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虫
2020-05-08索何夫
索何夫
当地时间13∶20/21∶35
在双星黯淡的余晖照耀下,新阿卡迪亚的天空看上去就像是一幅后现代主义作家笔下寓意含糊的作品:大块大块的橙色、紫色、酒红色和明黄色斑块沿着云的纹路四处蔓延,远方被厌氧古菌染红的海面则让这一幕变得更加艳丽多彩。在接近潮间带的地方,一些墨绿色的原始藻类正在磐石的缝隙间顽强生长、将作为光合反应代谢产物的氧气源源不断地注入这颗行星主要呈还原态的大气之中。不过,虽说它们已经成功地改变了自己生活的浅海附近的部分环境,但按照目前的效率,要让星球的大气变得适合那种来自上千光年以外、自称为“现代智人”的生物直接呼吸,少说还需要上亿个本地年的时光。
当然,考虑到这颗行星上总共只有两个活着的人类,这点缺憾倒也不算太大的问题。
“我回来了。”当掩体的外门将残存的双星阳光彻底隔绝在外、通气阀开始将富含氧气的循环空气注入位于两扇气密门之间的气密舱后,阿丹取下了环境防护服的头盔,迫不及待地对着那台老旧的摄像头招了招手,“我找到了吃的东西!”他举起了手里的复合纤维网兜,让装在其中、仍在滴着水珠的食物尽可能地接近镜头的中央,“很多很多吃的东西哦!”
伴着一阵代表“气压达到正常阈值”的提示音、以及一声惊喜的低呼,通往掩体内部的门朝着两侧打开了。
一个人影从门里面冲了出来。
“啊啊,有吃的!”
“别、别慌啊!”当唯一的同居者欢呼着拥抱住自己时,阿丹着实被吓了一跳——虽说对方每次都会来这么一出,但他实在是适应不了这种突然袭击,“我这就去准备做饭。”
“大哥哥最好了!”身材娇小的女孩微笑道。
“呃,其实叫我阿丹就可以了。”阿丹苦笑着舔了舔嘴唇。他很清楚,严格来说,自己其实根本不应该被称为“大哥哥”——虽说看上去年纪更大,但事实上,这不过是漫长的跨星系旅行和延寿手术所造成的微妙幻象:根据官方出生记录,他的出生年份比抱住他的这个“女孩”足足晚了一百二十个标准地球年。在他还在欢乐谷星上憧憬着头顶璀璨的银河时,作为第一批邦联当局认证的赏金使节之一,对方早已在星海中率领着不同的队伍奔波了近一个世纪之久。
莎夏·阿德南,这名女性的名字对所有阿丹那一辈的年轻人而言,都是耳熟能详的。成千上万名致力于寻回在上个繁盛时代于银河各处开枝散叶、却因为大崩溃而陷入孤立和倒退的人类殖民地的新一代赏金使节视她为偶像。按理说,这位英雄般的前辈应当是像阿丹这样的人仰视的对象,而不该像现在这样抱着他撒娇。但事实就是如此。
不过,至少在阿丹看来,这一切其实也并不太坏。
当地时间14∶53/21∶35
在掩体的简易厨房内处理那些“战利品”并没有花费阿丹太多的工夫,这主要得归功于新阿卡迪亚生物圈较低的进化程度——这里的生命才刚刚抵达多细胞生物演化的试验性阶段,并没有像古地球那样演进出复杂的循环系统、消化系统、自我防御系统或者诸如此类会让人在做菜时伤透脑筋的玩意儿。虽然从理论上讲,阿丹在浅海的富氧海水中抓到的这些家伙都应该归入动物界,但它们“动”的能力其实相当差劲:那些细细长长,类似古地球雾河管的管状生物和像是摊开的薄煎饼一样的果冻状生物都只有在单细胞的幼年期才能靠着鞭毛进行小范围移动,一旦开始分裂发育,就只会固着在一个地方生长,靠过滤溶解氧和有机物碎屑为生。当然,也正是因为低下的进化程度,这些生物没有肌肉,没有脂肪,自然更不会有耐嚼的神经或者口感爽脆的软骨,幸好这对阿丹而言并不是问题。
“开饭咯开饭咯!”在掩体的厨房里忙活了近半个钟头后,阿丹端着热气腾腾的食物来到了用空补给品箱搭成的临时桌子旁,而莎夏早就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今天的菜单是阿丹特制通心粉配阿丹特制卷饼,餐后点心是阿丹特制温泉蛋。”
莎夏用等待着父母递来糖果的小女孩般的雀跃眼神看着阿丹放下托盘(那原本是一块可拆卸式营房窗户上的树脂玻璃),将散发着热气的食物逐一擺在桌上:虽然在掩体里存放着足够两人吃上半个世纪的食物,但那些褐色的复合营养糊本身的口感着实不敢恭维。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阿丹先是洗净了那些一寸来长的“雾河管”,把营养糊塞进它们的中空体腔内烘烤;又将薄饼般的生物对半切开,撒上从沿海山谷里采来的岩盐慢慢炖熟,然后再用来包裹小团的营养糊。至于所谓“温泉蛋”则是一种鹌鹑蛋大小的有壳单细胞生物,据他初步品尝的结果来看,这些酷似古地球有孔虫的小玩意儿确实有点儿蛋的味道。
“真好吃!”
