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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觉

2020-05-08丁小龙

西部 2020年1期
关键词:爱花大舅姑父

丁小龙

接到大舅的电话后,胜利才意识到父亲已经在县医院住了整整三天。挂断电话后,他从卧室的抽屉里拿出银行卡,装到自己包里。正要出去时,迎面碰到了妻子爱花。她问他这么慌慌张张地去干吗。他只说自己有点事,要出去一下。爱花又问他是什么事,他摇了摇头,说道,没啥大事,等会就回来。说完后,便心虚地走出家门。他心里明白,要是让爱花知道了真相,肯定又会大闹一场,她不会让他带走银行卡。他宁愿说谎,也不愿和她多说几句。他没有坐公交或者出租去县城,而是开着自家的那辆破旧的电摩。这电摩是父亲三年前给他买的。不知为何,从那时起,他的心中已经埋下了不安的种子。

到了医院后,他把电摩停到了附近的免费停车场,之后便加快了脚步,奔向三楼。在楼道,他看到了脸色难看的大舅在窗边踱步。看到他之后,大舅质问他为何来得这么晚。还没等他开口解释,大舅便转过头,领着他进了病房。

看到父亲的瞬间,他的心像是突然坍塌的房间,满是灰烬与荒芜。他迟疑了半分钟,走上前,蹲下去,抓住父亲满是老茧的手,说道,爸,我来了,你没事吧。父亲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他握紧了父亲的手,说道,爸,不害怕,过两天就会好了。父亲依旧没有说话,浑浊的眼神中蒙上了深色的恐惧,而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无助的神情。

之后,胜利被叫到了医生办公室。医生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你爸的病在这里看不好,你要么把他拉回家,要么拉到西安去看看。胜利用自己的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犹豫了几秒,问道,我爸是不是得了啥坏病?问完后,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医生说,他的病况太复杂,这边不能确诊,还是去西安的大医院看看吧。他还有几个问题想要咨询,但医生已经把另一个患者家属叫到了办公室。他心凉了一大截,只能带着诸多疑问离开了办公室。

他把大舅叫了出来,和他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大舅问他带来银行卡没,他点了点头,大舅又问他卡上的钱够不够用。他犹豫了,说道,这是我家里所有的家当。大舅再也没有追问,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卡,说道,这是你爸的银行卡,也没剩下多钱了。大舅又说道,如果要去西安看,我现在就联系鹏鹏,刚好他媳妇在汉都医院工作,如果不看了,咱就把你爸往回拉。他想都没想便说,往西安走,一定要给我爸把病治好。说完,他觉得自己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没有任何气力去战斗。大舅又问他有没有给爱花打招呼,他又仿佛来了神似的,说道,不用和她商量,家里的事情我说了算。

随后,他在医院附近雇了一辆家庭救护车,有专门的医护人员陪同。他们把父亲从病房转移到了车内,让父亲平躺在车内的病床上。父亲戴着氧气罩,大口地喘着粗气,时不时地,肺部像是吹涨的气球,随时都有可能爆炸。没过多久,又平静下来,脸上甚至有解脱重负后的轻松。他尽量不去看父亲的脸,无法接受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车上了高速公路后,他给妹夫建军打了电话,让他到西安一同照料父亲。

这是他第二次陪父亲去西安看病。上一次是在二十年前,他那时才二十岁出头,愣头愣脑,什么也不懂,幸亏有大舅陪着他。那年,父亲以为自己会死,去医院检查之前便交待好了自己的后事。好在结果出来后,只是胆结石。后来,在肚子上拉了条口子,取出石头,封上后没多久,父亲便出院了。很快,父亲又恢复了原样,像往日那样壮实有力。那时候的父亲,就是他现在的这个年龄,而现在的自己,仍旧没有做好失去父亲的准备。其实,他对大城市有莫名的恐惧,觉得那里处处都是凶猛野兽,而自己作为乡下人仿佛是猎物。二十年间,他再也没有去过大城市。此刻,通往西安的路是如此漫长,而过往的记忆是如此模糊短暂。

两个半小时后,父亲躺在了汉都医院的病床上。幸亏医院里有熟人,要不然他们连进这家顶级医院的资格也没有,更别说在这里找到床位。当然,他心里很明白,自己口袋中的那些钱根本不够用。到了医院后,先预交了两万元,这些都是他一把汗一把泪挣来的苦命钱。交完钱后,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突然掏空,走路仿佛是飘着,眼前的世界也蒙上了一层灰雾。记得两年前,村里的王婶得了胃癌,为了不给家里带来负担,她背地里喝了农药。类似的事情在村里很常见,尤其是近几年来,越来越多的人都得了怪病,看不起病,只能用这种极端方式结束自己的命。村人们嘴上很避讳谈论这些事情,心里却暗暗称许这种自我了结生命的方式。他们将这些自杀者视为某种意义上的英雄,心里也做好当英雄的准备。

