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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红时

2020-05-08黄燕

少年文艺(1953) 2020年3期
关键词:柿子树小山竹竿

黄燕

柿子快熟的时候,我跟着爸爸来到了乡下。

爸爸是做木匠活的,哪里有活儿干,他就背起他的“百宝箱”,骑着自行车,嘎吱嘎吱地,带着我,慢慢悠悠地骑到乡下。

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看到爸爸的大包里塞满了各种工具,长推刨、榔头、墨斗、锯子……

长推刨从背包里探出了脑袋,笨笨重重的,它张开了一双小手,由于爸爸时常紧握它的手,长推刨的把手滑溜溜的。我伸出手,忍不住去摸了下,木质纹理,一圈一圈地,像波纹一样漾开来,在阳光下越发泛着光。

墨斗,我是万万不再想碰的。记得曾经学着爸爸的样子,用手弹了下那根黑黑的线,“砰”的一小声,墨汁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溅落在我的脸上、身上,我呆呆站在了那边,耳畔响起了爸爸低沉的声音:“女小信,不要碰这些东西。”我连忙一缩手。

木匠活是口耳相传的家族手艺,传男不传女。我老早就知道这点。在我的心里也很早之前就长了一根刺,时常把我的心扎得生疼生疼。

到了干活主户家,爸爸朝着工友点点头,然后把工具箱往地上一放,低头忙着开始整理工具了。

工友正摆弄一架机器,“朱师傅,你来看看我的新家当!”工友来回摸着机器,“回头你也试试,用这个铁家伙来锯木头,‘嗞一下,一根木条就锯好了。哈哈哈……”狭小的空间里塞满了蔡叔叔的笑声,挤得我耳朵疼。

“侬自己出去玩一玩。”爸爸对我从来就是惜字如金。

爸爸顿了下,又加了一句:“不要跑远了。”

“嗯。”我才不愿意待在屋子里呢,爸爸干活的时候,房间里到处飞着呛人的木屑灰。得到爸爸的圣旨,我像只兔子一下子蹿了出去。

“哎哟,你的脑袋是木头做的吗?撞得疼死我了!”只见一个男孩子龇牙咧嘴地叫喊着。

“啊,我的衣服都被你弄脏了!”今天才换上的白衬衫上黑乎乎一片,我已全然忘记了疼痛。想到爸爸责备的眼神,我慌了,一滴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我的脸颊滑落下来。

“喂,是你冲出门把我撞疼的啊!”男孩子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哎,你……别哭。”他一下子手足无措了,“给你,这个给你!”

我才发现,男孩子手里揣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正是这个“黑疙瘩”把我的衣服弄臟了。

“哼,什么脏东西!”我使劲地跺着脚,“拿走,拿走!”

“这可是我在柴火堆里烤的地瓜!你可别看它外头黑,那是被柴火烟熏的,里面可香着呢!”他一边说一边使劲地咽了口水。

我注意到他的双手是黑的,脸上也是横七竖八的好几道黑,可是眼睛下面却有两道白花花的印子,像是被冲刷出的两条路一样,我忍不住笑了。看到我雨过天晴,他也咧嘴笑了。

看到他笑了,我立马转过身准备离开。

“喂,你还想不想吃?”

我赌气地说道:“我不叫‘喂',你自己留着吃吧。”

夏末时节的乡野一片热气腾腾。知了们忙着在树上喊着热啊,热啊。河堤边零零散散的柿子树自顾自地长着,明晃晃的阳光照得我只能眯起了眼,我是来找柿子树的。我才不稀罕那个黑疙瘩,明艳艳的柿子多讨喜呀。

小灯笼似的柿子挂满了树,沉甸甸的,压弯了枝丫,满树的柿子看得我满心欢喜。在城里哪能见到这样长满果子的树哩!

想着自己是采柿子的小姑娘,戴顶小帽子,挎个小篮子,心里美滋滋的。我不由得踮起脚尖,伸手去摘柿子,还差一点点,近了!近了!我正准备往上一跳,做最后的努力,可就在这时,那张小黑脸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只见他嘴里衔着两根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狗尾巴草上下摆动着,晃得我心慌慌的,我没扑腾成,一下摔了个屁股蹲,这下好了,裤子也弄脏了。

我也顾不得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可他早就跳出了一米开外,“你别生气,等我下。”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对着我大声说,“我马上回来。”你还敢回来!虽然我是女孩子,我也不是好欺负的!我心里愤愤地想着。

本想撒开腿,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去追上他,和他好好理论一番,但是我想到满树的柿子,就迈不开腿了。先等我摘下了柿子再和你论长短,等着瞧!