莎夏消灭掉面前的食物的速度甚至比阿丹估计的更快,烤热的营养糊不断从她的嘴角滴落,沾得桌子上到处都是。“我……唔……”
“请先把食物咽下去再说话。”
“……呼哈……呼……我,我还是头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在匆匆咽下满嘴的“通心粉”后,莎夏一脸幸福地说道,“你是从哪儿弄到这些东西的?!”
“西边的莎夏海,离掩体的直线距离是一千四百米。”
“莎夏海?这名字——”
“是你起的哦,”阿丹一边用多功能小刀撬开一只本地“有孔虫”的碳酸盐外壳,一边说道,“虽然那儿以前应该有别的名字,但新阿卡迪亚的居民在我们来这儿之前就灭绝了。所以按照命名条例,第一个抵达的人有权为这类地点冠上自己的名字。”
“是……是吗?”莎夏细长的眉毛皱了起来,双手十指深深地插入了长而柔顺的褐发之中,仿佛要把那些本该存在于那儿的记忆从脑子里挖出来似的,“第一个抵达……我……可是我为什么……”
“没关系,这只是……你在之前颅脑损伤留下的一些后遗症,不过你以后总会想起来的,”阿丹安慰道,“来,先说说看,你都还记得什么?”
“我记得……”莎夏努力地回忆着,“我记得我的名字是莎夏,是邦联的赏金使节。这里是新阿卡迪亚,我执行任务的地方。我的同伴……我不记得他们到底去了哪儿了,我也不知道我在这里到底已经过了多久,但我知道任务已经取消了,因为……因为……为什么?”
“因为新阿卡迪亚的居民早在几个世纪前就已经离开了这里——对于当时的殖民者而言,这颗行星的价值实在是太低,以至于他们甚至没有费心完成地球化改造的工作。”阿丹一边收拾着餐具,一边解释道,“我们赏金使节的任务是协助邦联议会找出那些在大崩溃时代陷入孤立、失去与外界联系的人类殖民世界,让当地居民们复归文明社会。因此,这颗行星对我们而言并没有意义。”
“是的,是的,我好像想起来一点儿了,”莎夏用力点着头,但双眼中仍然充塞着迷茫的雾气,“可我们、我们为什么没有——”
“我们之所以没有离开,是因为行星的轨道防御系统还在運转的缘故,”阿丹继续耐心地解释着,“你的小队在接近行星轨道时遭到了攻击,飞船被破坏了。但是,你成功地抵达了地面,并修复了这座过去的殖民者们留下的掩体,建立了一个能够生存下去的据点——这是只有像你这样优秀的赏金使节才能做得到的奇迹。”
“是的,是的,掩体,”莎夏继续点着头。与此同时,一阵短促刺耳的警铃声响了起来,提醒掩体内的所有人,新阿卡迪亚的黑夜已然降临——这颗行星离相互绕转的两颗恒星的距离非常之远,远到它的轨道几乎不会因为双日位置的变化而受到影响。但这一距离也让它接收到的辐射能变得相当有限:纵使有大气中浓密的温室气体协助保温,这里的白昼地表温度仍然低于冰点,而在长达十一个小时的黑夜中,不在防护服内带上额外的保温组件就离开掩体几乎等于自杀。经常从晨昏线的另一头刮来,且往往会超过十级的狂风也足以让掩体外的开阔地成为那些不够小心或者警觉的家伙的禁区,“我一直在维护掩体,生活在这里面。我的队员……”
“很不幸,他们都未能在迫降中生存下来。是你亲手埋葬了他们。”
莎夏又一次点了点头,“可你……”
“我其实并不是你的队员——虽然我一直都希望是。”阿丹苦笑了一下,“我是阿丹,你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后辈和敬仰者,也和你一样失去了飞船。在有人来援救我们之前,我们都只能待在这颗星球上。”
莎夏仍然继续着点头的动作,但从充塞着她双眼的茫然来看,阿丹无法确认她到底理解了多少,而这也让他感到了一丝失落。
不过,当莎夏从补给品箱子下面拿出一张自制的棋盘时,这种失落很快就被他忘到了脑后。
在狂风肆虐的寒冷夜晚,他们完全有权让自己更开心一些。
当地时间16∶27/21∶35
阿丹连续输掉了三盘棋,每一盘都没有撑过三十步。于是,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他又死乞白赖地求着对方再和他下了四盘。
在最后一盘,他总算在走到第三十三步时才被对方将死。
当地时间16∶58/21∶35
