堰塞湖

刘虎

1

堰塞湖几乎在地震发生的瞬间就形成了。

当大地开始摇晃，村子上方那个逼仄的擎天柱般的峡谷，像两扇灵活的门，被谁从后面轻轻一推，就合在了一起。

当大地停止摇晃，从房间仓皇而出的人们讶异地发现，刚刚还绕着村庄奔腾的小河，已几近干涸。

有的奔向村口的学校，有的急着去倒塌的房屋里救人，有的快速奔向远处的峡谷上方。

眼前的场景让他们瞠目结舌。一个大湖从天而降，上游来水正气势汹汹地朝里面注入，波涛翻滚，湖面以眼睛能看出来的速度猛烈上涨，仿佛一条巨龙，对着下方的村庄，缓缓张开了血盆大口。

堰塞湖！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呼，同行的几个像被投进炉火的雪人，哗地一下就瘫倒在了地上。

这个位于祁连山前的小村庄里，几乎人人都知道，几十年前，邻近地区和他们地理环境高度相似的地方，地震在河的上游形成一个巨大的堰塞湖，因位置非常偏，没能及时发现，汇满水后，大坝又在余震中垮塌，造成重大伤亡。

2

上午放学前，福兴答应借给小秋一本书。

福兴和小秋家是邻居，可他故意走出家门口的视线，才停下来等小秋。

几年前，不知谁起的头，两个妈妈互相指责对方拿走了自己家鸡下的蛋，就再也不说话了，有时在路上碰到，还相互瞪对方一眼。

小秋学习好，喜欢看书，就是家里穷，课外书少。福兴不太喜欢学习，家里却给他订了好多杂志，还总给他买书。福兴很少看，经常借给小秋和其他同学。这书买来大半年了，他还没翻过。要不是上午小秋偶然提起，他早就忘记了。小秋说他今年买书的钱用完了，但很想看看那本书。福兴当即就大咧咧地说，下午就给他带来。

小秋接过书，心里先是一喜，随后又一咯噔。

小秋课外书少，但很精，从来舍不得借给别人，尤其是那些关乎学习的优质参考书，他都是躲在家里一个人看，连书名都不会透露。

福兴把书递给小秋，就快速往前追去。前面的英子和另几个女生主动站下身。福兴加入女生队伍不久，小秋就听到了一阵让他深感寂寞的欢笑。

小秋很失落，故意放慢脚步，一路走，一路假装看书，显得更孤独了。

快到学校时，福兴好像有了新发现，兔子似的朝旁边的小山坡跑去。英子喊他两声，他没理，几个女生看小秋快要赶上来了，转身快速进了校门。

英子模样俊俏，小男生好像都喜欢和她套近乎。英子是班长，性格泼辣，总一脸严肃，轻易没人敢拿她开玩笑。成绩总是第一的小秋也喜欢找英子玩。小秋郁闷的.是，英子对他很冷淡，课间或体育课、放学后，这些娱乐时间，她都不喜欢和小秋在一起。

小秋学习之余就努力参加体育活动，乒乓球、足球、田径，样样拿手。但他有个小毛病，输不起，一输，就跟人急眼。

有一次踢球，福兴带球过了他，他居然从后面把福兴踢倒了。对方球员围住他评理时，本方队友也不知该怎么替他辩解。受害者福兴却反过来劝阻了自己的队友，说国际球星碰到这种情况都冒着吃红牌的危险恶意犯规，何况是咱们呢。

还有一场乒乓球賽，他和福兴对阵。小秋水平远在福兴之上，但他一赢，观众就喝倒彩，他偶然一输，观众就为福兴鼓掌。他情绪失控，动作变形，连连失误，最后居然输了，当场摔了球拍。

小秋总觉得大家是故意和他作对，就假装冷漠，渐渐远离了集体。他独自拼命学习，竭力用各种成绩证明自己。但每当取得新的进步，孤独和寂寞就变得更深，心里像堵着一个大湖，无处宣泄的他随时都会和同学杠起来。

