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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时记

2020-05-08江少宾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0年2期
关键词:牌楼桐花枇杷树

江少宾,70年代生人,供职媒体,著有《爱着你的苦难》《味蕾上的乡愁》《大地上的灯盏》等多部散文集。现居安徽合肥。

蚕老枇杷黄

五月江南碧苍苍,蚕老枇杷黄。当蚕豆从牌楼人家的餐桌上黯然退场时,二爷家的两棵枇杷树,已经坠满了黄澄澄的枇杷。坠着坠着就落了。落了也就落了。房前屋后,到处都是桃树、梨树、枣树和杏树,怎么吃得过来呢?倒便宜了那些馋嘴的鸟,它们成群结队地飞来,呼朋引伴,你啄一口,我啄一口,满地枇杷四处乱滚。陆游诗云:“枝头不怕风摇落,地上唯忧鸟啄残。”这个“忧”字可谓神来之笔,想来,放翁也是喜食枇杷之人。

小满未满。牌楼像一块画布,成了各种颜色的试验场。菜园里,辣椒茄子西红柿,一边开花一边坐果。豆角花姗姗来迟,躲在叶子后面,小小的身子立在风中,迟疑地一闪。篱笆墙边,野豌豆爬了一蓬又一蓬。蔷薇开得繁盛。紫红色的桑葚缀满枝头,饱满的汁液几乎要渗出来。平畴深处,布谷声声,秧苗已经发了棵,绿油油的,像吸饱了奶的婴儿。灌浆的麦子始有小小的颗粒,有一种轻盈的重量感。油菜已经收割,松糕一样铺在稻床上。午后,阳光炸裂,稻床上连枷声声,起起落落。有点热了,到处都是光的涟漪。深绿,浅绿,翠绿,墨绿,天地间,澎湃着一股绿意,无法比拟。黄澄澄的枇杷从一团绿色中跳了出来,令人止不住欣喜。

枇杷树成活率高,无意间吐掉一粒籽,几场春雨之后,忽然就发出一棵苗来。乡下发的都是野枇杷树,肉质薄,果核大,口味天然。摘一只黄枇杷,剥掉果皮,初入口时微甜,咀嚼后却是酸酸涩涩的,又裹着一股植物的天然的清气。民谚说,“五月的枇杷六月的桃”,枇杷和桃,其实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论外形,枇杷倒有些像杏子,又与樱桃、青梅并称“初夏三友”,都需应时而食,一期一会。我很喜欢“一期一会”这个词—世间最美的相遇,往往都绝无仅有,不管是人与人,还是人与物。梅尧臣说,“五月枇杷黄似橘,谁思荔枝同此时。”有了枇杷,竟连荔枝都不要了。苏东坡“日啖荔枝三百颗”,一见梅尧臣笔下的枇杷,顿时高看一眼。那一年,年近六旬的苏东坡被贬为惠州远宁军节度副使,枇杷熟透时,着鲈鱼,用槐叶冷淘来与惠州知州詹范共饮,即兴写就:“枇杷已熟粲金珠,桑落初尝滟玉蛆。暂借垂莲十分盏,一浇空腹五车书。”在《赠惠山僧惠表》中又有句:“客来茶罢空无有,卢橘杨梅尚带酸。”有人问苏东坡,卢橘是什么果子啊?他说,“枇杷是也。”但盧橘是卢橘,枇杷是枇杷。学富五车的苏东坡之所以出错,想来也是对枇杷太过钟爱的缘故吧?

除了卢橘之误,枇杷别称甚多,因其色黄似蜡,人称“蜡兄”;又因粗枝大叶,人称“粗客”;还有琵琶、炎果、金丸等别称。最有趣的别称当属“琵琶”,汉代以前,“枇杷”与“琵琶”互通。明代绘画大师沈周收到友人寄来的枇杷,喜不自禁,又见友人信中“枇杷”写作“琵琶”,便致函戏曰:“承惠琵琶,开筐骇甚。听之无声,食之有味,乃知古来司马泪于浔阳,明妃怨于塞上,皆为一啖之需耳。今后觅之,当于杨柳晓风、梧桐秋雨之际也。”此番戏答颇有趣,直令人捧腹。