虽然不太做得来维护掩体的活儿,但阿丹还是在莎夏进行例行工作时待在她的身边,试图尽可能帮上点儿忙。虽然在一个小时里,莎夏又问了两次关于自己的故乡行星,以及自己曾经乘坐的那艘使节船的名字的问题,但她确实清楚地记得该如何拆卸和清洗水循环装置的滤网、该如何检查冷凝器与散热器,而她辨识那些老式设备内花花绿绿的管线和电路的本事更是阿丹完全望尘莫及的。
为了不让这段时间显得太过沉闷,阿丹一直与莎夏说着话。他谈到了自己的故乡、家人和童年,然后又谈到了两人之间的交集——虽然莎夏似乎不太愿意完全相信他的说法,但她至少没有表示出否认的意思来。
“其实,我从十岁起就开始崇拜你了哦,莎夏。”当他的同伴驾轻就熟地打开一箱备用的太阳能电池板,将其中的一块取出来时,阿丹说道,“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在欢乐谷星,还有别的邦联核心世界上,你都是个大名人——所有希望为人类文明的重建出一份力、怀着成为赏金使节梦想的孩子都把你当成偶像。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最后都没有走上这条路,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一个像我一样坚持下来的人,都怀着有朝一日能站在你身边、与你一起走向星海的梦想。”
“是吗?可惜我连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明明我记得这么多知识,但就连我的母星在哪儿都只有个模糊的印象。”莎夏有些落寞地笑道,“这么说来,你最后的确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对吧?”
“是啊,就算目前的情况有些……不太理想,但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勇气与希望。”阿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同时为她递上了工具包,“毕竟,你的事迹已经鼓舞了我整整几十年的时光。甚至可以说,我的一生所做的只有一件事:一步步地追随你的足迹,直到来到这里。”
“然后和我一起变成了栽进猪笼草里的蚂蚱。”
“这并不重要,”阿丹说道,“总会有办法的。”
当地时间17∶22/21∶35
在确认掩体内的全部关键设施都正处于而且会在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继续处于正常运转状态后,两人来到了掩体的后庭。
这处空间位于掩体坐落的山体深处,是一处巨大的天井。在千年之前,最初建造这里的那些移民者似乎打算在这儿种上来自其他星球的树木,作为掩体内的小型公园。不过,随着殖民努力的终止,这座天井内留下的只有大量干燥的土壤和一条混凝土步道,几乎没有任何用处可言。
整整二十座莎夏同伴的坟墓便坐落在步道两旁。
“这些人都是你亲手埋葬的,莎夏。”阿丹在每次来到此处时都会如此告诉对方,而莎夏也都会点头回应——但她总是声称,自己其实早已忘记了与这些人相关的一切,“他们都是你的追随者和战友,跟随着你来到这里。虽然死亡是一件不幸的事,但我想,他们并不会为此而抱憾。”
“是吗?”在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时,莎夏只是困惑地看着阿丹。虽然后者给了她又一次肯定的答复,但很显然,这一点儿也没有舒解她心中的疑惑。
而现在,这位曾经赫赫有名的赏金使节只是无言地走过步道,向那些用工具箱外壳和三合板制成的墓碑上的名字投去哀伤的目光。只有在这种时候,阿丹才能从她的双眼中觉察到那种苍老感——无论接受再多次延寿手术,这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苍老都无法被消除。
当地时间18∶01/21∶35
按照每一日的时间表,主要负责在新阿卡迪亚的白昼活动的阿丹会在每日的18时就寝,到次日3时醒来——在这个一昼夜相当于21.5个标准时的地方,这样的睡眠周期倒也并不算太长。按照惯例,他对莎夏道了晚安,便躺回了自己铺在掩体大厅一角的临时床铺上。