福兴例外。

福兴成绩普通，还有明显的龅牙，运动能力也赶不上小秋，经常恶作剧，但同学交往中碰到问题时，他一出面，就能，解决，让小男生佩服，招小女生喜欢。

预备铃响起，老师们夹着讲义走出办公室，学生们进入教室坐定。

小秋和福兴是同桌，在正靠讲台的第一排。

小秋个子高，坐第一排是因为学习好;福兴个子小，坐第一排是他太过调皮，老师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好掌控。

小秋坐下来就开始看那本书。福兴说，书你可以拿回家随便看，先玩个小游戏吧。小秋白了他一眼，支起胳膊挡住朝着福兴的那半张脸。福兴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随后悄悄从书包里取出一条土黄色的小蛇。

那蛇很小，小孩指头粗细，一尺来长。这是祁连山常见的土蛇，无毒，胆小，见人就跑，还没听说谁被这种蛇咬过呢。

英子和福兴个隔着一个过道。

福兴朝英子伸出手，好像要给她一个什么礼物，英子刚准备接，小蛇张开嘴，吐出猩红色的芯子。

英子一声尖叫，触电般跳了起来。

教室就在那一瞬间开始摇晃。多数同学当时没想到是地震，还以为是英子的惨叫令他们产生了幻觉。

福兴随着那尖叫噌地就冲出座位，抓住英子，猛地将她从课桌缝里扽出来，拖着她就往外跑。

身材矮小的福兴劲可真大。他比英子要矮一截呢，但此时的英子在他手里就像老鹰抓住的一只小鸡。

他俩最靠近门口，前面没有阻挡，等别人开始跑动，他们已经来到了门口。

小秋的反应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3

大地开始摇晃的一刹那，小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身体同时做出了反应。

多数孩子先是侧身跑出课桌，然后再往外跑。好几个孩子因此相互冲撞，挤成一团，有的孩子还把自己绊倒在地。

小秋个子高，体力好，机敏灵活，一个旱地拔葱跳上课桌，猛地腾空往前一跃，铁塔般落在了门前，把正要出门的福兴和英子挤到了旁边。

门在这时随着一块砖头的坠落从门框里跳了出来。小秋往后一缩，变形的门将三个人夹在一起。幸运的是，随后倒下来的门框正好挡在小秋头上。跟着掉下的一块砖头却砸上了福兴的脖子。福兴继续往下倒的时候，挣扎着翻转身，看到一根木头正在砸向小秋。他快速抬手，猛地越过小秋的肩膀，挡在小秋的背上，喧嚣中，响起一个清脆的嘎嘣声。

小秋的心猛地一颤。

福兴还在往下倒，他借助夹住自己的一截门框，顽强地将身体支成一个拱形，保护着侧面的英子。

又一块砖头落下砸住了小秋。粉尘真大，小秋猛地咳嗽两声。大地已经不震了，砖头瓦块却密集地往下落着。小秋感觉到了身下的两个伙伴。他飞快地张开臂膀，支在两侧的废墟上，拱起脊背，一大团一大团的重物落在了他的身上。

小秋的臂力可真是不小，胳膊简直比峡谷两侧的擎天柱还要牢靠，任凭重物坠落，再也不曾弯曲。

浓烈的尘土中，小秋看到一双惊骇的眼睛从下方注视着自己。

他心里一虚，没了知觉。

救援者把小秋和福兴还有英子挖出来，发现小秋的身体正好弯成一个直角，胸口顶着一根木头，张开胳膊挡住周围，背上落满了土和砖头。他弯曲的身体像一个港湾，庇护着英子和福兴。

福兴深度昏迷，英子只受了些小伤。

记者用镜头定格了那感人的一刻。小秋苏醒后，枕边已堆满鲜花。他成了各大媒体争相称颂的小英雄。

4

来自全国各地的各路专家不久就进驻了山村。有的救人，有的搭帐篷，有的忙着排查治理可能的隐患。地震诱发的滑坡等灾害都不是太大问题，那个悬在同处的堰塞湖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炸，什么时候炸，还是不炸，没人能拿出确定的意见。