我吸了一口气,往上努力一跳,终于,一把逮住了个柿子!长长的树枝连同树叶被我拽得不停哆嗦,看到攥在手心的柿子,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准备着瞄准下一个目标时,忽然感到手心有一股子刺痛,眨眼间,抓柿子的手变得红肿起来。我的心“咯噎”一下,难道这棵柿子树是被施了魔咒吗?只要碰到柿子手就会肿痛起来?又痛又痒,我忍不住用手挠了起来。

“喂,不可以!”小黑脸跑得呼哧呼哧的,他看到我在挠红肿的手,连声制止。

我吓了一跳,看到他拿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的一头套着个小巧的网兜。他把竹竿一丢,拉着我就往回走。我傻愣愣地跟着他一路小跑。

“阿爹,我们家里的,那个……那个,那个菜籽油在哪里?”一个中年男人在灶台边正烧着火,听到响声,探出头想瞅个究竟。

当他看到我抓着柿子的手红红的,连忙从灶台上层的格子中小心地掏出一个陶罐。刚一打开,一股子菜籽油的丰腴劲就扑鼻而来,透过深茶色的油能看到罐底。他小心地用勺子挑了一点儿,涂在我红肿的手上。

“你是朱师傅的女儿吧,女小馆,胆子不小呢。”原来小黑脸是主户家的儿子。这时候,他洗干净了脸走进来,白白净净的小脸,和之前换了一个人儿似的。

”小山,你怎么让人家女小倌直接用手摘柿子?也忒不懂事了。”

“嘿嘿。”叫小山的男孩讪讪地笑了。

我看着油汪汪的手,刺痛瘙痒的感觉明显淡了许多,我有点儿不好意思,“谢谢叔叔!”可就是不肯多瞧一眼小山。

这时,低沉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来:“侬又闯了祸了?”我心里咯噎一跳,连忙把手藏到了身后。

我只看到一双老旧的布鞋,黑色的布面蒙上了厚厚的一层木屑灰,失去了原本的颜色,那是爸爸的鞋子。

爸爸看了一眼装菜籽油的陶罐,早就嗅到了一丝端倪,“这些野生的柿子树上有杨喇子,眼睛看不清,但是手只要碰到柿子树,就会被蜇到。”

我低头无语,但是心里却暗暗庆幸,还好没有摘下一个柿子。

“走,我带你去摘柿子。”小山突然说话了。听到摘柿子,这次,我迈不开脚了。

我偷瞄了一眼爸爸,爸爸正看着小山。

这时,隔壁干活的房间里传来了“咚咚咚”敲榔头的声音,不一会儿,又涌出来机器的轰鸣声。

我正摇摆不定,想着到底怎么办。

“我有好办法摘柿子,保证没事。”小山拍着胸脯向我保证。我决定跟着小山去摘柿子。

随着我们的渐渐走远,爸爸的目光似乎也跟着追过来了。

“侬家男小倌真懂事啊。”

“哪有的啊,朱师傅家的也挺好的。”

爸爸没再吭声了。

此时的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小山。只见他捡起地上的那根竹竿,伸向了一个半红半绿的柿子,小网兜正好整个套住了柿子,可怜的柿子再也没法逃了。他轻轻一拽,只听到很轻的“嘎吱”一声,柿子稳稳地蹲在了网兜里。

“你试试?”小山把竹竿递给我。我犹豫了下,接过了竹竿,我学着小山的样子,将竹竿伸向树梢的一只柿子。

我眯起眼,瞧见这只柿子有一小部分红了,在绿色叶子的映衬下红得诱人,它藏在了树叶丛中,仿佛在说:“你采不到我。你采不到我!”但还是被我一眼看到了,我拽了下,柿子不肯下来,我又拽了下,只听见树叶沙沙作响。小山看到了,帮我一起,”一二三”,我们喊着劳动的号子,柿子终于落到了网兜里。我和小山相视一笑。

我们两个忙得不亦乐乎,摆在篮子里的战利品越来越多,满头大汗都顾不上擦。

如果一切的美好都能在这一时刻定格,我情愿自己停驻下来,静静地注视着时间的流逝,而我却还留在原地。

天已黑。爸爸本该背起他的“百宝箱”,骑着自行车,嘎吱嘎吱地,带着我,慢慢悠悠地骑回家去,妈妈本该在家做了一桌的饭菜等着我们。可此时的我,却还留在乡下,小山静静地坐在我边上。