车前子也写过和枇杷有关的一件趣事。有个官人想吃枇杷,命下人去办,不料这个下人没有见过枇杷,竟以为官人心血来潮想吃琵琶,就把琵琶劈了,煮了一锅汤。琵琶怎么煮汤呢?看到这一节,我是又好笑,又好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唉,简直笨死。这位下人估计不识字,枇杷是既入过诗,也入过画的。古人深知枇杷滋味,吃法也很别致,戴复古(南宋)诗云:“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以枇杷佐酒,真是别出心裁。除了鲜食,枇杷的叶、花、核均可入药,具有润燥、清肺、镇咳之功效,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本草纲目》载:“止渴下气,利肺气,止吐逆,主上焦热,润五脏。”凡肺热咳嗽、痰多、咯血者,不妨多吃枇杷辅助治疗。

大部分果木都是春华秋实冬凋零,恐怕少有人知道,枇杷却是秋荫、冬花、春实、夏熟。枇杷树开花一点也不醒目,只是毛茸茸的一团疙瘩,凑近了看,才发现白色的花蕊里还透着一抹黄。我第一次留意到枇杷树的花,还是在皖南读书时。黎阳附近的一条陋巷里生着三棵锄头粗的枇杷树,三棵都不高,低处的枝桠斜斜地伸出来,孩子们在上面摩挲惯了,光溜溜的。同学诸君俱是皖南人,认得枇杷树,但也都和我一样没有注意过枇杷树的花。和枇杷树的花比起来,桃花、梨花、杏花、枣花、石榴花都太热烈了,简直是奔放。枇杷树的花很像小家碧玉,藏在闺阁中,偶一探头,又飞快地缩回去。少女藏进深闺其实是教养,哪里就是怕羞呢。

那个初冬,天冷得早,虽然总是路过,但我再没有留心过枇杷树的花。从此我也再没有见过枇杷树开花的样子,记忆里只剩下那一抹黄,像穿城而过的率水,倒映着淡淡的远山。

枇杷树四季常青,叶大、荫浓,很好看的,杨万里诗云:“大叶耸长耳,一枝堪满盘。”很有画面感。归有光(明)《项脊轩志》结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我一直认为,这是一句能与“不思量,自难忘。”相提并论的悼亡诗—写繁华容易,写哀伤也不难,难的是像曹公笔下的大观园,极写其繁华,却满纸都是哀伤。设想,如果“庭有桃树”,“庭有杏树”或“庭有梨树”,还能说“亭亭如盖”吗?没有亭亭如盖,那种浓荫一样繁盛的深情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小区楼下也有几棵枇杷树,这两天,常见邻家大嫂手持竹竿,笑嘻嘻地挥竿一阵乱打,也有顽童不管不顾,众目睽睽之下爬树摘枇杷。多年没吃枇杷了,兴兴头地讨要了两颗,撕开皮,橙黄的果肉酸软而多汁。“好吃吧?”顽童骑在树上问我,我笑着朝他点点头,恍如回到久远的童年—那个身材单薄的小人,站在二爷家的枇杷树下,昂着一张懵懂的脸。

二爷家的枇杷想来也熟了。万绿丛中一点黄,摇曳着,疏影横斜。老人牙口普遍不好,又怕酸,一树枇杷兀自喂肥了一群雏鸟。这个碧苍苍的季节,牌楼就是一幅泼墨的山水,我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人到中年,抬腿总是羁绊,最终都悻悻然作罢。但我很想念二爷家的野枇杷,那一股天然的清冽之味,像牌楼五月的黄昏,浮动着草木幽远的芬芳。

五月书

小河,我又开始走路了。初夏的早晨适合走路。小区里,有十几个和我一样常年早起坚持走路的人,几乎都是女性,最大的一个估计有七十岁了,蓬着一头奶奶灰,手臂大幅度摆动。步行途中,我经常会遇到一个中年男人,和我一样鬓发斑白,表情木讷,垂着眼睑,显得有些苦大仇深。擦肩而过的瞬间,我们偶尔会相视一笑,或者微微颔首,再无其他交流。你知道的,我喜欢独处,休息日,我总是宅在家里,一整天不出门。人到中年,我愈发沉默,和陌生人交流的欲望愈发少了。