时值初夏，庄稼刚刚长成，但还没熟。

不行就等到夏收之后？

民以食为天。祁连山前的村子，地少，田薄，多数人家精耕细作也就图个温饱，哪里经得起绝收？

大家都知道，真要是绝收了，政府不会不管，但都是四肢健全的血性汉子，谁愿沦落到被救济的地步？

专家也在犹豫。那堰塞湖简直就像精心设计施工的，严丝合缝。这样的大坝，想给它开个小口，又不影响整个大坝，简直像登天。

老天爷也让人看不懂。地震后，雨水异常殷勤，堰塞湖的水量很快就到了难以应付的状态。人群已疏散到高处，坝体已打好眼，装好炸药，却迟迟下不了决心。

这么稳固的大坝，或许没啥事吧？

收了田，入冬了，冰雪不再融化，河就会断流，到时再炸？

踌躇间，雨真是过去了。但炽烈的阳光加剧了祁连山顶的冰雪消融，河水不但没因雨停而减少，反而增多了。

堰塞湖越来越深，由浑浊趋于清澈，由喧腾变得宁静，滔滔河水灌进去，也只搅起细微的涟漪，像是刻意在掩盖一个巨大的阴谋。

日夜监控堰塞湖的工程师说，再不炸，恐怕就炸不了了。

庄稼在由青转黄，露出即将成熟的征兆，空气中隐约有了庄稼的香味。

每一粒庄稼都是一颗汗水，每一粒庄稼，都是一个希望呢。

再等等吧。有人底气不足地说。

今年这天，风调雨顺，庄稼们简直像进了天堂，叶子的长势都让人心疼。

5

粮食可以耽搁，大不了全村吃救济，来年重新播种。娃子的学习不敢耽搁，一耽搁，就是一年。

地震第二天，救灾队就建起了帐篷学校，设置了学生食堂，家里忙不过来的，或已失去亲人的孩子，吃住都在学校的帐篷。外地来了一些老师，填补了逝者的空白。幸存且没有受伤的孩子，陆陆续续进入了学习状态。

民用帐篷总体按原来居住的关系分配，让邻居还是邻居。分到福兴和小秋家，有人建议，他们还是住远点儿好。

福兴妈不同意。

小秋妈不答应。

老邻居就像姑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两个妈妈异口同声。

也怪，往常住在自家院子，虽然日常来往频繁，亲密程度好像远没有住帐篷这么近过，那些相互有矛盾的人家，也走得像一家人。哪顿饭，任何人家的饭桌上，都可能见到别人家的饭菜。孩子们好像成了共享财产，爱上哪吃就到哪吃去，到了饭点不回家，没有谁会去找他。

小秋伤势不重，住了一个星期的院，就回到村子，进了教室。福兴始终不见苏醒，植物样躺在医院里。

帐篷教室里按照原先的位置排列，但有些位置空了，孩子们心里也空了一块，气氛有些悲凉，说不上哪个瞬间，就看到有人在默默地流泪。

小秋出院当天，福兴妈就端来一碗凉皮。小秋吓了一跳。福兴妈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噙着眼泪笑了笑，啥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小秋对自己很了解。自己之所以学习好，不是因为聪明，而是因为专注。他上课从不走神。下课铃响了，还意犹未尽。

