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婴
2020-05-08影子快跑
影子快跑
爸爸的面包车消失在路的尽头那天,天空灰蒙蒙的。大概是凌晨五点,听见响动的我从床上起来,门开着,我走下楼,看见爸爸妈妈急匆匆地把东西往面包车上搬,舅舅在打包一个纸箱,妈妈发现了我,笑着说:“吵醒你啦?”我当时太困了,忘了回答,妈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包零嘴塞到我手上,说:“我和爸爸出发啦,快回去睡觉吧!”这时舅妈来到我身边,把我拉住,接着,爸爸、妈妈和舅舅都上了车,爸爸朝我挥了挥手,一声震响,面包车便在灰色的天空下驶远。我回到房里继续睡觉,直到舅妈叫我吃早餐,我起来后,看到家里没有爸爸妈妈的身影,才意识到,我又要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们了。
这段记忆重新浮现出来,是在星期六的早上,大约六点半,我站在窗前犹豫着要不要去荷花公园时,看到了跟那日一致的天色。家里静悄悄的,舅妈房间的门关着。我望向窗外,街上白雾茫茫,树木和路灯影影绰绰,没有一个行人。
还是去吧!几分钟后,我做出决定,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昨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家振跟我说,他姐姐买了一副新的羽毛球拍,叫我早上七点去荷花公园一起打羽毛球。我从来没有这么早去荷花公园,感到这是一件新鲜的事情,于是一口答应了。
从我家到荷花公园,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一个人走在路边,像是走在幽深的秘境里,我不禁加快了步伐。
到了公园,家振和他姐姐已经在了,公园里竟然没有其他人,这样的天气,连老头老太们都不来晨练了。家振看见我,停下来,挥挥手中的羽毛球拍。
“小凯,快来!”他高声喊道。
我的心被揪了一下。在这样清静的环境,大叫似乎是种冒犯的行为。我来到场边,几个回合后,家振输给了他姐姐,换我上场。
家振姐姐比我们大两岁,打起球来毫不谦让,她的拍子挥得又快又狠,在空中发出“嗖!嗖”的响声。我连输了六个球,变得心不在焉。终于,我们以10比2结束了比赛,我把球拍递给家振。
“嘿嘿,我姐很厉害吧。”家振笑嘻嘻地接过球拍。
“我去小便。”我说。
我离开羽毛球场,走进一条林荫道。道旁的树木散发出腐朽的气息,树皮湿答答的,不知怎么,我感到它们正在沉睡,好像沉睡就是潮湿的,等阳光把它们身上的水分舐去,它们才会苏醒。林荫道出来是荷花池,池水绿得暗沉,三五朵荷花开得正艳,粉红的花瓣娇艳欲滴,在淡淡的水雾中似有似无地抖索着,楚楚可怜。
过了荷花池,沿一条弯弯的小路到了公共厕所,我顶着呛鼻的尿骚味走进男厕。这泡尿特别漫长,因为担心口渴,出门前我喝了满满一杯水。厕所里没有别人,我心里紧张,回头警惕着身后。身后是三个隔间,三扇白色的门虚掩着,忽然,我注意到最后一个隔间的门缝下有一个黑影,好似有人躲在门后,故意不出声似的,我感到毛骨悚然,慌忙提起裤子,跑出了厕所。
我大口呼吸起来,厕所里实在太臭了。
雾已渐渐散去,公园里各处冒出来一些人。有人压腿,有人边走路边拍手,有人踢着毽子,那脚踢毽子的声音清脆悦耳,与打羽毛球的闷响截然不同。
回到原来的地方,只有家振一人。
“我姐回家了,我们继续吧!”家振把羽毛球拍递给我说。
没了家振姐姐,我和家振的水平不相上下,我又有了干劲,认真求胜起来。打了十几个回合,家振突然停下拍子,向我身后张望。
“小凯,快看!”他指着我背后喊道。
我回过头,一辆警车静静地开进来,公园里的人纷纷注目,警车向荷花池驶去,我和家振对视一眼,收起球拍跑过去。
警车停在公共厕所外的小路边,车上的警灯红蓝交替地闪烁着。几个公安在厕所周围拉起警戒线。人们陆陆续续地围过来,我和家振站在警戒线外,抻长脖子往厕所里看。公安們在男厕门口进进出出,一个穿蓝色球衣的男人在对公安队长说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穿蓝色球衣的男人走出警戒线,围观群众纷纷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穿蓝色球衣的男人说,他刚才到男厕小便,在尽头的隔间发现一个死婴。
回家后,我坐在沙发上一语不发,我感到全身无力,似乎心跳已经使用了我的全部力气。门突然打开,舅妈走进来,手里提着菜,她看见我,说:“你刚才去公园了吧?”