我们都是内心极其孤独的人。内心孤独的人具有植物性,更容易触摸天地万物的脉动,感知草枯花发,日落月升。我时常在想,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座城堡,斑驳的外墙爬满青苔。青苔是阴翳之物,有一种处女般的恬静美。小区中央有一方池塘,鱼翔浅底,岸边的青苔像一块温润的绿豆糕,睡莲上的蜻蜓张开小小的裙裾,舞女一样飞去,又飞回。绿豆糕是端午时节的美食,据说是一名女子心疼丈夫,炎炎夏日还要外出工作而发明的,诗云:“天地一大窑,阳炭六月烹。难伴君侧旁,忧心到三更。泣作绿豆糕,泪化二月风。君且细细尝,家有妾守灯。”太平人家古法自制的绿豆糕,你一定吃过的,香甜软糯,口感细腻,有清热解毒之功效。古法自制的绿豆糕葆有食材的本味,却不能多吃,最稳妥的吃法,应该是佐茶。需是这样的清晨,喝完一杯温吞的蜂蜜水,然后拈一块,小口小口地抿进嘴。

我老家,皖江北岸的小村牌楼,五月头就要晒酱了。牌楼人家不论贫富,必备两钵酱。酿酱在中国历史悠久,宋朝陶谷《清異录》载:“酱,八珍主人;醋,食总管也。”酱为烹饪之首,必需的调味品。孩提时代,田里刚刚下过秧,母亲就将籽实饱满的麦粒放在锅里烀熟(饱满的麦粒烀熟后,像一颗颗透明的珍珠),沥干,然后摊在簸箕里,搁在日头下暴晒。麦粒晒干之后再磨成粉,用冷开水搅拌,捏成一个个大饼。然后便是酿酱最重要的步骤—霉菌发酵了。盖大饼的通常都是筛子,上面还要再蒙一层塑料薄膜,四边再压上几块细碎的土坷垃,以防下雨。

我五婶很会做酱,她做的酱里有一股荷叶的清香。霉菌发酵时,五婶总要在大饼上裹一层新生的荷叶,阳光曝晒下的荷叶,香味自然沉降,露水一样渗进大饼里。借荷叶之香成就美食风味,是中国人很早就有的智慧,闽南的荷包饭,至少有一千三百年的历史了。《浮生六记》载:芸娘把茶叶包放在半开未开的莲花瓣中,第二天早上取来泡茶,沈复赞曰:香韵尤绝。这大约是芸娘的私人发明,我没有读过其他的记载。

也有用艾草盖大饼的,用艾草增味,和荷叶有异曲同工之妙。牌楼人家常备晒干的艾草,一把把捆在菜篮里,悬在横梁上,上面还铺着几条晒干的咸鱼、咸鸡、腊肉。小孩子感冒,母亲抽一捆出来熬一锅水,冬天泡脚,夏天洗澡,几次就痊愈了。端午前夕,牌楼人家的门楣上照例要插几支艾草,也有插菖蒲的,图的是菖蒲的颜色好。菖蒲有一种碧苍苍的好颜色,看着看着,人会慢慢静下来,似有安神的功效。颜色是有格的,你注意过吗?同样是绿,菖蒲绿便比艾草绿,更能令人身心愉悦。初夏,最悦目的当是合欢花了,那蓬松的一朵朵,像一只只浮在枝头的刚钻出蛋壳的雏鸡。如今,牌楼已经没人喂鸡了,也没人养猪,只有几条野狗,呜呜呜,在村中央乱窜。

遇到好天气,两周之后,大饼就发酵了,空气里弥漫着霉菌馥郁的味道。那些红色、黄色、紫色的霉菌,毛茸茸的,像一团团梅雨之后的臭豆腐。发酵之后的大饼还要暴晒十多天,才能磨成做酱用的细粉末。母亲按一定的比例将粉末、食盐、黄豆、蚕豆、蒜子、生姜进行配料,用冷水搅拌均匀,再盛在水桶一样粗细的大口钵里,放在墙头上暴晒。晒酱既要讲究卫生,也很耗人—下雨要及时遮盖,晴天早晚都要搅拌,中途还不能添冷水。讲究的人家会在酱钵上盖一块玻璃,既避雨,又挡灰,还不影响日照。不过,农家酱离不开露水的滋润,明月朗照的晚上,一家之主会蹚过斑驳的月色,小心翼翼地走近山墙。酱钵上的玻璃盖子凉幽幽的,仿佛铺了一层霜。

