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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海子(外二篇)

2020-05-08许学诚

西部 2020年1期
关键词:海子大妈

许学诚

我终于盼到了年满九岁,也就是可以跟随大人们去见识打海子,以揭示其神秘的年纪。这个谜团痒痒地撩拨了我好几年呀。打海子是成年男人的活动,不容许女人和娃娃参与,但是据说是为了仪式后继有人,每次可以选拔三个年满九岁的男娃观摩学习。今年我便有了这个幸运,喜悦自不待言,揭秘的欲望也自然水涨船高。

现在才知道,当年叫作海子的就是位于我们西镇村西南三十余里处的一个湖泊。别看这个在地图上只是一个芝麻大点的小内陆湖,其湖畔却是汉唐时期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蒲类国国都。而且,从现代军事学的角度观照,其国土南北东三面环山,西面临湖,山是天然的城堡,水是天然的屏障,在狭窄的山峰与湖泊之间设立都城,以御西部劲敌,真可谓固若金汤了。而且,古蒲类国居民是游牧民族,世代逐水草而居,对当地水土环境不构成威胁,所以,三面高山的冰川积雪,在热天里化作涓涓溪流,充盈了湖水,并且把整个高山盆地滋润成一块充水海绵一样的湿地。其降水条件也得天独厚:一旦有西部喀尔巴什湖甚至地中海的暖湿气流光临,就会被盆地高山阻挡,顷刻化作喜雨,而湖泊和湿地的水汽被阳光蒸腾,若没遇到强风,也会回归大地,真可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哪。因此,我们在研究当地生态文化,把从喀尔巴什湖运送来的峰面雨叫作空运喜雨,把当地蒸腾水气的地形雨叫作天女散花。这种天女散花的自然景观是越来越稀少了,但是我们在童年时代还是有所见识的。偶尔某个下午或黄昏,只要是听到大人们惊喜地叫喊:“快看哪,海子来潮了!”大家就会像是警觉的哨兵一样,伸长了脖子向西眺望,本来像是明镜的湖面上,升腾起一团又一团的雾气,这雾气越聚越多,就会伴随着微风向村庄涌动而来,顷刻间大大的雨点变成了雨柱,倾泻而下。尽管雨量不大,却也为久旱的禾苗解渴了。

自从西汉张骞出使西域,开通丝绸之路,这水草丰美的游牧地就成为交通要道,而这里也就往往会有土匪抢劫的阻隔,所以东汉年间派遣了一位名叫裴岑的将军,在这海子边上大战一场,疏通了丝路,也开始了军垦。到了唐代,同样是为了打击另一个游牧民族对于丝绸之路的阻碍,朝廷向这里派驻了一支两千余人的骑兵部队,并且在这蒲类海东北岸边建造了一座城堡,更大规模的军垦也就展开了。到了清代,占据西域很大一块地盘的准噶尔汗国,阻断丝绸之路,进而进击中原,严重威胁清王朝的国家安全,这就不能不使清朝政府下定决心采取措施。经过康熙、雍正、乾隆三代皇帝七八十年的周旋和征服,这个强悍的准噶尔被彻底消灭。包括蒲类湖畔在内的天山北坡一带被政府开发,大规模垦荒耕种,湖畔的草地,甚至一部分湿地都变成了农耕民族的良田。这在农耕社会,在民以食为天的大一统社会意识下,不仅是天经地义,而且是皇恩浩荡。

然而,这往日由冰川、积雪融化的河水溪流,不再自然地汇入海子,却被一道道水渠截流到了一望无际的农田。湖畔的小麦、青稞一年年地增收,湖畔的农舍一年年增添,同时湖畔的湿地也紧跟着湖水的退缩而迅速缩小。到了我九岁那阵子,这海子的水域只是清代乾隆年间的五分之一,农田的干旱也就随之顯现。“空运喜雨”是否缩减不得而知,当地的“天女散花”却是少而又少了。