我哆嗦了一下,喉咙好像被扼住似的,吐不出一个字。舅妈又说:“听说有人发现一个婴儿死在厕所里头,你没看见吧?”
我说,没有。
舅妈说:“亏得你没看见。”
我绷着脸,仿佛自己撒了谎。
后来回到学校,我得知这件事已经在校园里流传起来。一个话题就像一个游荡的幽灵。课间,总有几个人围在角落,谈论荷花公园出现死婴的事。上课时,语文老师讲到描写孩童的段落,忽然停顿了一下,她低垂着目光,为那个死婴轻轻叹了一口气。就连体育课,我到小卖部买一块奶糖,老板娘也在和别人议论着荷花公园的死婴。
关于死婴的揣测和议论无处不在。他们发挥想象,刨根问底,他们的话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是谁把他扔在那里?那人为什么要遗弃这个孩子?他是饿死的还是冻死的?是被遗弃他的人亲手杀死的吧!
我浑身战栗。
在我的想象中,我又回到了那个寂静无人的厕所,我走到最后一个隔间虚掩的门前,面对门下的那片阴影,它属于一个死去的婴儿,一具小小的尸体。
每天放学回家,我都要经过荷花公园。我总是匆匆跑过那一段路,好像生怕会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跑出来把我抓住似的。回到家里,我常常气喘吁吁。我不敢一个人待在房间,舅妈在忙家务时,我只好打开电视,可电视上的节目我一丁点也看不进去,等到舅妈叫我睡觉,我才不得不回到床上,好在,疲惫很快吞噬了一切,让我沉沉睡去。
我总是强迫自己去做一些事情。我在新本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后,总要把它擦掉,再写一遍。我回到家,总要咳嗽两声,再打开门进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没有人发现我的这个秘密。那天傍晚,我再次强迫了自己。
在回家的路上,我在荷花公园门口停下了脚步,然后,我走了进去。
公园里的景物灰扑扑的,有一对老夫妇走在我的前方。我装作漫不经心,穿过林荫道,走过荷花池,向公共厕所走去。
公共厕所四面是白色的墙,一根蓝白相间的警戒带落在男厕门口,被踩得满是泥泞。
我远远地站在路边,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尽管我恐惧得全身发抖,但我没能控制住自己,我在强迫自己做一件事——走进厕所,推开最后一个隔间那扇白色的门,看一看那个死婴被遗弃又被发现的地方。
我前后张望,四处不见人影,公园里的树木呼出一种深沉的寂静,笼罩着这一刻。我迈出了脚步,又僵直不动。
不,我不敢进去,我很害怕。
忽然,男厕门口出现一个人影,一个戴橘色帽子的男人走了出来。我心头一怵,直愣愣地站在原地,那顶橘色帽子向我飘来,我一时竟不知应该逃跑还是怎样,我艰难地抬起脚步,僵硬地向前走。
戴橘色帽子的男人与我擦身而过。
天黑前的空气凉飕飕的,我的手心一片冰凉。戴橘色帽子的男人消失在弯曲小路的尽头,我匆匆离开了荷花公园。
第二天的读书课,我坐在沉闷而吵闹的教室里,如梦初醒般发出一声惊叹——那个戴橘色帽子的男人,是否就是遗弃死婴的人?!
那个男人有着淡淡的眉毛和一副严肃的表情,昨天在公共厕所外相遇时,我确信他瞥了我一眼。我的猜测毫无依据,但我继而想到,那个遗弃死婴的人是否也曾再次回到这个地方?如果他回来过,那我曾在路上见过他吗?