其实,把父亲拉到这个医院后,他心里有点后悔,有种陷入泥坑而无法自拔的感觉。医院的空气如此窒息,来来往往的声音在他耳膜中轰轰作响,有种随时都要爆炸的感觉,他想要立刻逃离这所监狱般的医院,逃离这座城市,然而他明白自己哪里也去不了,必须回到父亲的身旁。经大舅的提醒,他才突然意识到父亲以前是铁路工人,也算得上是国家的人,有医疗保险,多少会分担一部分费用。这多少让他松了一口气。后来,他又从医院那边了解到,其实也报销不了多少,很多大头开支都需要他自己付。他原本松弛的心又变成硬石。

也许是父亲料到了他的难处,把他叫到身旁,很艱难地挤出了一句话,带我回家吧。他强忍住眼泪,拉着父亲的手,说道,爸,钱够,你不怕。他看到了父亲疑惑的眼神背后更多的是愧疚,好像自己的重病是一种罪恶。自从来到汉都医院后,他的病情更恶化了,呼吸相当困难,甚至会有抽搐。医生说要等病情稳定了才能动手术,才能确诊。大舅找来在这里做医生的儿媳妇,儿媳妇又通过种种关系找到了主治医生。主治医生说,十有八九是肺癌晚期,不过还是要等医院最后的确诊书。了解到这个情况后,他更加恐慌了,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面对。他想把自己的恐惧告诉别人,又不知道该说给谁听。

下午,大舅离开了西安,建军来了。他和建军更没有什么话可以说,只是来做个伴。他并不指望这个妹夫能带钱来。他租了一个折叠床,和建军守在病房门口,时不时地要进去看父亲,完成医生和护士交代的事情。他的身体快要透支了,甚至说快要累得破碎了,却没有丝毫睡意,也失去了食欲,整个人处于一种悬浮的状态。只要来上一针,就会立即爆破。

与病房内严肃冰冷的气息相比,病房外则是另外一番人间场景。病人的亲友们各据一角,有的玩手机,有的吃外卖,有的打电话,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对着墙自言自语。有人哭,有人闹,还有人捶胸顿足,所有人用各自的方式表达着同样的绝望。有个看起来像是知识分子的女人表情相当冷淡,后来得知,女人的母亲也是肺癌,现在每天用药剂来维持生命。他问女人为啥不把她母亲拉回家,女人的脸色稍显尴尬,之后又平静地说道,这样不吉利,我们都在单元楼里住着。又过了一会儿,女人又补充道,还是你们农村人好,人老了,可以回家。

晚上九点钟左右,他接到了爱花的电话。爱花问他咋还不回家,他把实情告诉了她。和他预料的一样,她在电话那头骂道,李胜利,你为啥现在才告诉我?你是不是把我不当人看?说完后,便挂断了电话。他躺在租来的折叠床上,感觉耳旁的声音越来越稀薄,很快便进入了梦境。

他梦到了自己十五岁那年离家出走的情形。那年,他把自己辍学的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二话没说便打了他,让他跪在墙角好好反省,这是父亲一贯的教育方式。他没有下跪,一把推开了父亲,向家门外跑去。那是他第一次反抗父亲,也是他第一次离家出走。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而長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他走了很长的路,看了很多的风景,突然意识到自己长大成人了,需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凶险与恐怖。

晚上并没有休息好,头脑中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身体散发出汗臭味。在洗手间时,他对照着镜子,快要认不出镜中那个疲惫又无助的空皮囊。或者说,他以前一直都是空皮囊,只是这次,他才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空洞。说实话,他宁愿一辈子守在农村,也不愿意到城市来。城里没有人间烟火,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想到某部电影中的末日景象。他很久没有看过电影了,早已经忘记了电影的名字。年轻的时候,他还有很多个人爱好,还有很多关于未来的计划。如今,这些爱好与计划早已变成废墟。除了苟活,他什么也没有了。

来医院刚过一天,还没有确诊,没有动手术,就花掉了将近五千块钱。他不知道该如何熬过接下来的日子。时间仿佛带着利刃,每走一秒就会向他的胸口捅上一刀。与此同时,父亲的病朝着更坏的方向发展——几乎说不出话了,呼吸急促,时不时会有痉挛与呕吐。原本壮实的父亲,如今如此虚弱瘦削。以前动手术在肚皮上留下的刀疤,此刻唱着时间的悲歌。他确定,此刻正饱受疾病摧残的老人,已经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父亲了。