打海子的队伍里有多少人,当时不清楚。原来不光是我们村,邻近的、远处的村庄也都参加的。到了规定的卯时,也就是太阳刚把海子那边的山尖映红的时候,东边的队伍就浩浩荡荡地过来了,我们的队伍也就急忙插了进去。不多时已经赶上了前边的队伍,原来乡政府对边的队伍才是打头的,这就形成了一条队伍的长龙。前边只能看见飘拂的蓝色龙幡,后边却是望不到头。其实,这个阵势往年在家门口也见识过。我们偷偷爬到大路边的土沟里看热闹。因为是从低处往高处看,看见的尽是一起一落飞速经过的马蹄子,还有飞快旋转、一下跳起一下落地的车轱辘。这每个队伍里的唯一车辆是专门为娃娃配备的,假如翻车了,我们就有好戏看了,真有点幸灾乐祸。但是,当我们自己坐上这同样在飞驰中一起一落的车中,这提心吊胆也就可能成为旁观者的幸灾乐祸吧。经过一阵奔驰、多次起落,却是安然无恙,才知道不过是杞人忧天,心情自然也就放松了,寻找各自的乐趣了。我竟然扶着车厢,跪着,观察前后。前边是马的屁股和尾巴,尾巴拂动,屁股边上却是压在骑手鞍边的铁锨头,明晃晃拍打着马的屁股。我就疑惑,这打海子难道是用铁锨作武器吗?而与我同车的小三子却把一根柔软的柳枝卡进车轱辘的辐条上,弄出鼓点般的响声。与我们同车的还有一只长犄角的绵羊,起初它站不稳,后来自如了,便东张西望起来,大概在享受这第一次乘车的美妙。

终于来到了海子北岸。迎面而来的是一股似乎带咸味的湿气,追着湿气望过去,是一片绿色的水域。天气晴朗,空间透明,一眼就能看见南岸那边的红色尖山。在这之前,等到黄昏时候,我们爬上屋顶远远瞅海子,看见的是一块狭窄的镜子,而那座红色的尖山就像是坐在镜面上的半截红蜡烛。原来远处的眺望与贴近的观察竟是天差地别。

原来在湖畔有一座小庙,队伍到了小庙跟前,马匹就是蹄腕上加了三岔绊,个个就像是瘸了腿似的,一跛一跛地去吃草。四个领着的渠长,每人双手拈了一把子香火,插在小庙门前的大香炉内,负责杀羊的屠夫也早把四只血淋淋的羊头捧了过来,供献在临时用车底板搭起的供桌上。

四位年长的渠长,把大把的香火插进香炉,大喊一声:“叩首!”本来肃立的人群,唰地跪倒一片,额头点地,一个接着一个地磕头。渠长再喊一声:“礼毕!”大伙还没有来得及起身站稳,渠长又大喊一声:“打海子啊!”四个渠长早操起明晃晃的铁锨,朝小庙对面的岸边冲了过去。我们几个娃娃也紧跟了过去。

先到的渠长已经挥动铁锨挖起泥土,向海子甩了过去。惯用铁锨的农民行家里手,有极其高超的甩土技术,即使是散沙,经他们的铁锨甩出去,不但一甩能飞出去两三丈,还可保证一点也不松散,这泥土就像是一只乌鸦一样飞了过去。渠长开了头,后边紧跟的人们也早效仿,那一团团飞舞的泥土就像是一群群乌鸦扑楞楞地飞进水中,溅起水花。

我们再仔细看,原来这海子中间隐约有一道窄堤,把水域分割开来,而靠近岸边有一段豁口,这飞起的泥土,就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这豁口处,把这通连的水域分割开来。

这时四位渠长大叫:“停战!”四个人同时跳进水中,用铁锨把这新起的堤岸拍瓷实了。

打海子的仪式结束,狂欢立刻开始。

原来在渠长带领大伙打海子的工夫,这四个杀羊的屠夫摇身一变成了四位厨师。他们就地挖出一个两丈来长的方坑,在方坑边上挖出四个锅台,支上大锅,架起柴火,煮羊肉。打海子仪式结束,肉却还没有熟,小伙子们已经迫不及待了,说是“生肉烂面,这开锅肉最好吃”,渠长自然是笑着骂声“馋鬼”,自己先带头大嚼起来。自然是那用柳条编织的大篓子搬了下来,不但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还吆五喝六,大喊大叫。

狂欢不知不觉中延续到了太阳偏西。一阵冷风吹过,海子里升腾起了一团团浓重的雾气,这雾气很快遮蔽了太阳,蔓延到半个天边。稀疏的雨点很快变为稠密的雨柱。随着渠长一声停下的号令,大家骑马、套车,仍然排成了回程的队列,冒雨前行。

奇怪的是人们并不为遇雨沮丧,反而把持续的狂欢推向了高潮。最显著的就是马奔跑得更快,车轮也旋转得更快了,是一起一伏,翻车的风险也越大了。但是谁也不在乎,仍然在加鞭,在呼喊。车没有翻,倒是有人落马了。落马者也不在乎,翻身上马,还把沾了泥水的褂子剥了下来,光着身子淋雨。