我感到身边充满了危险。
从此,每天晚上,我都要锁上房门才敢睡觉。有时我会等舅妈睡着后,战战兢兢地从房间里出来,确认门已经锁上,才能减轻心中的担忧,才有勇气独自躺在床上。
星期五放学后,我去了表弟家玩。表弟住在荷花公园的另一头,他的朋友我都不认识,所以我们很少玩到一起,那天是因为我在学校里遇见他,他让我晚上去他家,看看彼此收集的火影人物卡。
我在表弟家吃了晚饭,后来表弟放了一部电影,电影讲的是一个会变成怪物的男人,看完电影,已是晚上10点。
我一个人走路回家,路上灯火通明,我疾步从一盏盏路灯下走过,地上的影子时而刺向前方,时而跳到身后。
经过某个路口时,一条人影从我身后冒出,我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顿时心中一凛。
是那个戴橘色帽子的男人!
我加快了脚步,可戴橘色帽子的男人也加快了脚步。我放慢脚步,戴橘色帽子的男人却没有超越我,好像故意跟在我身后。我害怕极了,撒腿奔跑起来。
直到看见我家的灯光,我一边狂奔,一边哭喊:“舅妈!舅妈!”
舅妈闻声匆匆下楼开门。我冲进屋里,放声哭起来。舅妈连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只顾着哭,舅妈探头往门外看看,关上门,牵着我上楼。
等我平静下来,舅妈又问我为什么哭。
我想了想,说有一条大狗追我,舅妈扑哧一声笑了,说道:“你别跑呀,你蹲下来假装捡石头,它就不敢追你了。”
我瓮声瓮气地说:“哦。”
舅妈起身去晾衣服,这时,我发现舅妈的肚子微微隆起,吃了一惊。我想起曾听到过舅妈在打电话时说过的一些话,恍然大悟。
“舅妈,你有小孩了?”我问。
舅妈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却怔住了。
舅妈的肚子里,竟然有了一个婴儿。
一个婴儿。
一个沉睡的婴儿,一个尚未睁开眼睛的婴儿,一个黑暗中的婴儿。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舅妈生下了一个男孩。我带他去荷花公园,他蹦蹦跳跳地跑到男厕所门口,兴奋地向我指着尽头的隔间……
从梦中惊醒,我满身冷汗。
我变得不敢在夜里上厕所。
我和舅妈坐在客厅看电视。我的腹部紧紧发胀,可是电视还没播完,舅妈会在看完第二集后去厕所洗衣服,我只能等舅妈洗衣服或者在厨房的时候才敢到厕所去。
可我快要憋不住了,我盯着电视机上方的电子挂钟,时和分之间的冒号一下下地闪烁着,叫我心焦如焚。该死的是,这一集还有二十分钟才播完。
“舅妈,你不去洗衣服吗?”我憋着气问。
舅妈回头看我:“你说什么?”
“你不去洗衣服吗?”我又说。
”等我看完这集。”舅妈说。
我实在是憋不住了。我站起来,拖着发麻的双腿来到阳台,阳台上有一盆绿萝,我把它搬下来,摆在角落。我小心地除下裤子,这时,邻居的阳台突然走出一个人,是杨伯伯,我忙提起裤子,冲进屋里。
我径直冲向厕所,厕所里黑乎乎的,我站在门口,褪下裤子,无比难受地撒了一泡尿。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坐立不安。舅妈提着一桶洗好的衣服从厕所出来,她看见我,说:“你怎么把尿撒在门口?熏死人了!”
我羞愧不已,连忙反驳道:“我没有啊!”
舅妈说:“你要是害怕,开灯不就得了,下次别撒在门口,知道吗?”
我无言以对,只好回到房间,关上了门。
我打开图画本,在上面画了一个大肚子的孕妇,又在孕妇肚子里画了一个婴儿,然后,我又画了一柄刺中婴儿的剑,血液从剑锋滴下来……
看着这幅图,我的脑袋一片混乱,我慌张地把它涂黑…….
周末,我跟舅妈上街。舅妈要到超市买东西,走到超市门口,我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间派出所。
我松开了舅妈的手。“舅妈,超市太冷了,我不想进去。”我说。
“冷吗?那你在这里等我吧,别跑去别处。”舅妈说。
我说好。等舅妈进了超市,我拔腿向派出所跑去。
我在派出所门口徘徊,派出所墙上贴着两张通缉令,我读了两遍,并仔细地辨认着通緝犯的脸。可他们被通缉的理由与荷花公园的死婴无关。
一个魁梧的男人从门卫室走出来。他盯着我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摇摇头,匆匆逃跑了。
我希望公安可以抓住那个遗弃婴儿的人。我想到戴橘色帽子的男人,也许我可以向公安举报,是他抛弃了自己的孩子,尽管我没有证据,但公安可以去调查他。可当我遇到他时,我却狼狈而逃,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郁闷、难受,我越想越不甘。我对那个死去的婴儿感到愧疚。
那个周末的下午,我在房间里哭了。
家振又来找我打羽毛球。
“小凯,星期六去公园打羽毛球吧!”他兴致勃勃地说,“这次不叫我姐了,谁叫她那么厉害!”
