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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

2020-05-08纪夏冉

少年文艺(1953) 2020年3期
关键词:白玉牡丹亭桃花源

纪夏冉

1

九点半,下了晚自习乘在回家的地铁上。

此时外面的世界也许是一轮皓月当空吧,夜风吹散了白日里的雾霾与灰尘,该是多美的夜,魏林想。而眼前的地铁里,则是保持着四季不变的漆黑风景。

“对不起……我……”就在刚才刹车的一刹那,魏林却干了件傻事,没拿稳的水杯,一个刹车半杯茶直直地泼在了面前这个少女的肩上。少女穿着和自己一样的校服,普通的款式,蓝白相间的运动衫。一瞬间,茶渍已将上衣染湿了一片,魏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不停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少女浅笑着摇摇头:“没事,没关系的。”她一双炯目闪亮亮的,像是武侠小说里写的那种惹人怜爱的柳眉杏眼。她也不恼,只是轻轻脱下校服外套,叠好收进书包,然后抬起头轻轻地问他:“你的茶是罗汉果的?还有雪梨香呢,对了,还有佛手柑,对不对?”

魏林微微一愣,从没人关心过他的茶。高三了,教室里各式各样的提神醒脑方法此起彼伏地热闹着,常常是清凉油混搭咖啡味,而魏林却喜欢茶,同桌笑他“古代人”,他只是一笑了之而已。那縷缕茶香,确是常常把他从那纷飞着试卷雪花的教室中带入他心里的那个桃花源。

那个世界,他从不向外人透露,亦不求外人懂。

“猜对了,很少有人闻得出,厉害厉害。”魏林会心一笑,也许这就是灵犀吧。若是可以,魏林也想像唐代茶仙陆羽一般,一生嗜茶,精于茶道,采了霜降时候的露水,文火烹一壶好茶,最后再牵一匹瘦马去走走天涯。

但生活却是,作为高三生的魏林,双肩包装着千万张试卷,身边的人恨不得把一分钟掰碎成好几瓣儿,脚下像是卷了风,来去匆匆,食堂教室家三点一线。面前书桌角整整齐齐摞着一叠书,那些班主任眼里“与学习无关的书”若是被发现只有被没收了、寂寞地躺在老师办公室角落的下场。

没有霜降的露水烹茶,也没有瘦马和泼墨山水的天涯。

魏林还在想他的陆羽和天涯,地铁已经停站,耳旁传来少女的轻声道别:“我走了,下次可别再洒了。”

她的发梢,竟然也隐约有雪梨香的味道。

魏林还没来得及好好和她说一声再见,她就转身离开了车厢,可她的校服名牌,却遗落在了车门口。

“哎,等等——”

车门就这样关上了。

地铁外面的世界,果然是一轮清亮亮的皓月当空。

白日里无限繁华的城市也慢慢安静下来,街上的行人从川流不息,到涓涓细流,再到零零星星的几个。临街的铺面一间间关了,霓虹暗了,远远望去像是一行行的星星渐渐灭了。

魏林更愿意把它们想象成是一条热闹得如天上的街市般的长街,临街的一间间铺面,有汤圆或者芝麻糊的香气,铺子里叮叮当当地响着炊具,粥饭在柴火灶上咕嘟咕嘟地温着。或者是卖绸缎的铺面传来一声又一声好听的叫卖,引来许多穿着罗绮长衫的姑娘。

而真实的城市却是一片水泥森林,人们行色匆匆,店铺里充满了POS机与扫码器,终归于一串串数字。

魏林看着被他仔细捧在手心的校服名牌,小小的金属牌,背后挂着一枚曲别针。这块和他同属于一所高中的校牌上,工工整整印着她的名字,高三(1)班,白玉菡。

玉菡,她的名字真美。

2

那日地铁里相遇的少女就像一个梦境,现实世界的白玉菌,再也未曾出现在魏林的生活里。

魏林去高三(1)班找了几次,总是遇不见她。他常常怀念那个夜,她的柳眉杏眼,她的轻言浅笑,还有她心有灵犀地懂他的茶。也许正如俞伯牙与钟子期,举世知名,不如一个知音。