小时候,我常常把梯子搭上山墙,揭开酱钵盖,均匀地搅拌,这时候,总有一股醇香的酱味扑鼻而来。经过几个月的日间暴晒和夜间天然甘露的滋润,酱的颜色开始发生质变,成了桑葚一样的紫黑色。桑葚和枇杷一样,都是初夏的美食。二爷家的菜园里发有一棵桑树,五月,紫黑色的桑葚被汁水胀得鼓起来,这是花青素含量最高的品种。春明大婶家的院子里也有一棵桑树,树干瘦长,桑葚却是白色的,我们都不喜欢。离开牌楼之后我才知道,桑葚是一种食药同源的食物,既是水果,也可入药—桑葚含有比蓝莓更丰富的黄酮类物质,具有很好的保护心脏健康的作用。

“晒酱晒酱,晒到霜降。”这句农谚是说,农家酱要晒到农历霜降。牌楼的主妇都有晒酱的经验,当酱由稀变稠、上面结了一层薄冰似的酱面时,就能把酱钵子抬回家了。晒熟的农家酱呈褐黑色,口感极佳,用手指沾一点放进嘴里,五脏六腑都是香。晒好的农家酱需用熟香油封头,再用新鲜的荷叶盖严扎紧,存放几年都不会变质。农家酱是上等的调味品,孩提时,母亲无论炒什么菜都要放几勺子酱。我最喜欢的是“酱炒辣椒”。母亲先洗好辣椒,去掉辣椒籽,压瘪成片,再用旺火熬熟菜籽油,放入辣椒爆炒至八分熟,最后再放入适量的酱,爆炒几分钟立即起锅。酱炒辣椒脆而不辣,非常爽口。我下厨做过好几次,用的是老家的辣椒老家的酱,但总炒不出母亲的味道。

母亲的味道,是我们挥之不去的深长乡愁。

农历五月,地支属午,又称午月。古人对五月颇多顾虑,甚至有些恐惧—不宜盖房子,“五月盖屋,令人头秃”。官员不宜赴任,“五月到官,至免不迁”。时时处处需谨慎行事,“掩身,毋躁,止声色”。一些地方的民俗,新媳妇要送回娘家住一个月,谓之“躲五”……古人的这些认识,来自于对瘟疫的恐惧。农历五月,阳气炽盛,阴气滋生,长江流域进入梅雨期,潮湿,郁热,吃的、穿的、用的,容易霉变。而黄河流域最怕五月干旱,旱则百虫生,秋收无望。从汉代开始,五月初五这天要举行国家大祭祀,南方防疫、北方祈雨。五月初五正式成为一个节日,是唐代之后才有的事,不知道怎么就和屈原扯上了关系。

古人敬畏自然,观察天地更是细致入微。五月有芒种和夏至两个节气,每个节气又分为三候。“芒种”就是“忙种”,又赶上端午节,牌楼人家的风俗,“端午节,家家户户吃新麦”—芒种前后,小麦归仓,农人满心欢喜,老天爷却偏偏不讲理。“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忙忙碌碌的农人可没这等闲愁,长江流域一年一度的梅雨,常与麦收同步。芒种三候:初候,螳螂生;二候,伯勞始鸣;三候,反舌无声。牌楼常见灰伯劳,机警地荡在树枝上,伺机捕食地上的麻雀。我不认识反舌鸟,也不知道牌楼有没有。夏至不是夏天到来,而是白天时间最长,阳之极致。阳极则阴生。这一天,阴气自地心开始上行。夏至三候:初候,鹿角解,鹿是阳物,遇阴气,鹿角脱落;二候,蜩始鸣,《说文》:“蜩,蝉也。”从虫,周声;三候,半夏生。半夏是一种中草药,生于此时,故名半夏。我在小区里见过半夏,从槐荫里兀自抽出来,除草工时常忙碌其间,竟忘了除它。