我说:“我才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为什么不去?去嘛,我一个人怎么打?”家振恳求道。
“我说了不去,别来烦我!”我没好气地说。
家振恼了:“嘁,不去就不去,以后都不叫你了!”
从此,在学校里,我和家振面对面走过,两人都别过脸。我甚至有点看不起家振,他竟然这么快就忘记了荷花公园的死婴。
其他人忘记就算了,可他也忘记了,他以为这是一件什么事!
坐在我左边的女生王彩凤来问我:“你跟梁家振吵架了吗?”
我说:“关你屁事!”
这个女生后来再也没和我说话,这导致我在数学考试时不敢向她借橡皮,后来因为卷面太脏,被数学老师罚擦黑板三天。
赵一夫看见我在擦黑板,怪声怪气地凑过来说:“林国凯,今天还是你呀!”
我无法反驳,把黑板擦放回时,我故意掰断了几根粉笔。
我的生活充满了烦恼。
吃过晚饭,妈妈打了电话回来。
“你在学校怎么样?有没有同学欺负你?”妈妈问。
我说没有。她又说:“我给你买了一本米老鼠图画书,回去带给你。”
我说好。但其实我早就不喜欢米老鼠了,同学们都在收集火影人物卡。去年妈妈给我买了一只悠悠球,等我拿到手时,早已没有人在玩悠悠球了。我很想生妈妈的气,但还是算了。
我问:“你和阿爸什么时候回来?”
妈妈说:“年底就回。”和我猜的一样。
我挂了电话,舅妈在一旁做着针线活,我发现她的肚子不知不觉已经变得有篮球般大。
家振在课堂上给我递纸条:“小凯,我姐给我买了一套火影卡,你星期六要不要来我家看?”
我把纸条揉成一团扔出窗外。
下课后,家振走到我面前。我假装没看见他。他敲敲我的桌子,说:“小凯,星期六你要来我家吗?上午下午都可以。”
我说:“不去。”始终不看他一眼。
家振无奈地走了。
我发现王彩凤在看着我们,我瞪了她一眼,说:“看什么看!”
王彩凤别过脸,不搭理我。
第三节课要搞卫生,我被分到扫地的小组。
大家都在忙活着,家振提来一桶水,爬到窗台上擦玻璃。他和另一个人分工合作,互相传递抹布,充满干劲,好像擦玻璃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看着家振的身影,一股极大的不满在我心中升起。是他把我叫去荷花公园,是他害我遇到那个厕所里的婴儿,可他现在却若无其事!他以为一个被遗弃的、一个死掉的婴儿是什么?是一只猫吗?我讨厌他总是炫耀自己的姐姐,讨厌他自以为是地认为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我讨厌别人自以为是,妈妈也一样,她以为给我买了一本图画书我就会开心吗?
我太生气了。我向家振走去,用扫把推翻了他的水桶。
家振吃了一惊,他从窗台跳下,冲我喝道:“你干什么?!”
我喊道:“都是你害的!”
家振生气地指着他的水桶说:“你帮我把水装回来!”
我说:“我才不!”
家振一声咆哮,向我冲来。我与家振厮打在一起……
后来,我穿着一身湿衣服,狼狈地回到了家。
舅妈不在家里,饭桌上也没有饭菜。我回到房间,锁上门。
因为打架,我和家振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班主任匪夷所思地看着我们,说:“你俩不是好朋友吗?打什么架?”
家振说:“他踢翻我的水桶,还不肯帮我把水装回来。
班主任看向我:“你为什么踢人家水桶?”
我不说话。
班主任又问了一次,我始终紧闭着嘴巴。
我为什么要踢家振的水桶?我也不知道。
班主任终于被我的无视激怒了,她加大了声音:“林国凯!你没听见我说话是不是?”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班主任。班主任气得咬牙:“明天叫你家长过来!”