地震后，小秋变了。课堂上，他总开小差。老师为了提醒他，让他回答问题，他经常答非所问。

这娃子，惦念他的好朋友福兴呢。

大家猜得很准。

小秋自从苏醒后，眼前就总是闪现福兴最后去保护自己的那个动作，耳边就会响起清脆的折断声。小秋确信，那断掉的其实是自己的某根骨头。

大家猜得并不完全准。

小秋昏厥前遭遇的那道雪亮雪亮的眼神，随时都在心里闪着刺目的光。

小秋不知道，英子也沉陷在自己的那道目光里了。那个瞬间，她其实是惊骇地看见了一个被自己忽视已久的小秋。

地震后，上下学路上，英子总像是在等小秋，此前很少看他的眼睛，動不动就会落在他身上。

小女生也被英雄的壮举感动了。

是小秋救了她呢。

各种论调在同学间流传。

小秋一句话都不敢接。

那时学校还无法正常上课，村上会随时根据需要抽调学生承担一些救灾任务。喜欢上学的小秋总是主动争取参与救灾。救灾时的小秋异常投入，异常沉默。

大家都说小秋真懂事，没人知道小秋是在躲避什么，同时也在寻找什么。

6

庄稼即将成熟，连天的雨水又紧跟着丰收的脚步一起来了，村民的心再度紧紧缩成一团。堰塞湖水位持续暴涨，眼看就要越过坝体了。

再等等吧，就给我们几天时间。

老天爷，只要几天，庄稼就可以开割了啊。

现在，无需旁人提醒，满村人都知道自己头顶悬着一把剑。每个夜晚，都要派人巡逻，其他人也睡不踏实。

当堰塞湖越来越满，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地壳又开始活动了，三天两头摇那么几下，有时一天好几次。虽然感觉轻微，像一个魔鬼阴笑着踢了踢腿，但足以在村民的心头掀起巨浪了。

7

福兴还不见苏醒。同学们都依次到市医院看过他了。小秋始终不敢去。

听同学说，医生说福兴的身体没受太大伤害，就是了一只胳膊，手术也很成功。主要是脑子。但脑子好像也没大损伤，只要想办法把他唤醒，一切可能都会好起来。

小秋的心里矛盾极了。他不知道，应该盼着福兴苏醒呢，还是就让他这么睡下去。

震后总有记者不断来采访小秋。先开始，小秋很配合，按照老师的叮嘱，有礼有节地回答提问。后来，小秋脾气越来越坏，拒绝被任何人问起地震发生那一瞬间的事情。他一想起那一刻，英子那瞪大了的、充满惊讶的眼神就会浮现在脑海里。

在小秋看来，那眼神里不仅有疑惑，甚至还有鄙夷。

当时后面的同学大概都看见自己的行为了吧？

小秋看人的眼神越来越怪，身边好像充满了和自己作对的人。

他们平时就不太喜欢我，多数都是福兴的朋友。這些人要是看到了当时的情况，会不会出卖我呢？

地震的一瞬间为什么没有先把我的腿给砸断啊？你是个猴子吗，咋就能跳得那么高，蹦得那么远呢？

我要把事实真相说出来！

小秋心里堵着一个什么东西，浑身奔涌的血液流到那里就堵住了，不断聚集。再不搬开那个堵塞物，小秋就要崩溃了。

小秋先向妈妈求助。

妈妈吓了一跳，一把搂过儿子，慌张地捂住他的嘴，眼睛不住地在只有他们娘俩的房子里左右观看，用一种让小秋胆寒的急切而恐怖的腔调说道：

“娃呀，这话一定要让它烂在你的肚子里，多亲的人都不能说。这可是牵扯你一辈子的事呀。”

小秋胸口堵着的东西又涨了一大截。水更深时，也就更没底了，但孕育的巨浪，也就更难控制了。

小秋悄悄去找老师。

地震发生不久，老师就接到任务，写一篇有关小秋的综合报道。虽然小秋早已是各大媒体的重要新闻人物，但那些报道都太过零散，急需一篇能将一个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少年形象树立起来的大文章。

老师是个文学青年，经常在市上的报纸发稿子。他前几天要走了几张小秋的照片，还跟拍了一些小秋参加救灾时的影像。

不等小秋说完，老师就一脸严肃地注视着自己的学生。

“你有这种感觉很正常，因为大家都知道你和福兴是最好的朋友。地震发生的瞬间，后面的同学都看见了，你在最后时刻张开手臂保护了福兴和英子。你现在是全市中小学生的模范。这既是荣誉，也是对你的期待。老师和同学们都相信，你会做得更好。如果你确实觉得有什么地方对不住福兴，以后就要更加严格要求自己。”

小秋的胸口被丢进了一块更大的石头，全身的血液都被堵死在一个角落里了，似乎随时都会击穿坝体。

看来只能去找英子了。

小秋喜欢英子，但还没有主动找她说过话呢。有人说小秋那是傲慢。小秋自己清楚，那是自卑。

小秋站在英子家帐篷门口，犹犹豫豫地喊了一声，英子就出来了。以前对小秋总是待理不理的英子，这次一见他，就亲昵地一笑，主动转身朝远处走去。

帐篷看不见了，周围也没有别的人影，英子停住脚，回过头。小秋正要张嘴，英子先开了口：

”别，小秋，什么都别说。以前我和大家对你都太不公平了。谢谢你，要不是你最后支开胳膊，我和福兴怕是早就没命了。”

