,又从毛孔里往外散。那气味浓得呛人,我眼泪都快被呛出来了。
一个男人朝林文雅伸出手来,他手上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皮,皮肤下面,骨节的形状清晰可见。林文雅把一叠钱塞了过去,那男人一张一张地点数,手还不住地颤抖,林文雅并不着急,没有催他,我本以为我会被他们身上的气味给熏死,可站了一会儿,也慢慢习惯了。等点完了钞票,两个男人就往旁边挪了挪,林文雅领着我朝里面走,前面黑咕隆咚的,我什么也看不见。
走过了几间厂房,我们就来到了一个向下的楼梯口。林文雅走了下去,我还是跟在她后面。
一路往下,渐渐有了灯光,也有了人的声音。纸卷燃烧的气味又一次浓郁了起来,只不过这次我没有再被熏到,反而觉得整个人晕乎乎软绵绵的,非常舒服。但眼前的场景太骇人,我一下就清醒了过来。
我从来没想过,猫城的地下竟还有一座城市,而且看道路的宽度和街上的人数,这里应该不比猫城小。如果说地下城让我震惊,那城里的那些人,就真的是让我害怕了,他们的浑身上下,都在透露一种情绪——仇恨。和这些人一样,这座地下的城市本身也充满了恨意,对我的恨意,但更多的,是对猫的恨意。
街边有一些卖吃食的店,每个店的招牌上都写着“新鲜猫肉,限量供应”,行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猫皮做成的东西,围脖、手套、甚至还有好些花色不一的猫皮拼接成的大衣,道路两边的墙上全是猫的涂鸦,那些猫眼神阴毒邪恶,身上都被红色涂料画上了大大的叉,墙上还涂着一些咒骂的字句:“猫去死”“猫城去死”……我看得心惊肉跳,好在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和猫城里的人一样,对林文雅很忌惮,虽然他们的眼神已经把我活剐了几十遍了,但暂时还没有人上来找麻烦。
林文雅毫不在意,仍踩着她微微带风的小碎步往前走,“走吧,我带你去吃火锅!”
火锅,又是我完全没有听过的东西。
一大锅暗红色的热汤被端了上来,上面还浮着许多黑色的颗粒和红色的小段植物,那味道比细纸卷烧起来还要熏人,我连连打起了喷嚏。“这是辣椒,这是花椒,你要不要尝一下。”林文雅在坏笑,那我自然不会去试。而且我总觉得,我是认得那两样东西的,在火锅里,这两样东西不是用来吃的。
果然不一会儿,店主又端来了好些生肉,蔬菜。我接过那些盘子,把其中一些倒了进去。林文雅微微一怔,”你居然还记得呀!“我心下也是一愣,但也来不及多想,刚才一盘看起来像肠子的东西已经可以吃了,再煮下去,味道就不好了,我赶紧给林文雅夹了几根,至于我自己,也是挑起一根就往嘴里送。
这一送,我的嘴里就直接爆炸了。先是麻,口腔里的每一块肉都没了知觉,连嗓子里的肌肉都好像被麻痹了,我连一口气都喘不顺。接下来就是痛,火辣辣的痛,那些被麻倒的肉还没来得及恢复,就被点燃了。瞬间,我的眼泪鼻涕口水一齐往外涌了出来,我赶紧抓起手边的一杯水就往嘴里灌。顺着那些“水”,一股滚烫的热流直接钻进了我的胸口,一路往胃里钻,一个没憋住,一口胃酸溢上来,我七荤八素地就吐了起来。
我这边越狼狈,林文雅就笑得越大声,“这是白酒啊!看来你还是给忘了!”