回到家,我因为淋雨发烧两天,奶奶也背后叨骂了刀客渠长李家三舅两天。

后来,我做乡土文化研究,采访耄耋老者打海子的来由,得到的回答是:原来这海子里的龙王是一条善龙,辛勤耕云布雨,年年风调雨顺。可是后来来了一条恶龙,与善龙争位,也就带来了干旱。打海子的仪式就是帮助善龙驱除恶龙,以乞求风调雨顺。

这打海子原来是当地流行的求雨仪式。

三渠四渠

我们庄子里,有四条水渠平行流过。站在远处的山冈上看是四条蓝线勾连着一湾湖泊,倒像是一滩墨水给调皮的指尖引出的水线。传说不是人工开凿,而是魔道用四根手指头抠出来的。当年唐代女将樊梨花与铁板道人大战天山,道人在战败中祭起魔法,就地铲起一铁板泥沙,企图掩埋唐营,却没得逞,忙亂中用手指抓起一把泥沙补救。于是,这被铁板挖出的大坑变成了一湾湖泊,这就是巴里坤湖;被抓出的指痕就变成了四条叫作渠的小河;被掩埋的唐营就变成了一座鸣沙山。我们的庄子就在西边的湖泊与东边的鸣沙山中间。

对我们庄子里的娃娃们来说,这四渠最好。其实三渠也不赖,只是打庄心穿过,尽管流水也清凌凌的,但是知道人家洗洗涮涮的心里不受用。再说了,那里洗澡也避不了人,尤其怕跟我们年岁相仿的小丫头子看见。四渠在庄南一里许,其间要穿过一道麦田和一道草地。回头瞅庄子,草地一个颜色,麦田一个颜色,树林一个颜色,一层层掩盖了庄子,只能瞅见飘上树梢的炊烟。四渠对岸是一眼瞅到边的草地,远处近处都有牲口在吃草喝水,对这边毫无兴趣。所以就把一条干净幽静的小河完整地留给了我们。

清早,阳光染红了山尖,太阳却迟迟不肯露面。由庄子里引出的这道田埂那道田埂上都有娃娃吆牛的声音,只是人看不见,牛也看不见。直到出了庄稼地,这里那里的草尖上才隐约勾勒出半个人和半个牛的轮廓,却因牛贪草而走走停停。愈近四渠堤边草愈密,草根底悄悄渗出一层只有光脚片子知道的冰水,带着一股凉气直往上走,激灵得人连说话也变了声音。越是接近渠堤这看不见的水也就越深,得赶紧把裤管卷起来。这草皮子也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弹性,不是草是地皮在颤动,好像小时候蹦跳在爸爸的肚皮上。渠堤完全被一种叫作水葱的野草覆盖着,而且这种能长到一人多高、很像大葱的家伙特别喜欢水,连渠心也被它霸占去了。

为了避免牛进庄稼地,必须赶到对岸去。牛也怕凉,赖着不肯过水。逼急了才长叹一口气,探着嗅着慢慢下去。越往前行,牛身子露出的越小,及至渠心就只剩高昂的脑袋和一截脊梁。怕它们再赖回来,我们都喝喊,都扔泥团,水花激得它们直摇头,摆动的犄角像鸟翅扇动。狗却不怕冷,又爱逞能,早仰着脑袋凫到牛身边,虚咬牛的脊梁,以讨好主人。

回家的路上,光脚丫片的吧叽声令人心烦,心想再不来才好。

我们这地方即使到了夏天也还是冷热不均,用奶奶的话说就是:赶早把娃冻个青蛋蛋,晌午把娃热个红蛋蛋。尕娃们洗澡方便,脱个溜光,从小桥上一头扎进三渠里,憋上老远才露出,水从头顶和脸上捋下来,冷得直打牙巴骨,就跑来跑去的在小路上“遛走马”。要不就在热土上打个滚儿,沾上一身,吸干了再钻水里。我们大娃可不能在大庭广众丢人现眼,我们的自由天地是在四渠里,也就照样可以脱个溜光,还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各种花样。

背身站在岸边,双手高高地扳起一只脚来,佯装要从脚上揪下什么来,终于滑脱了手,一仰身子跌进水里,这叫“老汉脱靴”。要不就背身蹲在岸边,揪住一根水葱,佯装牲口吃草的样子,终于扽断了滚进水中,这叫“老马扽草”。要不就两个伙伴佯装扭打一团,双双跌进水中,这叫“水鬼绊跤”。