或许竟不是忘呢?每每看到半夏,我便对那个花甲之年的除草工有了一层好感。

中年之后,我忽然对草木生出了浓厚的兴趣,喜欢素食,喜欢一个人静立窗前,看夕阳的余晖在楼宇间荡漾。如果说自然是我们的至亲,那么草木便是我们的前世。你留意过吗?初夏的朝霞满天的清晨,云彩流光,天空并不高远,却予人一种亲近感。我自然也留意过秋日的高远的晴空,但那种洗涤过的蓝,让人敬畏,更适于远观。初夏的朝霞满天的天空像什么呢?不可方物,这一天中最美的时光。当通透的朝霞自天际漫下来,大地静谧,绿叶纷披,仿佛步入天堂。

我经常在这样的霞光里走神,一面走,一面翻检人生种种过往。人到中年,我总算有些了悟,所谓一生,其实就是一个逐步形成自我、又逐步自我完善的过程。我们都奔着那一个“我”而去,而“我”,总要到最后方能完成。人生是一场修行。正如四季轮回,夏是春的完成,秋是春的结果,而冬的蛰伏,既是人生的沉淀,也是生命的完成。

农历五月旧称榴月,可见五月榴花之盛。榴花开时,深红欲燃,有诗为证:“风翻火焰欲烧人。”如果说桃李是少女,娇弱、明艳,那么榴花就是少妇,丰腴、性感而热烈。你或许不信,女子穿裙是对花的模仿,“石榴裙”的叫法便直接取自于象形。你看榴花,花萼钟形,线条柔美,曲线玲珑,像不像一袭红色的长裙?张骞带回石榴,当初是冲着果实去的—石榴多籽,珠圆玉润,蕴含着国人传统思想里多子多福的美好愿景。如今,城市人家的石榴都用大花盆栽着,干嘛呢?就是看。榴红似火,也真是好看。“五月榴花照眼明。”把朴素的生活燃烧出诗意,榴花做到了,这也是榴花最高格的比兴。

昨日,气温忽然飙到了三十四度,入夏了,枇杷已经下市,榴花谢了春红。你知道的,江淮地区的初夏总是短暂,一年一度的梅雨即将来临。我很想念梅雨时节的皖南—烟雨笼着江心洲,率水汤汤,镇海桥苔痕漫漶,青石板上的雨珠噼噼啪啪,箭镞一样弹溅开来。教堂里的钟声已经老了,破空而来,湿哒哒的,又灰鸽一样向华山飞去。

桐花万里路

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泡桐树。泡桐生长迅速,又经济实用,是小村牌楼最多的树种。春末夏初,桐花的香味翻滚而来,几天之内,房前屋后的桐花次第绽开,绿叶间,扶摇着一朵朵淡紫色的小喇叭。桐花怒放的牌楼有一种阴柔之美。丢下饭碗的少女喜欢聚在泡桐树下,跳绳,踢毽子,玩累了,再把地上的桐花一朵朵拾起来,串成花环,挂在汗津津的脖子上。男孩胆子大,有月亮的晚上,我们总要聚在泡桐树下撞拐子,捉迷藏,侃大山。穹顶上的月光透过泡桐树稀疏的叶子漏下来,光影婆娑,亦真亦幻,屋后的巢山浸在温润的月色里,像倪瓒的画。“缺月挂疏桐”—多年后读到此句,我有一种回到童年的恍惚感—天地静美,能听见流星滑过夜空,蜘蛛在檐下织网,还能听见桐花兀自在开放。宝蓝色的银河悬在头顶,像一只蓄满星光的广口玻璃瓶。时间这个不知疲倦的老人一路追着花期,追着追着,忽然在牌楼的漫天桐花里坐了下来,久久忘了起身。劳碌一天的母亲已经睡了。牌楼深处,浮动着桐花一样恬淡的鼾声。