他不愿意去病房,不愿意去见父亲,恐惧中甚至带有厌恶。能让建军去病房做的事情,他都尽量让建军去做。他基本上都在病房外面来回踱步。他收到了从老家打来的很多电话,基本上都是慰问性质的,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除了大舅和姑父以外。不过,他们给出的意见完全不同。大舅的意思是,要彻底查清楚父亲的病情,不要把钱看得太重,人命总比钱重要啊,钱没了可以再去挣,人没了就彻底没了。姑父的意见则相反,他说,你爸得了这种病,已经没治了,就不要在医院烧钱了,折腾大半天,最后还是人财两空,还不如早点把你爸拉回家,还能见见家里人最后一面,总比死在医院要强很多。

其实这也是他头脑中的两个声音,他也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选择。要是放到去年,他肯定选择给父亲看病。那时候,他的手头上还有十三万的储蓄。对于村里人来说,这已经算很富有了,够在老家盖一座不错的房子。但是,去年冬天却发生了意外。由于贪图便宜,他把十万元借给了弟弟胜民,胜民承诺半个月会连本带息给他还十二万。结果,没过几天,胜民就带着他媳妇从人间蒸发了,再也没有人能联系到他们。后来才得知,胜民在此之前染上了赌瘾,在县城的私人赌场上一掷千金,输掉了很多钱,甚至欠了高利贷。为了堵上这个缺口,胜民已经在亲戚朋友那里连哄带骗借了一大圈,包括父亲卡上六万元的养老金。零零总总算起来,大概有六十多万元,还完黑钱后,便卷着剩下的钱,和他媳妇逃跑了。为此,父亲大病了一场。病愈之后,再也没有脸面见村里人,更不去牌场子打麻将了,而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是看电视,就是听秦腔。也是因为这件事,爱花不是和他闹脾气,就是和他冷战,甚至常常把离婚挂在嘴边。他知道自己理亏,也不和她争辩。最后只能认命,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哼哧哼哧地从头在土里刨钱。今年的收成本来就不好,糟糕的是,父亲又遇上了这种状况。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和自己作对。他宁愿躺在病床上忍受折磨的人不是父亲,而是自己。

下午,明明来到了医院。明明是他的堂弟,是整个家族学历最高的人,是大学的副教授。与他的怯懦完全不同,明明去找主治医生,和医生平等交流,咨询了父亲的病状,随后又和主管护士进行了简短的交流。不愧是高级知识分子,谈吐之间时不时流露出从容睿智。不像他,是典型的没文化又实诚的农村人,没见过世面,来到城里后,自觉比别人矮半头,说话的音高自降三调。等问清楚了来龙去脉后,明明对他说,哥,我建议明天再做决定,今天的病情还不明朗。他点了点头,说,明明,还是你能行。明明又说,哥,你要是需要钱,就告诉我。他拍了拍堂弟的肩膀,没有说话,却掉下了眼泪。

明明待到晚上十点钟才离开医院。看着明明离开的背影,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既为有这样优秀的弟弟感到骄傲,又有悔恨,要是自己当时没有辍学,而是咬着牙一直学下去,哪怕最后读个中专上个技校,也不会沦落到这步田地。父亲当年因辍学打他是出于爱,因为这深深地刺痛了父亲的心。毕竟父亲曾对他寄予过厚望,希望他能通过上学来改变命运。那一次,父亲打了他,他逃离了这个家,以为获得了真正的自由。然而,半个月后,他又灰头灰脑地回到了家,父亲没有多说一句重话,对辍学这事只字不提。不过,他看到了父亲眼中的失落。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他们父子之间就没有了心与心的交流。事到如今,他才明白父亲是爱他的,只是这种爱缺乏表达。他走进了病房,握着父亲的手,说道,爸,是我错了。父亲睁开眼睛,眼神中没有光,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当天晚上,他几乎没有睡觉,头脑中全是过往的事情。奇怪的是,他对小时候的事情印象深刻,对近几年的事却印象模糊。在他的记忆里,父亲还是那个经常穿着工装、经常不在家的铁路工人。后来,他才知道,父亲的工作就是沿着铁路走,检查铁道,维修铁道。在那条漫长的、通往外面世界的铁道旁,留下了父亲无数的脚步。父亲曾经答应他,带他去走走那条长路,带他去外面的世界,然而,直到退休,父亲都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