灶膛里金色的火星飞舞着,像是一个群星璀璨的夜空,可是这样的一个星空不能给我带来任何温暖的感觉。渐渐地,火暗了下去,剩下一堆红红的亮光,忽明忽暗。

小山把柴火撥了拨,拨起一片金黄色的火星,像蒲公英一样乱飞。然后他放进了两块比较粗的松木枝,一股浓烟呛了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一大簇红光“腾”一下子跳出来,映红了整个灶膛。

我连忙把眼睛一闭,可是满脑子都是蔡叔叔的惊慌失措,“朱丹,朱丹,你爸爸的一个手指被机器……割断了!”我的胸口一阵紧缩,就像一只小猫蹿到了我的跟前,我毫无防备,细小但尖锐的爪子透过薄薄皮肤压到了我的心上。

那架蔡叔叔引以为豪的锯板机静默地站在那,齿轮曾经恣意地旋转着。殷红的斑斑点点摊在地上,隐约可见。

爸爸被叔叔们背走的时候,我在做什么?我努力回忆着。地上堆满了木料,到处散落着各式工具,留下了一地的慌乱。

我蹲坐在灶台边,抱着头,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的我正在用锯子锯木头,使着劲,可是怎么都锯不断木头,我急了,一下子就锯到了手指,疼得我大叫了起来,爸爸深深叹了一口气,“女小馆就是不好做这个事情的。”当我睁开眼,发现被杨喇子蜇到的手还是隐隐作痛。

”……哭倒没哭,但是晚上不肯吃东西。”那是主户家叔叔的声音。

“这次麻烦你们了。”是妈妈!我一激灵。

“都是乡里乡亲的,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朱师傅现在呢?”对方小心地询问着。

妈妈一阵哽咽。

伴随着浓浓的夜色,四周一片沉寂。

妈妈是过来接我回家的。夜色已深,月亮早就偷懒般隐去了。天上的星星因为黑暗的加剧闪着微弱的光,我望一眼天空,便不想再看了。无边的黑暗催促着我,我忙加快了脚步,低着头跟在妈妈的身后走。

“喂,不,朱丹,你等下。”小山追了出来,我回过头,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匆匆赶来,“喏,这个给你。”他递给我一个篮子,用了一块布盖得严严实实的,怕里面东西会跑出来似的,我有点儿迟疑,没肯接过手。

“丹丹,快点走吧。”妈妈在催促着我。

小山笑了,嘴角微微上扬的那种,他的脸盘犹如一轮皎洁的明月,在烟雾和尘沙中闪烁着柔和的色彩。我接过了篮子,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便转身离开。

回到家,我小心地打开了盖在篮子上的那块布,一个个柿子小巧可爱,码得整整齐齐,摆满了整整一篮子,它们依偎在一起,你挨着我,我靠着你,亲亲密密的,似乎在一同回忆着曾经在树上度过的葱茏岁月。

“柿子多捂段时间,就熟了。”小山留了一张字条给我。一声叹息滑过我的内心。

没过多久,爸爸就出院了。白色的绷带缠绕在爸爸的右手上。我站在门口,看着爸爸走进家门,妈妈帮爸爸掖好被子,躺下来。妈妈说,爸爸至少还要休息两个星期。

每天,妈妈忙里忙外,我默默地跟在妈妈的身后,帮忙倒个垃圾,买瓶酱油……这些活都不在话下。

我看着妈妈忙碌的背影,又看了一眼爸爸。爸爸是否用他粗糙的手抚摸过我的头?此时的我,却想伸出手,在爸爸胡子拉碴的脸上摸一摸。爸爸的脸有点儿苍白,就像一张陈旧的纸张泛着黄,他微闭着眼睛,咳嗽了一声,侧过脸去了。

现在谁也顾不上我了。我不再作声。

爸爸静养的日子一天天飘过,就像是天上的云朵一样被风吹走了。我会拿起装满柿子的篮子,时不时捏一捏那些柿子。柿子,柿子,快快红起来吧,我暗暗祈祷,期待着在我生日时能吃上这些软糯糯的柿子。

可有一天早上,我睁开眼照例去看我的柿子,但是整整一篮子的柿子不见了!爸爸也不见了!

妈妈看我满屋子打转,说道:“看把你着急的,你的柿子在阳台晒着太阳呢,你爸帮你放过去的。真是个傻孩子,柿子晒太阳才能熟得快。”

“爸爸呢?”

“你爸呀,他出去干活了。”

我直奔到阳台,一篮子的柿子果然静静地躺在阳台上!我一抬头,天那么蓝,蓝成了一块澄净透亮的宝石。

天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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