老板赶紧拎了一壶真正的水进来,我连灌了三大杯,嘴里胃里的翻江倒海才平息了下去。林文雅的眼角挂着泪珠,她可不是被这火锅呛哭的,她是笑哭的。我心里不知怎的,蹿起一股无名火,又夹起几块肉就往嘴里塞。我就是不想让林文雅看不起我。
吃着吃着,眼泪和鼻涕都止住了,只是身上不停地往外冒汗。我汗流浹背,但一点儿也没觉得不舒服,相反,那是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我们又叫老板上了几盘肉,这火锅的好处,我算是慢慢摸着一点儿了。再看林文雅,她脸上的汗水也是顺着脖子往下流,而吃了这些火辣辣的东西,她原本就红润的嘴唇变得越发红亮诱人,多看了几眼,我心脏下面那一小块地方就开始微微发痒。发现我正盯着她看,林文雅也是放下了筷子,直勾勾地盯了回来。只对视了一小会儿,我就低下了头,但心脏却越来越痒,我开始口干舌燥。
“本来以为你会问我点儿啥的,结果你倒是挺有出息,心里只惦记着那档子事。”林文雅轻笑,听出她语气里的嘲讽,我更加抬不起头,心里的骚动也是下去了一大半,我终于想起来要问她,这地下城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林文雅没有应声,看着面前那一锅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的红油,眼神越来越黯淡。
“火锅啊……原来是你最喜欢吃的东西。”隔着微辣的白雾,林文雅的眉眼有些模糊,我好像真的在这样的雾气里见过她,只不过那时候,她的眉头是舒展的,眸子是晶晶亮的,嘴角也是微微上扬的。
“从前,这里曾经大街小巷都是火锅。”林文雅指了指头顶,我知道她说的是地上的猫城,“在被唤作猫城前,这里有很多名字,成都、蓉城、锦官城、天府之都……这里的人都爱极了火锅,只不过这气味,猫不喜欢,后来火锅就再也没有了。”
“地下城里的第一家火锅店,还是你开的。”林文雅望着我,一脸期待。但我还是没有想起什么,只能烦躁地甩甩头。林文雅苦笑,“你配的药,真的很棒。”
“这里太闷了,我们出去走走吧。”林文雅起身,又唤来店主说了几句,不一会儿,店主就拿来一套和她身上一样的大衣,“穿上吧,它本来就是你的。”
我们出了火锅店,来到大街上,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但那些骇人的招牌还留在外面,夜里的潮气在地面上积累了薄薄的一层,看上去像是下了一场小雨,地下城里的空气越发沉闷压抑。街上的行人比我们刚到时多出了不少,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再注意到我们,这些人的眼神木然,呆滞地朝着一个方向移动,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迷住了。林文雅也跟上了他们,我心里发毛,不太想去。
“走吧。”林文雅来牵我的手,语气里竟有一丝哀求,“走吧,我们也去,说不定你能想起些什么。”
街道两旁的建筑里不断有人走出来,这行尸走肉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慢慢地,我们走出了地下城,来到了一个巨大的洞口前,一扇厚厚的大门挡住了去路,人群停了下来。那门比我们进城时看到的门要大出许多倍,林文雅拉动泡泡枪的枪栓,又是一阵音乐,那门就缓缓地打开了。
我眼前是一片厚厚的森林,大门一开,那些人就疯了一样地扎进了林子里,他们的身影瞬间消失,像被这林子吞掉了一般,这么多人拥进去,竟没有发出一点响动。过了一会儿,淡淡的血腥气从森林里飘了出来。那腥臭越来越重,我弓起身子,开始发呕。胃里的食物越来越少,脑子里的东西却越来越多,一些零星的画面伴着疼痛往外冒。最初我的头只是隐隐作痛,后来竟痛得像要裂开,我抱着头,蹲在原地。林文雅的脸色苍白,眼角泛起了泪珠,“我不要你想起来了,我们回去吧!”