主要负责在夜里值班的莎夏则蹲坐在他的身边,以悠远空灵、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音调哼唱起了一段曲子。这段曲子来自遥远的过去,来自人类尚在用化学能火箭四处摸索太阳系的孩提时代。当时的母亲们正是在地球污染严重的星空之下哼着这首曲子,哄自己的孩子入眠的。
阿丹闭上了双眼,但他并没有入睡——在莎夏的哼唱声中,他安静地等待着。
接着,在哼唱声暂时停止的瞬间,他等来了落在自己后颈上的一击。
对于一般人而言,穿透颈椎的一击必然意味着剧烈的痛苦,但阿丹却仅仅只是“感知到”有东西刺穿了自己的仿生皮肤,并钻进了原本应该是他颈椎的地方,释放出了某些东西。这种感觉就像是在阅读一份报告数据,或者观看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录,在过去的许多年里,阿丹早已习惯了这种缺乏实感的“感知”方式。
他又等待了几秒钟,直到莎夏迈着恍惚的脚步走出了房间。接着,阿丹以尽可能轻的动作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后颈被刺中的位置,让一条细长的、半透明的线状物体从伤口里滑了出来。这个小东西就像钻出螳螂腹部的铁线虫一样扭动着,挣扎着。阿丹凝视了它几秒钟,然后稍稍在手上加了点力气,捏死了它。
从虫子体内爆出的浅黄色体液沾得他手上到处都是。
“完事了吗?”
就在阿丹捏死虫子的同时,一个声音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了起来。“我刚才接到了你的身体损伤报告,从位置和时间点来看……”
“没错,是莎夏做的,”阿丹直接在意识中“说”道,“第五次了。”
“你就这么希望继续和她待在一起吗?”那个声音问道,“哪怕是像这样的她?”
“事实上,我很乐意和现在的莎夏待在一起。”阿丹答道,“所以请回答我,阿蒙,你那边的活儿干得如何?”
“还算成功吧。”对方说道,“在15∶38时,我们的后援船‘维图斯号进入了通信范围之内,我按照您的要求对他们提交了那份虚假报告——行星上存在巨大危险,而且已经无人存活,不建议降落。”
“回应呢?”
“他们已经走了。”
当地时间18∶33/21∶35
致任何看到这段记录的人。
阿丹一边抚摸着后颈上的伤口,一边在自己的赏金使节专用记录仪上录入着一行行字符。这种记录设备是一份严酷的保险单,是为了最糟糕的情况所准备的最后手段。只要经过必要的处理和准备,这种球型记录仪在理想条件下可以挺过数十个世纪的时光,并将其中储存的记录原封不动地呈现在那些有幸在遥远的未来发现它的人眼前。
阿丹不知道是否会有人发现这套记录,但根据邦联规定的赏金使节义务,他有必要这么做。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我是阿丹,赏金使节注册号CHB-30070,如果你们不知道我是谁,那也无关紧要——因为我在历史上注定只会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远远比不上大开拓者莎夏·阿德南,那个我一生倾慕之人。从成为一名正式赏金使节开始,我就一直试着追随她的足迹,但我的成就从来都没有在任何方面达到过她的零头。
当然,这一切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我的赏金使节生涯已然终结,正如我在夏-莎安所失去的身体一样。我和莎夏将会在这颗荒凉的星球上度过我们余下的时光,再也不会重返星海。
因为我不愿这样做,而莎夏则不能。
如果我对这颗星球历史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么很显然,新阿卡迪亚是大崩溃前的一处要塞世界。过去的人们在这里储存武器、进行禁忌研究,并留下了大量遗产——将莎夏和我的飞船先后击落的那些自动化轨道防御平台不过是这些遗产中微不足道的一项,在地表的诸多研究设施中潜伏着的“那些东西”才是真正的重头戏。我有理由相信,这些玩意儿是某个古老而疯狂的军事计划的一部分。它的原初目的和最早的正式名称已然随着这颗星球上研究者的消失而隐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但我们管它叫“冬虫夏草”。