英子的眼睛可真亮，她睁大眼睛的时候，头顶的太阳都要黯淡下去呢。但此时，她的目光深邃得令人心里发冷。

英子好像也感觉到了自己眼睛里即将降临的黑暗，忽然又变得沉默了。她顿了顿，失神地望着远处。

“你知道吗？在你们两个都昏迷的那些时候，我一个人清醒着，头顶上是你，身边是福兴。他就软塌塌地靠在我怀里，呼吸微弱，不能动，也不说话，浑身是血。我好害怕，想跑，没地方躲，他就紧紧靠在我怀里，死人一样。”说着话，英子忽然猛地抱住小秋，放声大哭。

小秋被吓坏了，他木桩一样站在原地，没有发现，自己早已经是满脸的泪水。但这种泪水却让他心里的堵点变得更加难以被击破了。

8

福兴最终没有熬过那道难关。

听一直守护福兴的护士说，他自从进了医院，就再也没有苏醒过，是在昏迷中毫无知觉地离开的。

“也好，没受啥罪。”

话一出口，身边的人同时都抹起了眼泪。

虽然只是一个小孩子的葬礼，村民们都来了。地震后，每一个遇难者都是这个规格。

太阳也太没眼色了，这样的场景，竟然亮得出奇，好像要把人间最隐蔽的角落都翻出来给大家看看。

小秋眼前闪烁着一片晕彩，感觉福兴正从什么地方看着自己。福兴的嘴角轻微一挑，划出一条优美的斜线，做了一个他经典的微笑。平时那微笑总给小秋一种讽刺的味道，这一刻，却亲昵得让他心碎。

小秋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啥也没看见，耳朵里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哦，福兴就要下葬了，他妈妈忽然挣脱两个人的搀扶，扑向那小小的墓穴。几个人急忙跟过去，将她拉下来，另外几个人抡起铁锹就要往里面填土。

“先别急，我还有话要说！”

小秋比地震发生的那一瞬还要灵活，嗖地一下，就跳到了福兴墓前。

人群一片惊愕。其中几双眼睛神情复杂。

小秋没去看那几双眼睛。他咬了咬嘴唇，抬起脑袋，看着几乎已经无法独自站立的福兴妈。

“大婶，对不起，福兴，福兴不是我去救他，是我害了他。”

小秋艰难地组织出一个有缺憾，但还算完整的句子。

快要瘫倒在地的福兴妈，眼睛里再度涌满了泪水，就像那个即将失控的堰塞湖。

她慢慢推开搀扶着她的人，不知道被什么力量支撑着，竟稳稳地站住了。她缓缓地弯下腰，伸出手，轻轻摩挲着小秋乱蓬蓬的脑袋，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層红晕。

“娃子，你肯定是太想福兴了，糊涂了。谁都知道，你和福兴是最好的朋友。福兴在医院里清醒过一阵，他告诉我，是你在最后时刻救了他。他说，平时看你那么傲，碰到危险，却能舍己救人，他要向你学习。还说，等他好了，要向你认错，再也不欺负你了。娃子，大婶以后就把你也当成自己的儿子了。”

小秋哇的一声就号啕起来。他感觉，福兴胳膊上发出那声清脆的动静时自己断掉的某根骨头，奇迹般地接通T，浑身又有了力量。他一把抱住了要再度瘫倒下去的大婶，嘶喊了一声“妈”。

福兴妈眼睛里的那个堰塞湖早已决堤。

9

庄稼看看就能收割了，又是奇热无比的天气，冰川消融，河水奔腾，堰塞湖出现了多处险情。堰塞湖的大坝毕竟是些松散的泥沙和石块组成的，而且没有根基，任何一个小的缺口，随时都可能造成整体溃坝。