不管如何,村里人还是非常尊敬父亲的,原因也非常简单——父亲虽然只是个铁路工人,但是吃国家财政的,属于国家的人,每个月都有退休工资,有养老金和退休保险,而这与无依无靠、依赖老天吃饭的农民有着本质的差别。村里的人都以为父亲退休后,他能接上父亲的班,吃到国家的粮,而他也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然而,造化弄人的是,那一年政策发生了变化,他突然间失去了接班的资格。当然,并不是完全绝对的,那时候姑父在乡政府干事,他说只要找好关系塞些钱,还是没问题的。姑父已经帮他疏通好了种种关系,只剩下交钱这最后一步。但是,当姑父领着他去找父亲要钱时,却意外遭到了父亲的冷脸。父亲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说,我没那么多钱。姑父说,哥,你看,这是改变咱娃命的事情。父亲的脸色更难看了,说道,他自己的命,他自己决定。那天的天气如此之热,太阳炙烤着世间万物,而他的心却冰到了极点。他觉得自己走到了绝望的悬崖边,只要纵身一跃,就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始终是一个谜。他并不了解真正的父亲。关于父亲的一个传闻,他始终没有去求证。传闻是这样的:父亲和母亲是娃娃亲,母亲比父亲还要大三岁。在父亲十八岁那年,他们在双方亲朋好友的见证下,举办了简朴的婚礼。两个月后,由于贫下中农成分,父亲应征去当兵,在陕南一待就是四年。复原后,国家分配工作,把父亲安排到西安城北的一家军工厂。也就是在那个时期,父亲和那里的一个女人产生了恋爱关系,传言说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知道这件事情后,祖母带着母亲去西安,专门去找父亲和他的那个女人。父亲最终离开了那个女人,工作也從军工厂调到了铁路部门,成了一名铁道工人。全家人都避免谈论这件事情,但他预感这件事情十有八九都是真的。后来,父亲对母亲一直很冷淡,对孩子们也没有什么耐心,后来又迷恋上了白酒与旱烟,经常不回家,所有的这一切或许都与那个传闻有着隐秘的关联。

第二天上午,医生说等父亲的病情再稳定些,才能做最后的确诊。他问医生如果做手术,痊愈的几率有多大。医生摇了摇头,说,你父亲的病情复杂,不能给出确定的答案。他又看了一眼账单,仅一天又花掉了近五千元。再这样死撑下去,他肯定会倒下去的,爱花又要和他大闹一场。他走出病房,给姑父打了一个电话。姑父依旧坚持之前的看法,又补充道,趁你爸还在,赶紧拉回来,要是在医院没了,那多不好啊。

他走进病房,不知道该如何给父亲说。父亲似乎预料到了一切,还没等他开口说话,父亲便拉着他的手,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回家。他浑身又开始颤抖,如铁的脸色异常难看。他把最后的决定告诉了主治医生。主治医生还是建议观察一段时间。他坚持自己的决定,说道,抱歉,我耗不起了。医生看出了他的难处,摇了摇头,说道,好吧,我给上面打个报告,之后你们就可以出院了。

半个小时后,他们把父亲放到了家庭急救车上,有专门的医护人员陪同。为了避免看到父亲,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给司机指路,而建军则坐在后面的车厢里,陪同父亲。车上了高速公路后,突然下起了雨,眼前变成了雾蒙蒙的景象。他看着倒退的雾中风景,居然有某种解脱的释然。

车停了下来,雨也停了,不远处的云层中透出虹光,仿佛是对父亲归来的某种肯定。家门口早已经围满了人。司机打开了后厢车门,几个男人在医护人员的指挥下,把父亲抬出了车厢,抬进了里屋,放到了床上。

每个人都明白,接下来等待父亲的只有死亡。然而,没有人把这句话说出口。母亲没有号啕大哭,甚至都没有流泪,而是拉着父亲的手,说道,庆娃,你终于回来了。父亲的眼神中满是恐惧的泪水,已经说不出半句话了。这是他印象中父母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握着彼此的手。在他的印象中,父母之间好像没有什么交流。他们各自沉默,像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这一次,即将来临的死亡将他们紧密相连。

亲戚朋友以及邻居们一个接一个来看父亲。有的人上前和父亲说两句话,有的人则拉着父亲的手,抹着眼泪,什么话也没有说。年近九十岁的老姑走了进来,虽然驼着背,拄着拐杖,但她的精神气相当饱满。她坐在床头的沙发上,拉着父亲的手,说道,我的娃,不害怕,你会好起来的。父亲看着老姑,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说不出话来。某个瞬间,他感觉父亲像是刚出生的婴儿,用新生的眼光打量这个早已千疮百孔的旧世界。因为无法承受这种分别之痛,他离开了房间,去外面透透气,抽抽烟,看看天空。