最先发现并接触到这东西的是比我早一个月来到此处的莎夏。虽然在失去飞船后,成功搭上逃生舱抵达地面的人寥寥无几,但她仍然试着在等待救援的同时尽可能地进行力所能及的调查与研究。这一小群幸存者找到了那些古老的掩体之一,破解了它们的安保措施,并让潜伏其中的古老造物重见天日。但他们没有意识到,虽然历经千年,这些“战利品”却仍然残留着活性。
我不清楚莎夏最后的几名同伴死亡的确切时间与地点,但我可以推测出他们的命运:所谓的“冬虫夏草”是一种专门以人类为寄主的生物武器,一旦进入目标体内,这种分类学位置不明的人造原核生物会迅速经由神经沿脊椎扩散,并在进入脑部后形成数个病灶。根据我的A.I.助手阿蒙的推算与估计——虽然它只具备最基础的医学与生理学知识储备——这些病灶似乎会产生某种被阿蒙称之为“拟似意识”的东西,并取代宿主原有的自我意识。产生“拟似意识”后,宿主仍然会保持相当的专业技能乃至某些个人习惯,也能够正常地生活,但原有的人格以及与私生活相关的记忆都会不复存在,而且也无法意识到自己遭到寄生这一事实。阿蒙还推测,在寄主脑内产生的病灶中,某个贴近脑干的病灶应该具有更加特殊的功能:一旦宿主接收到特定信号,可能是费洛蒙,也可能是某种声光信息,他们就会陷入极端的狂躁和敌意之中,并开始盲目地攻击和破坏。
万幸的是,那些能发出这种信号的家伙,连同他们的疯狂计划一道,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或许是因为“冬虫夏草”只是并未研发完成的半成品的缘故,大多数遭到感染的人不会活到病灶产生的时刻——在穿透血脑屏障时,强烈的排异反应会导致他们的死亡。莎夏活了下来,因为她是所有人中最幸运的那个;在收到她的求救信号后赶到这里的我也活了下來,因为我在多年前的意外之中就失去了大部分身体。现在的我仅仅是包裹在一具仿生躯壳中的残骸罢了。
自然,莎夏并不知道这一点。因此,她才会在每天入睡之后无意识地用隐藏在指尖的针状结构——被感染者会产生的另一变异特征——试图将“冬虫夏草”注入我的体内。自然,我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这种徒劳的行径,阿蒙也一样。我的A.I.助手不止一次试图以此向我证明,我曾经追随的那个莎夏早已不复存在。留在这里的仅仅是一个窃据了她身体而不自知的异形而已。
哦,没错,阿蒙是对的。但正因为它是对的,我才不能带着莎夏离开这里:大崩溃后,人类对生物威胁的检测能力已然大大进步,在通过任何一个文明等级超过C的邦联成员国的入境检查时,她都会被发现、监禁,然后被以各种可能的方式“处理”掉;而我也不打算离开莎夏,让她被迫面对终生的孤独。因此,唯一的解决之道只有我目前的选择:销毁掉每一座掩体里残存的生物武器样本,然后就这么留在这儿,与她待在一起。
仅此而已。
在协助我的同时,阿蒙一直重复着它的提醒。但它恐怕不可能理解,这正是我决定留下来的原因:过去的莎夏是一面旗帜、一座英雄的雕塑,她可以鼓舞像我这样的菜鸟在险恶的征途上披荆斩棘,为我们燃起希望。但现在,莎夏已经不再是那座只能供人顶礼膜拜的雕塑,无论本质如何,我很清楚,“这个”莎夏要比过去的另一个她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更像一个值得支持、保护与协助的人,当然,也更像一个值得他人产生……某种比单纯的崇拜更美好的感情的人。
等到外面的天气适合小型化学能火箭发射时,我会用掩体里最后的无人航天器把这份记录送入太空,但无论是谁捡到了它,在今天之后的一个世纪里,请你们不要来找我,不要。
当地时间18∶46/21∶35
在确认一切安好之后,阿丹进入了梦乡。
毋庸置疑,就像昨天和明天一样,今天也是普通而快乐的一天。
【责任编辑:迟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