林文雅的声音带着很重的哭腔,像猫爪子一样,一爪一爪地挠在我心口上。我告诉她,我没事的,我就快想起来了,我们都到了这里,肯定要进去看一看。林文雅跟在我身后,很乖,认识这么长时间,这是第一次,换她来跟着我。
我们朝树林走去,穿过了一层光幕,应该就是这层屏障,挡住了那些人的踪迹。”这里只有晚上才会允许人类通过的。“林文雅吸了吸鼻子,她说话的声音还有些颤抖。
嘶吼和哀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嘶吼的是人,哀号的是猫,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屠宰场。地下城的那些人,果然是恨猫到了极点,可猫城为什么会默许这样一个可怖的存在藏在地下。我知道我一定知道,可我就是想不起来,只好去问林文雅。
林文雅回過身,踮起脚,把我搂紧了怀里。“这里,”她的指尖轻轻贴着我的后脑勺,“这里是脑干,负责呼吸、心跳、吞咽、呕吐,就是在这里面,我们每个猫城人的脑干里面,都长着一条虫。如果身边有猫的气息,这条虫只会分走你一部分的血液和养分,但离开猫一定的时间,它就会发狂,从脑干开始,把你的整个脑子吃得干干净净。”
我背脊发凉,但我清楚,林文雅说的都是真的。她牵着我,继续往前走,这森林很大,仿佛没有尽头。
林文雅又掏出一根细纸卷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这是高度提纯的猫的费洛蒙,有了它,我们即使不跟猫生活在一起,也不会那么快死。但我们一直没有找到最合适的配方,长期吸食它,不仅会上瘾,身体也会变得很差,就像这地下城里的人,如果他们不赶紧赚够钱去上面,他们早晚还是会死。”
“离了猫,我们就会死。”
这句话我早就听了无数遍,猫城的人那么爱猫,也许离开了猫,我们会比死还难受。但我一直觉得这就是一句玩笑话,可是看林文雅的表情,显然不是这样。
“如果没有人类,猫一定会成为最强的物种吧。”林文雅继续说着,“它们的繁衍能力超群,甚至进化出了控制其他物种的手段,就是我们脑子里那个虫子。”
最开始那虫卵只会出现在猫屎里,吃猫屎的昆虫把虫卵吃进了肚子里,它们又被老鼠、鸟类甚至是鱼吃掉,而这些动物,都是猫的捕猎对象。被寄生的动物,包括人类,都会不由自主地去亲近猫,那些小的动物自然是被猫吃掉了,大一点儿的动物,因为有寄生虫控制,也不会做出伤害猫的行为。
但那个时候,这些虫子还很弱,而且只能在猫屎里独立存活一小段时间,能感染人类的并不多。可这种寄生虫就和猫一样,繁殖能力太强。有了种群基数,进化就是必然的,最后它们终于不用靠猫屎这种低效的媒介来繁殖了。
“它们就在空气里。你看不见,摸不着,但它们就在那儿。”林文雅的眼神飘忽。
“人类花了很大的力气,去对付这种虫。最终也是研制出了它的抗体,不会再有新的人被感染了,只是原先已经被寄生的人,已经错过了治疗的机会。他们一辈子都会被那虫子控制,永远离不开猫一步。
“每个人中毒的深浅是不一样的,那些总是来看猫的观光客,有一些只要吸收少量的费洛蒙就能压制得住那个虫子,但更多的人,如果不一直和猫待在一起,就会死。
“这猫城就是给我们这样的人建的,猫城很大,但它也不可能再变得更大了,那些住不下的人,只能被送到地下城来。猫城外的猫,一经发现,也会马上被送进猫城来。住不下的人挤到了地下,住不下的猫,就由这些住不下的人去杀死。
“你觉得地下城的人恨猫吗?其实他们和我们一样,离不开猫的。但他们如果不离开这地下城,能接触猫的机会,要么是上来把猫杀死,要么就是在地下工厂里,从猫尸体里提取费洛蒙生产那些玩偶。
“如果不经过特殊处理,任何一个被感染的人都不可能做出伤害猫的行为。任由猫自由繁殖下去,也许再过个几十年,猫城就困不住它们了。这些人——”林文雅朝着周围挥手,“就是注射了特殊的阻断剂,能在短时间内屏蔽寄生虫的影响。他们杀猫或者在工厂工作,猫委会都会给他们一些钱,如果省着不乱用的话,凑够了钱,就能去上面住。忘掉下面的所有事,也忘掉外面的所有事。”