魏林伸个懒腰,从一堆白纸黑字的卷子中爬出来稍作喘息的时候,月亮已经从东方升起来了。地处郊外的高中校园,教学楼在漆黑的夜里鹤立鸡群,一间间教室明晃晃的日光灯,引得飞蛾前赴后继地扑火。

他又一次拿着她的校服名牌,去找那个叫白玉菡的少女。

“玉菡呀,她回家了。”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

又一次落空。明明可以让别人转交,他却倔强地想要见她一面。魏林一向不是个太有勇气的人,只能暗自自嘲那天在地铁里,怎么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告诉她。

再也没有在学校里遇到那个名字那么好听的少女,初次见她时,即使是穿着同样的校服,魏林也不敢确认是同校的学生,直到看到她校牌上的班级姓名。他的记忆中从未出现过她的面孔,也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字。魏林甚至开始怀疑,那天在地铁里的相遇,会不会也像是他心里的桃花源一样,只是他的想象而已,也仅仅是一场游园惊梦。

按部就班的日子,下了晚自习,又一个人乘上了回家的地铁,只是少了那个懂他茶香的少女。父母经营着一家小小的书店,儿时与魏林相伴的只有这些白纸黑字,他却渐渐迷上了古书,武侠爱看,正史爱看,历史小说也爱看。慢慢地,他的心里藏了一方只属于他的桃花源。那里的夜色凉如水,那里也有如天上的街市般热闹的长街,专心熬糖的老人身着蜡染衣,沿街的叫卖和芝麻糊香都那么迷人,临河一盏盏荷花灯,烛火随着微风明明灭灭。额前点着红胭脂的男童女童,各自举着红糖球,嬉笑着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转眼又走到了熟悉的街角,熟悉的家,熟悉的书店。

父母都是市井里的普通人。魏林常常觉得,面对整个世界的时候,自己是那般渺小,很普通,太过普通了。连名字都是那样普通,只是爸爸妈妈的姓氏简单地叠加,他就变成了魏林。白玉菡,她的名字多好听,玉在山而木润,玉韫石而山辉。

魏林只能默默自惭形秽。

儿时父母忙的时候,他就帮忙看书店。父母最大的心愿也是那样的普通,希望他能考上个好大学,念一个理工科实用的专业,将来回到这座城市,最终成为这城市水泥森林茫茫人海中渺小的一员。这就是他全部的人生。

从小他就是别人眼里听话的孩子,很乖,在男孩子还打打闹闹的年纪他已经学会了安静地在书店里捧着本书看。他从未反抗过自己既定的人生轨迹,只是这样顺从地走下去。

但却不能阻止他心里的那个桃花源悄然发芽,生长,蓬勃,最后变成一个世界。

他从前不愿对别人说自己的心事,也不求别人懂自己的心事。只是这一次,那个目光亮闪闪的少女让他愿意相信,这个懂他茶的女孩,也一定懂他的心。

灯下的少年刚刚做完一套理综试卷,搁下笔,抬头看看表,十二点了。窗外,像是那天一样的一轮皓月当空。

魏林悄悄地将她的校服名牌装进抽屉。

何年何月何时何地才能再相遇呢?

何当共剪西窗烛,再话巴山夜雨时。

3

春日的风景本该是山水画里的泼墨桃花,却终是因为“高三生”的身份被锁在了小小的屋匣里。

晚自习课,日暮渐渐沉降,灰色的云一大朵一大朵地堆积在地平线。

虽然班主任严令禁止了各种“闲书”,魏林还是喜欢拎一本放在书包的角落,趁值班老师不在的时候,把语文书摊开展平,翻到有古文的那一页,把《牡丹亭》塞进去,汤显祖的“玉茗堂四梦”之一,一堆密密麻麻的文言文白纸黑字好像比较容易蒙混过关。

《牡丹亭》的词句是那样美: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那个叫作白玉菡的少女,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一样缠绕着魏林。

魏林还没有从自己的游园中逃出来,面前已经伫立了一个巨大的阴影,惊醒了这场春日晚自习上的美梦。少年微微抬起头,手中的《牡丹亭》已经被教导主任收走了。

教导主任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出门去检查别的班级。魏林也什么都没有辩解,再拿过那堆卷子,默默低下头一行一行地审题求解。