等这些把戏玩腻了,若不想凫,还想轻松地漂游,就得“骑骆驼”和“睡牙床”了。

把各自的大裆单裤用水葱扎住两个裤角,撑开了大裆,猛地扎进水里,裤裆里就充满了气,而两只裤角就像是驼峰一样挣出水面,一偏腿骑将上去,就能漂浮着随流而行,那感觉比骑骆驼还要舒服。

要想躺着,就得拔来一大捆水葱,扎起一个绿色的排筏。别看这水葱又粗又长,内心里却空虚得可怜,也就有了足够的浮力,人躺上去,牙床沉没了,肚皮却还露着,真比咱家的土炕还要惬意。这阵子,你若是想舒服得闭上眼睛,眼皮给阳光渗透着,整个世界都是嫩红的,而天雀子的叫声落在水面上更觉清脆。

玩饿了还可以吃泥烧鱼。这四渠里水草丰盛,流水悠慢,很适合野生鱼。直到后来有了点历史知识才知道,我们这高山盆地里,原本就没有野生鱼种,是当年左宗棠收复新疆,叫他的湘军士兵从内地挑来的鱼种,放养在这山泽溪流中,才使我们见识了鱼,才使我们这些娃娃有了泥烧鱼的口福。这些野生鱼长不大,最大的也不过像小脚丫,却不好逮住,用裤裆作网收获太小,最便当的是用炸弹轰。在一个玻璃瓶里装满了石灰,注上水,密封了丢在鱼多的水底,只听一声轰鸣,水花落下,就会有许多鱼儿白肚儿朝天浮在水面上。大家七手八脚地捞上来,立刻糊上泥巴,放在干牛粪火里烧熟,剥落了泥壳,便是美味佳肴。

太阳担山,听到哞叫才记起了牛来,我们玩水其次,迎牛才是第一要务,也就急忙穿起衣裤,个个舒展了双臂,像大雁展翅似地从独木桥上闪了过去,寻找自家的牛去。乳牛惦记牛犊,巴不得早点回家,早就自觉赶来向主人报到。大牛也就是被阉割了的家伙,早没有了任何牵挂,早回家说不定还得去夜耕,不如赖着贪吃最实惠,这就得实施强制措施了。

过水假如怕走独木桥,就得猴在大牛脊梁上,耸肩缩腿,瞅着牛试探下水。牛渐渐低下,水渐渐升上,脚由缩到曲到折,以至跪着。牛只剩一个窄窄的脊梁的时候,就开始凫,与走完全不同,你要想象成骑着大雁脊背上飞翔也许就是这个样子。人也就终于跪不住了,光脚丫片子抠住牛脊梁站了起来,伸展了双臂左右晃动,那样子比过独木桥还要可笑。谁都知道掉下去可要倒霉,偏偏就有掉下去的,也就惹得大伙幸灾乐祸地大笑一场。当然娃娃是吃亏也不记事,第二天照样有人站在牛背上,飘悠悠的似仙女下凡。

待一结冻,四渠可就冷清了,除了拾牛粪走走爬犁,再没有啥好玩的了;三渠却变得可爱起来了。尕娃们赶紧叫大人削一个木陀螺,拴起一根毛线鞭子,在冰面上“赶老牛”。这畅通的冰面还是大娃们一早一晚上学回家的冰道。那阵子,我们连冰刀滑板这些个玩艺都没听过,滑冰所借助的工具自然是自己的鞋底儿。当然,假如想更加滑溜,就得在前一夜在鞋底上冻上一层冰。不过这也有风险,大家一串接一串地滑行,一旦碰倒一个,就会压成一堆。好在谁也不在乎伤痛,翻起来继续前进。遇桥可以蹲滑过去;桥过低也有主意,突然伏身仆地,用肚皮滑过去,临出桥洞像煞一条条游弋的胖鱼儿。