这不是一个村子的事情了，下游还有几十万市民呢。

再不炸，命运怕是就不在自己手上了。

堰塞湖的存在，还拖延着村子的重建。

山前地带地形复杂，找出一个平整且宽阔的地段可没那么容易。原地重建，万一要是堰塞湖溃坝，不仅是白建T，还会把村民置于时刻都可能爆发的危险之中。往高处搬，饮水问题又怎么解决？离地太远，种田的劳动强度又陡然增高。

除了学校，别的项目都不敢轻易动工。唯一一块安全平缓的高地给了学校。

炸！

人们相互搀扶着，泪眼模糊地聚集在一个山头上，远近看去，仿佛一群悲壮的石雕。操纵引爆器的工程师一脸怆然，指挥部倒计时完成之后，他又僵持了片刻，才咬着牙，拧过头，闭上眼，揿下了按钮。

那扇被地震关掉的大门在巨响中再度打开，洪水扑向丰收在即的农田，刚被地震破坏的曾经的家园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山头上一片哀恸。

说来也怪，那天晚上，帐篷营地格外宁静，大家都睡得很熟、很香，连狗狗们都不曾发出丝毫异响，生怕打搅了主人的好梦。人们胸腔里积攒得太久的压力，似乎也随着那阵解除悬在头顶之剑的爆破声倾泻一空。

那是地震以来，村民们睡的头一个囫囵觉。

村里曾经的房子，就像被谁随手丢弃的石头，散落在山野里。地震后，专业人员设计了新的村庄规划。一张巨大的蓝图竖立在村口，画面上是一个充满诱惑力的现代化村庄。

住在这样的乡下，跟城里人一样体面呢。

可惜啊，福兴那娃享受不到了。

朝前看吧，前边的路还很长，身后还有很多更小的呢。

啥都别说了，撸起袖子加油干吧。

重建家园的劳动强度很大。有人整理土地，抢种秋庄稼;有人建设房舍。但大家好像感觉不到疲惫，仿佛那些逝去的亲人的力气都叠加在了他们身上。

10

假期结束前新校舍就建好了。一色的红砖瓦房，高大、气派。

开学这天，小秋一大早就朝学校走去。心里的堵塞物被清除后，每一根血管都变得流畅，他要抓紧时间把前些日子耽误下的功课补回来。

刚出帐篷群，小秋就放慢了脚步。

英子正和几个女生打招呼。

奇怪！英子是侧着身子站在路边的。几个女生和她打过招呼后，就继续往前，走出几步，悄咪咪回过头，坏笑着看了看故意磨蹭的小秋。

小秋的脸莫名地红了。

“嗨，小秋，你快点哈，人家等你半天了呢。”英子没有理会那几个女生，大大方方地喊着小秋。见小秋还那么慢吞吞的，英子干脆迎着他走过去。小秋的脸腾地就红到了耳朵根上，做贼似的扭着脑袋看了一圈。

不远处，几个大人背对着他们蹲在田边。

英子镇静地和小秋并肩走着。

“你知道吗，现在这世界上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了。”

“我有啥好佩服的？”

“主动放弃到手的荣誉，比主动承认错误要难得多，还不让人佩服？”

“那荣誉本来就不该是我的，而错误本来就是我犯的。”

“我不这么看。我找老师问过了，你第一个动作只是本能，第二个救我们的动作才是意识。对了，你知道什么是意识吗？”

小秋没有回答英子。他心里一沉，觉得福兴正一脸灿烂地站在眼前，把手再次伸到了自己背后，帮自己撑住了什么。

他们正好经过那几个大人跟前，两人都不再吭声。

大人们正感慨着什么。

“洪水从山里带下来的土可真肥。这些年，村里的地板结严重，有了这层新土，往后，咱们村可是要连年丰收了。”

“谁说不是呢。你看这山里冲下来的土，黑得流油呢。要不，新苗咋出得这么快，这么壮。”

这话小秋和英子都懂。祁连山的腐殖土里，汇集着千百年来落下的植物遗骸，营养丰富。城里人经常开车来这里挖土，拿回去养花，花就开得格外旺盛。

“唉，啥事都得往好里想呢。”

两个孩子没有停留。上课时间快到了，他们加快了脚步。

指导老师·汪宁

（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插画合作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