牌楼为什么家家户户都要种泡桐呢?我问过许多人。最普遍的说法是生女儿的人家要种一棵泡桐,等到女儿出嫁时,就用桐木给女儿打制嫁妆或家具。这一点很像日本人。日本人视桐木为吉祥之物,生孩子时盛放脐带的盒子,结婚时用的嫁妆、珠宝首饰盒,寻常穿的木屐,以至骨灰盒, 均由桐木制成。我植物学知识匮乏,只知道桐木能稳定音色,做乐器不可或缺,故有“琴桐”之称。

母亲喜欢桐花。那些桐花开放的午后,洗涮完毕的母亲总要拎出小板凳,坐到泡桐树下,一面忙里偷闲地缝缝补补,一面侧耳倾听屋子里父亲的动静。春耕了,父亲吃得潦草,搁下筷子就要出门。“江国多寒农事晚。村北村南,谷雨才耕遍。”桐花怒放时正值谷雨,巢山上的野杜鹃开得繁盛,挤挤挨挨的,燃烧一般热烈,集市一样喧腾。平畴里,草木透绿,河水清亮,一指长的鲩鱼从水草里浮出来,蚕豆大的小嘴吐出一串串水泡。布谷声声,次第推开每一扇木门。每天,蒙蒙亮,父亲就起来了,蓬着头,挽着裤腿,穿着一双圆口黑胶鞋,荷着一把新锄,消失于薄雾霏霏的田畴。噗嗒。噗嗒。一脚重,一脚轻,步履匀称,节奏分明。我老远就能辨出他的脚步声,也熟悉他远去的宽厚的背影。他爱种树,也爱养花。朦胧里,我时常能听见他拎着马桶,穿过堂屋,灶间,拉开后门,再穿过后院,去往金银花攀爬的墙垣。墙垣旁边,栽有月季、山茶、波斯菊、指甲花、鸡冠花、牵牛花,两棵一米多高的栀子花,八棵木槿站成两排,齐扎扎的,像两队训练有素的哨兵。这是他的杰作,小村牌楼独一无二的花圃。每隔几天,他就要把马桶里的“农家肥”拎进花圃里。墙垣上,挂着一把专门施肥的破葫芦瓢。菜地要浇水哦,要干死了。母亲经常这样提醒他。哦,他摸摸脑门,大梦初醒的样子,急忙披上外衣,挑起粪桶,踏着月色出门。那时的月色真美啊,泛着金属的光泽,像一场雨,淋了一身。

桐花开放时,金银花也开了。清风徐来,一丛丛金银花扶摇而上,山墙上披挂着一帘花瀑布。金银花是成簇开放的,香味持久,花期也长。刚刚开放的金银花淡淡的白色,像白花花的银子,慢慢又转成金黄色,像黄灿灿的金子—金银花,金银花,或许便因此得名吧。我仔细观察过金银花,每一朵都有两片花瓣,花瓣形状细长,小喇叭一样向外卷着,中间还夹着六根(也有五根和四根的,很少)细细的花蕊,好看,也耐看。和桐花相比,母亲更喜欢金银花。金银花又名忍冬、双花,自古就是清热解毒的良药,性甘寒、气芳香,还不伤胃,父亲非常喜欢喝。最忙碌的“双抢”,母亲总要搛出一撮金银花,用井水搓洗,晾干,再配上十几粒蓝色的浆果,给父亲熬成茶汤,等风吹凉了,再央我送进田畈。田埂滚烫,风都是热的,被子一样蒙下来。父亲接过茶壶,摘下草帽,仰起脖子,汗水纷披而下。那种类似蓝莓的浆果我吃过两三次,果核小,肉多汁,酸酸甜甜中带有一丝苦。味道怪怪的,这是什么果子呢?我没有见过,问母亲,母亲从锅洞旁边站起来,摸摸我的额头,脸上挂着一抹浅笑,“小时候,你嘎公(音,方言,外公的意思)喂我吃过,我也不知道叫个啥。山包上多的是啊……”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母亲配的是蓝靛果。蓝靛果富含维生素、矿物质等生物活性物质,多达十六种氨基酸,其中九种是人体必需的,营养价值极高,号称“浆果之王”,是制作饮料的重要原料。巢山上竟有野生的蓝靛果,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巢山海拔不高,杂生着成林的马尾松、枫香、苦槠、栗树、榉树,以及数种不知名的杂树……孩童时代,巢山上是有豺的,豺体型比狼小,但比狼凶猛,更具攻击性。风雪夜,豺敲门,灯亮了,豺也不走,远远地蹲在雪地里,五六只围在一起,取暖一样背靠背……母亲一贯胆小,她怎么敢一个人上山呢?