大舅埋怨他回来都不和他商量,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说这是父亲的意愿。随后,他和大舅去了姑父家,商量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姑父家就在村东头,几步路就到了。从小到大,在他心里,姑父几乎扮演着父亲的角色,有什么拿不定的事情,他都会和姑父商量。姑父开门见山,让他赶紧准备葬礼,请相人主事,准备老衣。随后,姑父给镇子上修墓人打了电话,谈好了价格,约他们尽快来这里修墓。也许是看出了他脸上的惶恐,姑父说道,不要担心钱,你爸是公家人,国家会出安葬费的,还会发二十个月的工资,以后每个月还会给你妈发几百块钱。姑父又补充道,葬礼花的钱,光收门户就能收回来,你现在需要钱的话,可以从我这里拿。

姑父的话给他吃了定心丸。正当他准备稍作休息时,姑妈走了进来,说道,快去管管你家爱花吧,刚才一个人去波波的坟前哭闹,好不容易拉回来了,现在又窝在屋里不肯出来,和人来疯一样,全村人都在看咱家的热闹呢。

他站了起来。大舅拦下了他,说道,让你大妗子去,你妗子以前是做妇女工作的,知道该怎么说。说完后便出门去找大妗子。也许是看到了他脸上的疲惫,姑妈让他去里屋好好睡一睡,接下来的几天他肯定会更忙的。

他躺在床上,却丝毫没有睡意。过往的画面,像电影一样,在头脑中迅速闪过。他想要抓住时间的吉光片羽,却发现什么也抓不住。他非常理解爱花的种种行为。如果自己是爱花,说不定早都崩溃了,或者出走了。儿子波波的那场事故,对整个家族,特别是对爱花而言,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前年夏天,父亲让波波骑电摩去镇上买肉。没想到的是,快到镇子的十字路口上,波波被突然驶出来的面包车撞出了几米远,人当场就没了。爱花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父亲,不理父亲,不让父亲进门吃饭。父亲呢,好像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虽然年事已高,腿脚也不方便,却和母亲卖命似的给他们干地里的农活,像是一种赎罪,从来不喊累。身体有了病痛也不说出来,后来扛不住了,父亲也没有告诉他,而是让大舅带他去县医院检查。如果父亲之前把这个状况告诉他,说不定走不到今天这种无药可救的地步。如果自己当年对儿子好点,管好儿子,不让儿子每天不着家,说不定儿子也不会出事。他的头脑中有太多关于过去的假设,然而并没有任何意义,什么也不能改变。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的人生开始走向更绝望更黑暗的地方。他想要改变,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气力。

醒来已经晚上七点半了。姑妈给他做了西红柿鸡蛋面。吃完饭后,他才恢复了气力。于是,和姑父一起去看父亲。父亲侧躺在床上,呼吸非常不稳定,氧气袋和吊瓶都已经拔掉了,只剩下等待,等待最后时刻的降临。大多数时候,父亲紧闭着眼睛,偶尔会看看外面的世界。父亲的眼色中已经没有了恐惧,取而代之的是厌倦,对疼痛的厌倦,对生命的厌倦。发病时,父亲面目狰狞,好像要从床上挣脱出来,要把整个肺呕吐出来。身旁的人无助地看着,不知道该如何帮助他。有几次,他想上前去,帮助父亲得到真正的解脱。然而,他还是扼住了这种可怕的冲动。

凌晨五点钟,经历了一番与死神的搏斗后,父亲终于离开这个喧闹的世界。他想要帮父亲闭上眼睛,但是,父亲空洞的眼睛始终盯着上方,仿佛有着未完的遗愿。母亲走了过来,趴在父亲的耳旁,轻声说了两句话。之后,她帮父亲闭上了眼睛。那个瞬间,他突然升起了一种逃离的欲望,他害怕眼前的一切,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没有父亲的生活。

他冲出家门,沿着路向远处奔跑。他并不知道自己该跑向何处。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奔跑。多么像多年前的那场逃离,原以为自己会跑向更大的世界,最后却又回到了这个封闭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的生活早都没有了路。此时此刻,路仿佛从黑暗中重生,路就在他的每个脚步之下,不断延伸,不断生长。他不知道,这条长路将要带领他去往何处。

太阳即将一跃而出,鱼肚白的天空中有着丝丝红晕,像是孩子涂抹的简画。他举目四望,满眼荒凉,所有的路已经消失了。他太累了,于是平躺在荒地上,等待着时间给出最后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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