这是我第一次被叫家长。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多希望一切能回到那个星期六以前,希望那天我睡过了头,根本没去荷花公園。
家振没对我做什么,我却要跟他打架。我失去了家振这个朋友,坐在我左边的王彩凤也讨厌我了,我真是一个可怜的小孩。
屋里变得漆黑,舅妈还没有回来,我不知道舅妈去了哪里。
我想打电话给舅妈,于是我走出客厅。我想找到电话本,爸爸、妈妈和舅妈的电话都在上面。可是电话本却不知被扔到哪里了。
我又到楼下和天台找了一圈,但还是没找到舅妈。
我回到屋里,朝着空荡荡的家大声喊:
“舅妈!”
“舅妈——”
“舅——妈——“
没人回答我。屋里静悄悄的,白色的墙壁渗出一种令人发慌的冰冷。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窗外已经彻底地黑了。
我看着书桌上的闹钟。已经是晚上八点,舅妈还没有回来。门外没有一点声音,闹钟的秒针一秒一秒地移动,不知转了多少圈,我竖着耳朵,听着楼道的动静,我希望听见脚步声或是钥匙晃动的声音。
漫长的寂静蚕食着我的勇气和耐力。忽然,我听见厨房传来异响。
我试探地朝门外叫道:“舅妈?”
没人回应,我又叫了两声,还是没人回应。我的心提了起来,有人进屋了?是谁在外面?这时,我的房间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一个婴儿的哭声!
我发出一声怪叫。我听得真真切切,是一个婴儿在哭!
是邻居家的婴儿吗?还是说,此时正有一个婴儿在门外?
我连哭也不敢,我看着房门,生怕门把突然转动。我没有开灯,我怕有人发现我在这里。我不敢出声,不敢大口呼吸,我躲在黑暗中,不发出任何声音,但我还是害怕,于是我脱下拖鞋,把它们藏到床下,然后打开衣柜,躲了进去。
我蜷缩在衣柜里。
衣柜里狭窄、闷热,我浑身发热,不断冒汗。很快,我的衣衫再次湿透了。我感到极其不适,大脑一片混乱,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感到黑暗似乎变成了一种沉重的实物,一下下地撞击着我的脑袋,我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体若筛糠……
对于后来发生的事,我一直感到恍惚,不知是真是假。
舅妈回来后,在衣柜里找到了我,她发现我浑身发烫,意识不清,她想把我从衣柜里抱出,可她挺着大肚子,抱不动我。舅妈离开了一会儿,一个戴橘色帽子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将我抱起,我下意识地挣扎了几下,便在他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戴橘色帽子的男人抱着我去了张医生的诊所。听说我当时烧到39度。
我一直昏睡,梦见许多碎片似的景象,有家振,有爸爸妈妈,有哭泣的婴儿,有闪着红蓝色灯的警车,有一顶橘色的帽子……
第二天,我问舅妈:“昨晚那个抱我去张医生那里的人是谁?”
舅妈说:“那是邻居杨伯伯的弟弟,来这边几个月T,你没见过他吗?”
我摇摇头,说:“没见过。”
关于荷花公园的死婴,我后来再也没有听到过相关的消息。爸爸妈妈回来后,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他们。妈妈猜测说,应该是外地人扔的,所以没人知道是谁的孩子,公安也找不到他。
吃过团年饭,迎来了新的一年。
舅妈在年底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年初三,舅舅、舅妈抱着他们的孩子来我家。
我见到了我的小表弟。他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珠子像黑曜石一样,腮帮鼓鼓的,两只小手总是紧握着。
他总是在睡觉,安静地一呼一吸,毫无戒备。
好不容易等他醒来,我拿来一只铃铛,在他面前晃晃,他便咧开嘴,浅浅地笑。
“小凯——“
我聽见家振在楼下叫我,我跑出阳台,家振扬扬手中的几只红包,对我喊道:“我拿到压岁钱了,咱们去买吃的吧!”
我说:“等我一下!”
我跑回屋里。穿好鞋子,我来到小表弟的床边,摸摸他的脑袋跟他道别。出门前,我忽然想起什么,又来到妈妈面前。
我打断正在聊天的妈妈,说:“妈,你要不要生一个弟弟?”
妈妈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你希望我生一个弟弟吗?”
我说:“是,你生一个弟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