仓娃哥

我佩服仓娃哥,不仅是为了给大大治病作药引子,他带我去戈壁上,用绝妙的方法抓毒蛇,捉刺猬,还为了驱除秽气而追杀猫头鹰。

我们乡间把猫头鹰叫呲叫子,是最不吉利的催命鬼,假如它落在谁家的屋顶上叫唤,这家不是死人就是出祸,连儿歌也渲染它的鸣叫是:“咕咕喵,咕咕喵,阳间好吗,阴间好?阴间好——阴间穿的大红袍!”所以,谁家一旦遭遇秽气,就会慌恐万分,如临大敌;当然最好的驅除方法,就是把它追杀了。但是,没翅膀的人类在没有弓箭和猎枪的情况,追杀山野飞禽,谈何容易!那年秋天,我大大病情加重,奶奶在背后流泪。那一天黄昏,突然听到了呲叫子的瘆人的鸣叫。奶奶听到这声音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果然是一只呲叫子蹲在大大房间的雨水槽上。肯定是住在邻院的仓娃哥也发觉了,提溜了长杆赶过来,随即一竿子抡过去,被雨水槽挡住了,呲叫子得以逃脱。仓娃哥跟踪追击,我和我家的狗也跟随追击,追过了麦田。那家伙降落下来,远远看见仓娃哥手起竿落,他已经把那不吉利的家伙提溜在手上了。仓娃哥让奶奶和家人见证了他的战果后,才将猫头鹰狠劲摔地上,狗早扑上去享受美餐。

不光是我佩服仓娃哥,连奶奶也夸奖仓娃好样的。

所以,当仓娃哥高小毕业,就被专员公署选拔去,给专员当勤务员,我们大家都为他高兴,也引以为荣。

使我得意的是,他居然让我坐了一回专员的小轿车。

我随伙伴去割茨当柴火,大家背了茨捆,顺着通往县城的大路往回走。突然一声汽车喇叭响,一辆绿色的帆布篷小汽车在我身边停了下来,仓娃哥从前座上跳下来,回头对里边的一个胖子说了些什么,他就接过我背上的茨捆,捎在了车尾巴上,开了后门让我坐上去,直接把我送到了家门口。

可惜,仓娃哥的这份好差事,甚至是他的好前程,硬是叫他妈妈也就是我的堂叔大妈给搅黄了。

仓娃哥去距离家乡二百余里的专员公署工作,轻易不能回家,他是家里的大儿子,既懂事又能干,真是爹妈的左膀右臂,突然离开了,大妈最掣心,就天天盼来信,一来信,她就要我一遍又一遍地念给她听,之后自然是要我代笔回信。第二年春天的一封来信中,仓娃哥说,国家征兵开始了,他响应祖国的召唤准备报名参军,希望得到父母的支持。不料大妈得到这个消息后,居然惊恐不已,立刻要我写一封信,说父母绝对不同意让他参军,让他早早打消这个念头。可是,过了十天半月,没有得到回信。大妈越发急了,叫我连续写了三封挂号信,谎称大爹病重让他赶快回来。过了三五天,还不见回信。大妈就要我带他去乡政府的邮电所打长途电话。话务员把那插头插来插去地折腾了老半天,又“喂喂喂”叫喊了好一阵子,才听到了仓娃哥的回声。大妈带着哭腔说了一句:“娃娃,你再不回来,你大就要死了……”就把耳机丢开了。

仓娃哥回来之后,大妈就把他囚在家里不让他回公署。其间,专员来县上视察还亲自来家说服大妈,也没起任何作用。

从此,仓娃哥就由现成的公务员,变成了地道的农民。

多年之后,乡间舆论还一致认定,假如不要回头,凭仓娃哥的能力和为人,不升副专员,处长是稳拿的。

然而,这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事后诸葛论调,那阵子,动乱了几十年的社会刚刚稳定了下来,那种军阀混战、土匪横行、贼寇作乱、生灵涂炭的悲惨,还血淋淋地深刻在无辜百姓的心灵中。这个邻居家当兵的儿子死在了阵上,那个亲戚家从军的丈夫出征后杳无音讯,惨例不胜枚举。谁情愿让自己的骨肉去做无谓的牺牲!就说做官为宦吧,政权稳固时可以顺风顺水,吃香喝辣,一旦改朝换代,往往会成历史的罪人,活得连龟孙子都不如。“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千买卖,万买卖,不如在家里翻土块”,不光是大妈的信条,也是当年乡亲的共识。所以,那阵子大妈勒令仓娃哥丢了公务员身份,回归乡里耕种,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大妈为了阻断仓娃哥回乡后继续报名参军的念想,就勒令他赶快结婚。不过,好在大妈在儿女婚姻自由上还是比较开通,这也许是对她自己惨痛教训的反省,也就让仓娃哥自己赶快谈对象。

凭仓娃哥的人品后边会追随一群,这并不夸张。不久,仓娃哥就从水库工场上领回来了一个漂亮姑娘,大妈见面当然喜悦。可是一开口说话,大妈就皱起了眉头,因为这漂亮姑娘的口音并不漂亮,是我们当地很难听懂的湖南腔。大妈在用好饭菜招待之后,经不住大家的劝说,就把姑娘留了下来,并且接受大家的建议,为防止这千万里之外的美人变卦,来个“将生米做熟饭”,当夜就叫与仓娃哥同房了。可是,第二天,大妈就自己变卦,勒令仓娃哥解除了婚约。据后来的消息证实,是大妈从问讯中得知,这美女还是一个情种,主动地钻进被窝,而且耍得如鱼得水,大妈据此结论:不正经!