如今,山上荆棘密布,茅草丛生,树都长野了。山下的老人再也没有见过豺,乌泱泱的乌鸦成了王者,它们浮在枝头,一个黑连着另一个黑,像一群披着黑纱的女巫。

“湖上春既早,田家日不闲。”每天早晨,父亲都要去田畈里忙一趟。等父亲从田里回来时,母亲已经盛好了几大碗糯米稀饭。糯米稀饭是春耕农忙时才有的奢侈品。扒一口糯米稀饭,搛一筷头萝卜缨子,孩童时代,再没有比这个更可口的美味啦。那些软糯的早晨,桌子上总少不了一只青花大碗,清水里养着几支还未褪尽青色的花骨朵。母亲喜欢栀子花,却从来不摘,碗里的花骨朵,是父亲早起之后摘下来,替母亲养在碗里的。母亲心知肚明却从未说破,她总是在父亲下地之后,仔细端详碗里的栀子花,圆月一样的脸,笑容浮上来,像刚刚掀开盖头的新嫁娘。清水里的栀子花很好养,两三天过后,便一大朵一大朵绽出来,像一大碗堆头高高的白米饭。栀子花的香味太稠了,像土法酿制的糯米酒,粘在舌头上,久久不散。栀子花开得多了,母亲便选几朵缝起来,念珠一样挂在帐钩上。从清甜的花香里醒来,那种沁人心脾的温暖的香啊,至今难忘。

清水里的栀子花宛若一道仪式,父亲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锲而不舍地传递着自己的心思。母亲是懂的,这个木讷的男人,呵护了她几十年,却只做,不肯说。临终前,她终于放下所有的矜持,少女一样缠着这个男人,不许他离开半步,甚至当着儿女的面,吻着他的手……这仅有的表达也是最后的,像一道闪电,破空而来,又绝尘而去。抽回手之后,父亲止不住地颤抖,止不住地饮泣,“我一个人怎么搞哦……我一个人怎么搞哦……”

母亲到底还是走了,带着无奈、不甘和遗憾。她没能等来父亲的回应,她已经等了六十八年,到最后,还是落了一场空。这个木讷的男人!

母亲是童养媳。她和父亲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成人,结婚,另立门户,生儿育女。我记事时父母已是中年,父亲主外,母亲主内,配合默契。记忆里,他们没有吵过架,也几乎没有红过脸。父亲性子直,脾气坏,又沉默寡言,但母亲默默地包容着父亲的一切,从未有过抱怨。母亲是个温暖的人。多年寄人籬下的生活,让她学会了隐忍,仿佛她理应如此,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母亲的性格,深刻地影响了我的人生,面对纷繁嘈杂的人世,我始终退守一隅,固守一颗平常心。如今,总有朋友说我做人低调,不张扬,那是因为我继承了母亲的隐忍—母亲不识字,也从未教我如何做人。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父亲和母亲从未卿卿我我,你侬我侬,他们只是守着平常的日子,相濡以沫,走完了平淡的一生。中年之后,我终于理解了父亲的沉默,那不是懂得,也不是慈悲,而是一种超越生死的亲情和恩情,融在骨血里,自然而然地发生。一出口分量就轻了,像桐花黯然凋零。“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一个“哀”字,写尽人世间所有的沧桑和苦痛。那种大悲苦与大磨难,父亲和母亲是经历过的,有什么呢?不过是一日三餐地活着,扶持着老的,拉扯着小的。老一辈牌楼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打骂,争吵,寻死觅活,没有一个人离婚。对于老一辈牌楼人来说,离婚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事情,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爱过吗?我不能确定。

春天远了,繁花落尽。骤雨之后萎谢的桐花,晶亮的雨珠,倒映着深远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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