他不知道,自己与那个女孩的相遇,会不会像被教导主任没收的那本《牡丹亭》,仅仅是故事的一个开头,还没来得及等到牡丹花开成灿烂那天,就再也没有了然后。

下了课魏林走在去办公室认错的路上,看见窗外的春花们已经开得特别好。三月末的天气温暖如初夏,风里好像都带着花瓣的香。

“老师,我……”魏林酝酿了很久认错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教导主任摆了摆手挡了回来。那个中年女人只是淡淡的一句:“好好学吧。书先放我这了,高考完还给你。”

魏林刚想转身离开,却听见了办公室另一个角落响起的声音:“白玉菡,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你能多花点心思在学习上吗?你明明就是考名校的苗子,你……”

白玉菡白玉菡,是她!

魏林仿佛又踏入了那个梦境,梦里有雪梨香的茶,有蓝白相间的校服,还有那个柳眉弯弯的少女。而现在,那个叫作白玉菡的女孩,正背对着他,一言不发地站在办公室的角落。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她却是带点倔强的,不肯低头。窗外春日的夕阳依旧温柔,她的身影逆着光,浓缩成一片墨色的剪影。

他多想就这样一直、一直凝望着她的背影。像是穿越了好几百年的时光,熬过元明清,从《牡丹亭》里的那曲游园惊梦里跨越千山万水到达这里,他终于又遇见了她一样。

她怎么会在这里?也是跟他一样上课看闲书被没收T?她在想什么呢,怎么一句話也不说,她会不会哭呢……

第二节晚自习的上课铃声就这样急促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教导主任还是那样语重心长:“魏林,快回去好好上课吧。”

少年回望了一眼那本孤零零地被扔在角落的《牡丹亭》,默默地走出了这扇门。

他又一次默默地吞下了这场“错过”。

4

四月的雨里隐藏不去的,永远是绵长和温柔。

魏林家的书店有一顶小小的屋檐,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很流行的那种塑料屋檐,晴雨两用的,波浪花边,藏青和纯白的条纹交错相间。时光荏苒,日子一去不回头,岁月就这样悄然被偷走,偷走了街角的地摊儿和叫卖声,偷走了原来那条歪歪窄窄的小巷,同时偷走的有父母亲的黑发丝,还有魏林的年少时光。

只是没有偷走魏林心里的那个桃花源。

在这一日复一日的时光里,魏林是理科班里那个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差的少年,敬业地完成自己的任务,偶尔发呆,偶尔偷懒,对于学业这件事,他算得上努力,也算得上认真,只是算不上热爱。周末温习完功课会帮忙看一会儿家里的书店,如儿时一样,把自己淹没在这些带着油墨香气的书卷里。

他知道,这个时代没有他心里的桃花源,什么流浪茶仙,什么吟游诗人,什么牵一匹瘦马走天涯,都是那么那么不靠谱的事。

如果可以——只是,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按照父母的轨迹走下去,他不喜欢父母说的“理工科实用点的专业”,他想学中文系,能在课上理直气壮地看《牡丹亭》的中文系。至少那里,可以离他心里的桃花源近那么一点点。

如果不是遇见那个叫作白玉菡的女孩,他心里的桃花源也许不会如现在这般挣扎着要破土而出吧。而她却像一阵风,一场梦,像是他那天误闯入了地铁车厢的哪一节,误闯入了谁编织好的一个梦。

他只知道她的名字和班级,认得她的模样。他不知道她的性格,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不知道她喜欢奶茶还是可乐,不知道她喜欢语文还是数学,不知道她是不是和他一样喜欢陆羽的茶,不知道她是不是也看《牡丹亭》,不知道她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心里也藏着那样一个桃花源。

越临近报志愿,魏林越觉得自己的心里纠结成了一团乱麻。刚好有客人挑了书来交款,他连抬头的心情都没有,只是翻过封底看了一下价签,”你好,总共二十七块。”

他的心事好像绵延在这四月的雨声里,怎样都收不回。直到送走了客人,他才回想起,刚才被买走的那本书,似乎是《牡丹亭》。空气里湿润的雨水味道混合着若有若无的雪梨香,刚才那白皙的手指,也明显是个女孩子。

白玉菡,难道是她?

魏林丢下手中的书,风一般地追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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