一个人影踉踉跄跄从旁边栽了过来,他倒在地上不停地打滚,两个拳头拼命捶打自己的脑袋,双眼涨得血红。林文雅走上前去,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管针剂,对着那人的后脑勺推了进去。那人的呼吸渐渐平稳,双眼也再次失去了神采。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又走回了林中。我知道,他又回去杀猫了。
林文雅站在原地,许久未动,我也没有上前去打扰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叹了一口气。
“你每天都要来这里吗?”我问林文雅,只是在这里待了短短的一段时间,我心里就已经堵得一塌糊涂,而林文雅,天天都在和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打交道。
“也不是,猫委会会换班,我也不用每天来。”林文雅笑得很勉强,又吐出了一口浊气,“我们去那里吧。”她径直朝前走,背影瘦削而落寞。这一次,我没有跟在她身后,我走上前去,抓住她的手,林文雅的手指动了动,像是要挣开,又忽然紧紧一握,把我的手抓得更紧,她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朝我这边靠了过来。
这一路,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树木越来越稀疏,人和猫厮杀的声音也渐渐远去,我们一路走着,就好像永远可以这样走下去,但最终,又是一层薄薄的光幕挡在了我们面前。这一次,我们无法穿过它了,我的手指刚靠近那层光墙,一个电火花就啪的一声将我电了回来。我指尖刺痛,林文雅却觉得很好玩的样子,也用手指去点那光幕,电火花噼啪作响,光亮一闪一闪,映得林文雅那张脸也像星星一样微微闪烁,她嘴角渐渐有了笑意。
“我们就是在这里救的老鬼,你还记不记得?”我知道,林文雅说的是她家里的那只猫。
“它伤得很重,要不是你给它做手术,它也不可能活下来。”林文雅突然呵呵一笑,“它卻不知道你在救它,只知道自己疼得要死,所以它才那么讨厌你吧。反而是我,后来一直照顾它,让它觉得我是个好人。其实要不是你坚持,我们才不会救它。”
林文雅转头看我,“你还说过……”
我记得了,我曾经说过,要带林文雅出去。只是看这一堵光幕,高耸入天际,我们怕是不可能出去了。想到这里,我和林文雅同时叹了一口气。
“走吧。”林文雅一脸寂寥,手里的泡泡枪又是一阵欢闹,光幕就打开了小小的一个开口,里面是一部电梯,想来林文雅每天便是从这里回到猫城。
电梯的出口就在天鱼广场旁边,那大灯笼已经不再转动,广场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被猫薄荷彻底醉倒的猫,街头已经空无一人,猫城睡下了。
“脱衣服!”一回到地面,林文雅又变回了她从前那副样子,我笑笑,没有说话,把大衣脱下来递给她。那泡泡枪又响起来,喷出了一团橘色的烟雾,酸得我眯起了眼睛。“你身上的味道太杂了,又是火锅又是猫血,必须给你盖一盖。”
那岂不是有好几天,都不会有猫搭理我,我习惯性地皱一皱眉,但很快,笑意就爬上了我的嘴角,“无所谓了。”
天鱼广场的红光微微闪烁几下,就熄灭了。东方的天际泛起了一抹微白,林文雅踮起脚尖,她的嘴唇落在我的额头上,冰冰的。我闭上眼睛,闻着林文雅身上的味道。“你要是都想起来了,就好了。”但过了一小会儿,她就轻轻笑了起来,“不过,也无所谓了。”
第一抹曙光落在林文雅的脸上,她皮肤上那一层细细的绒毛仿佛变成了一层金色的雾气,猫城又一个新年,又如往常一般,就这样过去了。
【责任编辑:迟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