仓娃哥在那年春节之后与邻村的一个漂亮姑娘结婚了。这姑娘不但美貌,贤惠,还嘴一分的手一分。是仓娃哥自己找的,并且得到了大妈明察暗访证实,才喜结良缘的。婚后一年,预期一一得到证实,夫妻恩爱,孝敬公婆,团结姑郎,皆大欢喜。

但是,过了一年仍不见这仓娃妻子怀孕,这新的焦虑便在大妈家里弥漫开了,甚至不断升级。当然,解除焦虑的总指挥自然还是一向颐指气使的大妈。

于是,一系列怀孕求子的活动,便拉开了大幕。

自然是去娘娘庙,求拜送子娘娘去。那一阵,我们旧户村的娘娘庙和相连的牛王宫还没有拆除,连送子娘娘的塑像泥胎也还健在,虽然敬台之上娘娘金身后边的被称作娃娃山上的泥塑婴儿被从窗户钻进的小学生偷走了几个,而被求子者新塑的也还健在,所以,这庄重而完整的求子仪式还可以进行。这仪式程序不但要求夫妻双方和陪同的婆婆跪拜,还必须要有一个端供盘的少年。我便在仓娃哥的指定下充当了这个角色。

那是一个春天的黄昏,我们走进娘娘庙大殿,点燃了蜡烛,献了祭品。大妈开始祷告,只見她嘴唇颤抖,却听不清说些什么,眼角里却有两股清泪沿着塌鼻梁流了下来。仪式结束之后,大妈把娃娃山上一个小泥塑婴儿包裹在红绸巾里,小心翼翼地揣进嫂子的怀里。

大妈性急,根本等不到送子娘娘的恩典降临,第二套方案又开始实施了。这回是她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的民间验方,说是叫女人用白儿马尿做引子,冲服中药附子保证怀孕。

我们乡间,马多,几乎是家家户户养马,可是一色的白马却稀罕,更不用说还是儿马,也就是公马了。打听来寻求去,原来我外奶奶家就有一匹当年出生的小儿马驹子,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自然得陪了仓娃哥去外奶奶家接马尿。这像顽童一样的小家伙,不但不好捉住,即便捉住了,又因为紧张不情愿撒尿。最后,还是我外奶奶出主意,用一个装丝线的干猪尿脬,套在马驹的肚子下边,才成功获得。这马尿,除了说是在战场上因为被敌人断了水源,不得不用马尿救命,谁会平白无故地去品尝呢,即使那些自嘲啤酒美味为马尿者,也未必亲自体验。我后来一直想,当时嫂子是如何在无奈之中接受这“惩罚”的。

这两招都不见动静之后,大妈才开始求助现代医学了。她听说县医院新来了一位妇产科大夫,不但会把难产的婴儿开刀从肚子里抱出来,还能让结婚五年不孕的媳妇怀孕,就勒令仓娃哥套起马车,载了她和嫂子去找这神医。

大妈喜气洋洋地回来了,并且对关爱者宣称,这一回是十拿九稳的了。人再问是吃什么药打什么针,大妈只是摇头,笑而不答。

第二天,关爱者们就不无惊奇地发现,大妈盘腿坐在炕头,开始做针线活儿了,而且全是好面料、好丝线。这样的阵势是待嫁的姑娘做嫁妆的姿态呀!也就更加吸引关爱者的关注,借故观察探寻。

大妈的针黹杰作终于面世了。这是一款像是枕头,却比枕头高出两倍,而且是中央还有两个相连的圆凹。勉强算是双人枕头吧,这两个相连的圆凹,实在容不下两个脑袋。更神秘的是,两边的顶子上,一边绣了一个婴儿形象,一男一女,憨态可掬。

后来,嫂子果真怀孕生下一个小子,谜底才被揭开,原来嫂子被神医诊断为子宫后倾,要增加受孕的机率,就必须将后臀高高垫起。

栏目责编:李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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